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浓厚的云层遮断了太阳的光线,天气冰冷,只要站在外面,就会感觉皮肤紧绷得直发疼。这种天气里,特地到花店来的顾客寥寥可数。藤屋鲜花店的女店员正站在里屋的台座前,用蔷薇制作花篮。这是要送到附近一幢大楼的,那里的二层有家意式餐馆刚刚开业。对方打来电话,一个男人在电话里要求说:“请适当用些蔷薇做出华丽的效果。”然而一听到对方的预算,她便泄气了。这个价位可用不起什么珍贵而高价的花。最终,混杂进少许丝石竹,她做出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花篮。
“都是因为经济不景气,大家都没闲钱用在鲜花上了。”店主听了订单的内容,死心般地说道。而带着叹息说出这句话,现在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要是附近有人死了就好了。这样一来,生意马上就忙起来了。”
“口无遮拦!”她笑着嗔怪道,却也知道他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确实,葬礼一来,花就好卖。
那位和葬礼有关系的顾客来的时候,女店员手中的活刚干到一半。
玻璃门上响起了叩击声,女店员同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好!”她朝入口看去,发现一个穿黑色外套的女人站在那里。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依旧是那副孤独的表情。因为女人肤色白皙,身材瘦削,因此看起来越发孤独。
“欢迎光临!”
女人微笑起来,向店里扫视一圈。
“每次来这里都很暖和呀。”
“是呀。但要是太暖了也不行哦。”
“还真是呢。”
女人空着双手,但可以看到她放在玻璃门外的白色便利店袋子。不知道她买了些什么,袋子很鼓。
“今天也是买以前的那种组合吗?”女店员问道。
“是的。把菊花放在中心吧。”
“还有雏菊对吧?”
“嗯。”女人点头道。
这位顾客从几天前开始,每天都来这里买花。买的花都是固定的品种,必定是菊花和雏菊。店主已经知道了她的情况。上周,她的丈夫死于交通事故。这起发生在车站前的事故据说惨不忍睹,已经成了这边街头巷尾的谈资。
女顾客买的鲜花大概是要供在佛像前。这么一想,女店员选花就格外慎重起来,尽量挑选漂亮的。
接过花的女顾客刚出了门,送完花的店主就回来了。他瞥了一眼并排摆放的鲜花,说道:“坂上夫人来过了吧?”于是女店员想起了那女顾客姓坂上。
“嗯。”她答道。
“还是菊花和雏菊?”
“是的。”
“唉,”店主抱起胳膊,“真可怜啊。她应该还很年轻吧?刚才正好从她家附近经过,感觉还是新建的。幸福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啊。”
“她肯定能再找一个好对象的。毕竟是个美女。”
“嗯,这倒可能。”
“你要不要试试看?你跟她挺般配的。”
“别胡说!”店主摆摆手,却是一副未必不可能的表情。他明年就四十了,还是单身。
2
奈央子抱着鲜花和购物袋回到家门口,一声“坂上夫人”传来。安部绢惠从隔壁庭院里走了出来。
“啊你好。”奈央子低头行礼。
绢惠几乎是和奈央子同时搬到这里来的。奈央子平时和邻里少有往来,绢惠是奈央子唯一的熟人。她比奈央子大五岁,家里有个刚上小学的儿子。
“买东西了?”
“嗯。”
“来我家喝杯茶吧?别人送了蛋糕。”绢惠一脸亲昵地邀请道。这副表情正努力让一个守丧的人恢复生气。
“谢谢。但有件事我必须马上去做。”
“是吗?那要帮忙吗?一个人一定有很多麻烦吧?”
奈央子所谓“必须马上去做”的事,应该是与法事有关的。这并不难想象,离她丈夫死亡才刚过一周。
头七要做的法事在葬礼时已经一并做完了。这一点绢惠应该也知道。
“不用了,我是要整理丈夫的遗物。”
“啊。”绢惠点头道,表情马上阴沉下来,“看来我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对不起了。”
“请别在意。”
“那,再见。”
奈央子正准备打开大门,绢惠再次把她叫住:“坂上夫人,有什么难事尽管跟我说。我很想帮你的。”
“十分感谢。”奈央子低头致谢。
绢惠一定认为奈央子是失去夫君的可怜寡妇。或许绢惠是把这当成了肥皂剧里的情节,自己也想变成剧中人物。当然她是出于一片好心才这么想的。
奈央子再次低头致谢后便进了家门。关上门后,她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她将东西放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这时电话响了,惊吓让她身体一度发硬,稍后才走近电话机。
打电话的是奈央子读女子大学时的朋友,到现在她们也还经常通话。在奈央子结婚之前,她们经常一起去看演唱会和音乐剧。长年单身的她去年也终于结了婚,这阵子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婚姻生活真是比想象的还无聊”。
“你现在没事了吧?”
“嗯,好点了。”
奈央子本想说感觉很不好,但若这么说,反倒会招来对方更多的担心。
“情绪怎么样?稳定下来了吗?”朋友问道。
“嗯,多多少少。”
“睡得好吗?吃得下饭吗?”
“睡得着,也吃得下。别这么担心。”
“就是担心你嘛。你可是心情一低落就什么干劲也没有的人。”
这似乎让她看上去颇像个弱女子。
“真的没事了。我现在有很多事必须干,没工夫低落。”
“嗯,那我就放心了。”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没事。对了,明天你有空吗?”
“明天?”
“嗯。我刚好拿到了那场演唱会的票。你也一定想去吧?”
“啊。”
她想起来了。若是在平时,她会高兴得跳起来。
“去吧。虽然这段时间很辛苦,至少换换心情还是挺好的。”
朋友的体贴让她深感于心。那场演唱会的票并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弄到手的。朋友一定是为了让失意的她振作起来,费了很大劲才弄到的。
她想要领受这份友情,但是——
“对不起。明天我恐怕去不成了。”
“啊——是吗?有什么事?”
“我丈夫的父母要来。说来整理遗物。如果这种时候出门,不知道会被他们说什么呢。”
“能不能让他们换个日子来?整理遗物什么时候都能做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说非得明天来不可。可惜了,你约别人吧。”
“是吗。那下次拿到什么好的演出票我再约你吧。一定就在近期。”
“嗯,就这么定了。对不起了。”
挂上电话后,奈央子原地蹲下。那位朋友可能真的会在近期内打电话来,带来充满诱惑力的安排。到时候怎么拒绝才好?光是想到这件事,她的眼前就一片黑。
面对这个失去丈夫的可怜女子,谁都想要来鼓励一把。
各位,你们把我放在一边吧——奈央子很想把这话喊出来。把我扔在一边,别把我从这房子里拉出去。
3
门口对讲机的铃声响起的时候,奈央子正在二楼的卧室里。她坐在地板上,头靠在床边,虽然并没有睡着,但也没有马上对铃声作出反应。因此,她不得不再次听到铃声。
阴郁的心情又沉重了一分:又有谁要来折磨我了。
她本来打算不管,但转念又发现不能这么做。按铃的可能是安部绢惠,她知道她在家。要是不去应答,不知道她会担心得做出什么事来。
她匆匆走出房间,取下安在走廊墙壁上的对讲机,小声说了句:“喂。”
“我是警察。”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或许是有意避开附近人的耳目,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
“哎……”
奈央子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
或许是以为对方没听清楚,男人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警察。从练马警察局来的。”
奈央子全身发热。
“啊,好的。”
只说完这么一句,奈央子便马上跑下楼,打开了大门。外面站着一个一身黑色西装的男子,年龄三十出头,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脸部却很瘦削,面颊尖长。
“来得突然,实在抱歉。”男子出示了警察手册。奈央子第一次见到这个黑色手册,比她模糊想象之中的证件要大得多。
“有什么事吗?”
