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后,加贺准时出现,一身黑色西装外披着深藏青色羊毛外套。见到康正,他第一句话就是“天气转凉了啊”。
康正和他隔着餐桌相对而坐。康正在园子的房间里找到了咖啡机、咖啡粉和滤纸,他打算用这些东西冲两杯咖啡。打开电源,还没过一分钟,热水便开始注入咖啡粉,屋子里飘起一股醇香。
加贺说他是来归还前些日子借走的东西的,把园子的笔记本和存折还给了康正。康正确认后再加贺递来的文件上署名盖章。
“后来您有没有在发现什么?”加贺一边收起文件一边问。
“你指什么?”
“有关令妹之死的信息。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小事也没关系。”
“唉。”康正刻意叹了口气,“举行葬礼那天,东京来的人真是少的可怜。园子的公司只派了个面无表情的股长来,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园子在东京已经住了十年,公司里居热连个愿意来看看她的人都没有。光从这一点,我就能猜到园子之前在东京的生活究竟有多么孤独了。”
加贺轻轻点了点头。“她在公司里确实没有关系要好的朋友。”
“她公司那边你也调查过了?”
“对,就在发现令妹遗体的第二天。”
“哦?嗯,过段时间,我也还得去她公司一趟。”至于那些繁琐的手续,康正早已在葬礼上和那位股长商议好了。“那,她公司里的人都怎样看待她的死呢?”
“大家都很震惊。”
“想来也是。”康正点了点头。
“只不过其中也有几个人说,看到令妹之前的样子,就觉得她说不定要出事。”
“什么意思?”康正探了探身子。对于这种话,他决不能置若罔闻。
“据那几位同事说,在令妹过世的前几天,她确实有些不大对劲。他们和令妹说话,令妹也不愿搭理。而且令妹还总犯低级错误。这么说的人不止一个,所以我想令妹当时应该确实如此。”
“是吗……”康正皱起眉,缓缓摇了摇头。这并非是在演戏。他站起身,向准备好的杯子里倒入咖啡,把其中一杯递给加贺,“她果然一直很痛苦,真可怜。要加牛奶和砂糖吗?”
“谢谢。不必了,我就喝黑咖啡好了。但是……”加贺说,“如果事情真像您所说,她是因为不习惯都市生活的寂寞才自杀,我想她在平日里就会有所表现。可她为何会从上周起忽然表现出来,甚至就连同事也能看出来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假设令妹的确是自杀身亡,而自杀的原因也正如您之前所说,那么最近应该发生过促成她自杀的事。”
“或许有吧。”
“您对此是否了解呢?”
“我也不大清楚。我不止一次地说过,在周五夜里接到那通电话之前,我们兄妹俩已经很长时间没联系过了。如果我了解,早就跟你们说了。”康正明知在面对刑警的时候绝对不能表现出焦躁情绪,可还是忍不住吼了起来。
“是吗?”加贺似乎根本就没在意康正的语气,“我也问了令妹的同事,但他们都没能给出确切的说法。只不过……”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记事本,“上星期二,令妹说身体不舒服,向公司请了假。第二天来上班时,令妹的样子似乎就开始不大对劲了。”
“哦?”康正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也就是说,星期二那天发生过什么?”
“要么是星期二,要么是星期一晚上。我认为这样的推测没有什么不妥,您觉得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或许你说得没错。”
“为了避免疏漏,我就星期二那天的情况四下打听了一番。结果,住在和令妹的房间相隔两间房的女士说,她曾经在星期二白天看到令妹出门。那位女士是美容师,星期二正好休息,记得很清楚。”
“大概是出门买东西吧?”
“也有这种可能,但当时的情况让人感到奇怪。”
“怎么了?”
“令妹当时的衣着很特别,她穿着牛仔裤和运动衫,光是这样倒也没什么,关键在于令妹不光用围巾遮住口鼻,还戴了副太阳镜。”
“哦……”
“您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的确有点。”
“她是否是在掩饰相貌,不想让别人认出来呢?”
“不会是长针眼了吧?”
“之前我也这么想,就找鉴定科的人看了一下尸体的照片。”说着,加贺把手伸进上衣内兜,“要不您亲自过目一下?”
“不必了……你直接告诉我结果吧。”
“令妹去世时面容清秀,既没长针眼,也没长痤疮。”
“太好了。”康正不假思索地说道。妹妹死时面容清秀,这也算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心理慰藉吧。
“如此一来,”加贺说,“令妹很可能是要去一处她不愿抛头露面的地方。您有什么线索吗?”
“完全没有。”康正摇摇头,“园子从来不会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
“而且当时还是白天。”
“对。”
“那关于这点,就劳您费神再想想了。如果您想到什么,请务必联系我。”
“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康正喝了口咖啡,感觉太浓了。
“接下来想向您请教的是……”加贺再次翻开记事本,“令妹平日对设计是否感兴趣?”
