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一会儿,我们俩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最后沙也加先移开了视线。
“这里提到你了。”我对她说,“不可能正好有人也叫沙也加,这就是你。”
沙也加一言不发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在房间里四下转悠,不时扫视周围。她在窗前停下脚步,朝我看来。窗外依然下着大雨。
“我以前果然来过这里啊。”
“看来是这样的。”
“怪不得……”她轻叹一声,“原来这种奇怪的感觉并不是既视感。”
“之前你说记得有人带你来过这里对吧?这个人就是宁姨。”
沙也加手撑着额头,眉头紧锁,似乎在整理复杂的思绪。过了片刻,她开口了。
“那这个宁姨就是我母亲?”
“没错。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民子。市民的民,孩子的子。”
“民子啊,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大概当时大家都叫她民姨,而年幼的佑介听成了宁姨,不然就是发不好那个音,只会这么叫。嗯,应该就是这样了。”
“民姨……”沙也加喃喃自语,抬起头来,“这么说母亲曾经出入过这个家?”
“这是唯一的结论了。而且根据目前为止的日记内容,她很有可能是做家务女佣。”
沙也加微侧着脸,凝望着烛光,想必是在努力搜寻消失的记忆碎片。
“你曾听说你母亲做过这样的工作吗?”我问。
她不假思索地摇头。
“没听说过,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说着,她淡淡一笑,又道:“这也难怪,我对自己都一无所知嘛。”
我没有回答,视线又回到日记上。
“总之,应该就像我们先前推测的那样,你们有一段时间住在这附近,后来才搬到横滨。”
“可是为什么父亲不告诉我这栋房子的事呢?明明有这么重要的意义。”
“正因为有重要意义才会隐瞒吧。”
“或许你说得对。”她缓缓拿起日记,“宁姨吗……”她喃喃自语,重又翻看起之前的内容。“这些写的都是我母亲呀,以会挑好吃西瓜出名的,特地来给佑介做饭的,都是我母亲呀。”
她的侧脸依稀流露出见到幼年时过世的母亲相关记录的喜悦,同时也交织着对自己完全不记得这些事情的焦躁。我许久没出声,看着她把关于“宁姨”的部分一一挑出来细读。
直到翻回日记的第一页,沙也加才把日记放到茶几上,然后又轻声叹了口气。
“母亲似乎是个很开朗的人呢……”
“和你记忆中的不一样?”
“可以这么说吧。”她浅浅地笑了,“我印象中她身体不太好。”
“从目前读到的内容来看,并没有宁姨体弱多病的感觉啊。”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说着,沙也加以手托腮,靠在交叠的腿上。
我又翻开日记,“沙也加”这个名字之后也频频出现。
五月二十日阴有阵雨
从学校回来后,沙也加来我家玩了。她和小美追逐嬉戏着,小美有了玩伴,看上去也很开心。
六月一日雨
我正在房间里学习,门猛地被推开,沙也加进来了。她说对不起,她在找小美。宁姨去买东西的时候,顺便把她寄放在我家里。她一来,家里气氛就活跃多了。那家伙也没找她的碴儿。
“对佑介和御厨家来说,你显然很重要。”我把日记拿给沙也加看。
“上面有没有写到我家的情况呢?”
“可能会写,我们先按顺序看下去吧。”
但日记里几乎没有任何关于“沙也加”家的描述。读着读着我有种感觉,佑介的这本日记,大部分内容都围绕着这个家,尤其是父亲死后,这种倾向愈发明显。至于原因,自然和“那家伙”脱不了干系。
六月二十六日雨
那家伙喝了一天酒,所以我尽量不出房间,而且把门从里面锁上。到了晚上,那家伙喝得醉醺醺的,开始咚咚地敲我的门,还大声叫喊,快开门,快开门。我要是开门的话,还不定会被他怎么样呢。太可怕了。直到安静下来后,我还是好半天不敢去上厕所。
七月十日阴
吃过晚饭后,那家伙回来了。看他好像又喝得烂醉,我马上转身回房间。那家伙一看,说,你为什么要躲?一下把我撞倒了。我差点受了伤。妈妈过来想阻止,那家伙却越发撒酒疯,把饭桌上的东西全打翻了。他真是脑子有问题。
暴力逐步升级了,我想。佑介日记里描述的“那家伙”的暴行,似乎一次比一次更严重。
八月十二日雨
要是没有那家伙就好了。我本来过着快乐的生活,却因为那家伙彻底断送了。这个家已经完了。
八月三十一日晴
今天暑假终于结束了,我总算松了口气。待在学校的时候就不用跟那家伙打照面了,要是没有节假日多好。
九月八日晴转雨
那家伙又大闹起来,我完全不知道他发什么邪火。他大声吼叫着,乱扔东西,把玻璃窗也打碎了。我想逃走,他从后面扔过来一个烟灰缸,正砸在我头上,疼死了。我伸手一摸,肿了一个包。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顿时又发了飙,踢了我腰眼一脚,妈妈只会在旁边哭泣。
读着佑介遭受暴力的内容,我突然有了个想法,看着沙也加问:“你目击过这种场景没有?”
“这种场景?”
“就是佑介被那男人暴力殴打的场面,还有印象吗?”
沙也加皱起眉头,不住眨着眼睛,最后摇了摇头。
“好像看到过,不过记不清了,也没准是在电视上看到的……”
“也就是说这方面没留下什么记忆啰?”
“嗯。”她点点头,不解地看着我,“你想说什么?”
我踌躇了一下,舔了舔嘴唇开口了。
“虽说佑介的年龄不算是幼儿了,毕竟还是个孩子。这个孩子遭到了‘那家伙’的暴力。另一方面,‘沙也加’,也就是你当时频繁在他家出入,很可能亲眼目睹过施暴的场面。”
“然后那一幕深深烙印在我记忆里,影响了我的性格,让我成为一个不知道如何爱孩子的人—”沙也加用念书似的口气说,然后眼神认真地望向我,“你是想这么说吧?”
“虽然遭受虐待的不是你自己,但如果多次目睹这种场面,受到某种程度的影响也不足为奇。”
听我这样说,沙也加陷入了深思,之后几分钟都没说话。我也保持着沉默。远方又有雷声轰鸣。
“我不记得了。”她低着头说,声音有些嘶哑,“我想再找点佐证的材料。”
“也对。”我点点头,“我不是要把这个想法强加于你,只是想说有这种可能性,供你做个参考而已。”
“我会考虑的。”她伸手拿起日记,“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是啊,但愿能找到什么线索。”
后面的日记里,佑介每次都写到“那家伙”施加的暴力,以及他对“那家伙”的憎恨。
到了这年年底,少年下了一个决心。
十二月十日阴
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我不想在这个家里再待下去,我决定离家出走。去哪里呢,随便哪里都行,反正不想待在这里。我把存款全部带上,搭电车远走高飞。不管什么活我都肯干,总比留在这种地方强。
然而这个计划似乎没有付诸实施,原因也没有明确交代。但看样子并不是打消了冲动,佑介之后也不时表露出对离家出走的强烈向往。
十二月三十日晴
还有一天,今年就过去了。这是我最倒霉的一年。一想到明年还要过这种日子,我简直要疯掉。我想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像牧场之类的,我想过放牛牧马的生活。可是我要是走了,大家都会很伤脑筋吧。我又不想做任性的事情,到底该怎么办呢?
一月一日阴转雨
那家伙把亲戚们都叫到家里,说是要庆祝新年,其实无非是找个借口喝酒罢了。果然,他大口喝起了葡萄酒和威士忌。不过今天他倒没发酒疯,心情好得让我发毛,还给了我一千块压岁钱。我准备作为离家出走的资金。不管他怎么和颜悦色,我都绝对不会上当。
一月三日晴
今天冷得要命。出门的时候,我戴上了妈妈新给我织的淡蓝色手套,很暖和。那家伙果然只老实了两天,今天亲戚们离开后,那家伙突然又发了飙,说我们都看不起他,然后打我的脑袋,把妈妈也撞倒了。到了这个地步,我只有离家出走了。可我还是很犹豫。我不能自己一个人逃走啊。
看来佑介没有离开家的原因,是不忍心把母亲丢在家里。我完全理解这种心情,不能理解的反而是母亲的态度。为什么不阻止“那家伙”的行为呢?如果阻止不了,为什么不搬出去呢?
