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康正离开园子的公寓。风很大,吹得衣角不停翻动。康正只觉得双颊冰凉,耳朵生疼,腋下却一片潮湿。
佃会怎样出牌呢?
J果然就是佃润一。而且在面对加贺时,他还表示不认识园子。园子生前曾把他的号码写下贴到冰箱门上,两人的关系绝对非同一般,可他却说不认识园子,这实在让人感到蹊跷。康正无法当即判定对方是否与园子之死有关,但毫无疑问,这个人很可疑。
手里攥着便携式东京地图,康正接连换车,到达中目黑。看到还有些时间,康正在半路上找了家面馆,吃了碗天妇罗面。
来到佃在电话里告知的住处,一栋带自动锁的九层公寓伫立在康正面前,茶褐色的外墙给人一种恬静舒心的感觉,与周围的高级住宅融成一片。康正不由得有些嫉妒:今年才刚上班的毛头小子,为什么能住进如此高档的公寓?
走进正面玄关,首先是一道玻璃门,门旁有连接各房间的对讲机。康正看了看排列整齐的信箱,七○五室的信箱上嵌着一块写有“佃润一”字样的名牌。
康正摁动按钮,呼叫七○五室。玻璃门另一侧是宽敞的大堂。管理员的房间在电梯对面,管理员制服笔挺。
“哪位?”扩音器里传出说话声。
“我是警视厅的相马。”康正冲着麦克风说。
啪嗒一声,门锁打开了。
在七○五室等待康正的青年身材瘦长,面颊消瘦,穿着毛衣和牛仔裤,如果换上一身进口西装,说不定还能当模特。看到此人,康正脑中首先冒出的是“美男”二字,随后便感觉园子确实配不上对方。
“我是相马,在您休息时前来打搅,实在抱歉。”康正递上名片。佃润一一脸紧张地接过名片,盯着看了一阵。
那本来就是警视厅搜查一科刑警相马的名片。很久以前,有个在东京犯下杀人罪的凶手逃到爱知县,并引发了交通事故,当时来找康正带走凶手的人就是相马。但如今他是否还在警视厅搜查一科任职,康正已无从知晓。
警察手册就揣在康正的上衣口袋里。这是他昨天早上从警察局拿来的。和刑警不同,交警不允许将手册带回家。话虽如此,警察局也不会专门找人站在门口,检查是否有人带走手册。
康正并不希望让对方看到手册。只看封皮还不至于出问题,可一旦让对方看到手册里的内容,康正的身份就暴露了。
但佃润一似乎并未起疑。他说了声“请进”,将康正让进屋里。
整个房间约莫十二三叠。阳光从南面的大窗户射进来,洒满整间屋子。床、书架和电脑桌并排靠在墙边,窗户旁则放着画架,上面有一张小画布,画的应该是蝴蝶兰。
听到润一招呼,康正在地毯上盘腿坐下。
“房间不错啊。不便宜吧?”
“也不算太贵。”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住的?”
“今年四月。呃,请问你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润一似乎并不想和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拉家常。
康正决定开门见山。
“首先想问一下你跟和泉园子小姐之间的关系。”
“和泉小姐……吗?”润一的目光有些不安。
“练马警察局应该也问过你是否认识和泉园子小姐。据说你当时回答说不认识?其实你认识吧?”康正面带微笑地说。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润一问。
“我在和泉小姐的住处找到了这里的电话号码,所以昨晚才给你打了电话。”
“这样啊。”润一起身向厨房走去。看样子他准备泡茶。
“你为什么要对练马的警察说不认识和泉小姐呢?”康正边说边看向身旁的垃圾桶。垃圾桶里有沾满灰尘和头发的纸团,看起来是打扫地毯用的黏性纸。或许是因为有人要来,润一才赶忙收拾了房间。
“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润一背对着康正说道,“我和她已经分手很久了。”
“分手?这么说,你曾经跟和泉小姐交往过?”康正把手伸进垃圾桶,飞快地抽出里边的黏性纸,塞进口袋。
“对。”
润一端来托盘,把上面的两个茶杯中的一个递给康正。杯中的日本茶香气馥郁。
“你们是什么时候分手的?”