“设计?什么设计?”
“什么设计都行。服装设计、家装设计,或者海报设计之类的。”
“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问。我妹妹和设计有什么联系吗?”
加贺闻言,指了指康正手边。“刚才我还给您的笔记本的最后有通讯录,其中一条是一家看似与令妹毫无关系的公司的电话。那家公司叫‘计划美术’。”
康正翻开园子的笔记本。“的确有这么一条。”
“我调查了一下,这是一家设计事务所,承接各类设计。”
“哦……你已经问过这家事务所了?”
“问过了,但那里的人却说不认识令妹。您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的确。所有员工你都打听过了?”
“呃,说是事务所,其实只有一个兼任设计师的经营者和一个来打工的艺校大学生。那个学生是从今年夏天才开始到那里工作的。”
“那个兼任设计师的经营者是个什么人?”
“那人叫藤原功。您听说过吗?”
“没有。”
“那您是否听说过绪方宏?这是那名艺校大学生的名字。”
“也没有。我妹妹平日聊天时哪怕聊到女性朋友,也不会说出名字,更何况这两个还是男人。”
“是。但为了避免疏漏,我再向您打听一个人。您听说过佃润一吗?”
“佃润一……”
康正忽然想起了什么。数秒后,他脑中闪过一线亮光。
润一。发音首字母是“J”。
“这又是谁?”为了不让加贺有所觉察,康正故作镇定地问道。
“他之前在这家事务所打工,一直待到今年三月。但听说从四月起,他就去出版社上班了。”
“你也找他打听园子的事了?”
“我打电话问过,但他也说不认识令妹。”
“是吗……”
这个人是否就是纸条上的J?康正目前还无法作出任何判断。如果此人正是J,那他决不可能不认识园子。不管怎样,康正都必须尽快确认这一点。
“我知道了。我这两天准备收拾一下妹妹的遗物,我会留意,看看是否有与这家事务所有关的物品。”
“那就拜托您了。”加贺低头致谢。他收起记事本和笔,“打搅了这么久,真抱歉。今天我就先告辞了。今天您还有什么安排吗?”
“我和房东约好要见面。”康正实话实说。他希望这房间能再多租几天。
“这样啊,真是辛苦。”加贺起身说道。
“这件事你们打算调查到什么时候呢?”康正问。他故意避开“案子”这个词,为的就是表现自己对此事的观点。
“我们也希望能尽快查明真相,结案归档。”
“我不明白。之前听山边警官说,你们已经打算以自杀来结案了,不是吗?”
“或许最后会如此,但要想结案,总得先提交一份完美无缺的报告。有关这一点,我想和泉警官您自己也应深有体会。”
“这我明白,但我不懂你们到底还觉得有什么不足?”
“这个嘛,就我个人的办案方针来说,但凡遇到案件,不管如何调查都不为过。很抱歉,耽误您时间了。”加贺低头致歉。在康正看来,加贺的每一个动作,哪怕只是低头,都另有深意。
“解剖结果如何?”康正改变了提问的角度。他想弄清眼前这个警察手里到底有什么牌。
“您指什么?”
“是否有什么疑点?”
“不,基本没有。”
“那么,就只做了行政解剖?”
在行政解剖过程中,一旦医生发现尸体存在问题,就会立刻联系警方,转入司法解剖程序。司法解剖时,警方必须派出人监督解剖过程。
“是的。您想了解什么吗?”
“倒也没什么……”
“据医生说,令妹死时胃里基本没有残留物。虽然没到绝食的程度,但也几乎没吃东西。这是自杀者的常见特征之一。”
“是因为没胃口吗……”
“对。”加贺点点头。
为了掩饰内心的悲伤,康正抹了抹脸。他的耳边再次回响起妹妹临死前打来的电话。
“血液中的酒精浓度如何?前两天你不是还很在意,希望查明我妹妹死前到底喝了多少酒吗?”
“是的。”加贺再次翻开记事本,“血液里有一定酒精,但含量不大。如此看来,估计就像您所说,令妹死前喝的是剩酒。”
“那安眠药呢?”
“也检测到了。对了,我们还从酒杯里检查出了相同的药物成分。”
“哦。”
“感觉有点奇怪。”加贺合起记事本说道,“一般人应该不会这样吃药。正常情况下都是把药塞进嘴里,然后再喝水服用。”
“把药掺到葡萄酒里,这种做法也没什么问题啊。”
“话是没错……”加贺有些欲言又止。
“死因是触电?”康正转移到下一个问题。
“是的。除此之外,尸体上没有任何外伤,内脏也没有任何异常。”
“如此说来,园子就如愿以偿,毫无痛苦地离开了人世。”
听到康正的话,加贺并未作出任何回应,只说了一句“那我就告辞了”,随即披上外套。突然间,他转过头来说:“啊,对了,我还有件事要找您确认一下。”
“什么事?”