从这里直到最后二月十日那篇日记,内容都大抵相同。既想离家出走,又不忍独自逃离,佑介的内心一直矛盾挣扎着。
只有一篇日记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内容如下:
一月二十九日晴
我很在意昨天的事,今天一天什么事都做不下去。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今晚还会发生那样的事吗?或许一直都发生着也说不定。昨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偶然注意到了那种声音,很可能以前只是没听到而已。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恶心了。我心情糟透了。今天放学回来,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我马上就逃走了。从明天起该怎么做才好,我还不知道。
我心想,前一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翻到前面一页,却没有一月二十八日的日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佑介看到了什么呢?”我问沙也加。
“他说听到了声音,而且是在深夜。这种时候听到诡异的声音,一般应该觉得很害怕才对。”
“可佑介写的却是‘心情糟透了’。”
“他还说想到这件事很可能每天都在发生,就恶心得要命。”
“也就是说……”
“嗯。”她瞥了我一眼,低下头。
我叹了口气。无可否认,佑介看到的是父母的性行为。这样看来,“那家伙”的确是少年的继父?
看完最后一页,我合上了日记本。似乎是被少年的情绪所感染,我的心情也很沉重。
“那么……”我轻轻捶了捶腿,“日记我们已经看过一遍了,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是啊。”她盯着日记的封底,提出一个疑问,“为什么日记写到这里就没了呢?明明还有空白页啊。”
“或许写到这里,佑介就离开了这个家吧。”
“离家出走?”
“差不多吧。”
“如果是这样,你不觉得太突兀了吗?虽然他屡次提到想离家出走,但每次都显得很犹豫啊。”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促使他终于下定决心?”
“那日记里至少会提一下啊。而且我在想,如果他离家出走,不可能把日记留在这里。就算其他东西都不带,日记也一定会带上,要不然就烧掉。”
“这个嘛……”我刚一开口,又闭上了嘴。她说得很有道理,我想不出反驳的话。
“不过可以肯定,这段时间的确发生了什么事。”沙也加自言自语般地说,“因为佑介的房间给人的感觉,就是定格在他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和这本日记结束的时间正好一致。”
“我们再去他房间看看吧,说不定会找到另一本日记。”
“好啊,我赞成。”她拿起手电筒,欠身站起。
走进佑介的房间,点上蜡烛后,我们开始四下探索。首先一本本仔细查看书架上的书,接着检查书桌里面,但都没有找到日记。再拉开小储物柜的抽屉,里面全是没拆封的内裤、袜子之类的。
“没有。”
“是啊。”查看完书桌抽屉,沙也加也发出疲倦的声音,在床头坐了下来。里面的弹簧好像生了锈,响起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那么,”我在佑介的小椅子上坐下,交叠起双腿,“现在该怎么办呢?这个房间恐怕找不出什么东西了,那就只有父母的房间了吧。关键还是那个保险柜,我想点办法,不信打不开。”
“就算没有很重要的东西,找到和我以及我母亲有关的东西也行啊。”沙也加幽幽地说。
“小沙也加和宁姨吗……”我抓抓额头。
读完佑介的日记,我感觉对御厨家来说,沙也加和她母亲只是局外人而已。沙也加儿时记忆的丧失,真的和这户人家有某种关系吗?
沙也加轻叹一声,伸手按着眼角。
“累了吧?”我说,“光线这么暗,看东西很伤眼睛的。”
“是有一点。”她苦笑一声,旋即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回到刚才的话题,或许你说得没错。”
“刚才的话题?”
“就是我多次看到佑介被虐待的场面,导致性格发生了扭曲……”
我皱起眉头。“我没说扭曲,只是说会受到影响。”
“不,我觉得是扭曲了。你其实也看得出来吧?”
“完全看不出来。”我说,“如果没听你说过那些事情,你怎么看都是个正常的女人啊。”
“以前就这么认为吗?”
“是啊,不然也不会跟你交往。”
“是吗……”沙也加捋了捋刘海,不停地开关着放在膝上的手电筒。手电筒打开的时候,隐约看得到她裙裤的里面。
她忽然微微一笑,说道:“这么说来,果然只是我一厢情愿啊。”
“什么意思?”
“我又想起了和你之间的事情,就是以前我们交往时的事情。”她说,“我本来在想,你是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我的缺陷吧,而且尽力理解我。除了你之外,谁也没有这样做,所以我才会被你吸引。”
我苦笑起来。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不过情侣们多半都是这样的,总觉得自己这一对与众不同。”
“我不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呢……”沙也加说着,自嘲地笑了笑,耸了耸肩。“我真傻,到现在还执着于这种事情,明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算了,如果影响到你的心情,我向你道歉。”
“没关系啦。”我抱起胳膊,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2
我和沙也加在高二时被分到同一个班级,这是我们相识的开始。在此之前,我根本不认识她,因为她并不起眼,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但当我们成了同桌,逐渐有了交流后,我彻底改变了原来的印象。
她从来不像其他女生那样无聊地吵吵嚷嚷,总是躲在人群后,给人一种冷眼旁观的感觉。我起初以为这是因为她性格内向,但很快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当周围的同学嘻嘻哈哈笑成一团的时候,她的眼神却像学者在看实验动物。或者也可以说,她是一个正在观赏“高中二年级”这场戏的观众。这也意味着,她是绝对不会登台表演的。如此独特的个性,和她那稚气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这样的沙也加,在我看来很是新鲜。我有时甚至觉得,光是和她聊聊天就很快乐。当时我自恃成绩比别人好上一截,表面上对每个人都很友好,心里却不屑地想“你们全都是些幼稚无聊的家伙”。
“仓桥你好像总是很寂寞啊。”有一次,我这样跟她搭话,“给人一种从高处俯视众生的感觉。”
她对此也没作出反驳,而是反问我:
“那你又是怎样的呢?你看上去也有点这种感觉哦。”
“我?没错,我是有点寂寞。”
听了我的回答,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点了点头。
“是啊。我也有点寂寞,不过也没办法。”
“为什么?”
“因为,”她耸了耸肩,“我们都还是孩子呀。”
这句话让我暗自心喜。
我们学校附近的文化馆将要举办一场面向大学生的演讲,题目是“面对国际化社会,学生的对策与任务”。我邀请沙也加一起去听。
“一个人去当然也行,不过我觉得两个人听更好,听完还可以充分交流感想。而且我相信你整场演讲都不会打瞌睡。换了其他人,肯定连什么叫峰会都不知道。”
她听后浅浅一笑,回了句“很可能哦”,随即答应去听演讲。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迅速升温。先是常去咖啡馆聊天,后来节假日也开始约会。我们之间的话题五花八门,无所不谈,唯一的约定就是,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争论上。
“我一直在寻找可以这样聊天的人。”我说。
“我也是。”她说。
不久,我们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幽暗处接了吻。交往了将近一年后,在她的房间里发生了关系。那是我的第一次,她说她也是。
“不过这种事其实算不得什么。”当时我对她说,“人人都会做,跟吃饭穿衣一样平常,根本没必要把它看得意义重大。”
沙也加也同意我的看法,她说:
“可别以此为理由纠缠对方。”
“那当然了。”我回答。
我不知道那句话算不算是我理解了沙也加,其实或许应该说,是她很理解我。那个时候,我的确在寻觅这样一个知己。
“你睡着了?”
我闻声睁开眼,沙也加正仰头看着我。
“没有,只是打了个盹。”
“我想去对面房间察看一下。”
“噢,我也去。”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沙也加也从床上欠起身。就在这时,格子床单一角露出什么白白的东西,看上去像是纸。
“这是什么?”
我掀起床单,发现枕头边放着一张纸笺。拿起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似乎是很多人合写的。我用手电筒照亮那张纸。
突然,一句话映入眼帘,我顿时像中邪般动弹不得。
“怎么了?”沙也加在一旁问。
我缓缓把纸笺递到她面前,食指指着那句话。看到的瞬间,她也目瞪口呆。
安息吧,御厨佑介同学。—那句话是这样写的。
3
我并非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性。这个房间的时间定格在佑介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那本日记不自然地中断,都曾让我隐约浮现过这个想法。只是这种想象太灰暗太不吉利了,我始终没能说出口。
我拿着纸笺,重新坐回椅子上,逐字逐句细看上面的文字。
御厨同学,祝你在天堂过得幸福。山本宏美
永别了。零式战斗机模型我会好好保管的。藤本洋一
真不敢相信。感觉好孤单啊,我还想和你一起玩。小野浩司
同学们用各种颜色的马克笔表达着悲痛之情。这张纸一定是葬礼当天,由班主任亲手交给死者家属的。不难想象,这里所写的每一字每一句,无不强烈触动着家属,尤其是母亲的心。
其中有两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很快就要毕业了,没想到却发生这样的不幸,真难过。太田康子
以后每年的二月十一日我都会想起御厨佑介同学。田所治
“很快就要毕业了”,说明佑介当时还在读六年级,而“二月十一日”正是最后那篇日记的后一天。佑介并不是不写日记了,而是无法再写了。
“你怎么看?”我把纸笺递给沙也加,问道。
“什么怎么看?”
