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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开得相当漂亮,十五颗球四面散开,有一颗顺利地滚进角袋。哲朗未及看清是几号球,却注意到对方的男选手忽然阴沉下来的脸色。
田仓昌子稍一观察台面上球的位置,微微弯下有些发福的腰,摆出击球姿势。她显然已经锁定目标,别人却难以把握。
她用球杆极轻地碰了一下母球,母球撞到一号球,一号球画出一道曲线掉进了出乎哲朗意料的角袋。哲朗被这精彩的一球激得几乎要拍手叫好,田仓昌子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已在思考下一步的球路。
听说有淘汰赛,哲朗才来到了大宫的台球场。参赛选手有四十二名,大约半数是业余的。与其说是淘汰赛,更像是练习赛,奖金之类就更不用提了。在欧洲,不乏奖金总额超千万日元的大赛,奖金过亿的选手每年也不是没有。可在日本,即使是职业选手,想单靠参加淘汰赛维持生计仍不太现实。总之,获胜奖金最高二百万,而且这种规模的大赛一年不过几场,即使全胜或接近全胜,收入也只能勉强和普通工薪阶层持平,更何况所谓奖金还是靠选手的参赛费拼凑的。
哲朗来之前和编辑部商量决定采访女选手。在这个男女不分组的比赛里,女选手究竟能奋战到何种地步呢?
田仓昌子赢了那场比赛,但随即连输三场,终究没能进入下一轮。但即便如此,也已晋级混合赛八强,战绩有了一大飞跃。“唉,本来能赢的呢。”田仓昌子在赛场的角落一边整理工具一边淡淡地说。看似平淡的语气中透着莫大的懊悔。
“和男选手对抗,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吗?”哲朗问。
“我倒没什么,反而是对方比较难办吧?万一输给女人多丢脸什么的。”田仓昌子靠在折叠椅上笑道。和比赛时截然不同,那是一张普通中年妇女的脸庞。从简历上看,田仓昌子是日本职业台球联盟的五期生,虽不清楚出生年月,但哲朗判断她应已年过五十。
“那么,田仓小姐,为什么说你反而打得比较轻松呢?”
“应该说是求胜心更加强烈吧。怎么能输给男人呢?老实说,当初决定拿起球杆就是为了战胜男人。”
“啊……”
“我以前在银行待过,就因为是女的,吃了好多亏。我们年轻的时候不像现在,碰到性骚扰什么的抱怨也没用,没人理会你,明明比我还不会做事的笨男人都一个个晋升了。不仅如此,还被入行时自己教过的小子赶超了,实在气不过抱怨几句,却被告知‘傻子,凡事男人只要下决心去做,肯定胜过女人’。从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好好打台球,无论如何也要胜过男人。那时女人着迷台球的还很少。台球因汤姆·克鲁斯的电影而流行起来,是很久之后的事了。”田仓昌子盘起粗短的双腿,开始吸烟。
“现在应该很愉快吧?可以跟男人们较量,并且毫不逊色。”哲朗问。
“还行吧。”她侧着脑袋说道,“但我从没认为和他们是平等的。”
“怎么?”
“简单地说,你们就是很好的例子。来采访没什么人气的台球比赛,是因为女选手有可能获胜,对吧?如果女人赢了,那就有意思了……”
哲朗和女编辑交换了眼色,无法否认。
“‘如果女人赢了,那就有意思了’—要是别人都这么看你,说明你的实力还远远不够。这真让人恨得牙痒,就像北湖那样。”
“我认为如果田仓小姐获胜,是对女人实力的证明。”女编辑补充说。她的年龄大概只有田仓的一半。
“那只能证明女选手赢了会引起一阵小骚动。要证明女人和男人一样能干,可能还要花相当长的时间—不是女人胜过男人的个别事件,而是当男人输给女人也不觉得羞耻的时候。那想必还是很遥远的未来,即使在小小的台球界也是如此。”
“关键是男人们的改变啊。”
听到女编辑的话,老练的女子台球健将摇摇头。
“女人也要改变,因为对方是男人就乱了阵脚可不行。在这一点上,我也差得远。”她说完,叹了口气。“话题一扯到性别问题就变得麻烦了。我真想早点从这种问题中解脱出来,当然,不是指台球。”田仓昌子大笑起来。
从台球场出来后,哲朗一行在咖啡店讨论了一个多小时后解散。报道的内容定为“在男人堆里奋战的女子台球健将”。田仓昌子若看见估计会笑着说:“这样的内容也算报道,本身就成问题。”
来到家附近,哲朗走进常去的餐馆,点了份炸牡蛎套餐和啤酒,不禁想到有好几个月没有吃到理沙子亲手做的饭菜了,恐怕以后也没机会了。自己和理沙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会不会一直持续现在的状态?试着想象十年后的生活,如果顺利,应该已确立了作家的身份与地位,说不定已开始涉足小说创作。理沙子应该还在继续摄影师的工作,摄影对她来说无可取代。可是,哲朗很难想象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景象。可以设想两个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但只是被放置在模型一般虚有其表的房子里,空虚感四处蔓延。
吃完饭,哲朗回到公寓。走廊一片黑暗,灯光从客厅透出来,听不见说话声。
开门之前,哲朗先探头看了看里边的情况,一眼望去似乎没有人,其实不然,美月正伏在地板上。仔细一看,她正在做俯卧撑,肘部向下弯曲,胸部几乎触到地面。她似乎在测试肌肉的张力,缓缓抬起手臂,透过T恤隐约可见上臂膨胀的血管。
她重复这个动作两三遍后,哲朗打开了门。美月似乎早已察觉他的归来,没有表现出丝毫惊慌,继续以刚才的速度做着俯卧撑,呼吸声隐约可闻。
哲朗脱下外衣,去厨房倒了杯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美月。单他看到的俯卧撑就超过十个了。终于,美月的节奏开始混乱,面露难色。
“多少?”哲朗问。
“三十六,状态好的时候可以做五十个呢。”
美月仰面躺下,调整呼吸,胸部波澜起伏,哲朗慌忙移开视线。
“能做这么多已经算厉害了,不是吗?我做二十下都算超常发挥了。”
“体重不一样啊。”
美月抬起身子,微微弯曲膝盖,开始锻炼腹肌,可不固定住腿似乎做得有些吃力。
“要帮你压住腿吗?”
“嗯,那样就省力些了。”
哲朗脱掉上衣,蹲在她脚边,摁住她小腿到膝盖的部分,美月两手抱头,重新开始仰卧起坐。每次抬起身子,她的脸就逼近哲朗的眼睛,身体弯曲的时候,大领口T恤微微露出胸口。
令哲朗吃惊的是,五十次仰卧起坐中,美月的节奏丝毫未乱。之后,她脸上开始显出一丝疲倦,皱着眉,紧抿嘴唇,全力抬起上身。看着美月的表情,哲朗莫名地感到心跳加快。做了六十四次,她终于躺下不动了。
“不行,体力还是下降了。”美月摸摸腹肌,又用手估计双臂的尺寸,“手臂也变得这么细了。”
“我倒觉得没什么大变化。”
“你不用安慰我,我的事自己最清楚。”她两手抓着头发,“可能会这样恢复女人的身体吧。”
哲朗俯下身,叹了口气。美月开始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的目的显而易见,她还在竭力守护每天一点点流失的“自我”。
“QB也做做看嘛。”
“我就算了吧。”
“为什么?如果一点也不运动,身体会变迟钝的。”
美月催促般推推哲朗。哲朗仰面躺下,美月骑在他腿上。哲朗无奈地开始做仰卧起坐,身体的确变迟钝了,做了二十几次就感觉腹部使不上劲。
“怎么?加油啊!”
