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贴着白瓷砖的墙壁熠熠生辉。这座西式小楼很新,凸窗尤其多,很像年轻人居住的样式。用凝重的毛笔字迹刻着“高城”两个字的门牌,透露出这个家庭并未背负沉重的贷款。这里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几个富人聚居地之一。
门牌下安装着对讲机,白色的机身没有丝毫发黑的迹象,似乎昭示着主人正要开始崭新的生活。
哲朗按下门铃。“来了。”立即有人回应,是中尾的声音。哲朗本以为肯定是他妻子应门。
“是我。”
“啊,这就出来。”中尾声音镇定。哲朗来之前两小时曾通知他。
门对面左侧有台阶,之后是玄关。中尾打开门。他随意地穿着开衫和运动裤。“上来吧。”
哲朗单手推门走了进去。台阶两旁堆着几个空花盆,每一个都用过。台阶上摆满花一定很美,为什么把花盆都收拾到一边呢?哲朗想。
“休息日来打扰你,真是过意不去。”哲朗说。
“不,没关系。况且要谈的也不是你的事。”
“嗯。”哲朗很难直视他,因为没有告诉他全部真相。
中尾点点头,招呼哲朗进屋。
玄关的大厅宽敞得近乎奢侈,但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似乎少了些什么。高大的鞋柜上摆着花瓶,但没有插花,墙上也没有挂画。
“夫人呢?”
“不在。”
“买东西去了?”
“呃……倒不是。”中尾摆好拖鞋,“先进来吧。”
哲朗穿过装有宽屏电视的客厅,皮沙发围绕着的大理石茶几呈“コ”字形排列着。客厅的橱柜上摆着些哲朗从未见过的洋酒,旁边摆放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座白色的小洋房,还有带卷拉门的车库。
“这里是……”哲朗问。
“别墅。岳父喜欢钓鱼。我不是很想买,还是买下了。”
“在哪儿?”
“三浦海岸。”
“了不起!”哲朗发觉橱柜也有些异常,有几处空得突兀,让人不禁觉得不久之前应该还摆着什么。
中尾走出厨房,用托盘拿来两个马克杯。
“随便坐吧,我也没法为你准备什么,至少咖啡让你喝个够。”
“麻烦你了。”哲朗坐进沙发,伸手去拿马克杯,立刻闻到一股和平时家里泡的咖啡不一样的香味,他喝了一口,“听说你有两个孩子,男孩?”
“不,两个女儿。所以不能让孩子们继续练美式橄榄球了。”
“又不是没有女子球队。她们今天不在?和夫人一块出门了?”
“嗯,也可以这么说。”中尾盘起腿,挠着太阳穴,“实际上,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哲朗正把咖啡送到嘴边,又停了下来。
“回去了?什么意思?”
“我一直没说,但似乎是要分开了。”中尾淡淡地说。
哲朗把杯子放回桌上,仔细端详朋友的脸色。“当真?”
“你觉得我是开玩笑吗?”
“不,不是那样……只是有点吃惊。”
“也难怪。但我也不是有意忽然讲这些吓人的话。这是我长期考虑的结果。”
“原因是什么?”
哲朗说完,中尾浅笑道:“想知道?也是啊。”
“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到时自然会告诉你,反正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什么时候分居的?”
“十天前吧。这房子是她父亲建的。本来该我出去才对,但对老婆来说,回娘家更方便。不用做家务,小孩也由父母照看。正式离婚后,我无论如何也会搬出去。”中尾语气果决,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
“孩子们跟……”
“她养,已经说好了。”
“哦……”哲朗本想问他这样会不会很难过,但又觉得没有孩子的人没资格这样问。沉默之间,哲朗迅速喝完咖啡。
“在这么辛苦的时期,还给你带来更麻烦的事,真对不起。”
中尾摇晃着身子,笑了笑。“你不用在意,离婚是我自己决定的。况且近来离婚也不算什么大事。”他放下盘着的腿,探出身子,“不说这些了,你不是有事要说?美月怎么了?”
哲朗呼了口气。虽说离婚也是件麻烦事,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而且,不对他说清楚,问题很难解决。
“失踪了,我丢了球。”
“丢球?”
“我真蠢。”哲朗摇摇头,开始叙述事情经过。
中尾听完,皱眉沉思良久。哲朗喝着已冷的咖啡等他开口。
“要不要试着找找她可能去的地方?”中尾终于开口了。
“我就是因为想不出来才头疼。今天早上试着打给广川先生了。我想她或许会回去。”
“她不可能回去。”
“倒也是。”
“你那么问,她丈夫没有起疑吗?”
“我问得很小心,应该没有。”
“那就好。”中尾抱起双臂,“但轻举妄动很危险啊,恐怕会惊动警方。”
“这我知道,可我们非设法找到她不可。”
“美月消失会不会是有什么打算?起码我认为她不是为了自首。”
“如果是这样就好。”
“等一下。”中尾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离开客厅。
哲朗将空杯子拿在手中把玩,看到中尾杯中的咖啡还是满的。
过了一会儿,中尾回来了,手中拿着一张纸条。
“这是美月娘家的电话号码。”说完,他把纸条放到哲朗面前。
“你是说,美月回娘家了?”
“不。我只是认为如果她想自首,一定会用某种方式和父亲联系。”
“哦。”哲朗心下信服,将纸条收入怀中。
“我也会试着去找她可能去的地方。但这种情况下,能让她推心置腹的人,我也只想得到你们夫妻。她离开了你家,再想找她只怕比登天还难。”
哲朗看着中尾,说:“你真冷静,不担心吗?”
“担心,但我自认比你了解美月,她不是会草率行事的人。”
哲朗点点头。看来还是不告诉中尾,昨晚美月离开前做出了何种举动为好。
“如果日浦和你联系,无论如何都要问出她在哪里。我希望你说服她,不要独自承担难题。”
“好。如果她和我联系的话。”
“事情就是这样,拜托了。咖啡很好喝。”说完,哲朗站起身,伸出右手。
中尾握住。“下次来再请你喝。”
哲朗回握,然后望着他。“这双手竟然是当年的跑卫的,感觉软得像是要被我捏断一样。”
“最近基本上没有拿过比笔更重的东西。”中尾缩回手。
“你好好吃饭了吗?一个人过多不习惯,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中尾微笑着,声音却透着几分不满。的确,有点多事了,哲朗没再多说。
出了玄关,向大门走去时,哲朗注意到门边的一辆红色小三轮车。他仿佛看到了中尾关切地守护女儿骑车的场景。客厅橱柜上空出来的位置也许曾经摆着全家福照片。
哲朗从成城学园出发,在涩谷换乘地铁去都营新宿线的住吉站。这段路程相当遥远,哲朗随着电车摇晃,陷入沉思。
美月离开的理由,哲朗并不清楚,但可以确定,广川幸夫的话里肯定有促使美月下决心离开的原因。
被撕破的户籍誊本究竟意味着什么?又为什么会在户仓手里?美月肯定明白其中缘由,所以才觉察出某种危险。
哲朗回忆起昨晚的情景。美月已决定要离开,却钻进了他的被窝。她肯定是想传达某种讯息,于是又决心要和哲朗做爱。十年前的那晚,在哲朗脏乱的宿舍里,美月张开双腿的瞬间,肯定也已做好心理准备。
哲朗想起美月皱着眉,忍痛硬要把他的阴茎塞进自己体内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痛楚,懊悔当时没有读懂美月竭力想传达的信息。
电车快到住吉站了,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旧笔记本。美月看似悄无声息地消失,实则不然。她在哲朗的公寓留下了些东西,就是向哲朗等人坦白杀人事实时留下的户仓明雄的记事本和驾照。理沙子把它们塞进了衣橱的暗格。
美月对他们隐瞒了一些事,显然就是关于那件案子的情况。若果真如此,重新回到原点开始调查,理应有所收获。第一步就是要询问香里,她手里很可能握有哲朗等人不知道的线索。
哲朗在摇晃的车厢里打开记事本,里面详细记录了香里的行踪,也有她的住址:江东区猿江园畔住吉三○八室。
只要去“猫眼”应该就能见到香里,但在店里向她刨根问底会很危险,那个姓望月的刑警或许正躲在角落监视。但哲朗此刻迫切地想见到香里。
出了住吉站,哲朗又掏出准备好的地图,边看边走。这段路尘土飞扬,公交车堵在路上,似乎是由于地铁施工。过了第二个红绿灯向右转,又走了大约二百米之后,哲朗来到一个小公园,对面就是茶色墙壁的“园畔住吉”。
周边全是居民楼,找不到商店。哲朗想,深夜走在这条路上肯定很不安全。他绕着公寓边走边想象着户仓把车停在某个角落,暗暗监视香里的房间。美月说“不知道扔在哪儿”的车子,为什么至今仍未被发现,这也是个谜,或许警方故意隐瞒了消息。
他围着公寓楼转了一圈,心中越发觉得可疑。美月说过,她送香里回家时,户仓明雄正好打电话来让香里别放美月进门。
那么,户仓潜伏的地点必定可以看见玄关。可公寓前的路是不通的,如果要停车,只能停在和大门近在咫尺的地方。那么在玄关就能看清司机的长相。
如美月所言,户仓应该是把车停在离公寓不远的地方。
当然,“不远的地方”这种说法本来就很主观。虽说是跟踪狂,只怕也不至于那样近距离地监视目标,而且还给近在眼前的目标打电话。否则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香里身边的男人—美月当场擒获。跟踪狂至少应该在对方已不见身影之后才拨打电话。
哲朗纳闷地走进公寓。也许是老建筑的缘故,没有安装自动锁。他进了电梯,按下三层的按钮。
三○八室在走廊尽头,没有挂门牌。哲朗刚想伸手按门铃,忽然注意到邮箱里已塞满报纸,从厚度上看应该是今天的周末版早报。
哲朗按下门铃,无人回应。他又按了一下,依然如故。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抬头看看电表,完全处于停止状态。
2
第二天晚上,哲朗独自去了银座的“猫眼”。这有些冒险,但他一时想不到别的方法。
户仓的记事本里写着香里家的电话号码。哲朗昨天打了很多次都没有接通。
去银座之前,他又去了香里的公寓。门上的邮箱里又多了今天那份。和昨天一样,按了多少次门铃也无人应答。
哲朗自然是希望香里只是碰巧不在家,否则,美月周六失踪,香里周日也失踪,事情未免过于凑巧,很容易让人怀疑两者之间有某种联系。若是这样,美月和香里之间的关系将迥异于哲朗原本的设想,整个案件的线索也会大大改变。
美月对我们说谎了吗?她带着那么真切的目光说的话都是编造的吗?