“就是佑介的死因啊。他为什么会突然死了呢?从日记来看,没觉得他有什么病呀。”
“那就是事故啰,比如出了车祸。”
“一般都会往这方面想吧。小学生如果出了事故,首先想到的就是车祸。”
“一般都会……难道你不这么认为?”正在看纸笺的沙也加抬起头,略显疑惑地问。
“没有,其实我也没什么证据,不过,总觉得并不是单纯的事故。你还记得他最后写的那篇日记吗?关于‘那家伙’他是这么写的:‘要是那浑蛋死了就好了。’尽管之前也写过不少痛恨的话,但用到‘死’这个词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第二天,死去的并不是‘那家伙’,而是佑介本人。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听了我这番话,沙也加的表情有点僵:“你想说什么?”
“刚才说了,我还没有明确的想法,只是有些怀疑。”
“听你的口气,佑介的死有必然性?”
“也没有证据证明他的死出于偶然啊,不是吗?”
“不是偶然又是什么,难不成佑介是被谁杀了?”沙也加直直地站在那里瞪着我。她好像生气了,这让我有些意外。或许在阅读日记的过程中,她已经对佑介产生了感情吧。
我淡淡一笑:“必然性的死,可不是只有谋杀哦。”
“那……”
“还有自杀。”我不假思索地说。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观察着她的表情,继续说道:“虽然不知道‘那家伙’到底是谁,但佑介因为他而烦恼却是事实。烦恼到最后,决意自杀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他不像是那么脆弱的孩子。”
从这句话可以听出,她果然对佑介投注了相当深的感情。
“自杀的人并不都是脆弱的。不过就如我一开始所说,我没有任何证据,只是觉得有必要考虑这种可能性而已。”
但沙也加显然不愿往这上面想,她不满地沉默着。
“我们先去佑介父母的房间看看吧。”我再次从椅子上站起身。
沙也加把手上的纸笺放回枕边,把床单重新铺好。
走进佑介父母的房间后,我们分头开始搜寻,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沙也加认为,佑介的父亲很可能也留有日记。既然他要求儿子写日记,自己多半也有这个习惯。这个推测的确很有道理。
但即便找到了佑介父亲的日记,有多大参考价值也很难说。毕竟佑介死的时候,父亲已经过世了。
我来到壁橱前,准备向保险柜发起挑战。这保险柜虽然老旧,却坚固异常,就算硬撬也未必能轻易打开。
正在发愁的时候,沙也加开口了,“这是什么?”
我循声望去,她正跪在地上,一只手伸到书桌下,拉出一个茶色的袋子。
“里面好像装了什么东西。”我说。
沙也加朝袋子里瞧了一眼。“是便笺,”她说,“看样子是信。”
“拿出来看看。”
她环顾了一下房间,最后把袋里的东西摊放在床上。有十几组整齐折叠的便笺,原本应该是装在信封里的,但信封没找到。我随手拿起一封信,信纸边上粘着失去弹性的橡皮筋碎片,看来以前是用橡皮筋捆扎的。
首先拿起的这封信写了三页纸,在看正文之前,我先看了眼结尾部分,因为想知道写信人和收信人是谁。
信的末尾,是用蓝色墨水写的漂亮字迹:
八月三十日御厨启一郎
中野政嗣先生台启
看到这里,我颇感意外。本以为是御厨家的人收到的来信,没想到正好相反。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沙也加。
“我看的这封也是。”她查看着其他信件说,“每一封都是御厨启一郎写给中野政嗣的。”
“御厨启一郎应该就是佑介的父亲,中野政嗣又是谁呢?”
“这名字我刚才好像在哪儿见过,是在哪儿呢……”说着,沙也加朝书架走去。
我低头看手上的信纸,“敬启者”之后是几句寒暄,正文内容如下:
前些日子为了长子的事情,承蒙您多方关照,刚才我们已经收到了学校同意录用的通知。
如此一来,他总算不至于前途茫茫、庸碌无为地虚度一生了。真是感激不尽。
坦白说,我感到如释重负。也有人劝我应该让他再努力拼一回,但我觉得这样就挺好。一合的杯子只能装一合酒,那小子就是一合的杯子,我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让老师您这么操心,我着实过意不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思忖着。这里提到的“长子”显然不是佑介,因为和后面的内容对不上。“录用”又是指的什么呢?
“找到了,在这里。”沙也加拿着一本厚厚的旧书回来了。“你看,是这本书的作者。”
她拿来的书是《法学体系》,中野政嗣是主编之一。
我翻开这本书,查看有无关于此人的介绍。在书的最后一页上,我看到了他的简历:××大学法学院教授。从出生日期来推算,如果他尚在人世,已经年逾九十了。
“御厨启一郎可能是中野政嗣的学生,不然就是学弟。”我把刚才读的信给沙也加看,她看完也一脸疑惑。
“这长子是谁?佑介吗?”
“如果是佑介,那就说不通了。”我边说边把书翻到版权页,上面的印刷日期是三十多年前。但引起我关注的,是旁边写的字。“咦……”
“怎么啦?”
“你看这里,这本书也是从旧书店买来的。”
我指着版权页上铅笔写的价格,沙也加皱起了眉头。
“真是怪了。虽然不知道是恩师还是学长,但怎么会去旧书店买他的书呢?”
沙也加看看我,又看看书,最后摇了摇头,似乎在说自己完全找不到答案。
“算了,我们先来看这些信吧。”
虽然每封信的最后都署了日期,但并未写上年份,所以我们无法按时间顺序来读。我和沙也加并排坐到床上,各自埋头看了起来。不知何时已经不打雷了,雨也渐渐停了,但风愈刮愈猛,呼啸的风声听来宛如不祥的口哨。
前几天收到了您惠赠的好礼,十分感谢。那是内人最喜欢的东西,所以她比我还开心。
犬子今年又落榜了。枉费老师您特意提点他宝贵的建议,实在太不争气了。看着他日常的言行举止,有时感觉或许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有时又悲观地觉得不对,这小子似乎特别吊儿郎当,没有一天不让我头痛。一想到还得这么过上一年,我就心烦意乱。而且即便到了明年,也不能保证我的烦恼一定能消除。难道说和我那时候相比,现在的进取之路更困难了?
不知不觉就发了一堆牢骚,真是抱歉。得知老师您康健如昔,我也就放心了。天气就要渐渐转冷了,请多保重。
这封信的日期是十二月二十日,御厨启一郎似乎从中野政嗣那里收到了什么“好礼”。一般长者不太可能在年终时主动给后辈送礼,所以应该是御厨启一郎先送了贺礼,而后中野政嗣回赠了礼物。
这里最令人在意的是,启一郎的儿子参加某种考试没考上,那是什么考试呢?从上下文来看,考试是每年举行一次。
“喂,你看这个。”我正苦思冥想着,一旁的沙也加叫我,“这里出现了佑介的名字。”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信纸,看了起来。
这次这么快就收到了您的贺礼,真是太感谢了。出生前我觉得生男生女都无所谓,但得知是男孩的那一刻,心里还是忍不住大声叫好。有点得意忘形了啊,让您见笑了。
我给他取名佑介,这是我想了一晚上才决定的。这名字里寄托了我的期盼,这回这孩子一定要成为出类拔萃的人才。
等佑介长大一点,我会携全家登门拜望,届时再和您联系。专此致谢。
读了两遍后,我抬起头。
“‘这回这孩子’啊……”
“我也觉得奇怪。”沙也加说,“听这口气,好像在佑介之前,还有一个辜负了期待的孩子?”
我拿起刚才看过的那封信。“佑介不是长子,这里提到的不争气的孩子才是。御厨夫妇实际上有两个儿子。”
“也就是说,御厨家是四口之家?”
“只有这样想,一切才有合理的解释。”
“可是佑介和长子年龄差距挺大的啊。”
“刚才不是说了吗,佑介出生得很晚。由此还可以印证,相册里出现的那个老婆婆就是佑介的母亲。”
“这样啊……”沙也加点点头,凑过来看我手中那封信,“这里提到的考试是指什么呢?”
“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了,应该是指司法考试。从上下文看,不可能是大学入学考试,那么御厨启一郎会要求儿子全力以赴参加的,也只有司法考试了。”
“御厨先生是法官吧,他是想让儿子继承他的事业?”
“估计是这样。但长子考了几次都没通过,最后启一郎放弃了让他成为法官的念头,安排他去学校当教师。”
“当教师?”