“今年夏天……不,还没到夏天。”润一啜了口茶。
“为什么分手?”
“因为……我现在上班也挺忙的,很难抽出时间来见面……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自然消灭。”
“分手后就再没见过面?”
“对。”
“哦。”康正掏出记事本,可掏出后才发现似乎没什么想记录的,“你说你不想惹麻烦,才说不认识和泉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该怎么说呢……”润一翻起眼睛看了看康正,“她不是死了吗?”
“你已经知道了?”
“报上说她是自杀的。如果我说和她交往过,警方必定会揪着我问个不休。”
“所以就撒了谎?”
“嗯。”
“警察的确很缠人,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这茶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康正啜了口茶,“但说句实话,我实在不明白和泉小姐为什么自杀。你有什么线索吗?”
“我也不明白。我和她分手都快半年了。对了,我记得报上似乎提到了她的自杀动机。”
“你是说那句‘对都市生活感到厌倦’吗?报上确实这么说过,但这种话实在太笼统了。”
“我倒是觉得动机就在于此。”
“如果自杀这一点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实,那么我们也不得不认可。但这次的情况不同。”
佃润一闻言睁大了眼睛。康正看到他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说她不是自杀的?”
“眼下还无法下结论,但我觉得应该不是。换言之,这是一桩被伪装成自杀的杀人案。”
“有根据吗?”
“有几个地方和自杀这一结论存在矛盾。”
“什么疑点?”
康正闻言,轻轻耸了耸肩。“很抱歉,这是调查机密。更何况你从事的行业与出版有关。”
“我还是有职业道德的。而且如果你不说,我也就没法协助调查了。”
“这话真是一针见血。”康正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说道,“好吧,那我就稍微透露一点。但还请你千万要保密。”
“嗯,这我知道。”
“你知道吗?园子小姐临死前喝了葡萄酒。”
“这事我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她是把安眠药掺到酒里喝下的吧?”
“没错,但报上疏略了另外一点。其实,现场还有另一个酒杯。”
“哦……”润一的视线在半空中游荡。康正无法弄清他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似乎并不惊讶。”康正说,“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吗?现场有两个酒杯,这就说明园子小姐当时应该和别人在一起。”
润一似乎有些困惑,目光来回游移。随后,他端起桌上的茶杯。“也许吧。但她也可能是在对方离去后才自杀的。”
“这种可能性也并非完全没有。但既然如此,就应该能找到当时和她在一起的那个人。在之前的调查中,我们已经问过所有与和泉园子小姐有关系的人,却至今没有找到那个人。”康正盯着润一的脸,“难道当时和她在一起的人就是你?”
“简直一派胡言!”润一粗暴地放下茶杯。
“如果也不是你,那究竟是谁?此人至今没能找到,也不见其露面,这实在让人觉得不自然。如此看来,可能性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此人在刻意隐瞒事实。至于为什么要隐瞒,原因不言自明。”
“我觉得,”润一舔了舔嘴唇,“园子应该是自杀的。”
“但愿如此。但只要案情中还存在疑点,我们就不能轻易下结论。”
佃润一叹了口气。“所以你就来找我?刚才我也说过了,最近和她没有任何往来。我承认我们之前的确交往过,但这次的事和我无关。”
“那除了你,你还知道和泉小姐生前和谁关系比较好吗?当时时值深夜,而和泉小姐又是位年轻女子,如果不是关系特别亲密的人,和泉小姐应该不会让对方进家。”
“这我就不清楚了。估计是在和我分手后又找到新男友了。”
“可能性不大。我们在她房间里发现了记录有你的电话号码的纸条,却没发现其他人的联系方式。”
“这么说,她也许还没找到。但我们早已撇清关系,再没有过来往。”
康正没有回应,只是摆出一副准备记录的姿势。“上周五你在哪里?”