哲朗打开刻有猫浮雕的大门,走进店里。刚过八点,里面只有一组客人,也没看见望月刑警的身影。
一个有些面熟的女招待走了过来,引他来到座位。她似乎也记得哲朗,脸上的笑容似乎在说“您能来真令人高兴”。
“那位不在啊?”哲朗用毛巾擦着手,环视店内。
“哪位?”
“香里。”
“啊……”这名叫宏美的女招待点点头,“很遗憾,香里今天休息呢。”
“她周日休息?”
“不是的。”宏美开始调酒,“她白天的工作有些忙不过来,说要暂时休息一阵子。来,我们先干一杯!”
哲朗和她碰杯,一饮而尽。酒很淡。
“白天的工作是什么?”
“我吗?我什么也不做。”
“我是说香里。”
“讨厌,总是问香里的事。”
“当然,我是来找她的。”
“那对不起啊,您想找的人不在。”宏美做戏般嘟着嘴,但她没有当真嫉妒的理由。“我不太了解具体情况,但听说是一般的事务性工作。”
“哦。”
不可能是这样,从昨天到今天,香里一直没有回家。哲朗注视着女招待看似诚恳的脸,心想,就算香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的同事也不可能告诉客人。
“香里,是她本名吗?”
“是啊,我的也是哦。如今用真名工作的姑娘比较多呢。”刚才还在别的客席上的老板娘也过来向哲朗问好,深绿色的素雅和服和她十分相称。哲朗记得她叫野末真希子。
“我是来见香里的。”他试着对老板娘说明来意。
“啊,香里从今天开始要休息一阵子。”她做出由衷地感到遗憾的表情。
“好像是。可以联系上她吗?”
“也不是没办法,但现在就不一定了,她说要回老家一段时间。”
“不是因为白天的工作忙不过来,才请假吗?”哲朗以为抓住了漏洞,但老板娘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嗯,白天的工作就是老家的人介绍的。”
“她老家在哪里?”
“好像是石川县。您有什么急事?”
“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无论如何想尽快联系上她。”
“那我有机会一定转告她。您是西胁先生吧?”她果然记得哲朗。
“嗯,我给过您名片。”
“是的。我会让香里给您打电话的。”老板娘缓缓地点头。真不知该相信她多少。女招待若说“暂时休息”,就意味着不在这家店干了。哲朗想,老板娘应该不会主动去联系一个已辞职的女招待。
待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哲朗起身准备离开,这时客人也开始增多。宏美和老板娘要送他出门,但只有老板娘跟着他一起上了电梯,宏美在电梯外躬身送客。
“多谢光临。”老板娘按下一层的按钮。
“啊,多谢款待。”哲朗接着说,“香里的事就拜托了。”他心想肯定只会听到形式上的回答,不料老板娘盯着楼层显示屏说道:“逝者莫强求。大家都各有苦衷,深究的话对您恐怕也未必是好事。”
“老板娘……”
电梯到了一层,老板娘按下开门键,对哲朗说:“请。”
“什么意思?”他在大楼出口问道。
野末真希子望着他,眼神温柔地示意“无可奉告”。
“您是写文章的,对吧?祝您工作顺利,累了的时候再来光临我们‘猫眼’。”她优雅地弯下腰,头发挽得很精致,令人感觉态度十分庄重。
哲朗感觉那扇隐蔽的门又被关上了。第二天,第三天,哲朗又试着去了香里的公寓,但她似乎没有回来过的迹象。门口的报纸堆积如山,看来她没有和送报方联系过。
他试着询问邻居,一个三十多岁的家庭主妇开了门。哲朗一说想打听隔壁的佐伯香里,主妇立刻摇头,说完全没有来往,不知住着什么样的人,也没听说要搬家,即使搬家也不会去道别。估计她发觉香里从事特殊行业,所以不想扯上关系。
邮件从门上的邮筒里溢出来。哲朗明知是侵犯他人隐私,还是带走了邮件。可惜全是直邮广告,丝毫没有关于香里下落的线索。
“心里发毛,有种不祥的预感。”听了哲朗的通报,理沙子感叹道。哲朗有同感。
“拜托你一件事。”哲朗对理沙子说,“希望你明天能去一趟江东区区政府。”
“让我去调查香里?”
“是啊。”
“我倒无所谓,但她肯定没有提交迁出申请。”
“只要拿到居民卡就行。这样就能知道她以前住过的地方,或许那里还有她的熟人,还能联系上她。”其实哲朗没抱什么希望,但未说出口。
“原籍呢?”
“当然要记录。原籍估计没有写她的老家。如果情况需要,也去她老家碰碰运气。”
“‘猫眼’的老板娘说香里可能回老家了。虽没什么可信度,但就算有一丁点儿可能性,我也要确认。”
野末真希子临别时的话至今仍在哲朗耳边回响。她说“莫强求”,仅仅是劝告留恋离职女招待的客人,还是另有所指呢?只可惜无法确认她的真实意图。若别有深意,她就更不会说实话了。
“你打算怎么办?”理沙子问。
“我打算去这里看看,虽然很可能什么也找不到。”他说着递过一张纸条,是从中尾那里拿来的美月娘家的地址。
3
学生时代的美月经常这样抱怨:“总觉得我不是地道东京人。真想生在东京某个区啊,差一点就是练马区了呢。”
朋友之中,从父辈开始就居住在东京的只有少数,美月就是其中之一。大家都很羡慕她,她却还对自己不在二十三个区之内感到不满。
“原本是在浅草附近,但那里是租的房子。父亲无论如何也想要一幢独户的房子,于是借了最大额度的贷款,在现在的地址盖了房子。他似乎喜欢得不得了,但对我来说,趁早卖了最好。这种机会不会有第二次,错过了就再也卖不掉,肯定。”美月说的机会是指地价飞涨的年代,泡沫经济最繁荣的时期。
她父亲错失转手时机的房子在保谷市,是一幢门很小的两层木建筑。出了西武池袋线保谷站,步行几分钟就到,离商业区很近,前面不远还有一家健身俱乐部。美月说价钱涨得最高的时候差不多值一亿日元。
哲朗事先打了电话告知今天要去拜访。听说要打听女儿的事,美月的父亲并未多问,只说了句“恭候光临”,似乎已做好思想准备。他沉稳的语气让哲朗想起了广川幸夫。
约定的时间一到,哲朗便按下门铃。扩音器里没有回答,门却忽然开了。一个一头白发、梳着大背头、身材瘦小的男人冲着哲朗轻轻点头示意:“西胁先生?”
“是的。”哲朗点点头。
“让您久等了,请进。”半老男人把门敞开,细长的眼睛与美月的一模一样。
老房子散发着一股类似干鲣鱼的味道。哲朗被领进一间和室。说是和室,却摆着桌椅,当成西式房间使用。透过玻璃窗看到的庭院也许是主人的得意之作,摆着几个花盆。
房间被电暖炉烤得暖洋洋的。哲朗想,美月的父亲也许已等了许久。
老人大约六十岁,听说以前是教师,现受雇于编写教材和参考书的公司。
“我女儿经常提起你。说正因为有你,帝都大学的美式橄榄球队才能打进大学联赛。”美月的父亲笑着说。
“应该是正好相反吧。都说是因为我这样的四分卫,才导致没有在大学联赛中夺冠。”
“不,不是那样。”老人挥着手,“美月的评论向来都很辛辣。比赛当天也狠狠批评了犯错误的选手,可我记得她没说过您的不是。”
“是吗?”哲朗心想即使曾被美月狠狠责怪过,今天也是难以启齿。他喝了口茶,说:“实际上,我今天是来打听美月的消息。”
哲朗开门见山,老人的态度却没有丝毫改变,点了点头。“听说您也去了松户那边?”