“你看这封信,”我拿起最先看的那封,“上面写了收到学校的录用通知对吧?按照我的猜想,应该是被学校录用为教师了。既然做不成法官,八成是当社会学科的老师吧。”
“一合的杯子只能装一合酒吗……”沙也加缩了缩肩膀,“于是御厨先生就把希望寄托到次子佑介身上了?”
“正是。只可惜他没能看到佑介的未来就过世了。不过这样也好,要是他还活着的话,就会亲眼目睹佑介的死。”
“嗯……”沙也加似乎想到了什么,睫毛忽地一闪,“如果御厨先生把期望转移到了佑介身上,被放弃的长子会有什么感受呢?”
“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我说。
她顿时瞪大了眼睛,“你也在想这个问题?‘那家伙’会不会就是长子?”
“应该错不了。那本日记刚开始写的时候,长子并没有和佑介一起住,但父亲死后,他趁机回到了家里。”
“然后开始虐待佑介?”
“难道不是吗?”
沙也加不悦地撇了撇嘴。
“还是先把剩下的信看完,然后再作判断吧。”
“嗯。”她伸手拿起那叠信。
然而我们的推理似乎基本符合事实。通过信上的内容,我们大致了解到了当时御厨家的情况。
谢谢您上次的来信。宇野快要回国了吗?他的优异表现我们都十分欣赏,等他回来了,一定要请他聚一聚。
没想到老师竟然知道我们第二个孩子即将降生的事情,真是让我吃惊。当时觉得这事不值得特意报喜,也就没有通知您,在此我向您致歉。因为已经生了一个男孩,这次生男生女都无所谓了。
这封信应该写在佑介出生之前。虽然启一郎在信上说“生男生女都无所谓”,生了男孩后还是满心欢喜。
至于长子,当上教师后就结了婚,中野政嗣也参加了婚礼。那封信内容如下:
长子的婚礼结束后,我总算松了一口气。那天没能跟您讲上几句话,实在抱歉。小两口前几天度完蜜月回来,到我这里来了一趟。要是他能以此为契机,稍微长进一点就好了。婚礼上媒人的介绍可能不是很清楚,我在这里补充一下。儿媳的娘家是内人的远房亲戚,经营食品批发生意。她上面还有个姐姐,从商业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给家里帮忙。虽然性格还不错,但体质很弱,让我有些担心。对我来说,自然希望媳妇最好身体健康,所以难免感觉美中不足。不过话说回来,像我儿子这样的男人,有人肯嫁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今后恐怕免不了还有什么事要向老师讨教,届时还望多多关照。
最近天气一直很反常,请您保重身体。
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启一郎依然对儿子的未来抱有不安。而后来的两封信证明,这毋宁说是一种惊人的洞察力。
抱歉没能及时向您报告,我儿子已经再婚了。对方是个弹钢琴的女孩子,父母都已去世。虽说是弹钢琴,但并不是在气派的音乐厅里演奏,而是在小酒馆里弹给醉醺醺的客人听。据儿子说,他们就是在那家店里相识的。
如您所知,前儿媳婚后两年就病逝了。之后很多人来给我儿子提亲,但我基于自己的考虑,全都回绝了。在我看来,他还没有成家立业的能力。我深深感到,前儿媳已经成了儿子的牺牲品。
我不知道从那以后他有没有成长一些,只希望他早日成为一个成熟的男人。
原来长子的第一任妻子过世了,应该是患了什么重病吧。
而他的第二次婚姻同样以失败告终。
这次劳您如此操心,不胜歉疚。现在金钱方面的问题总算解决了,学校那边也以主动辞职的方式平息了事态。说起这次的事情,真是又可怜又可气,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前几天亲戚们也都聚到我家,商量我儿子今后的出路问题。可想而知,对于做出这种荒唐事的男人,谁都不会有任何同情之辞。甚至有人勃然大怒,说教师染指赌博本身就是可恶至极,他还欠下巨额债务,给大家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事到如今仍然不思悔改,精神肯定有问题,应该马上宣告他为禁治产人。可悲的是,这些话我根本无法反驳。
现在他处在我的监视之下,虽然我很想让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毕竟我也不年轻了。万一半途而废,只怕会对佑介产生不良影响。老实说这次的事情,我最担忧的不是自己,而是佑介的将来。幸好那孩子似乎并没有察觉。
第二个媳妇如今也弃他而去了,以后他到底打算怎样过活,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也完全没底。总之先时刻盯着他,看他是否确实改过自新了吧。
话说回来,不知老师最近身体如何?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医生,如果您有意就诊,请告诉我一声。
因为没写上年份,所以不知道长子的第二次婚姻维持了几年。但他为何落得这般悲惨下场,信上已经写得很明白了。
“看来佑介的哥哥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啊。”沙也加叹息道。
“到这里事情的脉络基本清楚了,‘那家伙’果然就是长子。问题是,佑介怎么会死了呢?”
“是啊。”沙也加点点头,飘忽的目光望向墙壁,“如果知道答案,我的记忆或许就能恢复了。”
“这可难说得很,说不定你只是偶尔来这里玩过一次而已。”我直率地说。
是这样吗?她怀疑似的侧着头,然后问我:“信都看完了?”
“还剩下一封。”我把最后那封信展开,看了起来。信上主要在谈工作的事,并未提及佑介和长子。我正想跟沙也加说这封信关系不大,目光蓦地被一个地方吸引了。那是信末的附言部分,我不禁叫出了声。
“怎么了?”
我默默地把信递给沙也加,沙也加读着读着,表情愈来愈凝重。等到读完,她的眼圈已经红了。
“这是我父亲?”她问。
“看来是的。”我点了点头。
那部分的内容如下:
又及最近我家的司机和家务女佣结婚了。司机就是我以前和老师提过,潜入我家行窃的那个人。看到他现在改过自新的样子,我深深觉得,审判并非我辈的唯一职责。
沙也加的视线又落到信上,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父亲果然在这里待过,他住过这里。”
“现在想想,既然这户人家雇得起女佣,拥有私人司机也不足为奇。是我疏忽了。”
“可是父亲曾经入室盗窃……”
“谁都有走投无路的时候,你不用放在心上。而且从信上看,应该是盗窃未遂,御厨家也没有报警。”
“不但没有报警,还雇他当了司机……”
“御厨先生相信你父亲的人品,看出他入室行窃只是出于一时冲动。”
“也就是说,父亲很幸运?”
“是啊。”我回答。
沙也加拿着信纸从床上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这是恩人啊。”她说,“御厨启一郎是父亲的恩人。”
“可以这么说吧。”
“那就没错了。”她看着我,“这里的确是那个老婆婆的家,她就是御厨夫人。因为父亲常常念叨说,老婆婆是恩人,是恩人。”
我没有理由否定她的推断,连连点头。
“可是,”她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为什么父亲没把这件事告诉我呢?要是跟我说了多好啊。”
“没有父母愿意把以前犯的过错告诉子女的。”
“是这样吗?”她歪着头思忖了一会儿,朝我扬了扬信纸说,“这个我拿走没关系吧?”
“当然没关系啦,除了你也不会有别人想要了。”
沙也加浅浅一笑,把信纸整齐叠好,放进裙裤口袋。
我也站了起来。“那我出去了。”
“你去干吗?”她问。
“去拿放在车上的工具,挑战一下那个。”我指了指保险柜,“现在只剩那里面的东西还是未知数了。”
“能打开吗?”
“只能试试了。”说完我离开了房间。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周围的草木也融入了夜色中。地面泥泞不堪,走到汽车跟前时,我的运动鞋已经沾满了泥巴。
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盖房子呢—我心头不禁浮起疑问。如果是别墅还可以理解,但作为法官一家日常生活的地方,未免也太不方便了吧。
不可思议的事情太多了,我又一次涌起这种感觉。
所谓放在车上的工具,其实不过是我业余做木工活时用的工具套装,而且都快发霉了。我不知道这些东西能派上多大用场,拿上后回到了房子里。
走进房间后,发现沙也加在床上蜷着身子睡着了。也难怪,她已经身心俱疲了吧。我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把工具箱搁到地上,自己在摇椅上坐下。摇椅发出嘎吱一响,吓了我一跳,幸好沙也加没被吵醒。
我扫视着房间,思考着刚才看过的信和佑介的日记。将所有内容梳理了一遍后,逐渐得出大致的推测。
起初这栋房子里住着一家三口:御厨夫妇和那个长子。此外经常出入的还有家务女佣“宁姨”,也就是仓桥民子。民子因为生孩子休息了一段时间。
户主启一郎想让长子和自己一样走上法官的道路,但却未能如愿。
不久启一郎又有了第二个孩子,就是佑介,他把全部期待都转移到了次子身上。而法官梦破灭的长子当了教师,也结了婚,但妻子于两年后去世。此后不知过了多久,他和一个弹钢琴的女子再婚。
后来长子迷上了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事情败露后,他辞去教职,妻子也离他而去。
佑介上小学五年级的那年冬天,启一郎去世了,死因很可能是脑肿瘤。于是长子又回到了御厨家。
之后的约一年时间里,这个家一直遭受着长子的家庭暴力,以致佑介愤然写下“要是那浑蛋死了就好了”的话。
而二月十一日,佑介死了。
想到这里,我依稀明白这栋房子里为何弥漫着阴森的气息了。说得神秘一点,我们感受到的,是类似诅咒的东西。而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沙也加记忆的消失会不会也是受这种诅咒的影响。
正要往下细想时,沙也加蓦地发出一声尖叫。因为太突然,我条件反射似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沙也加呻吟着,在床上扭了几下身子,就像蛇痛苦挣扎时的动作。我急忙来到她身边,抓着她的肩膀摇晃。
“怎么啦,快醒醒!”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她微微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珠转了转,仿佛在寻找什么,然后看到了我。她的肩膀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怎么回事,做梦了吗?”