润一应该也很清楚,康正是在询问不在场证明。他稍一皱眉,却并未说出半句不满的话。“星期五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到公司上班,回家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然后你就独自在家?”
“是的。回家后,我一直在画画。”
“画画?你是说那幅画?”康正指了指画架上的那幅蝴蝶兰。
“对。”
“画得很不错啊。”
“上周有位作家老师搬家,我就去买了盆蝴蝶兰当乔迁贺礼,在周六那天送过去了。那盆花我是周五傍晚买的,因为觉得很美,我一时技痒,就画了幅写生。之前,我的梦想就是当画家。”
“真令人钦佩。当时你一直都独自一人?”
“嗯,基本上是。”
“基本上?”这句暧昧不明的话引起了康正的注意,“什么意思?”
“夜里一点时,一位住在这栋楼里的朋友曾经来找我。”
“夜里一点?这么晚找你干吗?”
“他在都内的一家意式餐厅上班,每次下班回到家都差不多是那时间。”
“他是忽然到访吗?”
“不,不是的,是我要求的。”
“你要求的?”
“那天夜里十一点左右,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帮我从他们店里带比萨回来。当时我画画太投入,有些饿。要是你还有疑问,可以直接找他确认。今天他应该也在家。”
“那就麻烦你请他来。”康正说。
润一打了个电话。没过五分钟,有人敲响了房门。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和润一年纪相仿、气色却不大好的年轻人。
“这位刑警想问你上周五的情况。”
润一介绍说,此人叫佐藤幸广。一听说康正是刑警,佐藤目光中立刻流露出戒备的神色。
“你要问什么?”青年向康正问道。
“那天夜里一点,你是否带着比萨来过这里?”
“对。”
“你经常从店里捎吃的回来吗?”
“那天应该是润一第三次让我给他带吃的回来。有时我自己也会带些回来当夜宵。但就算是店员也不能免费。”佐藤靠在门边,两手插进牛仔裤口袋,“喂,这不会是在调查什么案件吧?”
“杀人案。”润一说道。
“真的?”佐藤睁圆了双眼。
“眼下还无法下结论。”
“话怎么又变了。”润一拢起头发,喃喃自语。
“你当时送来比萨后就立刻回去了?”康正问佐藤。
“没有。我在这里聊了一个钟头左右。”
“聊了些绘画的事。”润一说。
“对、对。当时他家里放了盆很漂亮的花,他正在画写生。对了,那花叫什么来着?”
“蝴蝶兰。”
“就是这名字。怎么不见了?”佐藤环视屋内。
“第二天我就送人了,现在只剩下这幅画。”润一抬起下巴示意,又扭头看着康正,“他送来比萨的时候,这幅画已经大致完成了。”之后,他又朝佐藤说道:“对吧?”
“嗯。”佐藤点点头,“画得挺不错的。”
“你还有什么要问他吗?”润一问康正。
“没了。”
康正摇了摇头。
“看来没你的事了。谢谢。”润一对佐藤说道。
“等调查结束后,你可要好好跟我解释啊。”
“我只能大致说说,说多了会被骂的。”说着,润一看了一眼康正。
佐藤离开后,康正继续向润一提问:“你和刚才那位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搬到这里后就认识了。经常在电梯里遇到,渐渐也就熟悉起来了。但我和他的关系也差不多就这样吧。”
润一的言下之意是说佐藤不可能为他捏造不在场证明。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的?”
“回来后就立刻开始了,应该是在九点半左右。毕竟那花第二天就要送人,我必须抓紧时间。”
听着润一的讲述,康正开始暗暗计算。从这里到园子的公寓,来回需要将近两个小时。而杀园子并做好所有伪装工作至少得花一个小时。如果真如润一所说,当天他晚上九点多到家,而佐藤也是在深夜一点来找他,那么他就只有三个半小时左右的时间。要在这段时间里行凶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但可以画画的时间就只剩三十分钟左右了。
康正看了看画布上的画。他对美术一窍不通,但要在三十分钟内画出这样一幅画,的确不大可能。
“佃先生,你有车吗?”