“不行了,饶了我吧。”
“说什么呢?才做这么几个。”
美月向前移动身体,正好趴在哲朗胸前。透过牛仔裤,哲朗仍感受到她充满弹性的肌肤。他勃起了。美月神情大变,因为那里正对着她双腿之间。她的眼神充满困惑,似乎无言以对。哲朗也一时语塞,只好望着天花板。她向后退了一步,离开哲朗的身体,捡起脱下的上衣套在T恤外面。哲朗也缓缓起身,拿起上衣。
“对了,理沙子呢?”
“接了个电话就出门了。像是原本准备登在杂志上的照片出了问题。”
“噢。”暧昧的场景还好没被理沙子看见,哲朗松了口气。
哲朗走进工作室,发现电话留言的指示灯在闪烁。他换上起居服,按下答录机按钮。一共三个留言,两个是出版社的,还有一个是泰明工业的中原医生打来的,询问明天想不想一起去第一高中田径队,如果去请于明天上午回电。该怎么办呢?哲朗有些犹豫,明天倒是没有必做之事,但现在脑子里全是美月。
敲门声响起。“进来。”哲朗应道。
门开了,美月有些迟疑地向里面张望,乌黑的大眼睛环视室内。
“怎么了?”哲朗问。
“对不起,没什么事。只是想看看QB的工作室。”
“噢,”哲朗点点头,“尽管看吧。”
“真挤啊。”
“原来是个储藏室。”
“理沙子可说了,不记得曾把这个房间让给了你。”
“她那么说了?”哲朗皱起眉。
“可不。”
美月的视线停留在墙边的一处,那是用夹子固定着的照片,理沙子帮美月拍的那组。除了这张落在地板上的,其余都被理沙子拿走了,哲朗便把它用夹子固定住。哲朗已迅速想好了辩解之辞,但美月只是默默地移开视线。
“那时的感觉,我不太理解。”她喃喃道。
“那时?”
“刚才的那个。”美月指指哲朗的下半身,“那里硬起来的感觉。”
“哦,”哲朗盘起腿,“你自然会不懂。”
“是怎样的感觉?”
“很难说。”哲朗抱着胳膊,“刚才不是做了俯卧撑吗?”
“嗯,有点肌肉紧张、膨胀的感觉。”美月伸出左手揉着右上臂。
“和那种感觉有点像。”
“和这个?”她绷紧手臂使肌肉隆起。
“有点吧,血液同样会集中起来。”
“集中到那里?要用力吗?”
“差不多吧。”
美月想了想,偷笑起来,摇摇头。“不行不行,再怎么想象,没有那东西也没用。”
“是吧。”哲朗也笑了。
美月叹着气,伸手去拿夹子上的照片。
“我总是想如果有‘那个’多好之类的。”
“果然。”
“你觉得我什么时候最想有?”
“呃……”哲朗思量着。
“上公厕的时候。”
“啊……”
“没开玩笑,真的。没有‘小弟弟’就不能站着撒尿,所以即使是进男厕所小便,也得进单独的隔间,多不方便啊。我真想像个正常男人那样,迅速走进厕所,利索地解决,然后随便洗个手就出来。”
“想过做手术吗?”
“当然想过。日本也认可这种手术之后,我考虑得更加现实,但终究无法下决心。”
“感到迷茫吗?”
“或者说是还没有真正了解自己。比如究竟想变成什么样?想如何生活……”美月不由得苦笑起来,“我真像个傻子。”
“世上还有许多因为没有健全的身体而痛苦的人呢。”
美月似乎没听懂,歪着脑袋。哲朗指的是末永睦美。美月的眼睛忽然亮了。“QB,有件事要拜托你。”她说道,“让我见见那孩子吧。”
半夜两点多,理沙子才回来。因编辑单方面的失误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她心情极差。跟她提带美月一起去第一高中采访一事无异于火上浇油。
“在这种关键时刻,怎么能做这么张扬的事?”
“我会十分小心的。”
“抱歉打断一下,‘十分’是什么意思?凭什么能做到‘十分’?”
“你不也想过让日浦做助手吗?”
“这两种情况下,被人看到的可能性完全不同!”
“等等。说要去的人是我,我一定要见见那位半阴半阳的选手。”
美月的话似乎触到了理沙子的痛处。
“警察可能已经做好了‘猫眼’前调酒师的模拟画像,分发到各地了。”
“这一点我会考虑的。”
理沙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始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剩下的烟。
“今天你们俩真合拍啊。”
“你胡说什么!”哲朗瞪了她一眼。
“如果非去不可,我可以提个要求吗?”
“我知道,是叫我扮成女人吧?”美月应道。
“不仅仅是穿裙子。”理沙子指着美月的脸,“要化妆,上粉底,涂口红,描眉。可以吗?”
美月瞬间露出困惑的神情,但马上答应了。“那也没办法呀。”
理沙子对美月如此爽快地答应感到有些吃惊,脸上又浮现出受了伤害的表情,猛地站起身来。“那随便吧。”她说完便离开了客厅。
哲朗和美月望着彼此。
“多半是她怎么劝,你也不肯穿的缘故。”
“也许吧。”美月浅笑道,“QB,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什么?”
“今晚你睡这边的房间好吗?我有点事想和理沙子聊聊。”
“哦,知道了。”
美月走后,哲朗喝了罐啤酒便钻进美月用的和室。被褥已经铺好,美月总拿来当睡衣穿的T恤随意地扔在被子上。被褥里充满哲朗不曾闻过的气味。刚才做仰卧起坐,美月的脸靠近时也散发出相同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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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铃声代替闹钟唤醒了哲朗。他也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反正头脑昏沉,依稀记得做了个怪梦。
穿过客厅来到走廊,卧室里静悄悄的。哲朗走进工作室,马上给中原家拨电话,说希望今天能一起去。中原爽快地答应了。
出了房间,哲朗有些犹豫地敲了敲卧室的门。“嗯。”理沙子应道。
哲朗推开门,朝双人床望去,不禁吃了一惊。穿着T恤的美月半倚着床,身旁躺着理沙子。理沙子右手轻轻搭在美月的大腿边,两人的下半身都藏在被褥里。
哲朗瞬间联想到恋人。由于拉着遮光窗帘,室内有些昏暗,美月的脸在暗处显得更加轮廓分明,如同美少年一般。
“怎么?”理沙子慵懒地问。
“呃,我和昨天说的中原联系上了,上午就出发。日浦,之前要做一些准备。”
“知道了。”
“一会儿见。”哲朗说完便关上门,心中不由得滋长出一丝憋闷的情绪,却不清楚是为什么。他在附近的咖啡厅吃了份早点后回到家,理沙子和美月似乎随便弄了点吃的,饭桌上放着两套餐具。
哲朗换好衣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理沙子正好推门出来。“美月准备好了。”理沙子话音未落,美月便走了出来。哲朗不禁挺直了腰板。美月和昨天简直判若两人。
她并未化浓妆,只是少年般的五官被恰到好处地装饰到女性的脸庞上,耳钉和短发十分相称,头发也上了点颜色,深灰色的套装下是灰色的衬衫。
“怎样?”理沙子问,表情像在展示自己钟爱的人偶一般。
“吓了一跳,”哲朗坦承,“看上去不像日浦了。”
“好久没打扮成这样,我肩都酸了。”美月撇着嘴说,“现在就想脱掉。”
“在外边你还是忍一忍吧。”理沙子的语气仿佛母亲一般,“真的很适合你,一直能保持这样多好。”
“说好了,只在外面这样。”美月不自然地蹭着双脚,“原来丝袜这么痒!”
“你的声音不能再温柔点吗?”