“您已经听说了?”
“前几天,女婿来了电话,说是和您聊了许多事情。”
“我也明白这是多管闲事,但怎么也不能放着失踪的朋友不管啊。”
“这可不是管闲事。谢谢您这么担心美月,那孩子真是有个好朋友啊。”他像是对这种说法很满意,不住地点头。
“广川先生既没有向警方提交寻人申请,也没有积极寻找美月。伯父您呢?四处打听过吗?”
“嗯……”美月父亲不慌不忙地把茶碗移向自己,“差不多吧,能想到的地方都联系了。但美月留了纸条,还签了离婚协议书……”
“所以没怎么找?”
“她是个成年人,年过三十的人如果要抛弃家庭出走,应该是下了相当大的决心。所以我想,不如等她想清楚了再说,时候到了总会联系我们。”
哲朗想,不愧是当过老师的人,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但离为人父母的真心话则相差很远。父母不可能对失去联系的子女放任不管。
哲朗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打听和美月去向有关的线索。其实他早已料到会白跑一趟,但有件事无论如何要确认。
“伯父,我就不客气地问了。”哲朗收拢双腿,挺直脊背,“对于美月离家出走的原因,您应该心里有数,对吧?哦,不对,应该是预感这一天早晚会来,所以事情果真发生后也能如此镇定,不是吗?”
老人的眼神闪过一丝狼狈。“此话怎讲?”
“我无法相信伯父伯母会认为让美月结婚,就能使她拥有普通女人的幸福生活,也不相信您和伯母完全没有察觉美月的本质。”
老人把手中的茶碗放回桌面,哲朗发觉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美月的本质是指……”
哲朗注视着老人的双眼,摇摇头。
“别这样,我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说这种话的。您难道不觉得继续这样糊弄下去,对美月是一种折磨吗?”
老人移开视线,凝望庭院良久,又转向哲朗,脸上露出几分辛酸的笑容。“美月是否说过什么?”
“以前……很久以前,她向我坦白过。”其实是最近的事,但哲朗无法这样说。
“哦。无论多么亲近的人都没见过她最真实的样子,我女儿是这么说的吗?”
“女儿?不是吧?”
老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阴沉。“请您别这么说,我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路走来的,您又怎么能明白?”他的语气强硬起来。
“我觉得我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她的痛苦。”哲朗答道。
不知从哪里传来圣诞节的歌声,大概是装着扩音器的售货车刚经过。哲朗不由得想,美月今天会在哪里过圣诞?
美月的父亲又伸手拿起茶碗,但只是看了看,又放回桌面。
“西胁先生,您有孩子吗?”
“没有。”
“哦。”
“您是想说,没有孩子的人不会理解这种心情,是吧?”
“不,那种话我不会说。”他的牙齿有些泛黄。“我觉得,不管有没有孩子都可以理解那种心情,只不过有孩子的话更容易想象。”
“为子女着想的父母心吗?”
“不,是作为父母的自我意识。”他干脆地说道。
“您认为那是自我意识?”
“好像不妥,但我想不出更恰当的词。”他又望向庭院,“您看见那堵围墙了吗?”
“嗯。”哲朗也望向那里。
“美月以前可爱爬墙了,经常被她母亲训斥。而我就扮演调停的角色,说在以后的社会里,女孩子像这样活泼一点也是好事。真是无忧无虑啊!”
“听她说过母亲很严厉。”
“可能是心里有些着急吧。她比我更早察觉到美月不是普通的女孩子。那时候的我,满脑子都是学校里的孩子,而不是美月。”他自嘲般笑着。
“不好意思,伯父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什么时候发觉的?这个嘛,没有明确的时间点。我记得我太太第一次跟我商量这件事,是美月上小学的时候。”
“说了什么?”
“我记不清她是否说了‘美月有点不对劲’之类的话,反正大致是这个意思。一般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她却不喜欢,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玩耍,也不愿穿裙子,诸如此类。”
“您怎么说?”
“和刚才一样,我说这样的孩子也挺好的,并没有想太多。在学校里教过的孩子都个性迥异,为这样的事情大惊小怪,反而不太正常。之后我太太又为了同样的事找我谈过很多次,但我都没认真听。说实话,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家只是个睡觉的地方。年轻的时候野心勃勃,除了在学校教书,还参加了许多研究会、学习会的活动。那些日子都没好好看过女儿的脸。那个时代,即使因工作繁忙而不顾家庭,也不会遭到太多指责。”
他说的是日本人过度工作的年代,男人们被视为工作狂时不但不会自省,反而有些许自豪感。
“现在想想真是愧疚至极。连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清楚,哪里还配做教育工作者?”他叹了口气,盯着茶碗,“喝啤酒吗?我有点渴了。”
哲朗刚想说“不用了”,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暗忖老人若喝了酒,话或许会多起来。“请来一点。”他答道。
老人走出房间,哲朗起身望向庭院。美月曾经爬过的围墙,如今黑沉沉的。
哲朗下意识地环视室内,目光停在墙边的小书架上。吸引他的不是架上的书,而是相框。他走过去拿起来。
这应该是美月成人礼的照片,像是和两个女性朋友一起照的,从服装看应该是成人礼。
美月穿着振袖和服,挽着发髻,冲镜头微笑。那表情不像出自被强迫穿上和服的人,而是因内心喜悦散发出的光彩,看上去比其他女孩子更美,更有女人味。哲朗回想起和美月共度的那一夜。这张照片给人的感觉和那时他从美月身上感受到的一样。
脚步声响起,哲朗把相框放回原处,坐回椅子。
老人将啤酒倒进玻璃杯,拿过一小碟柿种米果。
“那我就不客气了。”哲朗说完便喝了口啤酒。不是很凉。
“美月在家的时候,冰箱里总是放着啤酒。最近都不怎么喝了。”老人似乎也发觉了,这样解释道,“那家伙很能喝吧?”
“是啊。”哲朗附和着,想起前几天两人一起喝醉时的情景。
父亲喝完半杯酒,吁了口气。“我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是在美月上六年级的时候。”他忽然又回到刚才的话题,“其实那时她已经开始穿裙子,也和女生一起玩耍,几乎没什么可担心的。可是,某一天她忽然不愿意去学校了。”
“某天?”
“生理期,她月经初潮的时候。”
“啊……”
“那件事本身并不特别。我们男人是不能理解,对女性来说多少还是有些打击。但大多数女孩只要和母亲、姐姐聊聊,很快就能重新振作起来。”
“她不是那样?”
“不是,她谁也不肯见,也不好好吃饭。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烦躁,妻子对我说:‘美月果然不是正常的女孩。虽然在我们面前总是表现得正常,但实际上没有女孩的内心,所以来了月经就独自烦恼。’”
哲朗想起美月曾说过的话。她说懂事了以后,连小孩子也会顾虑很多,担心母亲是不是在为自己哭泣,如果是,就不应该再这样下去,所以开始演戏,母亲就以为她已经矫正过来了。
哲朗不禁想,事情肯定不是这样,她母亲心里一定明白。
“如果是现在,处理的方法也许会有所不同。”美月的父亲说,“性别认同障碍这个词为大家所知了,当初我们连有这种病都不知道,觉得明明是女人却没有女人的内心,肯定是精神上的缺陷。”
“那你们用了什么办法?”
“没办法啊,总之不去学校可不行,训了一顿,硬是让她去上学了。之后,仅仅是盯着她而已。”
“盯着?”
“注意她的言行举止,让妻子监视她有没有好好当个女孩子,如果没有就向我报告。我心里总埋怨妻子。认为女儿变成这样,是做母亲的没有教好。”老人苦笑着,把啤酒喝干,又倒上一些,问,“约翰·曼尼,您知道吗?”
“约翰·曼尼?不知道。”
“他说,关于性别的自我意识,是受出生之后的环境影响而改变的。男孩如果出生后被当成女孩抚养,也会逐渐认同自己是女孩。他还在学术会议上发表了这一观点,作为例证提出的是美国农村的一对双胞胎男孩。行割礼时,不知是哥哥还是弟弟的生殖器不小心被烧坏了。那时孩子好像才出生七个月,双亲就去找性学家约翰·曼尼咨询。曼尼提议,把那个孩子当成女孩子来养,摘除睾丸,定期注射雌性激素。那对夫妇照做了。”
就算原来是教师,也不可能将这种知识列为常识,肯定是因女儿的事情而烦恼,自己钻研了一番。
“实验最终成功了吗?重要的是,那孩子真的被当成女孩平安养大了吗?”