“老实说,我有些问题想问你。”说完,男子摆出一副提防邻家的样子。
奈央子有些不知所措。她并不想让这个男子进门,然而如果在这里说话,就有可能让隔壁的绢惠发觉。因为不知道这男子的目的何在,所以她绝不想让绢惠听见他们的谈话。
于是奈央子敞开家门,说道:“请进。”
“不好意思了。”男子说完便进了门,接着又掏出一张名片。奈央子这才知道,他是练马警察局的刑警加贺恭一郎。
她正寻思着是不是要让对方进入房间说话,加贺已经从西装的内兜里取出了一张照片。
“这个男子你认识吧?”
奈央子咽了一口唾沫,伸手接过照片。无论接到什么样的照片,都不能显出慌张的表情——她对自己说道。
照片上是她料想到的人物。那人一身工作服,正站在某个住宅的房屋模型前笑着。他无忧无虑的笑容刺痛了奈央子的心。
“是中濑先生。”她说道。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加贺进一步问道。
“认识他嘛……他是这幢房子的建筑师,新日地产的……”
她说到这里,加贺便点点头取回照片,放回口袋里。
“他好像经常来你家吧?”
“也不能说经常……几个月来一次,来检修的。”
这幢房子是商品房,大约在两年前被买下。合同中有一项说,售卖方提供定期的基本检修。
“他最近来是什么时候?”加贺的嘴角隐约浮现出一丝笑容。或许是想稍微缓和一下奈央子的心情,然而完全没有效果。
“一个月前左右……好像是的。因为是保修两年。”奈央子做出一副回忆的样子答道。
“那之后,他就再没来过这里了?”
“是的。”
“确定吧?”
“是。”
奈央子收紧下巴,抬眼看着加贺。发现加贺仍然盯着她的脸,她不由得将目光移开了。
“请问,中濑先生怎么了?”她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忍不住。
“他失踪了。”加贺说道,“大约一周之前。”
“啊……是这样吗?”奈央子低下了头,她不知道这时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这个月的二十号,他说出门去见朋友,之后就再也没回过家了。在公司也一直是无故缺勤。”
“这个……他家人也一定很担心吧?”
“他妻子已经提出了搜索申请,但是过了好几天都没有一点线索,于是她就私下里找我商量。因为我和中濑先生妻子的哥哥认识。”
“这样啊。”
奈央子的目光再次落到刚才收到的名片上。加贺所属的是搜查一科。她根据自己在电视上看到的知识,想到了那是负责杀人案的部门。
“电话呢?”加贺问道。
“电话?”
“中濑先生打的。他有没有打过电话?”
“在检修之前打来过,除此之外就……”
“真的吗?”加贺一动不动地盯着奈央子,仿佛要看穿她心中的想法。
“是真的。为什么问这个?我会说谎吗?”
奈央子的声音不由得尖厉起来。虽然她感觉不自然,加贺却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接着说:“关于中濑先生失踪的事,你有什么线索或记忆吗?无论多么细微都可以。”
“没有。我都说了,他不过是我们家的客人罢了。”
加贺点点头,但这并不表示他满意了,反而像是在确认奈央子的回答不出他所料。
“中濑先生那里接到过一个奇怪的电话。就在中濑先生失踪之前。接电话的是中濑先生的夫人。”
“什么奇怪的电话?”
“电话里一个男的说:‘你的丈夫出轨了,对方住在两年前新建的住宅区里,是个有夫之妇。’”
“这种事……”
“于是我们询问了中濑先生的公司,说起两年前由新日地产经手的新住宅区,能想到的只有这里。而且是中濑先生负责的房子,数量就有限了。”
中濑具体负责了多少幢房子,加贺并没有明说。奈央子心想,这刑警一定是事先充分调查过才到这里来的。
“跟我们家……跟我没有关系。”她断然说道,“说我跟中濑先生……荒唐透顶。”
“我想你当然会觉得很不快。但是既然有这么个电话,而涉事的中濑先生又失踪了,我们不得不调查一下。他也有可能是卷入什么案子了。”
加贺强调了“案子”这个词。
“你就不能找其他地方的主妇去问吗?总之,跟我没关系。这种时候还问这种问题……你太没礼貌了!”奈央子没能抑制住声音的颤抖。
“万分抱歉。我也自知说话不小心。”加贺低头致歉,“听说你先生刚刚去世。”
“是的。”奈央子垂下目光。
“那么,能让我给他上炷香吗?我们当警察的,一听到在交通事故中丧生的人,是没法视而不见的。”
“可是——”
“不行吗?”
要是强硬推辞,这个姓加贺的警察也许会更起疑。于是奈央子一边说“那就请吧”,一边摆好了拖鞋。
一楼的和室里放置着佛龛,这是上次急匆匆买回来的。隆昌的遗像嵌在镜框中,旁边装饰着鲜花。
在佛龛前面合掌祈祷后,加贺保持端坐的姿势,转向奈央子。
“我听说肇事方驾驶时开小差了。”他说道。看来他事先调查过了。
“我丈夫当时正要进自家的车里,一辆卡车猛地冲了过来。肇事的司机说,当时形成了一个什么死角。”
“你也在现场……”
“是的。”奈央子点头道,“我正好在场。这事就发生在他送我到车站之后不久。”
“你说他送你到了车站?”
“因为住在静冈的家母身体不好,我那天晚上打算去照看她的。所以我的行李很多,就让丈夫开车送我了。”
“真糟糕啊,那你去静冈的打算也只好作罢了吧?”
“我对不住家母。”
“发生事故是几号?”加贺取出警察手册,作好记录的准备。
“在上周。是二十号,傍晚六点左右。”
“二十号。”加贺在手册上记下,一脸疑惑,“也就是中濑先生失踪的那天。”
“这有什么关系?”
“不,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偶然罢了。那么赔偿申请进展顺利吗?”
奈央子摇摇头。
“肇事的人没有买保险,正一筹莫展。但我已经把这事交给我认识的律师了。”
“哦。这种事可不少呢。”加贺怜悯地说道,“你是什么时候决定去静冈的?”
“出事的两三天前。”
“也就是说,那时你就打算让你先生留在家里了。他没说过要和你一起去吗?”