“别提了,怎么可能。”
“没办法,只能说感冒了。”
“那样就不能接近重要选手,还是说唱卡拉OK唱坏了嗓子吧。”
“我可不唱卡拉OK。”
“至于拿手歌,就说是森进一的。”
美月的外套和手袋也准备妥当。十二点整,两人出发,理沙子有些担心地送他们出门。
还没走几步,美月就开始抱怨穿高跟鞋走路很痛苦。
“你又不是没穿过。”
“几乎没怎么穿过。这种鞋子,万一出什么事,跑都跑不了,况且,我也不爱穿裙子。”
“随你吧,但你的说话方式也太……”
“知道啦,到时候会注意的。别看我现在这样,好歹也做了三十几年女人了。”
“是呀……”哲朗耸耸肩。
“像我这样的,在电车上也碰见过色狼呢。”两人并排坐在地铁的椅子上时,美月说道。“是个看上去很普通的老头,大概四十岁,西装革履,戴着很斯文的眼镜。”
“哪里被摸了?”
“屁股。都摸到我身上来了,看来对女高中生的屁股还真是向往呢。我回头瞪了他一眼,他便怯怯地走了。”
“这色狼真是选错了目标。”
“可是那天回家之后,一个人待着又忽然懊悔起来,觉得那人实在太过分了,懊恼得最终还是哭了,妈妈也惊慌失措地跑来问我怎么了。”
“的确是很打击人。”
“换成普通女孩子肯定也是种打击,对我来说,被一个不认识的男人那样对待绝对是种耻辱。单单想到他对我怀有性欲,就让我无法忍受。我无法接受自己对男人来说是这样一种存在。于是我说从第二天起要穿裤子,上学仍穿制服,但不穿短裙了。”
“然后呢?”
“可惜妈妈说没必要那样,我只好放弃。作为补偿,出门时我带上了木匠用的钳子。”
“钳子?”
“如果色狼再次出现,我就用那个狠狠夹住他的手。真的,在电车上,我一直悄悄地用右手握着它。”
“色狼出现了吗?”
“消失了,等着他出现,反而不来了。”美月笑着说,那张笑脸映在对面的玻璃上,怎么看都是女人的脸庞。
“日浦。”
“嗯?”
“腿分太开了。”
“呃……”她慌忙收拢迷你裙下的双腿。
见面地点是东武东上线川越站附近的一家咖啡厅。
中原穿着毛衣,外罩一件粗呢短大衣,一身不加修饰的打扮,在咖啡厅等着他们。
“有这么美丽的助理真令人羡慕啊。”看到美月,他首先说道,似乎不仅仅是恭维。
美月向他问好。对于美月过分沙哑的嗓音,中原显然有些意外,但什么也没说。
“我在高中田径联盟有熟人,试着跟他提了末永睦美的事,他说知道。”乘出租车前往第一高中时,中原说道,“在田径界还挺有名呢,联盟的指示也没说不让她参加正式比赛,表面上是这么说的。”
“事实上情况复杂?”
“嗯。”中原点点头,“通过第一高中的有关人士,联盟转达了希望尽量避免让她出赛的意见。就算出赛,成绩能不能被正式承认也不太清楚。”
“作为女选手出赛的资格不被承认?”
“日本田径联盟正式发表关于两性人选手的处理办法之前,高中方面也只能采取顺从态度。如果末永在高中联赛破了纪录,肯定会引起轰动。”
“我倒认为有这么强的选手诞生是件好事呢。”
“反正问题不在末永身上。如果以后再有两性人选手出现,这就成了先例。有关当局遇上麻烦时肯定想尽可能拖延时间,况且外界压力也不小。”
“外界压力?”
“其他有实力的女选手所属的学校、企业等迟早会抗议,反对这类‘体质不寻常’的选手和普通选手一起参加比赛。”
哲朗心想这也是理所当然,体育界其实比外界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第一高中就在入间川畔,周围都是田地,堪称建筑物的只有两三百米之外的工业区。
中原已事先办好登记手续,哲朗和美月随他向操场走去。
橄榄球队正在操场中央练习传球。周边画着线的跑道上,穿着运动服的选手们在跑步。倾尽全力奔跑的应该是短跑组,在他们外围跑着的估计是中长跑组。
“啊,”哲朗的视线停留在一位选手身上,“是那个吧?”
“对。”中原立即答道。
那人同其他女选手一样穿着浅蓝色运动服,男选手的衣服是深蓝色的。如果少了这个标志,就很难把她判定为女选手了。她个子不算很高,但白色T恤下结实的肌肉令人一望便知,动作的强度也令一般女孩子难以企及。
“不像女孩在跑步。”哲朗对美月说。
“真帅!”她小声回答。
中原向他们介绍了田径队的顾问荒卷。他大约四十岁,身材矮胖,但以前应该也是田径运动员。
“对于寻找八卦的采访,我们深感头疼……”荒卷皱眉道。
哲朗立即强调这次采访的目的很单纯。荒卷似乎没有完全认同,但还是勉强答应了。
“现在正在进行计时赛,结束后会休息一会儿,那时去采访就行。”
“给什么计时?”
“五千米。”
“她的最高纪录是多少?”
“嗯,那个……”荒卷支支吾吾,“我手边没资料,不太清楚。”
哲朗明知这是谎言,但也没有追问。荒卷一定是怕透露了破全国纪录的事情会惹麻烦。
末永睦美忽然加快了速度,似乎要冲刺了,速度简直堪比短跑选手。她把落后一圈的队友们一个个赶超,径直冲过终点,伸手擦擦汗,披上运动风衣向前走去。
哲朗慢慢靠近她。“你好。”
睦美有些惊讶地转向他。她五官突出,嘴唇有些厚。虽说是日晒的缘故,但她长得真有些像黑人。她留着一头短发,左耳戴着耳钉,光看脸庞和男人没什么区别。
“想和你聊聊,已经跟荒卷老师打了招呼。”
她没回答,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停下脚步,似乎还加快了速度。哲朗想跟上她都有些吃力。
“我们不是什么杂志社的,也不会透露你的姓名,只想和你谈谈有关男女性别差异的问题。”
睦美微微皱眉,似乎有些诧异,也许是不太明白。
“请务必让我们听听你的想法。”哲朗坚持道。
她忽然停下来,低着头转向哲朗。“放过我吧。”
“我们绝对不是挖八卦的,而是认为这是个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一定因为田径联盟那些事受了不少委屈。”
“我没什么看法。”
“但—”
没等哲朗开口,睦美已转身大步走开,哲朗急忙追过去。
“真没别的企图,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但她好像无意配合,径直走向田径队的房间,打开门。哲朗赶紧抓住门。
“请放手!”她厌烦地说。
“一会儿就行。”
“不方便。”
“拜托了!”
“QB。”背后传来美月的声音,她也跟了上来,“这样强迫可不好哦。”她又笑着对睦美说:“对不起啊,这样勉强你。”
睦美的脸色倏地发生明显的变化,像是见到了始料未及的一幕,不断地眨眼。
“怎么?”哲朗问道。
“这是你的同伴?”
“我的助理。”
“噢……”睦美似乎陷入沉思。
3
食堂里摆放着崭新的白餐桌,墙上的菜单中竟赫然列着意大利面套餐,哲朗不禁觉得和自己的高中时代真是天差地远。
食堂里没有别的学生,哲朗、美月和末永睦美在最靠角落的桌边相对而坐。睦美说愿意进行约十分钟的谈话。导致她忽然转变态度的原因,哲朗没有道破,但心下了然。
“你今天跑步的样子可真棒,时间也控制得很好。”
哲朗一说完,睦美望着桌面小声说道:“今天没有以往……”似乎要说平时跑得还要好些。
“喜欢跑步?”
睦美不答,只是微微点头赞同。
有所戒备也是情理之中。面对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一般的高中生应该很难敞开心扉。
“想过参加正式比赛吗?”
“QB,”美月马上阻止哲朗,“那些事不提也罢。”
“可是……”
美月无视哲朗,双眼直视睦美。“睦美是个不错的名字呢,你自己怎么想的?喜欢吗?”