哲朗提问时,老人不住地摇头。
“他说成功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接受了手术的孩子一直为身心的不协调而苦恼,长大后又通过手术变回了男人。”
“可见勉强改变性意识是行不通的。”
“我和太太对美月做的事和那个性学家是一样的。我们刻意无视那孩子的本质。”
“那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她在生理上是个女人,这和那个约翰·曼尼的行为可不一样。”
“想操控性意识这一点是一致的。我现在想想都有些后怕啊,对我教过的孩子,是不是也做了同样的事。唉,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了。”他抓了点柿种米果,放进嘴里。
哲朗喝了口微凉的啤酒。“日浦和我们在一起时完全是个女孩子。”
“是吗?那孩子一直继续着角色扮演,我们虽有所察觉,但什么都没说。演戏也好,只要像个女孩该有的样子就谢天谢地了。这是我们那时最大的心愿。还打着假戏成真之类的如意算盘,虽然心里的某个角落也想过,也许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明知是演戏,还是让她结婚了?”
“我真该挨骂啊!”
“不,怎么能骂……”哲朗低着头。
“相亲的事找上门的时候是有点犹豫。让她和正常的女孩一样建立家庭是我们的心愿,可又不知那样是否能让美月幸福。另一方面又想,正因为她不一般,才要让她结婚,不是吗?”
“所以就……”
“最终,还是让美月自己决定。她说要见一见。相亲那天我太太胆怯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得呢。”
“她呢?”
“美月啊,”老人说着,抬头望向远处,“该怎么说呢?夸张点说就像人偶一样,面无表情。她也许真的打算做个完完全全的人偶。”
“广川却看中了这个人偶?”
“那人也有些怪。”他为哲朗斟满酒杯,“‘如果对方满意的话就结婚’,美月是这么说的。我太太问了她很多遍,我也很不安,但最终还是把她嫁了过去。当时只想尽快了结此事。”
哲朗问过美月在结婚时怀着怎样的心情。但听了他父亲的诉说,众人的烦恼从不同角度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我意识到犯了大错,是在婚礼那天。穿着婚纱的美月脸上没有丝毫幸福的神色,像是放弃了一切。我那时真该飞奔过去,跪在地上请求终止仪式。后来,太太也说了同样的话。”
“所以说,对这次发生的事也……”
“是啊。”他深深地低下头,“正如你所想的,我们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所以没去找?”
“我想让那孩子遵从自己的心意生活下去,不用考虑性别问题。”他眯着眼继续说,“因为我过去犯了错啊。”
喝完一瓶啤酒,哲朗站起身。
“我送您出去。”老人也紧接着出了玄关。他披着夹克,脖子上系着条灰底黄花的围巾。
哲朗称赞那条围巾,他却不好意思了。
“这是十年前美月给我织的。一直用得很小心,还是旧了好多。”
“她还会织毛线?”
“强迫自己学会的吧。但是,”他说着又闻了闻围巾,“送给我这条围巾的时候,美月亲自给我系上,那时她的脸怎么看都是个女人。我不觉得那是在演戏。所以,这么说可能会让你见笑,我至今都坚信那孩子是女的。”
哲朗默然点头,想说自己也这么认为。那张成人礼的照片又浮现在他眼前。
4
回到家,理沙子正在换衣服,看来也是刚到。
“香里还是不在,邮箱里的东西都溢出来了。”
“有什么可疑的邮件吗?”
“有一封。”理沙子把一个信封放在厨房的柜台上。是个女性化的信封。寄信人是“向井宏美”,还没拆封。拿在手里轻飘飘的。
哲朗犹豫着打开了信封。理沙子无言地盯着他的手。
里面装着一枚相片和一小张便条。便条上面写着一行字:“前些天拍的照片,有空再一起玩哦!”
照片像是在“猫眼”里拍的。香里和前几天陪哲朗喝酒的宏美并排坐着。哲朗立刻意识到向井宏美就是那名女招待,她的确说过用本名工作。
哲朗提到这件事,理沙子好像兴趣索然。
“香里是个美人呢。”说完她便把照片放回去,“我明白她为什么被跟踪狂盯上了。”
“是啊。别的邮件呢?”
“我不是说过只有一封吗?其余的都是直邮广告,今天的报纸没送来。”
“哦……估计是积得太多,送报人有些犹豫了。”
“我也这么想,就确认了一下,得知是香里联系了他们,说不用送了。”
“什么时候?”
“昨天,她说暂时不在家,所以不用送了。”
“是她本人吗?”
理沙子摊开双手,耸耸肩膀。“你觉得送报人能确认此事吗?”
“这倒也是。”
如果是本人,就可以确定是她有意要躲起来;如果是别人,即可推测香里是被什么人带走了。不管怎样,香里遭遇事故的可能性可以排除了。她究竟在哪里?为什么要隐瞒去向?这和美月的失踪又有何联系?
“刚才须贝来电话了。”
“须贝?”哲朗有些心慌。这句话触到了他内心最脆弱的部分。
“说什么?”
“问了关于美月的事,他似乎也在担心。”
“你怎么回答?”
“就直说了。”
“说她离家出走?”
“嗯……不可以吗?”
“没……那家伙听后什么反应?”
“似乎很害怕。”理沙子嘴角上扬,“怕卷入麻烦吧。我就对他说,绝对不会透露他的名字,让他放心。”
哲朗可以想象理沙子说那番话时肯定用了相当重的讽刺语气。他走进厨房,打开柜子,杯装泡面只剩下一盒。他把水倒进水壶,点燃煤气灶。
“这个,我弄到手了。”理沙子拿出一张纸。那是佐伯香里的居民卡,大约一年前从早稻田迁过来的,原籍是静冈县,从出生年月看现在是二十七岁。
哲朗掏出手机,拨打一○四询问。最近很多人都不登记自己的电话号码,但以前住的房子应该能够查到。
他的想法是对的。报上原籍地址和佐伯这个姓氏之后,马上查到了号码。
哲朗拿着记有号码的便笺,望着理沙子说:“帮个忙。”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双手叉腰。“你不会是想叫我往那里打电话吧?”
“女人比较容易让对方放松警惕。”
理沙子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哲朗拿起刚放下的电话子机。
“该说什么好呢?”
“首先确认香里在不在。如果不在,就问她的联系方式,对方总该知道手机号码吧。”
“我该说自己是谁呢?”
“随便说吧。以前的同学什么的,光听声音应该不会暴露年龄。”
理沙子闷闷不乐,“我可不知道佐伯香里毕业的学校,对方问起来怎么办?”
“嗯……那就说是同事,说有事找她,家里没人就打到那里去了,这么说就行。”
“如果对方问是什么事……”
“说借钱给她了,再不还的话有些麻烦,要演得逼真些。”
“你这个人啊,一让别人帮忙,还真容易得意忘形。”理沙子斜眼望向哲朗,拨下号码,撩起头发,让听筒贴着耳朵。呼叫音响起。“如果香里在呢?”
“那就换我说。”哲朗用大拇指指指自己。
理沙子表情变了,电话好像接通了。
“喂,是佐伯家吗?我姓须贝,请问佐伯香里小姐回去了吗?”她的声音比平时尖。
忽然听到须贝这个姓氏,哲朗不由得强忍笑意。
“我是她的同事,香里最近休假了,但我有急事务必要联系上她。”
果然,香里并没有回老家。
“啊,这样啊……那您知道她的手机号码吗?或者,您有没有和她关系亲密的人的联系方式?”理沙子追问着。哲朗把便笺和笔递给她。
“呃,喂,请等等!”她喊完这句话,握着听筒呆住了。
“怎么了?”哲朗问。
“挂断了。”她叹着气,把电话放回去。
“谁接的?”
“大概是她父亲。”
“说了什么?”
“他说关于香里的事一概不知,如果什么都问他们,会令他们很头疼,还说那孩子已经和家里没有任何关系了。然后就啪的一声……”理沙子做出挂电话的动作。
“离家出走了吧。”
“也许。”理沙子坐在沙发上,“水开了。”
“哦。”哲朗回到厨房,关掉煤气。他揭开杯面的包装,把水倒进去。
“明天我想去看看香里以前住过的地方。”
“好。那边的娘家怎么样了?美月的。”
“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哲朗扼要说明和美月父亲的谈话。听到关于婚礼的部分,理沙子有些伤心地皱起眉头。
“她父亲也挺可怜啊。”她喃喃道。
“他到现在都坚信美月是个女人。”他又说了关于围巾的事。
理沙子沉思良久,然后抬起头。“以前和美月聊天的时候,她说过这样一件事。刚上小学时,规定男孩用黑色书包,女孩用红色书包。她却不知该选哪种颜色才好。”
“她选了红色的吧?”
“她没要书包。”
“哦?”
哲朗掀开盖子,面条已完全泡开。
深夜,须贝打来电话。“听高仓说,日浦那家伙擅自离开了?”
“差不多吧。”
“你每天都为了找她在市内来回折腾?”
理沙子似乎是这么形容哲朗这些天的行动。
“我会小心不给你添麻烦的。”哲朗话音未落,听筒那边传来咂嘴的声音。
“你们夫妇俩联合起来挖苦我。我也不是不管日浦死活的人啊。”
“我懂我懂,你这样才是正常人的举动,我们是异常的。”哲朗差点脱口说出“证据就是,只有你一个人的家里还平安无事”。
“算了,你怎么想都行。如果要找日浦,我认识一个有意思的人。是在新宿开酒吧的,但和我们没多大关系,是以女人为对象。”
哲朗忽然反应过来。“拉拉的店?”
