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醒来就看见天花板,古旧的天花板。我马上明白这儿不是自己的房间。我抬起脑袋,发现自己躺在榻榻米上,穿着昨天离开工厂时的那身衣服。
“哎呀哎呀,你可算是醒了。”
我闻声扭头一看,葛西三郎正在刷牙。像是在他家,居然是奢侈的两居室。我慢慢起身,只觉头痛欲裂,大概是宿醉的缘故。肚子很胀,脸上火辣辣的,左眼下面像是肿了一块。看看桌上的闹钟,已经过了七点。葛西大概也在准备去上班了。
“昨天,后来怎么了?”
葛西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走了过来:“果然不记得啦?”
“根本不记得。”
葛西一脸为难地挠挠头:“先去冲个澡吧,昨晚太闷热了。”
“嗯,好。”我揉着脖子刚要进浴室,忽地瞥见跟前的镜子,不禁大吃一惊。我的左脸肿了,眼睛下面还有些黑。“怎么回事?”我指着镜子问。
葛西面无表情地说:“等你洗完再告诉你。”
我舔舔腮帮内侧,果然有点铁腥味。奇怪!我转转脖子。我究竟和谁打架了?或者光是挨了打?
我冲完澡,从浴室出来,葛西正在打电话。“嗯,已经起来了,这会儿洗完澡出来了。不,说是一点都不记得了。我现在跟他说。好的,明白了。”
放下电话,他叹了口气:“是班长。”
“班长干吗打电话?”昨晚班长没来喝酒,因为谁都没叫他。
“大概是芝田他们说的,也担心酒井的情况呀。”
“酒井?他怎么啦?”
葛西做了个夸张的吃惊动作:“真的不记得了?”
“不是说过了吗?别卖关子了,赶紧告诉我。”
“不是卖关子,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简单说,就是你和酒井干了一架。”
“干了一架?又是跟那家伙?”我有些扫兴,脑袋越来越疼,“他怎么惹我啦?”
“惹事的是老兄你!”
“我?没搞错?”见葛西摇头,我又问,“我说什么了?”
“简单说就是你的心里话吧,昨晚可让我们听了个够。”
“我到底说什么掏心窝子的话了?”
“看样子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葛西叹了口气,“你小子把咱们厂的人全给训了一通。”
我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全训了一通?这不可能!”
“事实就是你说了呀。说我们既没上进心也没工作欲望,只是得过且过,脑子里想的只是怎么随大溜,怎么偷懒,怎么掩盖自己的无能—大概就是这些。”
我有些想起来了,的确像是说了那些话。
“你还这么说来着:不顾自己的无能,去埋怨别人积极工作;不能理解别人的工作,就自我安慰说反正人家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工作时懊丧自己发挥不了独创性,可实际上一点也不努力,也不想努力提高创新能力。”
我忍不住想喷饭。他不像是在胡说,大概我确实说了这番话。说得还真不赖,没记住当时的情形还真是遗憾。
“最后,你小子又发了豪言壮语,说要改变上班环境,要一扫温暾体制,把厂子变得让偷懒怠工的人难以容身。怎么样,想起来没有?”
“不记得了,大概说过。”
“当然说了!刚开始大伙儿觉得你喝多了都忍着,可也不能一直不说话,终于,酒井火了。你也不记得挨他揍了?”
哦,我摸摸左脸,是被那家伙打了。“只有挨打的份儿,惨呀!”
“只有挨打?”葛西的声音高了八度,“胡说!要不是我们拦住,你小子早把他打死了。”
“我干吗了?”
“不是干吗了,挨打后你马上站起来还手,打在他左眼那儿……”
我看看右手,怪不得食指和中指指根微微发烫。
“大概没料到你会还手,酒井大意了,一下被打翻在地。然后你小子就开始狠命踢,我还以为自己做噩梦了呢!接着你拿起桌上的酒瓶,想往他头上砸,我和芝田他们拼命把你按住。你还不肯放下酒瓶,大叫‘这种人渣就是欠揍!’”
“没搞错吧?”我又一次看看自己的手。听他这么说,我记起了一点点,可无论如何都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冲动。“真难以相信。”
“这话该我说。”葛西说,“然后你小子就睡着了,是我把你弄到这儿来的,还得阻止酒馆的人去叫警察什么的,累死我了。”
“对不起了,我真那么干了?”