沙也加捂着苍白的脸颊,四下张望着。
“黑色的花瓶,绿色的窗帘……”她眼神恍惚地呢喃。
“什么?”
“确实有呀,黑色的细长花瓶,绿色的窗帘,那个房间,我走进去了。”
“哪个房间?”
“在那里。”说着,她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门,我拿着手电筒追了上去。
沙也加下到一楼,穿过客厅,走向餐厅,但中途在短廊停下脚步。
“怎么了?”我问。
她指着墙壁,“就在这里。”
“这里?什么在这里?”
“门啊。”
“门?”
“这里有扇门,我走了进去。房间里有黑色的花瓶和绿色的窗帘。在那里,我……”
说到这里,沙也加倒在了地上。
4
钢琴上的洋娃娃依旧俯视着我们。
我把沙也加扶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不久她睁开了眼睛。但是不是真的醒了,一时还难以判断。虽然睁着眼睛,她仍是默不作声,怔怔地盯着天花板。
“沙也加!”我叫道。她这才将黑色的瞳孔慢慢转向我,然后眨了几下眼睛。
“对不起。”她小声说,声音透着嘶哑。
“你不要紧吧?”
“嗯,已经没事了。”说完她坐了起来,但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又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一动不动。
“刚才你突然昏倒,吓了我一跳。”我说。
她无力地笑了笑。“是吧?我也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没有哪里受伤吧?”
“嗯,好像没有。”她看了看身上说。
我坐到她旁边。“你昏倒前还说了奇怪的话。”
她用左手摩挲着右腕。“是啊,很奇怪吧。”
“你做梦了吗?”
“嗯,算是吧,不过和做梦有点不一样,我觉得那儿我确实见过。”
“那儿?”
“就是那个有花瓶和窗帘的房间。”沙也加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回到刚才倒下的地方,我也紧随其后。“这里有扇门,我还走进了这个房间。”她指着走廊的墙壁,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可是这里没有门啊,”我说,“也没有这样的房间,这堵墙的对面是和室。”
“是啊。”沙也加按着太阳穴,“但我明明记得这里有扇门,我是从门进入房间的呀。奇怪,真是奇怪,怎么会没有呢?”说着,她自嘲地笑了,“我真傻,没有就是没有,说什么都白搭。”
“会不会是和别的房间搞混了呢?”
可能觉得我的想法不无道理,她陷入了沉思。但没过多久,她就摇了摇头,表情愈发充满自信。
“不会错的,就是这里。我就是这样望着餐厅推开门的。”
我叹了口气,用手电筒照了照墙上,但并没发现安装过门的迹象。
引起我注意的,是旁边的柱子。
“这是什么?”在与我视线齐平的高度,有一条三厘米长的横线,看似用圆珠笔画的。
“再往下一点也有。”沙也加说。
的确如此,在我发现的横线下方几厘米处,画着一条同样的横线。再往下看,又找到几条。
“会不会是比身高的时候画的?”
“比身高?”
“童谣里不是有嘛,就是把身高刻在柱子上。”
“哦,那个啊。”
我小时候没做过这种事,所以总觉得只有童谣里才会出现,没想到实际上这样做的大有人在。
我用手电筒顺着柱子往下照,最下方的记号距离地面约八十厘米,那里不仅画了线,还写了一行字。
“上面写了什么?”沙也加问。
我辨认着模糊不清的字迹,“佑介三岁五月五日”。
“哦,果然是为了比身高画上去的。”沙也加点点头说,“这是佑介的成长记录啊。”
“但如果是这样,你不觉得奇怪吗?”
“为什么?”
“你看最上面那条线,怎么看都超过一米七了。”
“那又怎样……”沙也加张着嘴停住了,接着一下子闭上了嘴,瞪大了眼睛,说,“佑介小学六年级就去世了。”
“六年级的话,也就十一二岁吧,就算孩子发育得很快,也不可能长到一米七啊。”
“那这条线刻的是谁的身高?”
“如果不是佑介,那就是他哥哥了。”我重又用手电筒逐一照着柱子上的记号,“说不定跟弟弟一样,也在什么地方刻了名字。”
“说得也是哦……”
因为找不到确切的答案,我们陷入了沉默。
“回到门的话题,”我对沙也加说,“你确实记得这里有扇门,你推开门走进了房间?”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除了花瓶和窗帘,对那个房间你还有别的印象吗?”
“别的印象……”她那无神的双眼望向手电筒照不到的黑暗处。“好像很暗……一片漆黑。”
“你在那个房间里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想不起来。”沙也加双手抱头,然后抬头望着我,眼中带着怯意。
“怎么了?”我问。
“虽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但总觉得很可怕。”
“可怕?”
“对。一想到那个房间,我就有种莫名的不安,内心深处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在说,不能再探究下去了。我似乎很抗拒想起当时的事情……”她支撑不住似的靠在了旁边的墙上,“头开始痛了。”
“先休息一会儿吧。”
我再次扶她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她弓着腰,把脸埋在双手之间,胳膊倚在并拢的腿上,背还在微微发抖。
看到沙也加的情形,我心知肚明,她描述的情景绝非凭空虚构。但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是,她所说的地方既没有门,也没有房间。这该如何解释呢?或许最合理的结论就是她的确记错了,但她为什么会产生错觉呢?
这问题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找不到答案。就这样,我们面临的谜团越来越多。无法理解的事情堆积如山,我们无路可退,却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一味沉浸在无力感中也无济于事,我把沙也加留在一楼,独自回到二楼御厨夫妇的房间,准备把问题逐一攻破。
从地上的工具箱里取出锤子和螺丝刀,我来到保险柜所在的壁橱前。
保险柜虽然老旧,但看上去很坚固,柜门和柜体之间几乎是严丝合缝。我把螺丝刀插进狭窄的缝隙里,试着撬了一下,里面传来轻微的嘎吱声,但门并没被破坏。我换了个地方再试,依然是同样的结果。反倒是螺丝刀快要折断了。
我觉得撬锁是最快捷的办法,但密码锁也结实到顽固的程度。我把螺丝刀插进缝隙,用锤子敲了敲,声音倒是挺大,效果却微乎其微。不过反正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就先干上一阵再说。
忙活了足足半个小时,保险柜的门和锁都只是略有松动,和动手之前几乎没什么区别。我有些泄气,把工具丢到一边,又在摇椅上坐了下来。
我开始觉得,与其琢磨怎样撬开保险柜,或许寻找保险柜的密码才是捷径。保险柜的主人为了防止忘记密码,很可能会写下来藏在某个地方。
我站起身,走近御厨启一郎的书桌。这里沙也加刚才已经查看过。
她说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照理既然摆了张书桌,多少总会写点笔记什么的,但这里完全没有书和笔记本的踪影,不,应该说只放了一本笔记本,还是崭新的,里面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写。
我离开书桌,用手电筒照着房间的各个角落,期待找到藏保险柜密码的地方。不过户主有没有这份童心还是个很大的疑问。
无意中看到窗边的天文望远镜,望远镜旁有一个看似放置备件的木箱。打开箱盖一看,里面是用布包起来的替换镜头和滤光片。
另外还有一张观测记录用纸,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七月二十五日清晨水星观测”,笔迹和那些信上的相同,应该是出自御厨启一郎之手。
但我想不出这张纸有什么用处,便又回到保险柜前,拿起锤子和螺丝刀,再次全力以赴地开工。
刚敲了十来下,感觉身后的门开了,回头一看,沙也加走了进来。
“把你吵醒了?”我问。
“没有,是我精神亢奋得睡不着。”
“可以理解。”
沙也加坐到床上,“我在想父亲的事情。”
“哦。”
“我在想,为什么从这栋房子的存在到受御厨先生关照的事,父亲都对我只字不提呢?”