“因为他很忙……而且,我回娘家本来就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
“不少丈夫可是另一副样子呢。他们想把妻子完全据为己有,不是吗?”
“不知道。”奈央子歪了歪头。
“这么说,你是打算一个人去静冈?”
“不,我有个同乡的朋友,还是单身,住在这附近。她说很久没回家了,打算和我一起回去。因为我们打算在车站见面,所以她也目击了事故。”
这个朋友与刚才打过电话来的女人并非同一个人。奈央子与这个朋友平时并没什么来往。
“哦?”加贺一副兴趣浓厚的表情,“如果不介意,能把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告诉我吗?”
“这倒是可以,可你要干什么?我想她和中濑先生的事完全没有关系。”
她着力强调了“完全”这个词。
“为了确认一下。不管听到什么内容,我们都要确认,这是我们的职责。”
这刑警究竟是怀着什么目的说出这番话来的?奈央子摸不着头绪。然而稍事思考之后,她得出结论:被动地反驳不是上策。“请稍等。”她说完站起身来。
“二十号那天,直到出事前你一直都在家吗?”加贺记完那朋友的名字和联系方式,问道。
“快要离开家前,我向邻居打了个招呼,此外一直都在家里。”
“我明白了。”
加贺也站起身,奈央子目送他走到了门口。
“还是有关那个打给中濑先生家里的电话,”加贺一边穿鞋一边说道,“你能想出中伤他的人可能是谁吗?假如你在这儿说出名字,我是绝不会向外说的。”
“我不记得有人说过这种话。我也想不出有谁会做这种卑鄙的事情。”
“是吗?”加贺点点头,“那么如果想起什么来,请和我联系。”
待刑警走出去,奈央子马上锁上了门。她强忍住双腿发软,回到了和室,一屁股坐在刚才刑警坐过的坐垫上。
“幸伸。”她口中喃喃道。这是中濑的名字。
4
奈央子和坂上隆昌结婚是七年前的事。那时隆昌三十五岁,奈央子二十七岁。
两人都在东京市内的一家制药公司工作,但工作部门完全不同。直到朋友介绍,她与隆昌都素不相识。
然而隆昌却很清楚她的情况。自从在公司食堂里第一次见到她,他就一直对她很中意。相识之后,更是勤打电话。
也没有别的男人和自己交往——仅仅出于这个理由,奈央子陪他吃过几次饭。最终他向她求婚。奈央子已经记不清那是第几次约会的时候了,只是模糊地记得那是在银座一家法国餐厅用过餐之后的事情。两人甚至还没接过吻,因此这个请求让她很为难。虽然她并不是从没考虑过结婚,但她觉得这种事情还是要按顺序来。无论什么事都只按照自己的节奏来推进,这是隆昌的一个缺点。
虽然奈央子对这个看上去还算耿直的隆昌抱有好感,但说不上是那种对男性的喜欢。即使在约会见面时,她也从没有过心头怦怦乱跳的感觉。反倒是和朋友约好去听演唱会的时候,她更加兴奋不已。
即便如此,奈央子还是在周围人一番猛烈的劝导下答应了求婚。她也开始在意起了自己的年龄。同事们一个接一个因为结婚而离开了公司,她也觉得这样单身留在公司并不是好事。
结了婚,或许就会喜欢上对方,这种形式的恋爱也未尝不可——奈央子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在教堂办的婚礼,两百多人参加的婚宴,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快乐的回忆。唯一留下印象的,就是那冷静过头的演讲。在给客人点蜡烛的时候,因为丈夫的一帮朋友对蜡烛做了手脚,很难点着,这陡增了她的不快。
即便如此,她还是坚信:假以时日,总有一天她会觉得结婚是好事。
然而刚和隆昌生活在一起,她就感觉到自己作错了选择。或许是奈央子成了自己的妻子,让隆昌心头石头落地,他蛮横的面目忽然显露出来。
正如加贺所说,他想将妻子完全据为己有。但奈央子完全不认为那是爱情。奈央子哪怕是出门一步,也会招来他极端的不满。甚至她想和朋友一起去购物,他也会百般刁难,阻挠她出去。她想上进修学校的事也被他以家务事没人做为由一票否决了。对隆昌来说,奈央子仿佛就是能满足自己性欲、为自己劳作的人偶。
奈央子时常想起一个小学时和自己同班的女孩。只要奈央子和其他朋友一起玩,或亲密地说话,她就会歇斯底里地叫喊,或者找那些朋友的麻烦。她觉得,隆昌现在做的一切正和那个女孩一样。
一想到这种日子要过到终老,奈央子就感到一阵压抑。孩子也没生,称得上生存价值的东西,她一样都没有。她每天只能呆坐着,等待仿佛从小任性到大的丈夫归来。甚至两年前隆昌如愿以偿地买下独栋房子的时候,她的心情也没有轻松起来。踏进散发着新建房子气味的家门时,她首先想到,这里就将是她的葬身之处。
就在那时,中濑幸伸出现了。
“我是建筑师中濑。”
他站在门口一边递名片一边致意的样子,奈央子现在依旧记得一清二楚。他一张晒得黝黑的脸,仿佛就是个淘气的孩子,一口牙齿洁白清爽。
当时隆昌事务繁忙,于是就由奈央子一个人听取了有关新房子的说明。中濑正是为作说明而来。
第一眼见到他,奈央子的心就被他吸引住了。他也和隆昌一样带着少年时留下的气质,然而留在他身上的不是任性,而是纯洁。
“每当我把自己负责建造的房子给顾客看时,总是很紧张。不管是什么房子,我都竭尽全力去建造。这就像是和自己孩子的班主任说孩子的成绩一样。”
笑着说完这话的中濑,眼睛看起来熠熠生辉。奈央子心想,他一定很喜欢自己的工作。
作完说明后,奈央子为他沏了红茶。在新房子的客厅内,两人坐在全新的家具上,面对面喝茶。
中濑比奈央子要大一岁,虽然也结了婚,但是还没有孩子。让人惊讶的是,他是相亲结婚的。
“是上司介绍的。当时也没想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总之就是稀里糊涂结了。”说完,中濑笑了。
或许事实与此不同,奈央子想道。他一定很中意女方。即便如此,奈央子仍然觉得让这样优秀的人去相亲实在可惜。
一个月以后,中濑再次造访,这次是定期检修。他问房子有什么问题,于是奈央子指了几处让她在意的地方,他当场就处理好了。
之后,她又给他沏了红茶。一听奈央子说比起咖啡来,她更喜欢红茶,中濑便拍着膝盖说道:“这样的话,我知道一家不错的红茶店。”他把一家专营红茶的店告诉了奈央子。
“其实,我有时会在工作的空当偷偷去那儿喝茶。这是个秘密地方,我谁都没告诉。”他带着调皮孩子般的神色说道。
几天之后,奈央子得到一个出门买东西的机会,顺便去了中濑告诉她的那家红茶店。她本以为是家英国风格的店,事实却并非如此,店里的桌子和椅子都是原木质地,应该说是南亚风格。看来这家店想要营造的是一种红茶原产地斯里兰卡的氛围。奈央子在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一份加牛奶的肉桂红茶。
这时,中濑幸伸出现了。
完全是偶然,奈央子的心怦怦乱跳。说实话,她一直期待着他来。
中濑一开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奈央子在这里。但他刚在一个空座位坐下,便朝她这边看了一眼,露出惊讶的神色。
在确认过只有她一个人之后,中濑才问她是否允许他坐过来。对奈央子来说,这当然不是坏事。
在自己家以外的地方见面,这给了奈央子前所未有的怦然心动和兴奋感。中濑看上去也比平时更放松。
从那以后,奈央子时不时就会光顾那家店。时间大致是星期二和星期四下午两点左右。中濑会在这些时段到这家店来,这是他亲口说的。
可以说,在平淡无味的日子里,唯一能让奈央子开心的就是那些时间了。有时在店里见不到他,她就会一整天都开心不起来。
房子半年检修的时候,中濑也过来了。奈央子告诉他,卧室的地板会嘎吱作响。她并不想让他进入卧室,因为能显示他们夫妇两人关系的东西到处都是。然而对地板嘎吱作响感到介意的是隆昌。隆昌说,下次来检修的时候要修好。
中濑一言不发地修理着卧室的地板。他的视线无法朝向室内其他地方。在奈央子看来,他更是有意回避那张双人床。
“你没有打算生个孩子吗?”回到客厅的中濑问道。因为刚看过卧室,在奈央子听来,这是个露骨的问题,但他肯定没有深层的意图。
“我丈夫好像也没有这个意思。”奈央子答道,“我也已经不年轻了。”
“你年轻着呢。非常年轻。”
“谢谢。倒是中濑先生不想要孩子吗?”