“父母有,但我没有。我不会开车。”
“哦,是吗?”
“说来惭愧,我觉得没有学车的必要。虽然迟早我都得去学个驾照。”
“嗯……”
如果不会开车,出行时自然会选择电车或出租车。但如果是在佐藤来之后再出门,电车已经停运,只能搭乘出租车。站在凶手的角度来看,深夜运营的出租车很容易被警方查到,既然要去杀人,就不会选择出租车。
“你能否证明你那天晚上是九点多回到这里的?”
“或许楼下的管理员还记得。你去找那天和我一起加班的人询问也行。那天我是晚上八点半左右离开公司的,不管再怎么赶,也都得九点半左右才能到家。”润一语气中充满自信,就像在暗示康正根本没必要去找公司的人核对。
“星期五那天……”康正说,“在把那盆蝴蝶兰带到这里前,它在哪里?”
“当然是花店里了。”润一回答,“那盆花是星期五下午我离开公司出门办事时,上司让一个女员工去买的。傍晚我回到公司时,花就已经放在我桌上了。”
“也就是说,当时你是第一次看到那盆花?”
“对。”
“是谁决定送花的?”
“据说是主编和女员工商量后决定的。之前他们还讨论过要不要送玫瑰呢。”
如此看来,润一应该不可能事先准备好这幅蝴蝶兰的画,然后装成是在那天夜里画的。
“你还有什么要问吗?”
“不,没有了。真抱歉,耽误你这么久。”康正不得不起身离席。
“那个,相马先生。”润一说。
“嗯……请讲。”康正忘记了自己的化名,一瞬之后才明白对方是在叫自己。
润一一脸严肃地说:“她不是我杀的。”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首先,我根本就没有杀她的动机。”
“我会牢记的。”康正回答。
乘电梯下到一楼,走出公寓楼前,康正顺道去管理员室看了一眼。一个上了年纪、身穿制服的管理员正坐在狭小的房间里看电视。
见康正冲自己打招呼,管理员打开玻璃窗。
“我是警察。”说着,康正出示警察手册,“请问这栋公寓楼是否有紧急出口?”
“当然有。大楼背面有紧急楼梯。”
“平常可以自由出入吗?”
“外边的人不行。通往紧急楼梯的门是锁着的。”
“那么,只要有钥匙就可以自由出入了吧?”
“嗯。”
“谢谢。”康正道了声谢,转身离开公寓楼。
回到园子的公寓,康正在饭桌上操作起来。他摊开从佃润一住处的垃圾桶里捡的黏性纸,小心翼翼地拿下附着在上边的毛发。虽然还粘着几根阴毛,令康正有些别扭,但现状已由不得他。
康正总共从黏性纸上拿下二十多根毛发。接着,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和一台便携式显微镜。盒子里装的是康正之前从杀人现场收集的头发。在被分为A、B、C三组的头发中,A组是园子的头发,B组是弓场佳世子的。
如果那些粘在黏性纸上的头发都和C组头发不同,那么佃润一的嫌疑也就洗清了。
但结果并非如此。康正拿到显微镜下观察的第一根头发就和C组的头发完全一样。
润一曾经说过,自从今年夏天分手后,他就再也没去找过园子。可康正却在园子的房间里发现了他的头发,这不禁让人感觉有些蹊跷。
为了避免出错,康正又一一观察另外几根头发。尽管可能性很小,却也不能排除与C组相同的头发并非来自润一的可能。
粘在黏性纸上的头发大致可以分为两组。其中一组的特征与C组完全一致。但在调查另一组头发时,康正全身不由得开始变热。他不停更换显微镜下的头发,一根根仔细观察。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结论缓缓浮出水面。
黏性纸上的另一组头发和弓场佳世子的头发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