“刚才不是说过了,是因为牵扯到他以前犯的错误吧。”
“是吗?可我觉得,他大可以把这一节含混带过啊。”
“那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
“虽然不是很确定,不过我想也许是为了我。”
“为了你?什么意思?”
“父亲可能是担心我会想起过去的事情。他觉得如果我知道了这个地方,回到这里,就会恢复记忆,所以才什么都没告诉我。”
我玩弄着手里的锤子和螺丝刀。
“这样的话,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啰?”
她摇摇头,仿佛在说她也不知道,然后又拿起之前读过的那叠信件。
“这些信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如果是收信人保管还好理解,但持有信件的却是寄信人,你不觉得奇怪吗?”
“会不会是出于某种原因,中野政嗣把这些信还回来了呢?比如启一郎过世后,送给家属作为纪念。”
“倘若是这样得来不易的珍贵信件,为什么离开这里时不一并带走呢?关于佑介的日记,也同样存在这个疑问。”
我低吟了一声。对于这家人为何突然消失的问题,我还没有任何头绪。
“还有,”她说,“为什么每封信都只有信纸,干吗不装在信封里呢?”
“应该是丢掉了吧。”
“出于什么目的?”
“不知道。”我被问得一头雾水,“你想说什么?”
“也不是想说什么……”她依旧把玩着那叠信说,“只是我突然想到,我们还不知道这个家的地址。”
“地址?”
“对。”
“怎么会不知道地址呢?嗯,是长野县小海町……”
我话还没说完,她就开始摇头。
“我不是说这个。一般一个家里至少会有一样显示家庭地址的东西吧?比如名片啊、寄来的明信片啊什么的。可是这里根本没有这类东西。”
“听你这一说,还真是这样。”我叉着腰,看了看周围,“你的意思是,有人刻意这样做的?”
“只能这么想了,不是吗?一般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啊。但这样做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我们沉默了片刻。又是一个找不到答案的疑问。我转向保险柜,把螺丝刀插进密码锁缝隙,用锤子敲打起来。
“这个保险柜能打开吗?”沙也加担心地问。
“很难说,现在刚撬松了一点。”
“要是能轻易撬开的话,就不是保险柜啦。”
或许她本意并非开玩笑,不过这句话还是让我放松了不少。
“可不是嘛。”
正笑着,冷不防螺丝刀一滑,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锋利的刀尖划伤了左腕,刚好是在手腕和肘部的中间位置,血登时流了出来。
“啊,糟了!”
“没事,不算严重。”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
“你等一下,我去拿急救箱。”沙也加说。
“急救箱?”
“在厨房里,我刚才发现的。”
过了两三分钟,沙也加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茶色的小箱子,箱子的侧面有一个红十字标志。
“这个放在厨房里?”我问。
“是啊,在碗橱最下方的对开门柜子里。”
急救箱里头痛药、肠胃药和外用药膏基本都有,所有药品都没有拆封的痕迹。
“外伤药也有哦。”说着,沙也加拿出一个细长的药盒,里面是一支管状的软膏,同样也没用过。
“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药,我不大想用。”
“生产日期是十年前。”沙也加看着药盒侧面说。
“那还是算了。”
“好吧,我就简单包扎一下。”
她把没开封的纱布敷在伤口上,再帮我缠上绷带,手法十分娴熟。当我这样夸奖她时,她把绷带放回急救箱里,一边说道:“我给美晴包扎习惯了。”
“美晴经常受伤?”
“嗯,被我弄伤的。”
我一时无言以对,只恨自己说话太冒失。
她自嘲似的耸了耸肩。“我自己把她弄伤,又自己给她治疗,很傻吧?”
我没作声,摸了摸包好的绷带,想找点别的话题,便朝急救箱看了一眼。
我发现箱盖的内侧有一个口袋,好像是放挂号单和健康保险证的地方。伸手进去一摸,却只找到一张小小的卡片,既不是挂号单,也不是保险证。
卡片上标着“家庭健康卡”的字样,内容包括主治医生的联系方式、每个人的老毛病和常用药品等。虽然每一栏都是空白,但写出了家庭成员的姓名。
上面并排写着御厨启一郎、藤子、佑介这三个名字。藤子应该就是佑介的母亲,也就是被沙也加称为“老奶奶”的女人。
血型那一栏,只有启一郎的名字下写着:O型。
“父亲是O型啊。”说着,我把卡片递给沙也加。
“O型?”不知为何,她看着卡片时的表情有些阴沉,过了一会儿喃喃地说,“不对劲啊。”
“怎么了?”我问。
“佑介在日记里提过自己的血型,如果我记得没错,应该是……”说到这里,她抓起手电筒走出了房间,我急忙跟在她后面。
来到客厅后,她从茶几上拿起日记,哗哗地翻了起来,神情也变得很严峻。
“找到了,在这里。”她把日记本给我看。
那篇日记之前不经意地扫过,写的是佑介在学校接受体检的事。
五月十九日晴
今天参加了体检。我个子又长高了些,真开心。但体重却没多大变化,真是奇怪。体检后又做了血液检查,化验了血型。血型一般分为A、B、AB、O四种。另外还有Rh阳性和阴性,据说几千人里只有一个是阴性的。我是AB型,Rh阳性。近藤同学有一本通过血型看性格的书,不过一点都不准。回家后,我问妈妈是什么血型,妈妈说不知道。好像以前的人都不大知道这个。我还想问问爸爸,但他今天加班不回来。
我看了眼沙也加,“佑介是AB型?”
她默默地点头。
“原来如此,果然很奇怪。”我说,“既然父亲是O型,不管母亲是什么血型,孩子都不可能是AB型。”
5
“喂,车钥匙能借我一下吗?”沙也加突然说道。我满脑子都在想着新出现的谜团,反应有点慢。
“钥匙?可以啊。”我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你要干吗?”
她做了个鬼脸,接过钥匙。“我去散步。”
“散步?这个时间?”
“马上就回来。”
“可你为什么又要—”刚说到这里,我蓦地领会到她是要去方便,不由得一脸懊恼,我也太后知后觉了。“好吧,那我也去。你一个人去不安全。”
“没关系的。”
“我自己也想去啊。难不成你让我忍着?”
听了这话,沙也加苦笑了一下,把车钥匙递给我。
“关于血型的问题,”上车开出一段路后,沙也加开口了,“你有什么想法?”
“如果双方的血型没有出错,”车轮似乎快要陷入泥泞的路面,我努力打着方向盘,一边说,“佑介就不是启一郎的孩子。”
“果然……”她顿时屏住了呼吸,又静静地呼了出来,“莫非佑介是养子?”
“不,我想不是。那封信上不是提到佑介出生时的情形吗?说生了个男孩子,真是太好了。”
“啊,对哦。但如果既不是养子,又不是御厨先生的亲生子……”沙也加踌躇着,欲言又止。我明白她想说什么。
“那么有可能是母亲,也就是藤子夫人和别的男人外遇所生的孩子。”
“真不敢相信。从日记来看,完全没有这种苗头呀。只有这种可能了吗?”
“不,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也很小。”
“为什么?”
“佑介做血液检查那天,回家后肯定跟母亲说了自己的血型。如果他是母亲外遇所生的孩子,得知他的血型是AB型,母亲应该很慌乱才对。但从日记里却看不出这种情绪波动。”
“说得也是。也就是说御厨先生知道佑介不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对他疼爱有加……”沙也加揉了揉脸,“不行,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总之可以肯定的是,还有一个必要的角色,就是佑介的亲生父亲。”
车开到了水泥路上,虽然雨暂时停了,还是不能调慢雨刷。路上没有街灯,而且曲曲折折,视野极为恶劣。不过出于时间原因,对向车道上一辆车也没有。我看了眼车载音响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
我把车停到松原湖停车场后,便去上湖畔的公共洗手间。对着有裂痕的小便器方便时,我禁不住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做这些事真的能帮沙也加解决烦恼吗?
出了洗手间,我信步来到湖边。雨已经小了很多,但幽暗的水面上依旧泛着无数涟漪。湖对岸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前方有一团薄雾缓缓向这边飘来。
“就像栖息着恶魔一样呢。”不知何时,沙也加出现在我身旁。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夜晚的湖泊。”
“夜色下的大海也很可怕,但氛围不一样,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沙也加似乎转头看着我,我也向她望去。目光交会后,她先移开了视线。
“这次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啊。”她说。
“没那回事,偶尔来点理性的探险也挺有意思的。”
“坦白说,我对这次的调查并没抱多大希望,觉得就算来到这里,也什么都解决不了,所以根本没放在心上。”
“可你不是说过,来这里的话有可能恢复记忆吗?”