“这个嘛,”中濑低头说道,“总觉得,我们两口子已经不像夫妻了。”
“是吗?”
“到底是在不同环境下长大的人,生活在一起有很多困难。也可以说是价值观不同吧。”
自己有没有回应中濑的这句话,奈央子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说过一句类似“我也这么觉得”的话。然而鲜明地留在她记忆中的,却是那之后和中濑四目相对的情景。最终,他碰到了她的肩。她没有反抗,顺其自然地被他抱住了。
奈央子小心翼翼维持平衡的某样东西在她的心中乱了套。一点小小的倾斜立即变成了一阵大震荡。就像被雪崩掩埋一样,奈央子对中濑的好感迅速支配了全身,让她不能自拔。
所谓的不正当关系,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5
安部绢惠正在给庭院里的树木浇水,看到隔壁坂上家走出一个年轻男子。她想,他或许是上周死去的坂上隆昌的故知。
然而男子一看到绢惠,便点头示意,朝她走了过来。他面部的轮廓很鲜明,在今天这样的晴天里,他眉毛下面显现出一片阴影。
“我有件事想问你一下,现在可以吗?”男子将警察手册拿了出来。
“什么事?”绢惠关掉胶皮管里的水,问道。
“是二十号的事情。听说坂上先生的妻子来这里向你打过招呼?”
“是的。她说她要离家三天,有什么事的话希望我通知一下她。她还把一张写了静冈娘家电话号码的便条带了过来。”
“还说了其他什么话吗?”
“接下来都是些闲话了。什么垃圾放置处的乌鸦变多了,晚上有人骑摩托很吵之类的话。”
“坂上夫人的样子有什么反常吗?”
“反常?”
“什么都行。就是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因为遭遇了那样的事故,她心情十分低落。”
绢惠刚说完,男子便摇摇头。
“是事故之前。我说的是坂上夫人来你这儿打招呼时的样子。”
“事故之前吗?这个嘛,我觉得没什么特别的。”绢惠思考起来。说老实话,她已经不怎么记得了。为什么这个男人要问事故之前的事?她想。“这么说来,我觉得那是她少有地主动跟我说话。”
“坂上夫人主动?平时不是这个样子吗?”
“也不是说没有,但反正她是个寡言少语的人。”
“她跟你说了多长时间话?”
“这个……应该有十分钟左右吧。”因为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目的何在,绢惠开始感到一丝紧张。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何处飞来水花,将男子的脚打湿了。男子一副吓了一跳的样子,向后退了几步。
绢惠看向旁边,原来是儿子光平正拿着玩具水枪躲在房子的阴影下。
“光平,瞧你干了些什么!”
被她一阵呵斥,光平朝反方向跑了。
“对不起,没事吧?”绢惠看着男子的脚致歉道。
“没关系。说起来,你和坂上夫人平时来往很多吗?”
“倒也不能说很多,只是互相照应一下而已。邻居可得好好对待啊。”
“坂上先生去世之后,你去过他们家吗?”
“去过。应该是葬礼后的第二天,我拿了一份松蕈饭给她。我当时想她可能还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
当时的情景绢惠仍然记得很清楚。奈央子道过谢,又问她要不要喝杯茶。
绢惠喝着红茶,随便说了些话。奈央子平淡地描述了事故的情景。绢惠因此还以为她心情已经舒缓了,但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绢惠无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厨房,只看见冷冻食品和冷藏过的米饭等东西摆在外面。或许她还没有恢复到能安心做饭的心情吧。绢惠心想,幸好带了松蕈饭来。
听完这些话,男子开始忘我地思索起什么来,接着又是一副忽然回过神来的表情,道谢后便走远了。
6
喝完肉桂红茶,不一会儿,平时招待她的那个侍者走了过来,问她要不要续杯。侍者之所以这么问,大概是因为她和中濑见面时总是会续杯。
“今天不必了。”
侍者闻言,微笑着走远了。
或许以后还是别来这里的好,奈央子寻思道。本是为了追忆他而来的,却没想到会紧张成这个样子。
她付过钱,走出店门。细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出钱埋单了。
从这里到家必须坐一站车,于是奈央子朝车站啪嗒啪嗒地走了起来。中濑平时都坐公司的厢式货车,但他从未送她回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怕被别人看见。
远处的天空开始染成红色。走在人行道上,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渐渐朝她靠近。一开始她以为和自己没有关系,但脚步声一靠近她,就慢了下来。她回头看去。
练马警察局的加贺一边走一边低头向她行礼。
“你是在跟踪我吗?”
加贺闻言,显得有些尴尬。
“算是吧,能和你边走边说话吗?不会耽误你的时间。”说着他朝车站迈开了步子。
奈央子回想起了今天早上从隔壁的安部绢惠那里听到的话。她说,昨天有个警察问了她许多问题。这个刑警是在怀疑我,奈央子确信。
“从那之后我们进行了很多调查,”加贺开口道,“二十号那天跟中濑先生有约的那个朋友,我们怎么也找不出来。我们对他公司里和他有关的人以及学生时代的朋友全部进行了排查,谁都说没跟他有约。”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奈央子头也不回地说道。她想尽快到达车站,只感觉路程异常遥远。
“你想想,一个男人要跟妻子撒谎出门,那会是什么时候?”