“嗯,说白了就是这个意思。”
“那里的老板会帮忙吗?”
“不是很清楚。但她经常为那些想变成男人的年轻姑娘分忧解难,或许也知道一些日浦的事,所以想介绍你认识。”
“哦。”
“怎么样?”
“也许是个好主意,那就拜托你了。”
“我什么时候都行。”
“明白了。”
那家伙也在以自己的方式担心着美月啊。放下电话,哲朗不禁想。他从没想过要向这种从事特殊行业的人探听美月的消息。
5
从地铁江户川桥站出来,哲朗沿新目白路前行,在早稻田鹤卷的十字路口左拐。
他事先看过地图,对大致位置都有印象,但途中还是拿出记着居民卡和地址的便笺对照了好几次。
根据香里的居民卡,她之前好像住在某栋公寓,但没写公寓名,只写了房间号。
尽管如此,哲朗转了几圈,还是找到了。那是一幢一层有便利店的小高层公寓楼,阳台很小,窗子出奇地多,怎么看都像是单身公寓。三○一室好像就是香里以前住过的房间。
公寓楼没有装自动锁,也没有管理员。哲朗走了进去,首先检查了邮箱,三○一室的邮箱没有贴名牌。
哲朗沿着楼梯上了三层。四扇门围绕着狭窄的走廊,是三○一室到三○四室。
哲朗试着按下三○二室的门铃,回应的是一个粗粗的声音。门开了,一个头发往后梳的年轻人探出脑袋。白天还在家里,估计是学生。这人身材高瘦,脸色苍白,留着邋遢的胡子,看上去很虚弱。
“什么事?”年轻人一脸诧异。
“我是侦探事务所的,有点事想麻烦您。”
“侦探事务所?”年轻人皱着眉,全神戒备,门缝变窄了几厘米。
“是关于您隔壁的三○一室。”
“隔壁不是空好久了吗?”年轻人抓着头发。房间里传来音乐声。把这个人放进摇滚乐队倒是挺合适的。
“这一年才空出来的吧?”
“不清楚?”
“您在这里住几年了?”
“嗯,三年吧。”
“其实我正在调查一年前住在隔壁的人,和您熟吗?”
“不,完全不熟。”年轻人摇摇头,“没说过话,脸也只是偶然瞥过一眼,记不清了。”
“是您先住在这里的?”
“是啊,应该是比我晚一年搬来的。”
“搬进来时没打招呼吗?”
“没有。”
如今举家搬迁也不见得会和邻居打招呼,如果双方都是单身年轻人就更不稀奇了。
“一开始没有对要搬来的人产生什么兴趣吗?”
“会有什么兴趣啊,对邻居?”年轻人嗤之以鼻。
“那您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工作,和什么样的人来往?”
“嗯,不知道。大概是干那行的。”
“怎么说?”
“白天房间里倒是有动静,傍晚出门,要天亮才回来。这房子墙壁很薄,很容易听到隔壁的声音。”年轻人说着敲了敲墙壁。
看来,住在这里时,香里就已经开始在“猫眼”工作了。
“够了没?我可没空。”
“啊,谢谢,可以了。”
哲朗说完,年轻人正要关门,又停下来说:“啊,我想起来了,那家伙的父亲来过。”
“父亲?隔壁的?”
“应该是,一个又胖又土的老头子。他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我透过猫眼看到的。”
“你不是说对邻居没兴趣吗?”
“吵架的声音那么大,以为出了什么事,所以有点在意。”年轻人露出洁白的牙齿。
“吵架了?”
“大概吧。没听清楚吵什么,但双方都很激动。”
“那样的情况时常发生吗?”
“不,不是。”
哲朗心想,看来得不到更多的消息了,便低头致谢。随后,他又按了三○三室和三○四室的门铃,两家都没人。大白天在家的情形反而比较稀罕。
哲朗走出公寓,向车站走去。
今天还要和编辑开会。年初不得不去采访英式橄榄球和足球比赛,美式橄榄球也有一场争夺全国冠军的米饭碗(RiceBowl)大赛,但没人邀请他采访。只能解释成不够关注吧。
他反复回味刚才年轻人说的话,越来越想不通,总觉得有前后矛盾之处。
正要走下地铁站的台阶,哲朗想起了某句话,随即转身返回。
他回到那幢公寓,跑上台阶,再次按下三○二室的门铃。
“怎么啦?”年轻人果然板着脸。
“我忘了确认一件重要的事。”哲朗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说道,“隔壁那位姓什么?”
“佐伯。”年轻人干脆地回答。
“啊……”失望感顿时在哲朗心中扩散。难道认为发现了什么重大线索只是错觉?
“邮件不知多少次错投到我这里,所以我记得。佐伯,后面的名字好像是薰。”
“不对,应该是香里,佐伯香里。”
听到哲朗这么说,年轻人用力挥手。
“不对,是佐伯薰,不是什么香里,那是个男人啊。”
6
两天后的下午,哲朗驾车上了东名高速。他许久没开车了,开得比限速稍快一点。看见前方有大型拖车,他打开转向灯,驶入超车道,超车后又驶回原道。他一直保持着开车不追求速度的观念,收音机里播着玛莉亚·凯丽演唱的圣诞歌曲。
哲朗手握方向盘,看着前方,嘴角露出微笑。副驾驶座上的理沙子觉出那笑容并不是给她看的。
“笑什么呢?”
“没什么。真没想到平安夜能这样开车兜风。”
“特别是和我一起。”
“别这么说,你也没想到会这样吧。”
“是啊。”
两人正前往静冈县。出发前还担心年末路上会很堵,实际上却空得多。这样当天来回应该也不成问题。他们都没有在静冈过夜的打算。
“下个出口是吉田吧?”
“是啊,过了匝道就是T字路,右转。”理沙子看着交通图说。她开车的机会比哲朗多,的确很适合充当导航仪。
佐伯的老家在静冈县。哲朗期待着能在那里找出她的真身。
佐伯香里住在早稻田公寓的时候似乎用了“薰”这个名字。按她隔壁的年轻人所言,怎么看都是个男人。
“身材瘦小了点,可看上去不像女的。但我也只是从发型、整体感觉和偶尔听到的说话声这么判断,没有仔细看过脸。”说完,他又补充道,“穿的也是男装。”
这番话是可信的。哲朗初次询问他时,他用了“隔壁那家伙”这样的词,这可不是一般对女性使用的词,哲朗才有了再回去问问的想法。
那天,回到家后,哲朗向理沙子说明了事情经过。她面露诧异,然后提出了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佐伯香里和佐伯薰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但因故需要作为同一个人行动。”
哲朗立刻否定了这个可能。这种情况他一开始也考虑过。
“佐伯香里的居民卡上记载她是从早稻田鹤卷迁入的,证明她的确曾在那里住过。”
“也许香里只是做了居民登记,实际上住在那里的是叫薰的男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就不得而知了。”
另外一个可能,就是假定香里和薰是同一个人。
“香里住在那里时因故扮成男人生活,这也有可能。香里这个名字会暴露性别,于是用了薰。”
这也是哲朗考虑过的假设。
“别怪我啰唆,你觉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理沙子也只是毫无头绪地摇头。最后决定去佐伯香里的老家探访,正是因为推断遇到了瓶颈。
他们清晨就上路了,到吉田时也已是下午。看到路边有餐厅,哲朗提议先吃午餐,但理沙子坚持要先找到香里的家。
这并没有花很多时间。他们事先在地图上确认过地址,这里的街道也不像东京那样复杂交错。两人沿滨海公路行驶,驶入一条商店林立的道路。佐伯香里的老家就在其间,写着“佐伯刀具店”的招牌很醒目。
招牌虽大,但店面的宽度仅约两间房。哲朗打开铝制玻璃拉门,走了进去。正面摆着两个陈列柜,排列着泛着微光的菜刀。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型工作台。
店里没人,但推开玻璃门的时候门铃也跟着响了。很快就有人从里面出来,是一位年约五十、身材娇小的女子,系着围裙。
她望着哲朗,满脸疑惑,连句“欢迎光临”都没说,也许来这种店的都是熟客。即便不是那样,哲朗和理沙子看起来也不像顾客。
“嗯……有什么事?”她一脸不解。
“您是佐伯香里小姐的母亲吗?”哲朗问道。
对方脸色骤变,一个劲地眨眼,表情僵硬。“你们是……”
“从东京来的,我姓须贝。”两人来之前就商量好借用他的姓氏。
“须贝先生……”她不安地望着他们。之前理沙子打电话时用了这个姓氏,不知她是否还有印象。
“其实,我们已经寻找您女儿一段时间了,但怎么也找不到,很担心。您知道她在哪里吗?”
“你们和我女儿什么关系?”
“朋友,在同一个地方工作。”
香里的母亲眼神中显出些许警惕。哲朗想,她可能知道香里是干那一行的。
“我有事务必要找到香里,您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理沙子在一旁说。
“虽然您这么要求,但我们无能为力,因为我们也不知道。”
“没有联系吗?”哲朗问。
“别提了,这两年都没音讯。”
“真的?”