她尽量用女性口吻说话。
睦美略一思索,说:“还行。”
美月点点头。“现在还去医院吗?”
“一个月去一次。”
“单纯的例行检查,还是哪里生病了?”
“只是检查。”
“哦,太好了。”美月吸了口气,像是安心不少,“在学校过得开心吗?”
睦美没有马上回答,面露迷惑。
“不太开心?”
“也有高兴的事,但学校里也不全是好人。”
“哦……也是。”美月舔舔嘴唇,“听说你并没有对别人隐瞒身体的事,这是你自己的意思?”
“是。”这次睦美答得很干脆。
“很有勇气啊。”
“是勇气吗?”
“我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怎么说呢……”
睦美歪着脑袋,以手托腮。即便作为运动员,她双臂上紧绷的肌肉也与她的年龄不相称。
“已经厌倦遮遮掩掩的了,反正不管怎么掩饰最终都会暴露。”
哲朗发觉,睦美过于强壮的身体已足以让许多人觉得怪异,不只是肌肉的形状,手臂上浓密的汗毛也着实引人注目。
“问你个不太招人喜欢的问题,小时候觉得自己是个正常的女孩吗?”
“嗯,差不多吧。”
“现在呢?还这么想吗?”
睦美双手握拳,顶着太阳穴。
“我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想了也没用。”
“但是,为了方便,还是以女孩的身份生活着。”
“只是顺其自然,周围的人也觉得如果不将身份确定在某一方,会很难办。”粗率的语气中包含了对周围之人的冷漠。
美月挺直背脊,吸了口气,继续注视睦美。“想过动手术吗?”
睦美终于抬起了头。这个问题似乎刺激到了她心底的某处。
“是指去除某一方的功能?”
“嗯。”
睦美抱着胳膊,望向天花板。哲朗确认她没有喉结。去除某一方的功能—确实如此。
“以前经常被告知,如果这样放任不管会得癌症,但我从没想过要动手术。”
“成人之前,癌变的可能性极小。”哲朗补充道。他对两性人的知识略有涉猎。“如果过早地摘除某一方的性腺,反而很可能会引起激素分泌失调、自律神经失调、骨质疏松等症状。”
哲朗的说明似乎是多余的,睦美不耐烦地摇摇头。“会不会癌变什么的无关紧要,就算因此死了也无所谓。”
“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你的父母该多难过啊。”美月说。
睦美似想反驳,但终未开口,把视线拉远了一些望着美月,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对我来说,选择做男人或者女人,然后把某一方的机能摘除,是不可能的。”
“还在犹豫?”
“不是。我觉得如果那么做,就不再是现在的自己了。我这么说,可能只会被认为是在逞强。”睦美接着说,“我认为没必要非配合别人不可,我也是一个完整的人啊。虽然一想到将来,脑子就一片空白。”
睦美低下头,哲朗和美月沉默地望着她。
“有倾诉烦恼的对象吗?比如和你有相同烦恼的人组成的团体。”
“以前经常去,不仅仅是两性人的团体,同性恋和性别认同障碍者的团体也参加过。但我和他们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那些人最终还是凭自己的喜好认为男人该怎样,女人又该怎样,然后与自己比较,因差异而痛苦。可事实上谁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女人。”
“你知道?”
“算是吧。”
“好想知道啊。”
“对我来说,男人和女人就是,”睦美顿了顿,“我以外的人类。大家都被归为男人或女人。但也罢,分类也没意义。”她低下头,对美月说:“对不起,说了些自以为是的话。”
“那倒不会。”
听到她们的对话,哲朗确信睦美第一眼就看穿了美月的本质。
“喂,”睦美直视美月,“要看看我的吗?”
“什么?”
“我内衣里面的。”
美月惊得瞪大了双眼,哲朗也一时间不知所措。
“为什么?”美月问道。
“嗯……我想如果是你,看看也无妨。”睦美移开视线,哲朗觉察到她脸上有些许失落的神色。她接着说:“父母其实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哲朗问。
“我身体特殊的事。我刚出生,医生就和他们说了,建议送我到专门医院去检查。父母没那么做,瞒着外人把我当女孩抚养。”
哲朗心想果然如此。“但这么做迟早会暴露,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试探道。
“是啊,问他们也没能得到满意的答复,也许是回答不了吧,他们也不知该怎么办,就那样拖下去了,肯定是这样。”
睦美露出浅笑。她多半曾深深地怨过父母。今天能够轻松地说出来,其间不知经历了多少痛苦,失去了多少宝贵的东西。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哲朗说。
睦美眨了眨眼睛表示许可。
“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哲朗感到睦美瞬间屏住了呼吸,这对她来说的确是个难题。
“有……”
“是……”
“男生。”睦美立刻答道,她很快理解了这个问题的意图。
“哦,很好啊。”
“为什么?”
“喜欢上一个人不是件很美好的事吗?”
睦美盯了哲朗一会儿,然后把视线转向美月。
“我不能生育,既不能自己生,也不能让别的女人替我生,做爱估计也不太可能。所以对我来说,喜欢人是很可怕很痛苦的。大家都劝我别为了这些事畏惧不前,但事实绝不像嘴上说的那么简单。每次喜欢上一个人,我都难过得想死……”
哲朗发觉自己说话过于轻率,羞愧不已,但一时又不知如何补救。
睦美又转向哲朗。“别在意。虽然我有过很多次想死的念头,付诸实施只有一次,因为没把刀磨好,最后失败了。”
睦美说得平静,哲朗却觉得心情像不断累积的沙堆一般越来越沉重。睦美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看了看墙上的钟。哲朗也看了一眼,约定的十分钟早已过了。
“刚才的话当真吗?”美月问睦美,“你说让我看看也行?”
睦美点点头。“当真,要看吗?”
“嗯,”美月站起来,“要看。”
“只能让你一个人看。”
睦美凝视美月的侧脸,似乎在拒绝眼前这个一无所知的男人。哲朗只好默默地朝美月点点头。
两人走出食堂后,哲朗并没有起身,睦美的话在他心中不停回响。哲朗想,对性别的理解,自己只怕不及这个拥有不寻常性别的女孩的一半。
过了几分钟,美月回来了,却不见睦美的身影。美月表情僵硬,脸色苍白,眼睛也有点充血。
“那孩子呢?”
“直接回去训练了。”
“哦。”哲朗透过食堂的窗户望向操场,田径队的队员正在集合。
“对不起,QB。我们本不该来这儿。”
“也许。”
队员们按性别分组开会,哲朗这才发现睦美不在任何一组里,独自在一边做柔软体操。
回家的电车上,美月几乎没开口。
两个人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公寓。理沙子不在家,留了便条说是去工作了。
美月脱去外套和上衣,甩掉鞋子,脱下套裙。“啊,舒服多了。”她已半裸。哲朗急忙移开视线,自己也脱去上衣。
“我还是太天真了。”美月望着脱下的衣服,“我还有张假面,只要扮成女人就能融入周围的人群。”
“可我觉得,欺骗自我也不是什么好办法。”
美月摇摇头。“也许我是个懦夫。”
“没这回事……”哲朗话音未落,无绳电话的分机就响了。他调整呼吸,接起电话。
“喂,我是西胁。”
“啊,那个……西胁理沙子女士在吗?”是个男人,听上去四十来岁,语气有些生硬。
“出去办事了。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我姓广川。”
“广川先生?”
“是的,广阔的广,山川的川。您是西胁哲朗先生吗?”