“我也想说那是瞎掰。”
我不得不想了。最近我觉得自信心日增,对事物的看法和以前相比也有很大的变化,但无法解释这种异常行为。
我最近的变化不单是性格的变化?
我不得不面对一直回避的问题—阿惠的疑问:如果把脑全部换掉,那还是你吗?
“喂,阿纯,究竟怎么回事啊?就告诉我一个人也不行吗?最近厂里大伙儿都在厌恶你,你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也可以说变得让大家害怕,我也一样。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消除我们的不安?”
对于昨晚的疑问,我终于找到了答案。轻狂的矢部以及大家害怕的不是别的,正是我。
我和葛西一起去上班,车间里我们组的工人基本上到齐了。各种机器杂乱地堆着,中间放着一张大会议桌,周围摆着一圈折叠椅。人们坐着,有的打牌,有的边喝从自动售货机买的咖啡边聊天,等着上班铃响。
“早!”葛西跟大家打招呼。几个人条件反射似的回应,之后却跟平时有些不同。大家看到我的脸,表情像冻结了似的,马上把视线挪开,打牌的开始收拾扑克牌,聊天的喝完速溶咖啡把纸杯扔进纸篓,纷纷默不作声地拿起安全帽,脸色阴沉地散开了。
“看来你说的是真的。”我对葛西说。
“不是跟你说好几遍了吗?”他回答。
上班铃响了,我刚要朝车间走去,胳膊被轻轻挡住了。一看,班长像吃了黄连似的一脸苦相。我说了声“早上好”。
“你过来一下。”班长明显不高兴。
进了办公室,走到班长的桌前,芝田已经等在那儿。我刚想打招呼,见他的表情也和班长一样,就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从芝田那儿听说了,真是大吃一惊。”班长坐下,抬头看着我说。荧光灯照在他的防护眼镜上。
“抱歉惊扰您了。”
“说是同伴间闹事,总算没惊动警察,可差点就出大事了你知道吗?要说酒井揍你一顿还能理解,但正好相反就……”
我沉默着低下头,无言以对。
“这件事就暂且装我心里了。先出手的酒井也不对,不过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今天他没来,大概下周会来上班。”
不想把事情闹大,大概是不想让其他车间的人知道他被我狠揍了一顿。我也见好就收。
“以后绝不能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再惹事的话,我也护不了你。”
“我会注意。”
“还有,”班长的语调起了微妙变化,“你昨晚说的话我也听说了,虽说是酒后胡话,不少人在意呢。在大伙儿面前道个歉?”
“道歉?我?”我吃惊地抬起头,“暴力先不说,对于我的言论,为什么要道歉?我确实是借着酒劲说的,但认为自己没说错。如果大家不服,那就在不喝酒的情况下正式地讨论好了—当然,非暴力地讨论。”
“别这么来劲!”班长拉下脸来,“我明白你的意思。确实,对你从医院回来后的干劲,我也佩服,同样时间内干的活儿总有别人的两倍。”
“不是我干活儿快,是别人无用功太多。”
“我知道。可是我说阿纯,任何事情很多时候重要的是和别人配合。就拿在马路上开车来说,堵车时不能自己一个人加速,对吧?得考虑和周围的协调—”
“眼下咱们车间与其说像堵车,不如说更像胡乱停车。”
我这说法像是戳到了班长的痛处。他停顿片刻,皱起眉头:“你不愿低头?”
“我认为没必要。我是想把工作环境变得更好,为什么要向堕落的人道歉?”
“好吧。”班长厌烦似的点点头,“我不勉强了。但你别忘了,在任何地方都不能一个人生存。”
“有时候一个人更好。”
见他似乎说完了,我说声“告辞”,站起来想走,却又想起了什么,回到他办公桌前。他抬起头,投来询问的眼神。
“我的报告怎么样了?前几天我问了设计部的人,说是好像还没送过去。不是交给上面了吗?”
“哦,那个呀,”班长一脸阴郁,“我还没看。想看来着,总忙这忙那的……”
我觉得自己的脸扭曲了。没看那份报告,就是说—他不会看今后我提交的任何东西。多么怠慢,多么无能!因为太忙?他明明还有时间和女工开无聊玩笑。
无疑,希望破灭的表情写在我脸上。班长脸色难看地摇摇头:“你小子变多了。”
“啊?”
“你变啦。原来你小子可不这样。”
又来了。出院后,这话我不知听多少遍了。
“不,其实什么都没变。”说完,我走了出去。头隐隐作痛,一定是昨晚的酒在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