“真的,我可不撒谎。”香里的母亲摇摇头。
里面传来声响,一个穿着白色短衣、脚踩凉鞋的男人穿过布帘走了出来。他大约已过六十五岁,身材魁梧,头发花白,留着平头。
“吵什么呢?”他低声说着,走向工作台,手里还拿着菜刀。
“您是香里的父亲吧?”哲朗问。
老人没做声,继续在工作台上准备工具。
哲朗朝着他的侧脸继续说:“您去过早稻田的公寓吧?我见过您一次。”
老人一时停下手里的活儿,但马上又摆弄起来。“我不认识叫香里的人,这里没有这个人。”
“不认识自己的女儿,这也太奇怪了吧?”
老人又停了下来,侧着脸说道:“女儿?这个家里没有女儿,从一开始就没有!”
“您什么意思?”
“真麻烦,别管闲事!别在这里啰唆了,快回去吧!请你们马上离开!”
哲朗看看香里的母亲。她在一旁关注着事态发展,和哲朗目光相接后不禁低下了头。
“香里小姐有可能卷入了某起案件,”哲朗对老人说,“不赶紧找到她,恐怕事情会更麻烦。”
“烦死了!我不是说这里没有香里吗?根本不存在的人会卷进什么麻烦,我怎么知道?你们很碍事,快出去!”他挥着手里的菜刀,刀刃在荧光灯下反射着光芒。
“那么,您这里有位薰先生,是吗?”
“你说什么?”老人瞪大了眼睛,脸忽地涨红了。
“我说,您应该认识佐伯薰先生吧?您在早稻田的公寓见过他,哦不,应该说是和他吵过架。”
“你胡说什么!”老人搁下菜刀,走了过来。哲朗心想这下至少要被揍一顿了,但如果能让对方敞开心扉,也算不了什么。但是,香里的父亲并没有出手打他,只是嚷着“回去回去”,把哲朗和理沙子推向门外。他的力气意外地大,哲朗一时不备,被推出了店门。
老人也走了出来,回头说“把门锁上”,然后拉上玻璃门。
“伯父,至少先听我们把话讲完吧。”
“别过来,走开!”他像赶苍蝇似的,快步离开。哲朗一时不知该不该追上去,最后还是作罢,现在的情况下,问什么估计对方都不会回答。
“重新制订作战计划吧,还有一点时间。”
“是啊。”
回到停车的地方,哲朗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等等,”理沙子说,“顺便吃午饭吧?那里有家店。”她扬起下巴示意旁边的拉面店。招牌上沾满了灰尘。
“刚才那条路上有很多店可以选择,干吗非要在这里吃拉面?”
“不是,你看看后面。”
哲朗回头一看,香里的母亲正孤零零地站在佐伯刀具店前面,望着他们。
拉面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哲朗和理沙子选了离厨房最远的桌子坐下,盯着入口的玻璃门。店员过来招呼,他们要了两碗味噌拉面。
不久,香里的母亲来到玻璃门外,似乎边叹气边拉开玻璃门,冲厨房打了声招呼,便向他们走来。
“我们正等您呢。”理沙子说着坐到哲朗身边,香里的母亲在他们对面坐下。店员立刻走来,她说“不用了”。
“店里不要紧吧?”哲朗问。
“嗯,我锁门了。”
“不,我是说,如果被伯父知道您和我们见面,会挨骂吧?”
“嗯,”她的表情终于有些缓和,“肯定会抱怨几句,但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自己肯定也很在意。”
“香里在东京失踪一事,您知道吧?”
“知道。”
“听谁说的?”
“这个……”她弯下身子,看了眼厨房,小声说,“警察来过。”
哲朗和理沙子对视一眼。
“是警视厅……东京的警察?”哲朗回忆着望月刑警的脸,问道。
“不,来我家的是本地的警察,询问香里的下落,那时他们说香里不在东京的住处。”
“说了为什么要找香里吗?”
“说是东京那边为查案子询问这边……他们也不了解详细情况。”
哲朗想,那警官也许没有撒谎,他们接受警视厅的委托,来佐伯刀具店询问些必要事项的可能性很大。不管怎样,可以确定,警察也在找香里。
拉面端上来了,哲朗伸手拿过一次性筷子尝了一口,比想象中美味。
“找香里的人,除了我们只有警察吗?”
“来过这里的只有这些人,但是,几天前还有电话……”
“啊,那个电话,”理沙子微笑着说,“是不是我打的那个?”
“不,是个男人。嗯,好像是报社的记者。”
正吸着面条的哲朗放下筷子,再次看看理沙子。她也望过来,眼神在说:肯定是早田。
“那人为什么找香里?”
“说是要做什么采访。我觉得有些奇怪,很快挂断了电话。”
早田也注意到了香里的失踪。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正根据别的线索调查此案。
“伯父为什么对香里生那么大的气呢?”理沙子问道。她好像吃完了,虽然还剩了大半碗面条。
“这个啊,有点难以启齿。”香里母亲一筹莫展地歪着脑袋,似乎不知该怎么解释,好像担心轻易说出不妥。但沉默之后,她望着理沙子说:“您说和香里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是吧?”
理沙子回答“是的”。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那个,比如说—”
“喝酒的地方,酒吧。”哲朗插了进来,“她们是女招待。”
“女招待……”她好像吓了一跳。
“啊,不是什么不正经的地方,只是陪客人聊聊天而已。”
她好像没在听哲朗说话,又转向理沙子。
“女招待……大家都是女人吧?”
“是啊。”
香里母亲伸手捂着嘴,眼神像走投无路一般徘徊不定,神色明显不太正常。
“总觉得不太对劲,”她嘀咕着,“不管是警察,还是打电话来的人,总觉得不像是在说香里,完全是在说另一个人,但是你们刚才提到那孩子的名字了,薰。所以我想,如果问问你们,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薰是本名?”哲朗问。
“不,本名是香里,但,她自己用薰……”
哲朗伸手去翻放在一旁的大衣口袋,取出一张照片,前几天宏美寄来的那张。“这个人是香里吧?”
她看了照片,瞪大双眼摇头不已。“不是,这可不是香里。完全不认识。”
“可是……”
“香里大概……”母亲又开始吞吞吐吐,“那孩子恐怕已经不像个女人了。”
7
出了拉面店,他们请香里的母亲上了车。
哲朗想起国道边上的餐厅,决定先开到那里。香里的母亲在车上一直保持沉默。等红灯时,哲朗透过后视镜窥了一眼她的表情,好像她没有后悔跟他们一起出来。
三人在餐厅最深处坐下,一起点了咖啡。
哲朗首先谈了他们在寻找的香里,在银座酒吧工作,被叫户仓的跟踪狂盯上等,也说到了那人被杀,所以警察调查了香里。
“那一定不是香里,不是我家的孩子。”
“似乎是的。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摇摇头。
“伯母,”理沙子插嘴道,“您刚才说香里估计已经不是女人的样子了,那是怎么回事啊?”
“那是……”她刚开口又沉默了,右手捏着擦手巾。
“外表看是女人,但内心是男人,也就是所谓的性别认同障碍,对吗?”
哲朗话音未落,香里的母亲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哲朗连忙低下头恳求她道出实情。
虽然面露窘色,香里的母亲还是开始一一诉说女儿异于常人的事实。这些话恐怕她也跟亲近的人聊过,内容很复杂,还隐含些微妙的问题,但明显已经整理过。
据她所说,香里直到中学为止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至少在她看来没有。也不记得曾表现出对裙子和红色书包的厌恶。但她又说,那可能是受周围环境的影响。附近没有同龄的男孩子,香里从小都是和女孩子一起玩。可能她的性格不是很暴躁,不记得她排斥过和大家一样的打扮,玩布娃娃什么的似乎也很开心。
“唉,但是,这只是我们看到的,她是怎么想的,我们并不知道。”她两手捧着咖啡杯说道。
事情发生在香里读高中的时候。她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形影不离,穿一样的衣服,戴一样的小饰品。那孩子也去过香里家好多次。她俩的亲密程度,如果发生在男女之间,父母肯定要起疑心了。但因为是两个女孩子,双方的父母都觉得不用担心,开心地看着她们俩成长。香里的母亲这样说。
“别家的女儿都不知道交了几个男朋友了,所以家里人都开玩笑说‘我家的孩子还没长大啊’。”
两个人的关系逐渐变得引人注目,同时奇怪的流言也开始散播,说她们是同性恋,还有人说看见她们接吻。
香里的母亲终于担心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女儿,香里立刻矢口否认。
母亲松了口气,但始终没有完全安心。女儿的脸上浮现出犹豫的神情,她当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预感果然是正确的。两周之后,香里和好友被发现倒在附近小教堂的院子里。两人都服了大量安眠药,状态十分危险,如果再慢一步也许就没救了。
两个人恢复知觉后,双方的父母都开始询问,听了女儿的坦白后都吓了一跳。两个孩子都说“我爱她”。
“但说是‘两个人’,其实有些不准确。”香里的母亲说。
“为什么?”哲朗追问。
“怎么说呢,爱上对方的是……”她不知该如何表达。
理沙子接着说:“好朋友那边本来是打算单纯做朋友的,但香里不是,对吗?”