“对。”被说中了名字,哲朗赶紧调整姿势。但刹那间,他隐约感到身边有一种异样的震惊。美月就在他面前,瞪大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对方继续说道:“我太太和您夫人关系很好。我想和您夫人聊聊我太太的事。”
“您夫人莫非毕业于帝都大学……”
“是的,曾做过美式橄榄球队的经理,旧姓日浦。”
4
哲朗瞬间感到全身发热,握着听筒的手心冒出汗来。
为什么美月的丈夫会打来电话?难道是察觉美月躲在这里?不,不可能。若干疑点和推论在哲朗的脑海里回旋。
“她出什么事了?”哲朗一边小心掩饰内心的波动,一边问道。
“不是,呃……还是直接和您夫人谈谈比较好。”
“您也许不了解,我妻子工作的时间很不规律。今晚也不知回不回家。”
“听说是摄影师?”
“对,我也不太清楚她明天的日程。”
哲朗想无论如何也要问清对方的意图。
“哦……”美月的丈夫犹豫不决,“您有没有听夫人谈起我太太呢?”
“您指的是……”
“就是,嗯,最近发生的事。她在哪里、在做什么之类的。”
“我不清楚……”哲朗回头瞥了眼美月。她正抱着胳膊靠在沙发上,似乎正专心聆听。
“我没听妻子说过和她有联系。前些天,球队不是还聚会了吗,她也没来。”
“哦……”对方的声音很沮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他开始结巴,听筒里微微传来呼吸声,“其实,我太太失踪了……”
“日浦?忽然不见了?”
“嗯,忽然,不过好歹留了张纸条,所以,应该是离家出走了。”
“啊?”哲朗佯作吃惊。
“嗯……已经,反正家丑已经外扬,实在是……有点不像话啊。”
“什么时候的事?”
“嗯……大概一个多月了。”对方声音微弱。
这和美月的话不符。当然,无疑是她丈夫在说谎。美月称自己于去年年底离家。为什么此人事发一年后才开始寻找妻子呢?
“向警方提出寻人申请了吗?”
“不,没有。她留了纸条,明显是离家出走,听说这种情况下就算报警,警察也不会积极配合。”
“跟她娘家联系了吧?”
“联系过,但那边也不清楚,岳父也很担心……”
“还打听过别的地方吗?”
“当然,各种有可能的地方都问过,和她有往来的人也都问过。于是,我才想起高仓女士。哦,这么晚了真抱歉。我再问问别人吧。”美月的丈夫说完“告辞”,没有留下任何插话的空隙,便挂断了电话。
哲朗靠在沙发上,考虑该如何开口。“你应该知道是谁打来的吧?”
“嗯,”美月表情呆滞,情绪低落,“都这时候了,他还想怎么样?”
“好像给不少地方打过电话。”
美月抓着头发,忽然发现自己还戴着耳钉,便暴躁地取下。“因为快到新年了。”
“啊?”
“过新年跟他回老家是惯例。妻子失踪了该多丢脸。”
美月丈夫的老家好像在新县的长冈,他哥哥经营着一家小型建筑公司。
“你离家出走的事,他恐怕还没告诉家人吧?”
“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今年年初估计是编了什么理由厚着脸皮回去的。”
“想必明年回避不了了。”
“也许。”
就在这时,理沙子回来了。一听说美月的丈夫来了电话,她仿佛得知世界末日来临一般,呆在门口。“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日浦说是因为要回家过新年。”
“就为这个,事到如今才开始寻找离家出走的太太?”
“那个人很可能会这么做。他以为有房、有妻儿、收入稳定,才称得上是个自立的男人。”
哲朗心想,真是难为美月和这样的男人维持了这么多年的婚姻。
“让人心烦啊,他到底想怎样?”理沙子靠在墙上,仰头望着天花板。
“我去会会他。”
哲朗一说出口,理沙子和美月同时转向他,他望过去。“那是最直接的方法。”
“还是我去吧。美月的丈夫是要找我。”
“可直接向他询问情况的是我。”
“我是美月的好朋友,听说她离家出走,我立刻去她家也不会令人觉得不自然。你特意去一趟反倒可疑。”
“我也是日浦的朋友啊,当年还是统领美式橄榄球队全体成员的领袖呢。”
“那是以前的事了。”
“理沙子,”美月插嘴道,“我觉得让QB去比较妥当。”
理沙子惊讶地望着美月,想询问原因,又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闭上了嘴。
哲朗心里说道,这才对嘛,理沙子,日浦可不想让你看到她的丈夫。
“我丈夫对女人很不在行。”美月受不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开玩笑似的说道,“像理沙子这样的美人去找他,他会紧张得逃跑。”她又啪地拍了一下手,“对嘛,所以才娶了我这样的老婆啊。”美月竭力缓和气氛,哲朗却笑不出来,理沙子也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客厅。
“有一点要明确。”听到哲朗开口,美月抬起头来。哲朗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说:“你丈夫还没有提交离婚申请。”
5
哲朗从西日暮里换乘千代田线,在松户站下车。地铁站前时尚的大厦和公寓林立。周六这样的日子,街上到处都是年轻人和举家出行的人群。百货商店门前摆着装饰华丽的巨大圣诞树。哲朗再次感到年末的气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时间感都有些麻痹了。
穿过两条宽阔的马路就到了住宅区。他从外套口袋掏出一张便笺,对照着门牌号边看边走,那是美月给他的。
据说,广川幸夫在当地的信用金库上班,四十三岁,职务是副分店长。
在向美月询问他的情况时,她不假思索地说:“总之,是个认真工作的人,耿直又一板一眼。他应该正是因此才做到副分店长。客户对他的评价似乎都还不错。”接着又补充道:“从家庭方面来看,就不能这么说了。每天他都很晚才回家,家只是个睡觉的地方,一周说不上几句话也是常事。但对我来说倒也挺好。我可受不了一天到晚黏黏糊糊的,幸好他对性也比较冷淡。”
儿子出生以后,他们基本上就没什么性生活了。美月本来就很讨厌做这种事,幸夫似乎也对她失去了兴趣。
“和我这样的人结婚,他真可怜。”美月有些痛心地说。
美月从前过着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的家是一栋两层西式楼房。庭院被矮树篱包围着,停车处停着一辆本田奥德赛。听美月说,这房子是由大建筑商建造的组合式房屋,占地五十坪。三年前买下的,她丈夫要用三十年还贷。
哲朗按下门铃下的对讲机按钮,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应答。他不禁咂了咂嘴。他认为不给对方留考虑余地更好,所以今天的来访就没有提前通知。保险起见,他又按了一次门铃,仍无回应。他站在门前,正想着改天再来,准备离开的时候,眼角余光捕捉到在门内侧有什么动了一下。他从门边探出身子,看到了右侧的庭院。铺植得密密的草坪干枯了,呈现一片浅茶色。
一个男孩站在草坪上,圆脸庞,尖下巴,眉目清秀,眉毛上端是整齐的刘海,一身米色连帽运动衫显得有点宽松。
这就是美月的儿子,哲朗确信。他微微上挑的眼角与美月如出一辙。
“你好。”哲朗试着搭讪。
男孩却像受惊了一样,身体一颤,打开玻璃门,逃进了像是客厅的房间。隐约可以看到他把月牙形扣锁带上了。大概是大人告诉他陌生人搭讪要躲开。总之,还是在这儿等着比较好,哲朗想。把这么小的孩子放在家里,大人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男孩透过玻璃门一脸疑惑地盯着哲朗。目光与哲朗刚一对上,他就立刻藏到窗帘后面。
哲朗不禁想起美月说过的话。结婚生子对她自身的变化多少还是有影响的。很难想象美月当初怀着怎样的心情扮演母亲的角色,即使那么做了,到头来也失去了意义。问题是该怎么抚养这个孩子呢?