“说实话,只是自我安慰罢了。希望得到点实际成果,证明自己也是努力过的。其实也就是想要张免罪符而已。不过—”她突然顿住,把目光投向湖面,这才继续道,“如果不是和你一起,我是不会来的。多半不会……”
听到她这样表白心迹的话,我有些不知所措。不可否认,我心头涌起几分喜悦,但还有另一个自己在压抑这种情绪,这也是事实。
“来之前我曾经想过,这次旅行也许会发生些什么,你我之间。老实说,发生了我也不介意。我甚至有种天真的想法,觉得如果真的发生了,或许就可以忘记痛苦的现实。但你却无动于衷,一心只想帮我解决问题。还是说,接下来你会有所行动?”
“不会。”我立刻摇头否认,“我绝对不会做那种事,在来之前我就已下定了决心。”
“我猜也是。”她扑哧一笑,“你和那时候完全不一样了,那时你说的是,做爱根本算不得什么。”
“现在立场不同了啊。”
“是啊,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半开玩笑地说完后,沙也加用鞋尖蹭了蹭潮湿的地面,“那之后你没有恨过我吧?”
“那之后?”
“就是我单方面提出分手之后。”
“哦……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你不想旧事重提,那就算了。”
“也没关系啦。”我把双手插进口袋,右手碰到一包之前买来开车提神用的口香糖。我让沙也加来一条,她摇了摇头说不用,于是我也没往嘴里放。
“我从来没恨过你。”我把口香糖放回口袋,说道,“我们约好不互相束缚的,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当时的确很受打击,而且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却突然就说有了喜欢的人,要求分手。”
“是啊。”沙也加朝湖边走近几步,双手背在身后,倏地转过身来,“确切地说,不是我有了喜欢的人所以和你分手,而是正好相反,要和你分手在先,然后才找了一个替代你的人。”
“为什么要和我分手呢?”
“原因很难解释清楚,说得好懂一点,就是我觉得这场梦该醒了。”
“一点也不好懂啊。”我不禁苦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我们那时聊天的内容吗?我们聊了很多,但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否定了我们之外的所有人。周围的人全是笨蛋,谁都不能相信,谁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们经常这么说吧。”
“我记得,的确如此。”
古色古香的咖啡厅,咖啡和七星香烟。便宜而狭小的酒吧,啤酒和炸薯条—
“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但有时候会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不可能一直拒绝周遭的一切,只生活在二人世界里。再这样下去,我们俩都会完蛋。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梦也该醒了。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也就是说,”我说,“你转向现实路线?”
“可以这么说吧。”
“在规划未来这方面,我那时的确想得太简单了。你希望找个稳重伴侣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
“不光如此,该怎么说呢……”沙也加侧头思忖着,“我觉得我们俩都很孩子气。”
“这样啊。”我点点头,“确实有这种感觉。”
“你能理解吗?”
“似乎可以吧。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她舔舔嘴唇,“不过让我再说一句,你不觉得那时的我们很像吗?不对,简直是太像了。看到你,就像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说不出的难受。”
“唔……”我踢着脚下的泥土,回想着那时的一幕幕情景。自命不凡的对话,像被什么催逼似的匆忙做爱,日复一日—
顿时有种胃里压着重物的感觉。
“雨好像下大了。”沙也加看着湖面的涟漪说,她的头发也被打湿了。
“回去吧。”我说。
6
我们在雨中踏上归途。我一边操作着方向盘,一边反复回味着她刚才的告白。其中最触动我内心的一句话就是“我们俩实在太像了”,这一点我也早有感受。这种相似不仅体现在性格、思维方式和价值观上,就连流淌在内心深处、决定了自我意识的某种东西,也可以找出共通点。但当时的我拒绝去刨根究底,连想都不愿多想。这样看来,莫非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意识到了真相?
与沙也加邂逅时自己的生活状态,现在回想起来并不愉快,就像看一本贴满讨厌照片的老相册。
我父亲是个医生,但经营的不是大型医院,而是小镇常见的私人诊所,普通而保守。诊所里只有两名护士,其中之一是我母亲。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得知自己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养父说,这件事不能一直隐瞒下去,他们早就在寻找合适的时机告诉我。
据养父说,当年他们夫妻膝下无子,正在考虑收个养子时,刚好一个亲戚的女儿离婚后生下孩子,问他们要不要领养,他们二话不说就同意了,随后顺利办理了收养手续。
尽管觉得应当感谢双亲对我的养育之恩,但我还是感到很震惊,心灵受到了创伤。那时的我正对父母对待自己的方式抱有疑问,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你是我们的孩子,这一点是绝对不会变的。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一切和往常一样就行了。”养父这样对我说,我默默地点点头。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或许就如养父所说,一切和往常一样就行了。可是想归想,我无法真正做到。他们不是我亲生父母这个念头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父母不可能察觉不到我的变化,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再也没有往日的和乐融融。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是在我放学回家时突然叫住我的,我瞬间意识到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所以在她提出要和我聊几句时,我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
她并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问我父母和家里的情况。我几乎没怎么回答,只是低着头。
几天后,那个女人到我家来了。父母叫我待在别的房间,但我还是隔墙听到了双方的谈话。
她提出要回亲生孩子的要求,而我父母断然拒绝。详细情形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是她和第二任丈夫也离了婚,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所以想接回自己的孩子。
“求求你们了,孩子现在是我唯一的寄托了。你们的养育之恩,要我怎么报答都可以。”我的“亲生母亲”哭着恳求。
“事到如今,就算你再央求也没用。那孩子是我们的,我们绝对不会放手。”养父口气强硬地回答,“之前不是叫你别在那孩子面前出现吗?你却在这时候擅自找上门来,简直太不知好歹了。”
养父的话让我恍然大悟,我得知自己是养子之后没多久就遇到了亲生母亲,原来并非偶然。他们事先把真相告诉我,为的就是防止母亲的出现让我产生动摇。
他们谈了很长时间。不久双方的说辞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说得直白一点,就是都说出了真实的心声。
“难道要我以后几十年都一个人生活吗?等我年纪大了,该指望谁养活呢?”
“所以我不是说了,你再去找个不错的对象啊!而且我们俩也都指望着那孩子呢,这个家也只有他来继承。就因为这样,我们才尽心尽力地把他抚养成人。到这个时候又来争夺,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
简单来说,“亲生母亲”是为了晚年有个依靠,养父母则是为了有人继承家业。
当然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他们应该也都以自己的方式爱着我。但对十三岁的我来说,对于他们把我当作将来的保障这个事实,还是无法心平气和地一笑了之。
双方谈判的结果,以“过些日子让他自己决定”暂时告一段落。我的亲生母亲听上去不太满意,或许她当时已经预见到这种决定方式对自己不利吧。
从这天起,养父母对我的态度又有了小小的变化。养母对我比以前更好了,养父也常常谈起我未来的规划,表示如果我不感兴趣,不当医生也没关系,无论我选择什么职业,他们都会全力支持我。与此同时,还时常不经意似的提起养育我过程中的美好回忆和种种辛劳。
而亲生母亲几乎每天都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等我,带我到附近的公园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只是她一个人在说。她告诉我,当初放弃抚养我也是迫不得已,现在她万分后悔。说着说着,眼里不时泛起泪光。
一周后,亲生母亲再次来到我家。这次我和他们一起围坐在桌前,养父对我说:
“想和谁一起生活,你自己决定吧,不需要有什么顾忌。”
三个人都凝视着我的嘴角,而我在这之前就已有了答案。作出这个选择时,我考虑的不是自己想怎样做,而是怎样做最妥当。
“我想还是维持现状的好。”我回答。养父母顿时笑逐颜开,亲生母亲则沮丧地垂下头。
得到今后可以经常见我的承诺后,亲生母亲回去了。养父母交口赞扬我的选择完全没错,让我不用放在心上,他们还露骨地说我亲生母亲的坏话,甚至说我差点就陷入不幸。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我也不知道到底在伤心什么,只是觉得无比地寂寞。或许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从那以后,我很少再见到亲生母亲。直到我上高一的时候,才偶然听养母说她又结婚了。
对于养父母来说,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而在旁人眼里,我们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但我却无法否认,我一直只是在扮演他们的儿子。而他们大概同样如此。
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我怀着这种感觉一天天过着日子。就在这时,我遇到了沙也加。
又是一阵骤雨,我把雨刷调到高速挡。
“你不困吗?”我问旁边的沙也加。
“嗯,还好,刚才眯了一会儿。”
“哦,这样啊。”
“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都是不相干的事情。”我打开收音机,传出一首日语歌,我不知道是什么乐队,也不知道歌名,但沙也加似乎很熟悉,用指尖打着节拍。
我们俩实在太像了—我又想起她这句话。确实如此。与她邂逅的那一瞬间,我就产生了强烈的同伴意识。她应该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吧。
遇到沙也加以后,我对家庭的依恋愈发淡了。哪怕早一天搬出去也好啊—我总是这么盘算着。
“这段时间你有点反常啊。”一天早上,养母对我说。感觉她是内心斗争了很久才说出这句话。
“是吗?”