“是啊,是啊。”香里母亲像是得到了很大的帮助,不断点头,“就是这么回事,于是我们又被吓了一跳,真的眼前一片黑暗啊!”
听说“相爱”这句话时,香里的父母也怀疑女儿是同性恋。但是香里一边哭,一边又说出了更令人意外的事实。她说自己想变成男人,想拥有男人的身体,以男人的身份生活,然后和女人结婚……
一开始,父母都没能正确理解女儿话里的意思,以为是女人不能爱上女人,所以女儿才要变成男人。但经过女儿多次告白,他们终于认识到事实并非如此。
“我们逐渐觉得那孩子有一颗男人的心。如果不这么想,好多地方说不通。”
香里对女装潮流毫无兴趣。而且,在她那个年龄,应该会很讨厌被父亲看到裸体,但她完全没有防备。更奇特的是,她的兴趣竟然是用父亲的工作台做船、车、枪的模型,父母都觉得女孩子这样太奇怪了。
“那么,你们是怎么做的?”哲朗试着问。
“说实话,困惑得很,心里一直很不安,觉得街上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们。如果香里再穿件男装,不知道会被说成什么样呢。”
哲朗再度意识到,在东京这样的都市里,谁也不会关心别人打扮成什么样子或用什么姿态走路。
“于是那孩子说要去东京。”
“去东京?”
“她以前就提过要去学设计,说要成为汽车什么的外型设计师。”
原来如此,哲朗理解了,那的确是很多男人的梦想。
“你们赞成了?”
“也不是赞成,但留在这里总不行吧?香里高中一毕业就去了东京,进了专科学校。”
“她在东京怎样生活?我是说,是作为女人生活,还是相反?”
“我不太清楚,几乎没去看过她。她回来的时候也没说这方面的事。”
“她回来的时候,穿着之类的情况怎样?”
“该怎么说呢?既像女人,也像男人,打扮得两边都不靠。她父亲要求她回来的时候不许打扮得古怪,那孩子想必也花了点功夫。”
“化妆了吗?”理沙子问。
“我觉得没化,啊,不过,眉毛修过。”
看来她不知道如今的年轻男子都会修眉。
“容貌和身材怎么样?没变化吗?”哲朗继续问。
“经常回来的那段日子倒是没有,她父亲严格规定过。”
“规定?什么事?”
“她在东京怎样生活是她的自由,但不许给别人添麻烦,也不许没病却在身上动刀子。”
“不能做手术……”哲朗心想,这果然是一辈子做刀具的手艺人会说的话。
“香里至今都没有做手术吧?”理沙子试着问。
香里的母亲痛苦地皱起眉。“那件事啊……”她喝了口咖啡,接着说下去。
香里去东京之后,每年也会回家一两次。但三年后,若无要紧事,她就不回家了,偶尔回家也是当天就逃回东京。母亲觉得可疑就打电话追问,不料香里说她已经从设计学校退学,开始在酒吧工作。
“她说像自己这样的人,不论多努力、成绩多么好,都进不了一般的公司,所以就放弃了。”
哲朗想这也很有可能。不管“性别认同障碍”这个词变得多普及,偏见也不会随之消失,从根本上来说,“障碍”这个词本身就很荒谬。
“跟她父亲说了,他也只是说‘别管她’之类的,说如果因为这种事就一蹶不振,以后什么事也做不成。实际上我知道他肯定很担心。”
后来,香里几乎就不回家了。顽固的父亲从不主动提起女儿,还对母亲说“别叫香里回来”这样伤感情的话。父母唯一得知香里消息的途径就是贺年卡。通过卡片,母亲才知道她搬到了早稻田鹤卷的公寓。
一年半之前,香里打电话回来,说想听听母亲的声音。母亲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之后简直快急疯了。那不是女儿熟悉的声音,完全成了男声,令人乍一听都不知是谁。
母亲追问究竟,香里没说清楚就匆忙挂断电话。母亲想拨回去,可贺年卡上没写电话号码。
担忧良久,香里的母亲还是和丈夫商量了,他仍旧只说了句“那家伙的事,随她去”。
但他并非毫不关心,之后的行动就证明了这一点。一天,他没有跟妻子打招呼,独自去了东京。
在早稻田鹤卷的公寓,他发现女儿已完全变成男人,声音低沉,还长出了胡子。
“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你觉得可以随便做这种无法挽回的事吗?会遭报应的!”他狠狠骂了香里一通,但香里说自己只是回到本来该有的样子,毫无过错。两人大吵一架,父亲就回老家了。
住在香里隔壁的年轻人听到的,估计就是当时的吵架声。
“这件事是伯父告诉您的吗?”哲朗问。
“他后来也坦承了,但那之前香里来过电话。”
“电话?说了什么?”
“她说今天爸爸来了,发现了做手术的事,然后他们大吵了一架。她让我替她道歉,我说你自己道歉就是了,但她说估计又会吵架,还是算了,最后她说……”香里的母亲低下头,紧咬嘴唇。
“说什么?”哲朗催促道。
“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让我们俩保重身体好好生活,然后就挂了电话。那孩子,”她又垂下头,继续说,“她的声音,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
“之后再没通过电话,也没见过面?”
她如梦方醒般点了点头。
“也没有信?”
她抬起头,似乎在迟疑。
“寄过信?”哲朗又问了一遍。
“对警察说没有,我们不喜欢他们对香里的事刨根问底。”
“但实际上有,是吧?”
“只有一封,今年夏天寄来的。”
“可以让我们看看吗?”
她好像吃了什么极酸的东西似的,歪着脑袋。哲朗可以想象她心中有许多顾虑,拒绝也很自然,毕竟她对哲朗他们的情况一无所知。
“但是,”她说道,“你们要找的人不是我家香里吧?”
“关于这个,我们也感到很震惊,所以想进一步调查原因。”
“那么,可以拜托你们一件事吗?”
“什么事?”
“香里的事……那个,不是你们要找的香里,是我们家的香里。如果有关于她的消息,可以告诉我吗?”
“明白了,查明她的住所后,我们会想办法让您见到她。”
“不,不是。”她笑着挥手,“那孩子应该不想见到我们。我只想知道她在做什么,身体好不好,这样就足够了。”
哲朗暗自感慨这真是母亲才会说的话,于是语气坚定地向她保证。
出了餐厅,他们开车返回佐伯刀具店。哲朗把车停在二十米开外。香里的母亲独自下了车,走进店里。
“很意外的进展啊。”理沙子说。
“是啊。”
“出现了和美月怀有相同烦恼的人了,你怎么想?”
“我觉得不是偶然,还有个更大的谜团。真正的香里现在已经不是女人的样子了,那我们在‘猫眼’见到的女招待到底是谁呢?”
“住在江东区公寓的是哪一个呢?是真正的香里,还是……”
“那个人肯定是假的香里。你看过户仓明雄的记事本,那家伙缠着不放的是女人模样的佐伯香里。”
“真正的佐伯香里搬出早稻田鹤卷的公寓之后,就隐藏踪迹了?”
理沙子刚说完,香里的母亲就从店里走出,向他们小跑过来。她看了看周围,然后迅速钻进车后座。
“伯父回来了?”哲朗问。
“嗯,在里屋看电视。”
“您拿信出来,要是被发现就糟了。”
“没事,没让他发现。”
她拿出一个信封。哲朗看了一眼背面,只写了佐伯香里的名字,没写地址。
里面有张便笺,写着如下内容:
前略。
身体还好吗?
我找到了新工作,正在努力奋斗呢。
让你们这么担心真是过意不去。
你们好不容易把我抚养成人,我却做出背叛你们的事,真的很对不起!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下去。我知道这样很自私、很任性,但希望你们能够谅解。我现在很幸福,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也有了许多同伴。
我有个心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和警察提起任何关于我的事。相应地,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看您和父亲。
请务必保重!
不孝子敬上
8
和香里的母亲道别后,两人去了曾发生殉情未遂事件的小教堂。听说就在回去的路上,仅几分钟车程。
教堂在离居民区稍远的小山坡上。看上去只是极为平常的西式建筑,只不过屋顶上立着小小的十字架。
建筑周围环绕着白色围墙,巨大的麻栎树穿过围墙伸向天空。可能正因如此,虽然太阳还在高空,围墙内却有些阴暗。
他们把车停在门前的路上,走进大门。院子里铺着草坪,已变成淡茶色,但显然精心打理过。
“可能就是在这片草坪上寻死的吧。”理沙子嘀咕道。
“也许。”
如果是合适的季节,躺在这片绿色绒毯一般的草坪上应该很舒服。他似乎能够理解香里她们选择这里的原因了。
玄关的门开了,一个戴着眼镜、约五十岁的女人走了出来。她系着围裙,头发扎在脑后。
“有什么事?”她问道。也许她一直在房间里盯着他们的举动。
“对不起,擅自闯了进来。”哲朗道歉。
“那倒没什么,我们的院子怎么了?”
哲朗看看理沙子,犹豫着该不该说出进来的真正目的。理沙子的脸上分明写着“你决定吧”。
“听说这里发生过女高中生殉情未遂事件?”哲朗一狠心就说了。
女人的脸色变了。眼镜后投射出戒备的目光。
“你们是……”
“佐伯香里的朋友,在东京的同事。”
女人的表情有些缓和。“香里,她还好吗?”
