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泽家的墓果然没有用心打扫。和佳子戴上带来的棉手套,拔着周围的杂草。她想:自己为什么非要做这些事不可呢?但是,只要脑海里浮现出大志的脸,她的手就会自然而然地动起来。
拔完草,和佳子又用从寺庙借来的扫帚把附近打扫了一下,才终于能面对墓碑。墓碑前已摆放了鲜花,她将带来的花放在旁边,然后点上香,双手合十。
虽然决定不再多想,她还是无法不想起大志生前的样子,眼眶发热。但这几年来,她已经可以抑制住泪水了。
有人来了,她顺势放下合十的双手,望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丹泽佑二就站在那里。佑二好像已经看到她了,和她视线相遇后就低下头。看得出来,他的肩膀因叹气而微微震动。
和佳子朝他走了两三步。“是凑巧吗?还是……”和佳子说到后来就含糊其辞了。
他脸上浮现出苦笑,再次抬起头。“是凑巧,但也可以说不是。我想你今天可能会来这里,但不是刻意等着你来。希望你能明白。”
“做法事的时候你没来吗?”
“没有,我出差去了,没办法来。今天才想来上个香。”
“是吗?”
和佳子往旁边移动,让出位置给佑二,他不发一语靠近墓碑,和她刚才一样双手合十。这段时间,和佳子一直盯着地面。她并不是在等佑二,只是不想打搅在那个世界的儿子。大志现在一定正在听爸爸的肺腑之言吧。
等佑二站起来,她便拿起扫帚和水桶。
“亲戚们都没有来打扫吗?”佑二问道。
“有是有,但还有些杂草……我没有别的意思,请不要放在心上。”
“要是我没来,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你来除草,我不会觉得你有别的意思。我看那些人应该连打扫也敷衍了事。总之,谢谢你。”
“你没有必要谢我,我只是顺手做做。”
“不,我想大志会很高兴的。他大概会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们俩今天竟会一起出现。”
或许佑二是想让和佳子放松心情才这么说的,但她笑不出来。她告诉自己,他们现在已经不是这种关系了。
不知为何,他们竟一起走出墓园。这样有些奇怪,但分开走也不太自然。
“今年怎么样?”在去往停车场的途中,佑二问道。
“什么?”
“民宿啊。今年是凉夏,有客人来吗?”
“嗯。”和佳子应了一声,点点头,“和往年没什么两样,每年都来的大学网球社今年又来了。”
“哦?这样就好。”
“你工作顺利吗?”
“目前还没有裁员的迹象。虽是小公司,业绩倒还算稳定。”
“加油哦。”
“谢谢,你也是。”
“嗯。”和佳子轻轻点点头,她并没有看佑二。
到了停车场后,她的休旅车旁边停的就是佑二的轿车。旁边还有空位,她感觉佑二是故意停在这里的。说实话,他这种恋恋不舍让她很心烦。
“要不要去哪里喝杯茶?”佑二打开车门后,用轻松的口气说。
和佳子心想果不其然。她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出来时说会马上回去。”
“是吗?”佑二的眼神显得很怯懦,“那下次再见了。”
不会再见了,和佳子想,但还是报以微笑。“保重。”说完,她坐进车,没看佑二就发动引擎。
当佑二坐上车时,和佳子已驾车离开。
墓园位于高崎市市郊。和佳子从高崎交流道开上关越公路的北上路段,因为从前方不远处的岔路口进入上信越公路,很快就可抵达佐久交流道。现在夏季的旅游旺季已过,路上车很少。
和佳子脑海里浮现出佑二瘦削的脸庞。约她去喝茶到底想说什么呢?现在他们就算能聊些往事,也没什么意义,因为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快乐的回忆。不,以前曾经有过,但发生了一件事,一切都化为乌有,什么都无法挽回。
和佳子打开收音机。路况报道之后,男主播开始播报最新新闻。
“刚才收到一则可说有点骇人听闻、也有点令人难过的消息。前几天我曾在本节目中播报了好几次,就是那起发生在东京足立区的凶杀案——那个将强暴画面录在自家录像带里的年轻人的命案,现在有了后续报道。据说昨天警视厅收到了一封信,寄件人是在凶杀案发生前不久,在埼玉县川口市发现的那具弃尸长峰绘摩的父亲,嫌疑人长峰重树……这个,说他是嫌疑人,是因为他涉嫌足立区凶杀案。听说他在信中也承认自己就是凶手,杀人动机好像是为被害的女儿报仇。长峰宣称还要对另一个人复仇,那个人目前也在逃,警方正在追查他的行踪。以上是本时段的新闻。事情好像变得很复杂,你有什么看法?”主播询问女助理的感想。
“嗯,感觉有点恐怖……尽管是为了复仇,杀人也不对啊。”
“现在还不知道这封信的内容是否真实,但很难想象对方会专诚写一篇谎言寄过来。”
“也是。”
“嫌疑人长峰……吗?被害人的父亲现在变成嫌疑人了。真是的,今后的日本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作了老生常谈的评论后,主播开始介绍歌曲,随即播出一个男演歌歌手以前的畅销曲。和佳子切换了波段。