“你是想说跟情人约会的时候吧?”奈央子假装平静地说道,“而且他要见的那个人是我。”
“坂上夫人,”加贺停住脚步,“刚才你去了那家红茶店,我也都知道了。”
奈央子几乎要“啊”地叫出声来。
加贺继续说道:“我出示了中濑先生的照片问侍者,刚才出去的那位女士和这位先生有没有一起来过这里。侍者是怎么回答的,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吧。”
奈央子没有回答,重新迈开了步子,内心却已经被卷入一场风暴。怎么犯了这么大的疏忽,竟然没注意到被人跟踪,就到那家店去了——
“坂上夫人,”加贺追了上来,“中濑先生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奈央子摇了一下头,“我是和中濑先生喝过茶,但只是和他谈谈房子的事情而已。说什么特殊的关系……这种事绝对没有!”
“你觉得这个解释能说服我吗?”
“不管有多么不能说服你,没办法,那就是事实。”
终于到了车站,奈央子跑向售票机。
“夫人!”加贺马上来到了她旁边。
“请别这么大声说话。大家都看着呢。”
“那么,就只请你告诉我,中濑先生还活着吗?”
加贺的问题让奈央子睁圆双目,她急忙转过脸去,走向检票口。
“坂上夫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
通过自动检票口,她头也不回地向着站台走去。加贺没有跟上来。正好赶上电车驶来,她直接坐了进去。
奈央子剧烈的心跳难以平复下来,目光向着窗外掠过的一排排房屋,她觉得或许一切都要结束了。
一切都计算错了,只能说一开始就迷失在了错误的路线上。
“我已经忍不下去了。我打算把上次说的话付诸行动。”
中濑幸伸说出那个重大的决定,是在两周之前。两个人当时在一家常去的、位于红茶店附近的旅馆里。
“可是,万一失败了……”奈央子没有把另外半句话说出来。想象中的场景过于恐怖。
“我不想把你一直放在那种男人身边。你还这么年轻,我不想让你今后的人生断送在他手里。”
“那种事情……我不愿去想。”
“那么,就只有一条路了。”
“是吗?”
如今再次细想他们曾经说过的话,奈央子感到一阵颤抖。那是关于要杀隆昌的对话。
她原本一时冲动说出的一句话成了导火索。那是她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地嘟囔出来的。她说,要是他死了就好了。
这话的起因是不久之前她回隆昌老家的事。他的老家在福井县。
坂上一家人在一座古旧的和式建筑里聚族而居。隆昌一辈全是男的,他是长兄,弟弟里面有两个仍是单身。
嫁给长子的奈央子简直就像家政妇女一样被到处使唤。不,或许说她是奴隶更加确切。刚到家,她得到的命令就是为十多个人准备饭菜。菜单都已经决定好了,食材则堆在幽暗的厨房里。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初隆昌对她说,别忘了带方便干活的衣服和围裙。
即使在一家人用餐期间,奈央子也是连坐都不能坐。她必须端菜、送酒,将用完的餐具撤下。
“嫂子,你挺累的。下面的事就让妈妈来管吧,稍微休息一下。”其中一个弟弟觉得她太可怜了,说道。
然而隆昌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却让奈央子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不用。带她来就是让她干活的。妈妈你坐着。长子把老婆带回来了,还让妈妈干活,让其他人见了怎么像话!”
这时候的奈央子正在收拾用过了的筷子。她看着筷子的尖头,真想把它插进隆昌脂肪鼓鼓的脖颈里。
“哥哥真厉害,竟然还能在东京找到这样的人。”
“笨蛋。这可不是找出来的,是管教出来的。对她百依百顺,只能让她在你眼前翘尾巴,平时就要严厉管教。等你有了老婆也一样,绝对不要给她好脸色看。女人嘛,就是靠管教才会变好。”
隆昌一边喷着酒气,一边有板有眼地讲着他那套奇谈怪论。
交给奈央子的活还不止这些。她被使唤着给屋子大扫除,服侍长年卧床的祖父。婆婆还露骨地说:“这可是为奈央子留下的活哟!”虽然在那儿只住了三天,奈央子的体重却减了三公斤。
如此辛劳,隆昌嘴里却没有一句慰劳的话。他在回程的电车上说的净是些干活不够利索、见面行礼的方法不对之类的牢骚话。平时细声细气的奈央子终于忍不住想反驳,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何况她连反驳的力气都没了,只能一路保持沉默。
但她一直在心中低声咒骂:死了算了,这种男人,早死早好。但是这种运气恐怕不会降临,想到这里,她就陷入绝望。
在中濑面前无意说出的那句“要是他死了就好了”,是她在心情缓和下来的时候顺势说出的真心话。
但中濑并没有将这句真心话当耳旁风。他开始认真地考虑起如何实现她的愿望来。
“一想到你被其他男人搂在怀里,我就忍不下去。而且是那样一个男人。”
“我也……”奈央子欲言又止。
中濑说话的口气仿佛最近跟妻子完全没有性生活似的,但恐怕并非如此,奈央子揣测。就像她自己也没有将她和隆昌之间的事如实说出来一样——
“你和他离婚的可能性,恐怕没有吧?”中濑问道。
“可惜,怕会是这样。”
“我这边总会有办法的。只不过可能要付一大笔抚慰金。”
“我丈夫可不会接受什么抚慰金。而我身上又没有足够的钱让我获得自由。”
“那终究只能作个了断了。”
“可这真的能行吗?”
“只能这样做了。如果不做,我们两个永远都不会在一起。”中濑起身披上了睡衣,“我把计划更具体地推敲了一下。你要听听吗?”
奈央子躺在床上点点头。
“关键就在于给你制造不在场证明。我们两个人的事应该谁都没有发现,所以我不会被怀疑。你首先到外面的什么地方住一夜,我趁这期间潜伏到你家里,怎么样?”
“你想制造强盗入室的假象?”
“嗯。因为警察如果要调查犯罪动机就麻烦了。”
“可是我丈夫以前练过柔道,力气大着呢。”
“我没打算跟他真枪实弹地干。你不是说他回家总是很晚吗?我打算在停车场埋伏好,趁他下车的时候,从背后袭击。”
“怎么袭击?”
“这个,”说到一半,中濑摇摇头,“这事接下来再考虑。”
他一定已经想好了具体的方法,或许只是因为顾及奈央子,才犹豫该不该说出来。
“能让别人觉得这是强盗干的吗?”
“我会抢走他的钱包的。”
用这种方式能糊弄过警察的眼睛吗?奈央子担心起来。他们即将实施的行动看上去十分不现实。
“能行吗?要是你被警察抓进去了,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一定会疯的。”
“我会干得不留痕迹的。否则我们就没有未来。”
中濑坐在床上,握住奈央子的手。奈央子一边用力反握,一边想着,这或许需要作好死的心理准备。
让两人进一步坚定决心的事很快就发生了。奈央子从隆昌那里得知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下个月起,隆昌要调职去京都。
“之前我就提出了申请,现在他们终于采纳了。我下个月尽早出发,解决了住房之类的问题之后,你也作好准备,跟人打好招呼后就过来。明白吗?”
