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久违地和阿惠一起上街。我没跟她说厂里的事,免得她白白担心,我自己也不愿想得太深。
阿惠这么安排了今天的行程:先是购物,简单吃些东西后接着购物,之后看电影,然后一边聊电影一边正式吃饭。我说,真紧凑呀。
“得把空白填上嘛。”穿着无袖衫的阿惠耸耸肩笑了。
说是两个人一起购物,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花在她选衣服上了。她从数不清的衣架前一头钻进去,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衣服堆里一件件挑选。
当她消失在第二家店的试衣间时,我长叹了一口气,觉得这是在挥霍时间,这么过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在家读书。
可以前的我从没对此感到痛苦,看着阿惠像时装模特儿般一次次换装,从中挑出最合适的衣服,这曾经是我的一大乐趣。为什么今天会不快乐呢?
“这件怎么样?”拉开帘子,阿惠穿着春秋裙出现在我面前。
“合适,”我拼命挤出笑脸,“真的很合适。”
“是吗?那就当第一备选啦。”帘子再次拉上。
我拼命克制自己,不让蔑视她的情绪流露出来,转而去想自己今天是怎么了,以前从没觉得和她约会不快乐。
就这么逛着商店,路上偶遇隔壁的小伙子臼井。和他一起的是个四十来岁、感觉亲切的女人,他介绍说是他母亲。
我们进了旁边的咖啡店,重新自我介绍。他母亲低头致谢:“悠纪夫平时承蒙您照顾。”她像是有事到东京见老同学,顺便来看看儿子。“我想看看他过得怎么样再回去,可这孩子不愿带我去他住的地方。”她说的是母亲理所应当说的话。
“难得来这儿,就不想天天待在那小房间里了。干吗不给我找栋宽敞的屋子呢?”
“你爸爸说年轻时还是刻苦学习的好。”
“太过时啦,这种想法。”臼井把冰茶喝完,小学生似的用吸管去吹杯底的冰块。
什么刻苦学习!我差点笑出来。我光为付那间小屋的房租就千辛万苦了。他花着父母的钱,大学也不好好上,天天跟一帮狐朋狗友厮混,这也叫刻苦学习?真是笑话。
“哟,买东西了呀。”阿惠看见了他们俩放在一边的纸袋。
臼井的母亲点点头:“好容易来一趟,我买了个包,给他买了套西服。”
“真羡慕呀,我父母可是很久没给我买东西了。”
“要我说还不如给钱呢。”臼井悠纪夫说,“给钱不就能自己买西服了吗?可老妈就是不听,非要买。”
“不是给你足够的零用钱了嘛,让妈妈买不行吗?”
“品味不同呗,让我挑自己喜欢的不就行了。”
“哎哟,给你买的很合适哟。”
他们母子的对话也让我觉得无聊,我说了句“我们该走了”,便站起身。臼井的母亲想去结账,我拦住她,付了我们那一份。
“都是命啊。”跟他们道别后,我边往外走边说,“生在他那样的家,还是生在我这样的家,并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你羡慕他?”
“没觉得。”
这天看的电影是时下热门的娱乐大片,讲的是少年主人公坐时光机冒险的故事。我俩以前就期待这部片子,约好了一定去看。结果我大失所望,故事情节了无新意,人物形象也乏善可陈。电影放了三十分钟我就觉得无聊,哈欠连连。阿惠大概也会失望,我想提出退场,先试探地看了看她的侧脸,却有些吃惊。她正两眼放光地沉醉在画面里,看到惊险的场面—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紧握双手挡住脸,看到拙劣的滑稽情节也傻笑不止。不光是她,周围观众的反应大都如此,看起来像是打心眼里在享受电影。我放弃了退场的念头,努力想让自己饶有趣味地看这无聊片子。旁边的阿惠一笑,我也跟着一起出声,可是下一个瞬间,马上觉得自己很惨—为什么要这么愚蠢?