对面走来一个男人,中等身材,穿着米色大衣,右手拿着手机,打着电话走了过来。哲朗稍稍离门远了一些。男子走近了,已能听到声音。
“不,我的意思不是让你都跑一遍。至少去问候一下客户那边怎么样?至于拜访哪些客户就靠你自己判断了。”他大声说着。哲朗确定这就是那天电话里的声音。
和预想的一样,男子在广川家门口停下脚步,边打电话边开门。
“广川先生吗?”哲朗追上去问道。
广川一脸诧异地转过头来。哲朗礼貌地鞠了一躬。“稍等。”广川对着电话说,又转向哲朗:“哪位?”
“昨晚跟您通过电话的人。我姓西胁。”哲朗递上名片。
男子顿时面露狼狈,接过名片,说了声“我一会儿再给你打过去”,便挂断了电话,视线立刻转向哲朗,说道:“您还特意来一趟啊。”
“正好在附近办事,而且有些问题想请教。”
“啊……”广川一脸狐疑,目光在金边眼镜后面游移不定。
“那就请进吧,只是房子有点小。”
“打扰了。”哲朗跟着广川走过玄关,进入一个约十五叠大的客厅。沙发、餐桌椅、碗柜都是全新的。看到粉红色的窗帘,哲朗心下诧异,难道那竟是美月选的?
那个男孩在电视机前摆了一排卡片,上面都是很受儿童欢迎的动漫人物。连哲朗都知道要集齐这些卡片颇费周折。
“昨天真是太唐突了。”广川鞠了一躬,头顶的头发有些稀疏。
“哪里,比起这个,美月离家出走的消息才让人吃惊。”
“真是服了她。”广川搔了搔干巴巴的头发。上班之前大概用摩丝和护发素把头顶涂了个遍吧。
“没有线索吗?”
“呃,还真是……”
“您说她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说了什么?”
“上面写的东西我还真没看明白。为了要活出自我而离家出走什么的……嗯,就这些。还说长久以来实在对不住。”
“是说对不住您?”
“嗯,就像做了什么很糟糕的事情一样,但到底做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如果只是因为离家出走而向我道歉,‘长久以来对不住’很奇怪啊。”
“是啊。”
哲朗暗想,原来广川全未发觉妻子在内心是个男人。但没想到也在情理之中。
那男孩仍沉浸在排列卡片的乐趣中,嘴里还念着莫名其妙的词语,大概是动漫人物的名字。
“令郎叫什么?”
“悠里。悠久的悠,里面的里。”
“悠里,真是好名字。”
“美月起的。生他之前就想好了,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用这个名字。”
“哦……”哲朗一时陷入沉思。或许美月是担心自己的遭遇将来也会发生在孩子身上,才选了这个男女通用的名字。
“美月作为妻子来说怎么样,或者说作为母亲?”哲朗问。
“可以说是个模范母亲。”广川毫不犹豫地说,“家务事她全包了,平时尽心尽力,对悠里的事也一样,一直独力照顾他,而我光工作就够忙的了。”
“那现在怎么照顾孩子?”
“我姨妈住在龟有。悠里放学后就先去她家,我下班再去接回来。有时工作实在走不开,就让他在姨妈家过夜。虽然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还真是帮了我大忙。”
哲朗心想这样美月也能安心了。
“呃,西胁先生。”广川有些踌躇地开口,“那么,您说想问一些关于美月的事……”
“啊,对了,”哲朗挺直脊背,“我想先向您打听一件事。”
“什么?”
“广川先生,您说谎了吧?”
哲朗来访之前就已决定要单刀直入。
广川像是被哲朗的气势震慑住了,身体不由得向后一缩。
“说谎?什么事啊?”
“日浦离家出走的时间。您说是一个月前,实际上已经很久了吧?”
隐瞒已久的事忽被揭穿,广川的脸马上涨得通红。
“那个,这种事情……”他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
“我太太说,每逢新年和中元节日浦都会寄来问候卡,今年却没有收到。还有,她几个月前往府上打了电话,一直没人接,留了言也没有回复。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还担心得很呢。”哲朗流利地道出准备好的说辞。广川好像有些口干,频繁地舔着嘴唇。哲朗紧紧盯着广川,追问缘由。
广川吁了一口气,搓搓手,露出银行职员试图说服客户时的表情。
“正如您所说,事实上我太太出走已经一年。对外说回娘家养病了。西胁先生,这件事请您务必保密。”
“当然,我也没有和别人说的必要。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我岳父和我父母知道,银行的同事们都不知道,还有,”广川擦了下嘴角,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还告诉了警察。”
“警察?您不是没有提出寻人申请吗?”
“不是不是,”广川伸手在面前挥了挥,“是为了别的事情才跟警察说的。就是最近……上上周警察来过我家。”
“啊?哪里的?”这下轮到哲朗慌乱了。
“警视厅的,嗯,叫什么来着……”
“来做什么?”
“这个,事情很蹊跷,他拿来了一份破了的户籍誊本,是我太太的。像正在调查什么。”
“日浦的户籍誊本?”
“啊,严格地说,只是在警察那里看到了复印件。警察问我,认不认识户仓明雄这个人。似乎是那个人拿着户籍誊本。”
哲朗尽量不让广川察觉自己内心的慌张。
“您怎么回答?”
“没怎么回答。我既不知道户仓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我太太的户籍誊本。”
“警察还问了什么?”
“嗯,问了些关于我太太出走的情况,比如出走的动机,有没有关于去向的线索等。”广川摇着头,“我回答如果知道去向,就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了。”
“之后警察又来过几次?”
“没有了,就那一次。我也有些在意,但没办法。至少应该让我知道是什么案件,可到现在他们也没说。”
“啊,还真是让人担心。”
“于是我又想再去找找太太的下落。警察似乎也在找,但都没什么收获。”
“所以才给理沙子打了电话?”
“我不太清楚我太太的交友圈。后来翻出过去的贺年卡,想起美月过去常常提起高仓女士。”
哲朗心想,能想到她真是太好了。
“日浦现在还在您户籍下吗?”
“这一年里,离婚一事我也考虑过几回。我太太离家前把纸条和离婚协议书放在一起,而且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盖章。”
“那您还……”
“嗯……该怎么说呢……”广川搔搔头,露出自嘲的笑容,“还是想再等等看。再说悠里还在这儿,我还是期待她没准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您还爱着日浦?”
广川猛地向后仰身。
“怎么说呢?也许就是这样。以前我要是对她说这种话,她总会表现得很厌烦。”
“怎么?”
“一开始是这样的,从结婚时开始,她就跟我说她不追求什么夫妻恩爱之类。作为交换条件,她会尽到做妻子的义务。我觉得很奇怪,但想到爱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就答应了。我们是相亲结的婚,双方觉得条件合适,就决定在一起了。”
哲朗的心慢慢地纠结起来。美月说这番话时恐怕怀着相当悲凉的心情。她用结婚这种手段将内心封存起来,而这个过于老实的丈夫却一无所知。
“你们婚后生活怎样?”
“这个,”广川边笑边摇头,“美月的态度一直没变,我刚才也说过,不论是妻子还是母亲,她都做得尽职尽责,什么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无懈可击。而且她心胸宽广,对我从不抱怨。她平时的严厉也仅是为了让家里有条不紊而已,既不在衣服首饰上浪费钱,也不和朋友煲电话粥。同事都称赞我太太是个理想的妻子。”
这大概是对主妇最高的褒奖了,但美月若听到也不会高兴。
“但是,美月没什么女人味这一点……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广川继续说,“她从不对我歇斯底里,但相对来说也表现得很冷漠。比如,一般女人收到丈夫的礼物都会非常高兴。可我太太却不会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只是道声谢,反倒像是给她添了麻烦。大概是不善于表达,只会说声谢谢,除此再没别的。亲戚家的女人们凑在一起讨论免费成为美容院会员的话题时,她也是一头雾水。总之,给人感觉就是她会做好母亲和妻子的本分,除此之外就别再烦她了。”
这种分析再正确不过了,美月正是抱着这种心态过着婚后生活。
“其实,事到如今,您还是需要这样的日浦吧?”