“你不再叫我妈妈了,是不想叫了吗?”
“也不是—我走了。”我逃也似的出了家门。
我的确不想再叫养父母“爸爸”、“妈妈”了。原因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可能是厌倦了这种过家家的游戏吧。
过家家?
我猛踩刹车,轮胎在泥泞的地面上打滑,车身倾向一侧,沙也加在旁边惊呼出声。
“怎么了?”她脸色苍白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们恐怕有一个重大误会。”我说。
“误会?”
“关于佑介的‘父亲’,总之先回去再说。”我踩下油门,再次开动汽车。
回到屋里,我直奔客厅,拿起佑介的日记又翻了一遍,尤其是提到“那家伙”的地方。
“喂,怎么回事?到底有什么‘误会’啊?”
“说‘误会’不够准确,应该说是被骗了吧,被佑介。不过他也没打算把日记给外人看,所以说欺骗可能也不恰当。”我合上日记,把手搭到她肩上,“走,我们去二楼。”
来到佑介父母的房间,我再次摊开那些信细看。
“果然如此,和我想的一样。”
“什么意思?”
“启一郎在信里提到佑介时,从来没说佑介是自己的儿子。果然两人不是父子关系,这一来之前血型的矛盾也得到了解释。”
“那佑介是谁的儿子呢?”
“长子的儿子。”我回答,“就是信里启一郎所说的长子,他才是佑介的父亲。”
“怎么会……可是,”沙也加不停地捋着刘海,“长子在佑介日记里的称呼是‘那家伙’,对吧?”
“没错。”
“那和父亲不是两个人吗?”
“你会这么想,是因为日记里另外有一个‘爸爸’吧?”
“是啊。”
“那本日记里提到的‘爸爸’的确是启一郎,但启一郎并不是真正的父亲,而是祖父,也就是爷爷。同样,日记里的‘妈妈’其实是奶奶。”
沙也加困惑地眨着眼睛。“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呢?”
“佑介和父母的年龄差距过大,我们不是一直很怀疑这一点吗?而且你看这封信,”我拿起那叠信件,“信上提到佑介出生时启一郎的喜悦之情,因为是个男孩,甚至在内心大声叫好。会有这种反应的,如果不是孩子的父亲,那就应该是祖父了。而佑介和长子年龄差距过大也就可以理解了,因为两人不是兄弟,而是父子,差距大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为什么会把爷爷叫成爸爸呢?”
“可能佑介从小就由祖父母抚养长大,所以养成了这个习惯吧。从这封信上看,长子结婚第二年妻子就过世了,这期间生的男孩当然就是佑介。但一个大男人带孩子太辛苦了,所以就由长子的父母接过来抚养。”
“即便如此,让孩子管爷爷叫爸爸这种事情……”沙也加扭着身子,显得很不愉快。
“也许正是这一点,酿成了这个家庭的悲剧。”
“……怎么说?”
“这只是我的想象啦,”我先声明了一句,“从这些信上可以看出,启一郎是个相当严格的人。在对长子的教育上,也清楚反映了他的这种性格。正因为如此,当长子的法官之路遭受挫折时,他非常懊丧和焦急。”
“他在信上抱怨过,说长子‘太不争气了’。”
“最后启一郎因为‘一合的杯子只能装一合酒’而死了心,让长子放弃司法考试,转而当了教师。从信上来看,启一郎因为担心他的前途而走的这步棋似乎很英明。接着长子结了婚,结婚对象是远房亲戚的女儿,那就同样不是长子自己找的,而是父母帮他物色的。”
“长子完全就是御厨先生的傀儡啊。”
“你说到重点了。”我指着沙也加,“我想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虽然只是读信时的感受,很明显长子的一切都在启一郎的掌控之中。再想到佑介是长子的儿子,这种关系就更一目了然。启一郎会怎样对待这个孙子呢?”
“从信上看,我觉得御厨先生把对长子的期待转移到了佑介身上,甚至亲自给他起了名字。”
“考虑到启一郎在和长子的关系上占据绝对强势,由爷爷给孙子起名字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而长子的妻子更不会有异议,她本来就是因为性格温顺才被选为儿媳的。至于佑介的教育方针,我想启一郎也准备全面过问,不对,或许是要完全贯彻自己的主张呢。再加上这时,长子的妻子又过世了。”
“御厨先生肯定要把佑介接过来吧。”
“虽然不知道长子有没有反对,但他的意见多半也无足轻重,事情就这么定了。就这样,启一郎承担起了佑介父亲的角色。我想他应该不是刻意让佑介叫自己‘爸爸’的,但他也并没有纠正,说不定还很享受这样的称呼。”
沙也加皱起眉头。
“总觉得有点病态的感觉……”
“对于启一郎来说,长子是他人生的一大污点,恨不得忘掉才好,所以他也同样想忘掉佑介是自己孙子的事实吧。信上提到长子因为染指赌博,不得不辞去学校的工作,而这时他最担心的却是对佑介的影响。这就证明他已经将长子和佑介划清界限了。”
“哦,这样啊。那么—”说着,沙也加翻开佑介的日记,“圣诞礼物之谜也解开了,送礼物的就是佑介的父亲。这里提到‘今年又收到了圣诞礼物’,如果是父亲送的,也就不奇怪了。而后面这段话也可以理解了:‘爸爸说怎么老是送玩具,应该送点书才好,还在电话里发了火。’”
“刚开始读到这里时,我还说是不是佑介的爷爷奶奶送的,没想到正好相反。”我苦笑道,“先不管这个,日记里肯定还有什么地方更清楚地提到启一郎对长子的态度,快给我看看。”
我从沙也加手里接过日记本,哗哗地翻着,终于找到了启一郎去世一个月后的那篇日记。
“你看这儿。”我把那页指给她看,“这里写着‘爸爸很看不起那家伙,还对我说,绝对不能学他的样子,不能变成他那样的人’。”
“御厨先生是要让佑介彻底疏远长子啊。”
“因为对长子的培养失败了,他不希望在佑介身上重蹈覆辙。从佑介的日记里不难感受到,他的教育方针是相当严格的。而佑介不愧是个乖孩子,不仅完全服从这种严格的管教,对‘爸爸’也满怀尊敬。大概对启一郎来说,佑介称得上是他的得意之作。”
“简直是把人当物品看待嘛。”沙也加沉着脸说。
“他是在制作一个名为‘教育’的傀儡,而且进展很是顺利。没想到这时意外发生了。”
“就是御厨先生患了脑肿瘤吧?”
“没错。”我点点头,“还没能实现心愿,就不得不中途放弃对佑介的教育,启一郎内心的这份遗憾可想而知。他对佑介的牵挂,只怕更甚于对自己生命的留恋。但更痛苦的还是被留下来的佑介。”
“因为失去了指导者?”
“如果只是这样还罢了,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自己一直很轻蔑的人—也就是‘那家伙’回到了家里,还是以父亲的身份。”
“啊……”可能是想象了一下那样的情况,沙也加的眼神变得忧郁了。
“现在我们换个角度来思考。”我说,“站在长子的立场,长期压制自己的父亲终于死了,可以回到暌违已久的家里生活了,而且是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在一起,他的心情自然是得意扬扬,也很想尽快和儿子拉近距离。”
“啊,这么说来,”她的目光又落到日记上,“刚才那段后面还有这样的描写:‘我待在自己房间的时候,那家伙门也没敲就进来了,还一副很熟络的样子跟我搭话。’”
“因为好不容易又和儿子共同生活了,这种行为可以说再正常不过啊。但佑介对此的反应呢?”
沙也加继续读着日记。
“‘我毫不客气地说,少来打扰我学习。然后他就离开了。以后我就用这一招赶他出去。’”
“此外还有多处佑介毫无来由地厌恶‘那家伙’的场景。这也难怪,他从小就被灌输了这种看法。但是作为亲生父亲,一直被儿子这样冷眼相待,的确是很屈辱的事情。而且他一定在佑介身上依稀看到了启一郎的影子。”
“长子憎恨御厨先生吗?”
“我想是憎恨的。”我肯定地说,“所以只要佑介不敞开心扉,对长子来说,他就只是一个憎恨的对象。”
“然后……”
“是的,”我点头说道,“虐待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