“真有趣!”看完电影,阿惠说了好几遍,吃饭时也是。我附和着,边强装笑脸边动着刀叉。她好像对片子很满意,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坐时光机冒险。我听着觉得难受。看同样的东西,却不能和她一样高兴,我很悲哀。
“哎,今天约你出来是不是不合适?”送她回家的路上,她边走边说,“你大概想一整天都在家学习吧?”
“没有的事。”嘴上这么说,我却对她敏锐的感觉暗暗咋舌。我觉得自己已经相当小心了,可拙劣的演技还是被她一眼看穿。但我仍没接受教训,谎上加谎。“今天很开心,真的。”
“是吗?”阿惠微笑着,眼神却像是胆怯的小猫。
和她分手后,我去附近的音像店借了三盘录像带,都是以前看过、觉得百看不厌的片子,可以用来测试。
回到家准备看录像,隔壁闹哄哄的,正想着不知在干什么,有人敲门。开门一看,臼井悠纪夫不好意思地挤着笑脸:“刚才多谢啦。”
“你妈妈看起来很温和呀。”
“她挺啰唆的,真麻烦。”他皱起眉头,“你没提我平时的情况真是帮大忙了,我还真是捏了一把汗呢。老妈以为我还像上高中时那样埋头学习,要让她知道我基本不去学校,以后的生活费恐怕要成问题了。”
原来如此。
“这个,小小意思一下。”他递过手里拎着的白兰地。
我觉得自己的脸在绷紧:“你不用这样。”
“别推辞了,收下吧。我爹妈不定哪天还来呢,到时也得请你帮着糊弄。”他把酒放在门口,“再说也不是我的酒,上次回老家蹭的。”
“哦?”我压抑着不快,低头看看酒瓶,“你那儿很热闹呀,在干吗呢?”
“啊,不好意思,哥们儿来了,在拍卖呢。”
“拍卖?”
“今天老妈给买的西服,不合我的品味不想穿,就叫哥们儿过来,想让他们出个高点的价买走,其实最多大概也就卖个一万块吧。”
“一万块……多少钱买的?”
他歪歪脑袋,若无其事地说:“老妈刷的卡,不太清楚,大概十万左右。没事,做父母的为孩子花钱就是一种满足。我走了啊。”
一股强烈的憎恶涌上心头。
几乎在他出门的同时,我从旁边的橱柜抽屉里拿出水果刀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拧开门把手。
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回过神来,把水果刀扔到厨房流理台上,像扔掉了什么不祥之物。我没法解释刚才的内心活动—我想干吗?
电话还在响。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拿起听筒:“喂,我是成濑。”
“是我。”阿惠的声音。
我全身乏力。“什么事?”
“嗯,没什么。”片刻沉默后,“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听到我的声音满足啦?”
“嗯,满足了。挂了啊,今天很开心。”
“我也是。”
“晚安。”
“啊,等等……”
“怎么了?”
“谢谢。”
“谢什么?”
“谢谢来电话。”
她似乎很困惑:“你好奇怪。”
“没什么。晚安。”
“晚安。”
放下电话,我发了好一阵子呆。一点自信都没了,只好试验。
我慢慢站起来,拿过装录像带的袋子,把最喜欢的那盘放进录像机。是个侦破片,场面大,人物刻画也很棒。可看了约二十分钟,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兴奋。这并非因为已经知道故事情节,知道了也觉得有趣的才是经典片子。我换了一部科幻大片,还是一样,看到以前喜欢的特技镜头也没什么感觉。我把最后一盘放进录像机,是个老片子,公认的青春故事佳作。结果仍然一样,大概任何佳片如今对我来说都是充满虚构的无聊电影了—以前看的时候我可是会泪流满面。
关掉录像,我看着空白一片的屏幕发呆。毫无疑问,我的内心在起变化,现在的我显然不是以前的我了。
现在的我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