和往常一样,隆昌并没有要向奈央子征求意见的意思。奈央子本想反驳一句,说忽然就这么决定让她有些为难。但要是他反问为什么不能跟他一起去京都,那自己一定无法辩驳。
“你为什么提出要调职到京都?就算去了那里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啊。”至少这一点她要问清楚。
“那边更近。明摆的嘛。”隆昌不耐烦地答道。
奈央子感到自己再度被一片黑暗包围。他说的“更近”,意思应该是说离福井的老家更近。她已经感觉到了,他将来想住回老家。
“可那为什么还买房子?”
“这不是问题。”
“什么‘不是问题’……”
“和昌终归是要来东京的,我说过让他住这里。”
“这……”
她的心情由憎恨转向坚定的杀意或许正是这个时候。她醒悟了,隆昌只不过将她当成附属物品而已。
一听说要去京都,中濑分外焦急。
“必须赶紧了结,你有机会从家里脱身吗?”在他们常去的那家旅馆,他问道。
“我之前就对他说过妈妈身体不好,我想我能得到两三天时间回自己家照顾妈妈。”
“那你赶紧跟他打好招呼吧。我也要配合你作好准备工作。”
“你真的要干吗?”
“真的。事到如今了,你还在说什么!”中濑抱住奈央子,“如果不在这里作个了断,恐怕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再见面了。那样也无所谓吗?”
奈央子被他搂在怀里,摇了一下头。她既不想再也见不到中濑,也不愿继续被隆昌使唤。
之后,两个人用电话一来一去地敲定了计划的细节。奈央子告诉隆昌,二十号那个星期六她想回娘家。虽然这个请求被接受了,但隆昌给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星期一当他回到家的时候,她务必要出现在家里。
“那就不能指望等你丈夫下班回家的时候了。星期六和星期天公司不上班吧?这样一来,只有等你丈夫在家的时候下手了。”
思考片刻,中濑说:“等他半夜睡觉的时候下手。”
“那所房子,想要潜进去不是难事。不管他柔道练得怎么厉害,只要睡着了他就没辙。你上次说他最近在服用安眠药吧?碰上有人袭击,他应该不会睁开眼睛。”
“可是幸伸,你能半夜不在家吗?”
“我会说那天我要出差,在外面过夜。我老婆从来不关心我的行踪,这一点没问题。”
然而这个计划不得不马上修改。因为奈央子在娘家的时候,隆昌也不会在自己家里。
“我星期六晚上会回福井。星期一我决定去京都。赴任之前还得向那边打个招呼。”隆昌说出这番话是在十八号的晚上。
十九号白天,奈央子给中濑打电话说明了情况。他也十分震惊。
“那下手的机会不是完全没有了吗?”他叹息着说道。
“是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是上天在说这种事不能做吗……”
“可别这样丧气。一定有什么好办法的。总之,这个机会要是错过了,就全完了。”
中濑说自己再想想办法,挂掉了电话。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又打来了。
“虽然有些复杂,但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他在电话里说道,“你镇静下来,仔细听我说。”
中濑所说的计划确实很复杂,奈央子不得不一边听电话,一边记录下来。
7
加贺刑警如一股不祥的风吹到奈央子家,是在隆昌死后第十二天。奈央子一走到阳台晾衣服,便看到他的身影正慢慢走近。
半路上,加贺还和一个小孩说了几句话。那是住在隔壁的安部光平。对这个不打招呼就随便进人家院子的小孩,奈央子没有半点好感。
奈央子刚下到一楼,门铃正好响了。她连对讲机也没接,直接打开了大门。
“虽然知道这要让你不高兴,但我还是想问几个问题。”加贺略显顾虑地说道。
“请吧。”奈央子招手让他进来。加贺看上去有些意外。
奈央子把他引到客厅。奈央子和中濑曾经相视而坐的那张沙发上,现在坐着的是奈央子和刑警。
“我去找过你的朋友了,”他说道,“就是打算和你一起去静冈的那个人。”
“哦。”奈央子点头道,“我还得再次向她道歉呢。实在太忙,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说什么了吗?”
“她很担心你。希望你尽早恢复精神。”
“是吗?给她添了麻烦,实在对不住。”
“你约她去静冈,是事发前一天吧?”加贺说道,“她是这么说的。说你在事发前一天忽然约的她。她还笑着说,能够那样立刻答应,可是老处女的特权。”
是她说话的风格,奈央子脑中浮现出了朋友的面孔。
“为什么你忽然这样约了她?”加贺有些严肃地问道。
“因为我忽然想了起来。毕竟,要是我一个人回到静冈,岂不是很无聊?”
“那你们在车站见面的提议也是你提出来的吧?”
“是这样吧。我忘了。”
“而且你还指定了在出租车停车处附近见面。正常来说,考虑到下雨的情况,我觉得一般都会在车站里,比如检票口附近见面才对。”
“车站里人太多了,反而不好找。”
“真的是这样吗?”加贺紧紧地盯着奈央子的眼睛。
“不是这样又该是怎样?你究竟想说什么?”虽然明白一旦激动起来就等于输了,但奈央子还是忍不住慌张起来。
加贺放松了肩膀。
“正因为见面的地点在出租车停车处附近,所以你朋友也目击了事故。”
“啊……”奈央子撩起额前的头发,“真是太可怜了,那种场面,谁都不愿见到的。那种……恐怖的场面。”
加贺例行公事地掏出了手册。
“受害人正准备上车,一辆卡车冲了过来,他的身体被两辆车夹在了中间。特别是上半身的伤很严重,头部完全被压扁了——”
“请别说了!”奈央子用双手捂住耳朵。那时候的场面,她已经不愿意再想起了。
加贺合上手册。
“这是我从负责调查那次事故的人那里听来的。听说受害人的面目完全不能识别,确认他身份的材料是他的驾照,还有他身边的家人,也就是你的证言。”
“你想说什么?”
“我也从出席葬礼的人那里听说了,在葬礼中常见的打开棺盖、向逝去的人作最后道别的仪式,并没有出现在你先生的葬礼中。理由是脸被撞坏了。”
“不行吗?实际上就是如此,没有办法。”
加贺向前探身,把双手放在桌子上。
“能听听我的猜想吗?你要是觉得是胡说八道也可以不听。”
“听听无妨,但我马上就得去买东西了。”
“打个比方,”加贺说道,“假设有一个叫A的女士,杀了一个叫B的男士。是否故意尚不清楚,但关键的是,她并不打算去自首。于是她必须思考在不自首的情况下如何不会被警察怀疑。这时她得到了另外一个叫C的男士的帮助。具体是怎么做的呢?她让C装扮成B,让他出现在一个不相干的第三者面前。当然,完成这些之后,在尸体被发现之前,A必须要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于是A立下计划,和她朋友一起,离开东京两三天。”
“请等等——”
“这个计划看起来进展很顺利。然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化妆成B的C因为事故死亡了。A一下子束手无策,但有一点很幸运,那就是尸体处于一种难以判明身份的状态。A最后大获全胜。也就是说,她证明尸体是B,就这样把C的尸体当成B火化掉了。”
“荒唐透顶!”奈央子站了起来,“那你是在说棺木里的是中濑?”