“大概吧……”广川似乎不太确定,歪着脑袋想着,“我这个人吧,对付女人很不在行。学生时期一直读男校,在女人面前脸红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说起来不怕您笑话,到现在我碰到女客户还会紧张。但美月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第一次见面时就很意外地没脸红。我之前也相过几回亲,但如美月这样能交流自如的还真没碰过。像和公司的同事在一起似的,可以畅所欲言。决定结婚也主要出于这个原因,就是和她在一起感觉轻松。”
哲朗想,这多么讽刺啊!美月这样的女子对于某种类型的男人来说竟如此理想。
悠里不知何时在电视机前睡着了。广川站起来,为他盖上小毛毯。
“您就一个孩子?不想再要一个?”
“没有,我太太好像不太喜欢那事儿。生下这小子后不久,她就很明确地跟我说不想再要第二个了。所以,那个……”
“不想有性生活?”
广川无奈地点头。
“她还说,如果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在外面找人发泄一下,她不介意。”
这话的确像美月的风格。
“不好意思,根据您刚才的话,我觉得那时你们的夫妻关系就开始破裂了。”
“您这么想也理所当然,唉,也许实际上就是那样。但至少我认为和她相处得不错,可以说是朋友一般的夫妻,非常令人放松的关系。”广川想了想,看着哲朗接着说,“简直像是哥们儿。”
果然如此,哲朗点点头。
6
哲朗回到家,房间里没有亮灯,也不见理沙子的靴子和美月的运动鞋,似乎两人一起出门了。
他走进卧室,脱下外衣甩在一边,只穿着T恤和短裤躺在床上,反复回想广川幸夫所言。他似乎并非言不由衷地说了那番话,而是从心底认为美月是个贤妻良母,所以过了一年仍想寻找走失的妻子。
哲朗想起了悠里的脸。母亲离家出走应该令他受到不少打击,却仍被抚养得如此率真,几乎察觉不到母亲离开留下的伤痛。哲朗认为这应该归功于父亲没有在孩子面前说母亲的坏话。
如果把美月还给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耿直的男人,也未尝不可。
但是,那毫无意义。令广川心满意足的婚姻生活建立在令美月苦恼不堪的角色扮演之上,不能再次勉强她回到其中。
哲朗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这段时间基本与熟睡无缘。他闻到被褥散发出美月的气息,相同的气味充满这个房间。昨天美月也是在这里睡的。
哲朗一翻身,眼前是揉成一团的T恤,正是美月当睡衣穿的那件。哲朗凝视T恤许久,然后一把抓过,用力嗅着。那种气味很独特,既非香皂也非古龙水。
门口有动静,哲朗猛地抬头,美月站在敞开的门边。
“啊,你回来了。”
“出去买了点东西,刚回来。”
“没发觉。”哲朗刚才意识多少有些模糊。发觉自己还握着T恤,他慌忙松开手。“理沙子呢?”
“又被叫出去了,很晚才能回来。”
“哦。”哲朗起身,没有和美月对视。他明白自己闻T恤的样子肯定被美月看到了。
美月似乎是出去买了晚饭的食材。望着美月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哲朗有些意外。
“今晚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一直受你关照,至少做顿饭回报一下。”
“没关系,你不用在意这些。”
“让我做吧,我对烹调还是有点自信的哟。”
“啊……据说的确如此。”
正在切菜的美月停下了手。“他告诉你的?”
哲朗说“差不多”,美月漠然地点点头。
趁美月做饭的空当,哲朗开始写稿,但总不能集中精神,写得不太顺利。时间过得飞快,美月敲响了门。“久等了。”
主菜是牛肉炖菜。美月说想试着用高压锅做菜。理沙子有一口性能不错的高压锅,但哲朗从没尝过用那口锅做的菜肴。
“味道不错。”哲朗尝了一口,说道,似乎并非恭维。美月满足地竖起了大拇指。
直到喝光第一瓶红酒,他们都在聊着有关大学时代的回忆。美式橄榄球比赛时以为赢定了,大家准备往教练头上浇果汁,结果最后十秒情势逆转,让人脸色铁青之类的往事。
“QB毕业之后没有继续玩橄榄球,让大家都很意外呢。”
“是吗?”
“安西还说你怎么会那样呢,估计是真的生气了。”
“哦。”哲朗对此只是沉默。
“QB,你和理沙子是怎么回事?”美月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
“我看你们俩的关系不太好啊。”
“是吗?”哲朗佯装平静,目视前方。
“详情我就不多问了。一起生活久了,难免会有矛盾,这是个大麻烦。”
哲朗默不作声,美月说起他和理沙子的事,让他觉得有些奇怪。有些事他并不想提。
“真是造物弄人。得知理沙子和QB开始交往的时候,大家不知有多羡慕,可结了婚还是免不了陷入各种矛盾。”
“大家?真有那么羡慕吗?”
“那当然,理沙子是偶像级人物呢。早田对她有意,你知道吧?”
“可能吧。”哲朗早已察觉早田的心意。早田看理沙子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不寻常的光芒。
早田终未向理沙子表白,他还特意来参加了哲朗的婚礼,带了“皇家哥本哈根”的茶具作为贺礼。那套茶具至今还摆在客厅的橱柜上,理沙子曾经开玩笑说要留着给上流社会的客人用。
开了第二瓶红酒,哲朗终于提及那件难以启齿的事,即广川幸夫的情况。他首先通报了刑警去找过广川幸夫的消息。
“就算是巧合,也未免太凑巧了。”
“户仓为什么会有你的户籍誊本?你对此有什么线索?”
“完全没有。可能是因为我经常送香里回家,那人调查她的同时顺便也查了我。”
“但他怎么会揪出你的真身?”
“我也不清楚。”
“据说那誊本被扔在垃圾箱里,如果真打算调查,不是该把资料销毁吗?”
“莫非后来没兴趣查了?”
“也许。”哲朗望着美月。某个跟踪狂调查跟踪对象身边的男人时,发现那人其实是个女的,于是顿时没了兴趣。
美月像是满腹心事,喝着闷酒。
“他是个好人。”哲朗试图调节气氛。
“看上去还精神吧?”
“倒不像个病人,但也不是容光焕发。他夸你了。”
“夸我?不会吧?”
“真的。”哲朗详细叙述了和广川之间的对话,美月渐渐没了食欲,双手托着脸庞。
“和他一起生活的时候,我愧疚得不得了,总觉得毁了他的人生,所以想尽量让他感受美满的婚姻生活。”
“性生活也是?”
“嗯,那方面也想满足他。”美月浅笑,“可有些事还是无法接受。所以我决心即使不能做个女人,也要做个完美的拍档、完美的母亲。”
哲朗摇晃着杯子。“还见到悠里了,看上去很健康。”
美月眨眨眼,有些尴尬,羞涩中带着几分喜悦。“不像我吧?”
“不会,没那回事。”
“有多高了?”
“身高?不记得啊,这么高吧。”哲朗用右手随意比画一下。
“大概是长大了。”美月似乎在望着远方,那眼神哲朗从未见过,充满了母性。
她拿起酒杯起身走向阳台,拉开窗帘,眺望夜景。
“圣诞节快到了,街道看上去都美了许多。”她抿了一口酒,接着说,“去年圣诞我也没为那孩子做点什么。”
“匿名送份礼物怎么样?”
“不好吧?”美月苦笑,随即又严肃起来,“我是不是在为一些无聊的事而烦恼啊?”
“嗯?”
“对性别想得太多了,还有人超越性别生活着呢。”
哲朗想她应该是指末永睦美,可那并非能随便敷衍着附和的话题,于是他保持沉默。
“今晚有点酒兴,能陪我吗?”