世上还真有不幸的人,这是和佳子最直接的感想。她无法想象杀人的感觉,但可以理解失去孩子的悲哀。
不过,在经过交流道开下高速公路时,她已将刚才在收音机里听到的新闻忘得一干二净。
民宿“Crescent”就在蓼科牧场前方,是一栋西式建筑。绿色屋顶是它的标志。和佳子将车停进前方的停车场。
她看了看手表,刚过下午三点。Crescent的入住登记时间是三点。今天有两组预约,听说都是傍晚才到。
从玄关走进去,右边是餐厅和客厅。父亲隆明正在打扫。
“你回来啦,怎么样?”隆明停下手问道。
“也没什么,放了花、上了香就回来了。”
“哦。”隆明又开始打扫。从背影很明显能看出,他好像有话要对女儿说。
和佳子很清楚父亲要说什么,应该是“差不多该忘掉大志了吧”之类的话。但隆明很明白这不可能。所以每逢扫墓和大志的生日,父女之间的对话就有点尴尬。
和佳子走进旁边的厨房,围上围裙。她主要的工作是准备食物。客人多时会雇几名工读生,但从本周开始,工读生只剩下一人。
十年前,她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现在会变成这样。和丹泽佑二结婚后,她住在位于前桥的新居,满心期待地过着每一天。当时她脑中只有即将出世的宝宝。她有点担心分娩,但一想到养育孩子的事,就会很快乐。
三个月后,她生下一个男婴,重四公斤,是个很健康的宝宝。她和佑二讨论后,给宝宝取名为大志。
初为人母的她得熟悉一些做不惯的事,吃了不少苦。而就像全世界的丈夫一样,佑二几乎没帮什么忙。当时公司的业绩正在下滑,身为中层管理者的他可能得不顾家庭专心工作。
和佳子倾注所有时间和精力养育爱子,大志也茁壮成长。当佑二因此感谢她时,她还高兴得流下泪来,心想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然而,幸福忽然落幕了。
那一天,一家三口很难得地一起到附近的公园玩。那是个天气很好的星期一,佑二星期六上了班,所以补休一天。
大志已经三岁了,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和父亲到公园玩,大志似乎很高兴。和佳子在长椅上眺望着两人在沙坑玩耍的身影,心中幸福洋溢。
过午时分,空气干爽,阳光和煦。好多年没有这种舒服的感觉了,和佳子想,然后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事后,佑二坚称他曾大声对和佳子说:“你照顾一下大志。”他要去买烟。
但和佳子对此并没有印象。她只记得看着他们俩在沙坑玩耍。
有人在摇她的肩膀,她醒了过来。佑二严肃的面孔映入眼中。“大志去哪里了?”他问道。这时她才发现独生子不见了。
两人脸色大变,一起寻找儿子。大志倒在螺旋形滑梯下方。佑二赶紧抱起,但大志一动不动,面如死灰。
虽然立刻送往医院,但已回天乏术。他颈骨骨折。
事后分析,当时没有双亲看管的大志从螺旋形滑梯的坡道逆向走上去。走到一半时,他往下看,结果头朝下跌落。当时他距离地面将近两米,而且下面是坚硬的水泥地……
和佳子痛哭数日,几乎水米未进,不眠不休,哭泣不止。还好当时她身旁一直有人陪伴,如果让她独处,哪怕只有片刻,她也一定会从大厦的阳台跳下去。
结束悲伤的每一天,空虚感又袭上心头。她无法思考任何事,就连活着都觉得很麻烦。
熬过那一时期,她终于可以面对这场意外了,但自然无法积极乐观地活下去。只要一想起来,她就觉得后悔不已。她为什么要打瞌睡呢?同时,她也想责怪佑二。为什么要去买烟?有好几次,她都几乎要脱口而出。
佑二的想法可能也一样,但并没有责怪她。
表面上,生活恢复了平静,然而平静并没有真正造访他们的内心——他们俩几乎不交谈。既然必须避开共同的话题,沉默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啊,对了,今天又有一组预约。”
说话声让和佳子回过神来。隆明站在厨房入口。
“今天?忽然打来的吗?”
“中午过后打来电话,说要住到后天。我回答他没问题。”
“是情侣吗?”
“不,好像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一个人?真是难得。”
“听他说话不像是怪人。他说晚上才到,不用准备晚餐。”
“住宿费你说了吗?”
“呃,他答应多付一半的费用。”
“哦。”
Crescent共有七个房间,均配有双人床,若再加一张床,就可以住三个人。如果是一个人住,就要请客人在单人费用的基础上再加付一半。
那名男客在晚上九点多抵达。他头发很长,满脸胡茬,四十岁左右,身穿休闲服,行李只有一个旅行包。
他在住宿卡上登记的姓名为“吉川武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