“我想还是有确认的必要。”加贺冷静地说道,“幸好当时死者的血液还附着在事故车辆上。哪怕只有你先生一根毛发,都能够进行DNA鉴定。”
“我想我丈夫的毛发已经没有了。从那之后,我打扫了好几次。”
“这一点也不成问题。你先生在公司里有一顶专用的作业帽,那上面还粘着几根毛发。”
“要是这样……你尽管去鉴定或者干别的什么吧。”
奈央子快步走向厨房,往玻璃杯里注满水,一口气喝干。她早就料到加贺会怀疑到她身上。她心头苦不堪言,以至于站着都让她感到痛苦。
8
“那么今天我就告辞了。”奈央子回到客厅的时候,加贺起身说道,“接下来,就靠科学的力量了。”
奈央子什么也没回答,她想不出合适的话来。
“哎,怎么这地方被弄湿了?”加贺的目光落在自己右臂的袖子上。从手腕稍向上的地方沾上了水滴。
他取出手帕,朝天花板望去。奈央子也跟着往上看。
她吓了一跳。
就在加贺所坐位置的正上方,天花板已经透湿,水滴正从那里落下来。
“奇怪啊,也没下雨。而且又是这么新的房子,应该不会漏水。”
“刚才二楼花瓶倒了。”奈央子立刻说道,“里面盛了很多水,怕是那些水给浸湿了吧。”
“那还是早点处理的好。需要帮忙吗?”
“不,呃,不必了。”
“是吗?那我就告辞了。”加贺走向大门。
加贺刚出去,奈央子立刻锁上门,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职业刑警果然很恐怖,她想。从一丁点的线索,马上就能看出外行人的想法。
加贺刚才所说的内容,和中濑制订的计划基本相同。不同的是,要杀隆昌的并不是奈央子,而是中濑。他直到最后都没有让她插手。这既是为了他们两个人,恐怕也是考虑到一旦遭逢危险,他一个人承担就够了。
“能够下手的只有星期天。而且你出了家门后,必须让第三者看到你丈夫活着的身影。”中濑在电话里说道。
“我出了家门后,他肯定会立刻去福井的。这样不是没有杀他的机会了吗?”
“所以说,”中濑低声说道,“实际上,我打算在你出门之前就解决这事。”
“啊?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
中濑的计划如下。首先,星期六的傍晚,奈央子乘隙让隆昌服下安眠药。一等他睡着,奈央子就跟中濑联络。趁她向隔壁家打招呼的空当,中濑潜入家中,将隆昌杀死。之后,他穿上隆昌的衣服,把刚从隔壁回来的奈央子用车送到车站。车站前已经有第三者在等待,她将成为证明隆昌还活着的证人。然而这个第三者,必须是一个对隆昌的脸不怎么熟的人。
“会顺利吗?”奈央子在电话里问了好几次。虽然她也深知,这种事不实际去做是预测不出结果的,但她还是不得不问。
“会顺利的。”中濑当即回答道。或许他也正在说服自己。
然而到最后,一切的计算都失控了。
奈央子跑上楼梯,快步通过走廊,进了卧室。
一眼看去,房间内并没有什么变化,地板没有一点被浸湿的样子。但既然一楼的天花板正在漏水,原因想来也只能有一个。
她走近双人床,将鸭绒被掀起来,接着取走枕头,掀开了床垫。
冷飕飕的空气触到了她的脸颊。
床垫下面有一个用木框围起来的空间。现在这个地方对奈央子来说是个秘密的世界。
她仔细检查了里面的东西,但并没有异常,没有道理会漏水。
奇怪——正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果然是在那儿吗?”走廊里响起了说话声。
她大吃一惊,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加贺正慢慢地走进房间,一脸悲悯的表情。
奈央子的身体无法动弹。为什么明明应该已经出去的刑警会在这里?这个问题占据了她的大脑。但同时,她又感觉到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早晚会到来的时刻来了罢了。
“我是从院子进来的,客厅窗户上的锁我已经预先打开了。”
也就是说,他假装回去,又再次潜进来了。
“那漏水的事……”
“是这个。”加贺将右手拿着的东西伸了出来。
那是一把塑料水枪,一定是安部光平的东西。
“刚才趁你离开的时候,我用这个弄湿了天花板。我想这样的话,你一定会打开那个秘密的藏身之处。请原谅我这个权宜之计。我只是想避免强行对房间进行搜查而已。请你理解。”加贺低头致歉。
“你为什么会想到藏在这里……”
“因为我想不到会在其他地方。能够把一个人藏起来,而且能腾出一个简易冷冻室的空间,除了床底下,我再也想不出其他地方了。特别是在这个季节,这个房间的窗户却一直开着,看上去就是要把整个房间冷却下来。对吗?”
“你一直确信我家里有尸体吗?”
“这是简单的计算。两个男人消失了,一个人的尸体被火化,那另一个人会消失到哪里呢?”
“是吗?”奈央子双膝跪地,“是啊,很简单。”
这个简单的计算却被算错了,她想道。
“让我产生这个想法的,是你邻家女主人的一番话。”
“安部夫人的话?”
“她说,葬礼之后,你光吃冷冻食品。听到那里,我不知为何就觉得你需要一个冰箱。我最先想到的是,尸体会不会被切成小块冻了起来?”
“怎么可能……”奈央子摇头。光是听着就让她起鸡皮疙瘩。
“嗯,这种事对你来说是很难办到的。而且看这里的冰箱,无论将尸体切割得如何高明,都不可能收纳一整个人的尸体。于是我寻思是不是有别的可能性。这时,我发现这附近有好几家药房。我就拿着你的相片——”
听着加贺的话,奈央子叹了一口气。
“有人记得我?”
“有好几个人呢,”加贺说道,“一口气买下四五个冰枕的人,恐怕不是很多。”
“是啊。”奈央子隐隐笑了起来。这是自嘲的笑。“果然当初应该多跑几家药房的……”
“我还问过了便利店。在车站前的那家店,我得到了证言,说你几乎每天都去那里买冰块。从便利店买来冰块,回来的路上到花店转一圈,这是你每天的功课。”
“冰块……重死了。”
“能让我看看‘棺材’吗?”