“OK。”哲朗举杯。
储存的红酒还有两瓶,另有半打罐装啤酒和一瓶野火鸡威士忌,两人几乎把这些都喝完了。中途美月还做了腌泡汁色拉,切了乳酪,哲朗去了三趟厕所。
“很久没喝这么多了。”哲朗像木偶般呆坐在沙发上,呼出的气息带着酒臭。
“嗯,我也是。”美月躺在双人沙发上。
“在‘猫眼’不喝吗?”
“调酒师喝醉了,谁干活呀?”美月缓缓起身,伸手去拿桌上的烟,“从那天起,这是第一次下决心大喝一场。”
“哪天?”
“去你住处那次。”
“啊……”哲朗揉揉脸颊,“那时也喝了。”
“之后再没有想喝醉的冲动了。”美月叹息似的吐着烟。
“给我一支。”
哲朗说完,美月顿时圆瞪双眼。“你行吗?”
“兴致上来了,讨厌香烟的早田不也抽上了吗?”
“岁月流逝啊。”美月把烟盒和打火机一同扔过去,哲朗两样都没接着。
“反应迟钝了,老化现象。”哲朗皱着脸抽出一根烟。
“不是老化吧?”美月说道,眼神认真。
哲朗没回应,衔住烟点上火,战战兢兢地吸着。烟涌进肺腔,胸口一阵辛辣的刺痛,脑子瞬间麻痹,差点呛到,但还是强忍下来。
“有部叫《猎杀红色十月号》的电影,主人公混入苏联核潜艇,为了掩饰紧张假装抽烟,你现在就跟那时的主人公一个表情。”美月又冷笑道。
“我有那么帅吗?”
“嗯,是啊,不小心就要喜欢上你了。”美月使使眼色。
两人沉默了一阵,只是抽着烟,天花板附近的空气变得白茫茫的。
“QB。”
“嗯?”
“我……”美月目光低垂,但不一会儿又直视哲朗,“我和理沙子接吻了。”
哲朗虽然因为酒精的作用头脑发晕,这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他夹着烟,一时未反应过来,没有说话,也忘了移动身体。
“呵,”哲朗终于出了一声,“这样啊。”烟灰有些长了,他把手伸向烟灰缸。
“你不吃惊?”
“怎么会?大吃一惊,甚至不知该说什么了。”
“可你没生气吧?对别人的老婆下手……”
应该要发怒的。美月可能是想激怒哲朗,哲朗心中却没涌起这样的情绪。他想是不是该假装生气,但终究做不到。
“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美月直率地回答。
哲朗点点头,早晨看到理沙子的时候,从她脸上完全没有察觉出什么。可能因为不论是美月还是理沙子,一个成年人不会因那种程度的事而明显表现出异样。
“问你个无趣的问题,就是说,你不是为开玩笑才那么做的?”
“是我跟她提的,可不可以吻她,至少我不是开玩笑。”
“她就同意了。”
“嗯。”
“哦。”哲朗试图把烟头捻灭,但因不熟练,直到捻碎才完全熄灭。
“你不生气吗?”美月纠缠不休。
“怎么说呢……感觉挺奇怪,再问你一件事好吗?”
“你想问我为什么那么做?”
“差不多吧。”
“嗨……我自己也不清楚,只能说是想做就做了。”美月忽然站起身,俯视哲朗,“站起来!QB,站起来,揍我啊!是男人就应该把动了自己女人的浑蛋狠狠揍一顿,动手啊!”美月醉了,嗓音有些亢奋。
“去睡吧,日浦,冷静一下。以后我们再好好聊。”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不揍我?挥起你的拳头打我啊!”美月抓住哲朗的手。哲朗挣脱开,两手反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拖进和室。
“放开我,走开!”她喊道。
“冷静点!”哲朗把她推倒在被褥上。
美月狠狠地瞪着他,没有试图起身,接着把脸转向一旁。
哲朗躺在卧室的床上,闭目思索。美月失去理智的原因显而易见—她发现哲朗没有把她当成男人来看待,想被当成男人一样让哲朗揍一顿。不过,哲朗着实在意她和理沙子接吻的事。他试着揣摩理沙子的想法,可惜想不出究竟。
哲朗在不知不觉中睡去。隐隐的声响让他睁开了眼。美月开门进来。
“醒着?”
“嗯。”
“刚才对不起。”
“冷静下来了?”
“嗯。”
“那就好,早点睡吧。”
美月没应声,沉默在黑暗中蔓延。
“QB,我可以在你旁边躺一会儿吗?”美月犹犹豫豫地说。
“嗯……可以。”哲朗往边上挪了挪。
美月躺了下来。她只穿着T恤,下身的短裤也脱了。
“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不好意思。”
“这种话就别说了,我们是朋友。”
“是啊。”
哲朗望着美月,那是一张久违的可爱的笑脸。她靠近哲朗,哲朗感到身体开始僵硬。
“喂,”她说,“要不要像那天一样做?”
哲朗惊讶地盯着美月,她也转过头来。
“你胡说什么!”
“我没醉,酒已经醒了。”
“你醉了,不然怎么会说这种话?”
“醉了不也挺好。那种事,那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啊。”
“日浦……”
美月把脸贴近,哲朗觉得全身无法动弹,就这样接受了昨天刚吻过理沙子的嘴唇。他闻到了被褥散发的那种香气。
美月跨坐到哲朗身上,哲朗兴奋起来,美月也发觉了。
“理沙子会回来的。”哲朗说。
“没关系,她要到早晨才回来呢。”
美月骑在他身上,哲朗这才发觉她没有穿内裤。她脱去T恤,黑暗中隐约可见诱人的曲线。虽说有肌肉,但也是女人味十足的胴体。
美月稍稍后倾,脱下哲朗的短裤。她抬高腰,然后慢慢放下腰身。哲朗感到那里碰到了什么。她继续放低身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大口呼吸着。
“没事吧?”
“别说话。”
哲朗想起有女人说过如果很久不做会很痛,况且美月还没有兴奋,这点哲朗也清楚。
美月换了个角度,又用唾液润湿,想尽办法让他进去,看上去有些逞强。哲朗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算了,停下吧。”
“不。”
“为什么一定要那么逞强呢?”
“因为我想做。”美月说完,又开始尝试。
哲朗感到血液瞬间冷却。美月手中握着的部分无力地软了下来。“啊!”她不禁惊呼。
美月坐在哲朗的大腿上,望着他那里,叹了口气。
“QB不想做就没办法了。”
“这样毕竟不太好。”
美月什么也没说,下了床,捡起脱下的T恤。
“对不起。”她说完便走出卧室。
哲朗被摇醒了,睁开眼便看见一脸严肃的理沙子。
“啊,干什么?”
“美月呢?”
“呃……”哲朗一瞬间不懂理沙子想问什么,“那家伙怎么了?”
“她不见了。”
哲朗稍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立刻跳下床。和室里的行李都消失了,包括美月刚来时带的那个行李包。摆在玄关里的那双旧运动鞋也不见了。
哲朗返回卧室,飞快地穿好衣服,理沙子似乎说了些什么,他充耳不闻,冲出家门。
哲朗心里只有一条线索,就是那个公园。美月第二次要离开时,哲朗就是在那个公园说服她的。可这次却不同,他跑遍了公园也没发现美月的踪影。
他喃喃道:“失球了……”好不容易到手的球又丢了,成了控球选手的囊中之物,如果被敌人捡到了,立刻攻守易位。
回公寓的路上,哲朗碰见了理沙子,她追问情况,哲朗默然摇头。
“我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见哲朗继续沉默,理沙子又问道,“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哲朗环视四周,说道:“当然要找到她了。”
“怎么找?”
“总会有办法,我再试试。”哲朗想,我好歹也曾是四分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