“您之前说计时器是您摁停的,对吧?”
“对。”
“但当时您没碰过令妹的身体,是吧?”
“应该没有。怎么了?”
“呃,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在查看尸体时,我们发现粘在胸口的电线脱落了。再说得准确一些,粘住电线的创可贴稍稍松开了,导线并没有紧贴胸口。”
“大概是无意中被扯掉的。”
“我也这么觉得,但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扯掉的呢?令妹触电身亡的瞬间,电线应该紧贴胸口。停止呼吸后,令妹就不可能动过。这样一来,也就不存在无意中被扯掉的问题了。”
康正吃了一惊。他确实没有碰过电线和园子的身体。他曾在报警前做过手脚,但为了避免日后招来麻烦,他连一根指头也没碰过尸体。可他没想到,当时尸体已经处于不自然的状况。电线之所以会脱落,必定是因为凶手曾经挪动过尸体。这下子,康正必须想办法驱散加贺心中的怀疑。
“大概是我弄的。”康正说,“或许是我不小心碰到尸体,电线就脱落了。只有这一种可能。”
“可您曾经说您并没碰过尸体。”
“不,说句实话,如果你们要揪着我问是不是真没碰过,我还真不敢保证。我记得我好像曾经隔着毯子摇晃妹妹,想叫醒她。电线应该就是那时脱落的。”
加贺挑了挑眉。“您要这么说,这件事也就立刻解决了。”
“解决不好吗?抱歉,我的回答不太准确。毕竟我当时有些慌神,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不,没有这回事,请您别在意。”加贺穿上鞋,看起来是真的准备告辞了。可他敏锐的目光又落到鞋柜上。“这是……”他盯着一摞广告问道。广告都是康正刚才从信箱里拿出来的。
“全都是广告,一封信都没有。”
“哦?”加贺拿起广告,“我可以拿去看看吗?”
“请便。送你好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加贺把广告全都塞进外套口袋。在康正看来,那些广告根本就没有任何价值。
“后会有期。”加贺说。
“随时欢迎。”康正目送加贺离去。
就在康正准备锁门时,他忽然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原因就在于加贺刚才的一句话。
康正很想叫住加贺问个究竟,但他不能这么做,否则加贺就会像条食人鲳,再次紧紧咬住他不放。
加贺提到一样东西—创可贴。
加贺说,凶手把电线粘到园子身体上时使用了创可贴。而在发现尸体时,创可贴已经脱落。
康正走进卧室环视四周。他稍稍抬头,将目光投向高处,很快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书架上放着一个木质药箱。康正伸出两手拿下箱子,坐在床上打开箱盖。
感冒药、肠胃药、眼药、绷带、体温计……箱子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种药品和急救用品。其中有一盒创可贴,宽度大约一厘米,还剩下一半没用。
凶手当时就是用它把电线粘到园子身上的……
警方绝不可能没发现这一点,大概已经采集过指纹。分明如此,他们却什么都没说,大概因为他们只发现了园子的指纹。
康正合上药箱,把它放回原处。
他抬头看钟,快到三点了。不管怎样,今天他都必须去见一见房东,跟房东商量一下,再将这房间租几天。如此宝贵的杀人现场,康正无法轻易放弃。
夜里,康正决定试着给J打电话。
拿起电话前,他已经准备好了多种应对方式。如果对方确实与本案有关,他就不能轻易说出真实姓名。
他舔了舔嘴唇,做了个深呼吸,摁下电话号码。
三声长音之后,电话接通了。
“喂。”是男人的声音。对方并未报上姓名,这与康正的期待不同。
“喂?”
“请讲。”
看起来,在康正自报家门前,对方不准备说出姓名。这或许也是一种在大都市生存的技巧。康正决定赌一把。
“请问……是佃先生吧?”
对方并未立刻回应。康正心说不妙,莫非是自己弄错了不成?
但过了两三秒,对方答道:“对,没错。”
康正不由得握紧话筒。他的直觉没错。但关键还得看之后的进展。
“是佃润一先生吧?”
“对。那个……请问是哪位?”对方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惊异。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相马。”康正故意加快语速,以免被对方听出破绽。
“您有什么事吗?”光从声音上,就能听出对方已有所防备。
“我想问您有关一桩案件的情况,不知您明天是否有空?”
“什么案件?”
“详细情况见面后再谈吧。不知能否和您见上一面?”
“嗯,这倒没问题……”
“明天是星期六,您应该不上班吧?”
“我明天在家。”
“那我中午一点左右前去拜访,不知您方便吗?”
“嗯,可以。”
“那,还请告知一下您的详细地址。”
打听到住址后,康正说了句“那就拜托了”,挂断了电话。只是这么点小事,他却已觉得心脏似乎随时都会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