“联系不上她。我们刚从她老家那边回来,和她母亲聊了聊。”
“哦。”女人困惑地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他们并非单纯受好奇心驱使而来到这个教堂。
“冒昧问一下,您住在这里吗?”哲朗问。
“是的,算是管理员。”说完,她眯起眼睛。
“一直在这里?”
“嗯,差不多。”
“那,她们自杀的时候也……”
女人看看哲朗又看看理沙子,然后说:“是我发现她们俩的。”
哲朗和理沙子对视一眼,说:“请务必告诉我们当时的详细情况。”
女人摇摇头。“我不想说。”她仍面带微笑,语气却十分坚定。哲朗瞬间被这股气势压倒。
“我们绝不是来挖八卦的,而是真心想知道佐伯香里的事,理解她的想法。”
“我也知道你们不是坏人。但关于那件事,我不会轻易说的。我和那两个孩子有过约定。”
“约定?”
“我向她们保证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起那件事,也希望她们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但是—”
“喂,”理沙子打断了他,“够了,就这样吧。”
哲朗回头看看她,她朝他点点头。
“好,”哲朗点头,转向管理员,“请原谅我的冒犯。”
“没事。”她微笑着说,“你们专程从东京赶来?”
“是啊,无论如何都想找到她。”
“联系不上是挺让人担心。”她望着草坪若有所思。
“香里在那次事件之后,来过这里吗?”理沙子问。
“经常来,帮了我不少忙。那孩子很会做木匠活。”说着,她像是记起了什么。但开口前,她又仔细观察了哲朗他们一番,沉默了片刻,好像还是很疑惑。
“怎么了?”哲朗问。
她说“请稍等”,然后走进房子。几分钟后,她拿来了一张照片。
“这也是香里做的,用工地上废弃的铁丝。”
理沙子接过照片,哲朗在一旁望去。很难想象照片上那棵巨大的银色圣诞树是用废品做的,但比起圣诞树,哲朗更在意站在树边的人。一个穿着牛仔裤和对襟开衫的女子腼腆地微笑着,完全没有化妆,头发理得很短,身材纤瘦,脸颊却显得有点鼓。
哲朗险些就问这是不是佐伯香里,但马上想起自己都说是香里的朋友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模样。
“这是什么时候?”
“就在事情发生后不久,应该是十八岁吧。她似乎也对这件作品特别满意,很稀罕地让我给她拍照,还这么开心地摆了造型。”
果然,这就是佐伯香里,和“猫眼”的佐伯香里看不出任何相像之处。
“这张照片能给我们吗?”
哲朗说完,管理员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变得严肃,沉默下来。
“不能给你,”她说,“但可以暂时先放在你那里。如果遇见了香里,替我转交给她。我想她应该没有这张照片。”
“谢谢,一定。”哲朗说。
管理员的视线转向门口,露出令哲朗很意外的笑容。
回头一看,两个小女孩走了进来。看上去是小学低年级学生。
“来得很早啊,其他小朋友呢?”她问道。
“待会儿就来哦。”一个女孩答道。
“嗯,外面冷,进去等吧。”
看着女孩们进屋后,管理员对他们说:“今天有个小型聚会。”
“啊……”哲朗想起今天是平安夜,于是点点头,“这棵银色圣诞树会摆出来吗?”
“不能。铁丝很尖锐,如果刺伤孩子们的眼睛可不得了……”
这倒也是,哲朗又看了看照片上的圣诞树。
出了教堂,哲朗直接驾车驶入东名高速。两人一时都没有开口。不觉间太阳已西沉,哲朗不得不打开车灯。
“怎么回事?”哲朗望着前方说道。去东京方向的车道有些拥挤。
“你是指香里另有其人,还是指她和美月一样有一颗男人的心?”
“都是。”
“是啊……”理沙子调低座椅,“好像有个我们不知道的世界隐藏在这次的事件背后。”
哲朗有同感。他叹了口气,那个世界的入口究竟在哪里?
刚才去过的教堂再度浮现在脑海,但草坪已变得青翠,上面躺着两个女高中生。两人牵着手,香里手握安眠药的瓶子—老套的场景。
她们为什么要寻死呢?应该是因为找不到别的出路吧。究竟什么事让她们感到如此绝望?
一个是以女人的心态爱着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则是以男人的心态爱着一个女人,自己却是女性,为此痛苦不堪。虽然最后的结果都是自杀,但两人走到这一步的过程却截然不同。可以确定,逼迫她们的就是所谓的世俗伦理。然而,被称为伦理的东西也未必真能指引人们走上正确的道路。大多数情况下,那只是社会上的一般想法,没什么深刻的道理。
“反面的反面就是正面吗?”他喃喃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试着想想挺奇妙的。假设香里是同性恋,内心是男人,所以应该喜欢男人,但在别人看来,只是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从世俗的角度看不会有任何问题。正因为想殉情的两人烦恼各不相同,后果才如此严重。如果一个人同时背负了两边的烦恼,就没有必要烦恼了。所以,反面的反面是正面。”
“你是想说女人是男人的反面?”
“哪边都一样,也可以说男人是女人的反面。”
“不是指这个。你认为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像硬币的两面,是吧?”
“不是吗?”
“我觉得不对。应该说是有人告诉过我,这其中不正确的地方。”
“告诉你?谁啊?”
“美月。”
“哦?”哲朗踩着油门的右脚不由自主地用力,眼看着速度直线上扬,又慌忙放慢,“日浦说了什么?”
“她说,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像南北极。”
“这话可有些夸张,但意思一样,南极在北极的反面,这么说不对吗?也可以说是反方向。”
“我觉得不一样。”
“为什么?”
理沙子不答,调低座椅,身子转向窗边。哲朗无意催她,转而问起别的事。“你和日浦经常聊这样的话题吗?”
“也不是经常。”
“在床上?”哲朗开口说。
他感到理沙子转向他,把座椅调回原来的高度,望了过来。
“你想说什么?”
他刚想开口说没什么,但明白这样无法敷衍过去,况且他也想加以确认。也许是被女高中生殉情未遂事件触动了吧。
“你们接吻了?”哲朗问,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开始冒汗。他一直盯着前方,不清楚理沙子的表情,但感觉不到她有丝毫狼狈,依然能觉出她在注视自己。
“你问美月了?”
“嗯。”
“是吗?”她终于把视线从哲朗脸上移开,“然后呢?”
“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那么做。”
“因为没有不能做的理由。我想如果是和美月,那就未尝不可。”
“你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喜欢美月,但不至于爱上她吧?”哲朗试探道。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理沙子反问道。
“什么为什么……我觉得那样很奇怪。因为你,”他又放慢车速,要集中精神驾车似乎有些困难,“你不是同性恋吧?”
“我没往那方面想过。”
“那你是忽然醒悟了?”
“什么?那是什么意思?”她的语气略带轻蔑,“你跟美月说了什么?她的心理很复杂的。”
“我知道,日浦有颗男人的心,所以喜欢上身为女人的你不足为奇,但你的心是女人吧?那么喜欢上同样身为女人的日浦不就……”
“美月是男人,至少在我面前是。”理沙子坚决地说。
哲朗无言以对,只能继续开车。脑子里回响着什么时候听过的类似的话。不久便想起那是中尾,他说“和我在一起时的美月肯定是个女人”,还有美月父亲的话:“这么说可能会让你见笑,我至今都坚信那孩子是女的……”
哲朗意识到还有一个人虽未说出口,但也持同样的想法。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告诉我美月喜欢我的人,还是你呢。”
“是啊。”
“刚听你说起时,我很困惑,不知该如何和美月相处下去。但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逐渐觉得她外表看上去怎样都无所谓,因为我一点一滴地感受到她对我的感情,感到能接受她的爱情并继续生活下去是很幸福的。也许你认为,如果一个人内心是女人,并且不是同性恋,就只会喜欢拥有男性身体的人,但其实心灵之间是能相互感应的,我的女人心正是感受到了美月的男人心。最重要的是敞开心扉,和外表没有多大关系。”
说到这里,她忽地像演戏般窃笑起来。
“真怪,我似乎是在坦白有外遇,你却面无表情,像在听广播里的交通信息。”
“不,不是冷静。”
“哦?”
“是不知该怎么回应。”
车已接近东京,前方是海老名服务区,理沙子说要在那里停一下。
停车场已爆满,真不知大家在平安夜都有什么急事。哲朗费尽周折才找到一个车位。
他去了卫生间,然后顺便在自动售货机买了罐咖啡,喝完回到车上,却不见理沙子的身影。她也有钥匙,回来了就应该在车里等着才对。
哲朗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打开广播的时候发现方向盘另一侧有张纸条。
我一个人从这儿回去,小心驾驶,圣诞快乐
的确是理沙子的字迹。
哲朗坐在座位上向四周张望,但似乎不太可能找到她,即使找到了,也不知能做什么。
听着广播里约翰·列侬和小野洋子的《圣诞快乐》,哲朗缓缓发动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