“好的,”奈央子从床边退后一步,“请吧。”
加贺向床凑了过去。或许是为了防止留下指纹,他一边戴起手套,一边朝里面看去。
奈央子盯着他的脸。加贺瞬间显出诧异的表情,接着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最终变为一脸吃惊。
“这是……”
“是的,”她点头道,“和刑警先生的想象不一样吧?”
“这是怎么回事?”
“计算错误。一切都算错了。”说着,她的视线低垂下来。
床中的棺材里躺着的,并不是坂上隆昌,而是中濑幸伸。
9
二十日傍晚,向隔壁的安部绢惠打过招呼之后,奈央子回到家里。按照当初的计划,应该是实施完罪行的中濑幸伸在等着她。
然而那个时候,在大门口迎接她的却是隆昌。
他手中拿着奈央子的行李。
“再不快点的话就误点了。她不是在车站等着你吗?”说完,他穿上鞋,快步走了出去。
奈央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从后面追上时,隆昌正要坐进车里。
计划可能改变了,她心想。一定是中濑那边出了什么情况,不得不中止了计划。这么想着,奈央子虽然感到几分可惜,但终归安下心来。她不想犯下杀人的重罪,也不想让中濑犯罪,这样的想法占据了她的内心大半。
今后的事等回到静冈再说,她寻思道。
车里的丈夫一直沉默不语。她并没有深究原因。因为老婆不在家的时候,他总是不高兴。
丈夫开口说话,是在眼看就要到车站的时候。
“奈央子。”他用低沉的声音对她说道。
听见这说话声的一瞬间,奈央子不知为何背脊凉了半截,她预感将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被说出来。
“你可别小看我。你在家里干了些什么,我可全部看见了。”
“……什么事?”
“等你从静冈回来之后再告诉你。总之,在这件事上,犯错的是你们。”
“你们”——既然他用了这个词,那他显然已经知道了奈央子和中濑的关系。这本身就是一个打击,但更让奈央子担心的是中濑现在的下落。
然而她不能问丈夫。就在这种状态下,车到了车站。
隆昌停下车,打开后备厢,将奈央子的行李拿了出来。他用针一样锋利的目光瞪了她一眼,接着准备坐回车里。
事故就是紧随其后发生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没有马上明白过来。她刚刚坐过的那辆车的侧面被一辆卡车的前端撞上,嵌了进去。周围的骚动声和人们跑来的声音在她听来,远得就像是隔着玻璃传过来的。
每当她努力回想之后的事,总是一片混乱的记忆。她甚至记不清警察是在医院还是在警察局对她进行了讯问。她费了很大力气才想起,本打算和自己一起回静冈的朋友一直都陪在她身边,直到把她送回家中。
那之后的事,她仍记忆鲜明。她浑身木然地走进卧室,打开灯的瞬间,那个场面跃进了眼里。
卧室的地板上横躺着的是中濑幸伸。从外表来看,他已经死了。但她还是跑到他身边,试着摇了摇他的身体,祈求他能睁开眼睛。然而他没有半点反应。
一切都明白了。中濑反倒被隆昌杀了。隆昌并没有服下安眠药,恐怕他早已察觉中濑和奈央子的计划,假装睡着,埋伏着等待中濑。
隆昌是否一开始就抱有杀机,她不得而知。刚发现中濑的尸体时,她觉得他是被蓄意杀害的,但随着时间推移,她又开始觉得或许并非如此。隆昌或许是想警告一下中濑,不要再接近自己的妻子。这是因为中濑的身体上并没有明显的外伤。仔细观察,才能隐隐地在脖子上辨认出可能是手掐的痕迹。精通柔道的隆昌可能只是想通过掐脖子来警告一下,但用力过度了。
“犯错的是你们。”隆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会不会是为他失手杀掉中濑而给出的借口呢?
但毫无疑问,真相已经弄不清楚了。
确定无疑的是,隆昌知道奈央子和中濑的计划。整理隆昌桌子抽屉里的东西时,奈央子翻出了一盒录音带。她听了一下,才发现上面记录的是她和中濑的通话。看来,隆昌是在电话里安装了窃听器。他应该是察觉了两个人的关系,为了确认才安装的。然而窃听器却录下了他们想要杀他的计划,因此他才对他们抱有强烈的憎恨。
隆昌说星期六和星期天要去福井,也是他的幌子,应该是为了让他们对这个计划死心而做出的举动。然而因为中濑想出主意,要在奈央子出发之前实施行动,所以他将计就计地作好了埋伏。
“给中濑的妻子打电话的,应该就是你先生吧?”听奈央子把话说完,加贺问道,“他恐怕是认为,这样一来,你们两个也不得不分开了。”
“既然他知道我和中濑的事,为什么不直接对我说?”奈央子说道。这并不是向加贺询问,而是在自言自语。
“男人有各种各样的类型。平时粗暴,没头没脑,一到关键时刻却什么也不说的人可是常有的。如果对方还是自己爱着的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你说我丈夫爱过我?”
“是的,”加贺点头道,“我想是这样。所以他才会在杀掉中濑之后,先把你送到车站。他恐怕是想趁你在老家的时候,一个人将尸体处理掉。如果他不爱你,一定会让你也帮忙收拾尸体。”
奈央子低下了头。或许是这样,又或许不是这样,事到如今已经弄不明白了。而对她来说,是或不是都无所谓。
“我想问一个问题。”加贺说道,“你这样保存中濑先生的尸体,究竟打算将它怎么样?打算有朝一日埋掉或者火化吗?”
“怎么可能,”奈央子轻轻笑了一下,“这种事情我是不可能办到的。”
“那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奈央子说道,“发现他的时候,我最先想到的只是不能让人发现。于是我不计后果地把它藏在了床底下。接下来担心的是尸体会腐烂。因为丈夫的事,我在和殡仪馆的人说话时得知,在葬礼被推迟的情况下,要用冷冻材料将尸体冻住。我就想自己也可以试试。于是我在床的内侧贴了泡沫苯乙烯,将二十个冰枕放了进去,又把另外二十个放到冰箱里冷冻,每天晚上取出来交换。真是很辛苦。虽然我知道不能一直这样干下去,但又不能停下。”
接着,她“呼”地长叹了一口气。“老实说,被加贺先生你看见了,我倒觉得松了一口气。”
“能借电话用一下吗?”
奈央子指了指房间的角落。梳妆台上放着无绳电话的分机。
加贺走过去,拿起分机,传来了一阵拨号的声音。
“喂,是股长吗?我是加贺。不出所料,在我提到过的那幢房子里发现了尸体。情况紧急,请派人过来。我把地址说一下,练马区——”
一边听加贺打电话,奈央子将手伸向了“棺材”。
中濑幸伸还是像她发现他时那样,面目安详,双眼紧闭。他的尸体周围,雏菊连同冰块和冰枕装点在一起。
那是不知何时,他送给奈央子的花。
“雏菊的花语是‘深藏于心的爱’。”他像个少年一样,脸颊微红地说道。
奈央子碰了碰他的脸颊,冰冷,如石头一般僵硬。
“再见了。”
面对着冰冷的脸颊,她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