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对楠木母女而言非常重要的日子就要开始了。
真智子和往常一样,陪理砂一起乘上电梯,下到了公寓底层。若在平时,两人会一起走到车站,但今天,刚到公寓门口,真智子就开始目送女儿。
“再见,加油哦!”真智子说道。
“嗯。妈,到时候你一定会来看的吧?”
“我是这么打算的。”
“一定要来哦!”说完,理砂朝车站迈开步子。
真智子怀着祈祷的心情目送女儿娇小的背影。这份祈祷里糅杂了许许多多的愿望。至今的那些日子,就像录像带快进一样开始重现。到了那些印象深刻的画面,镜头就会暂时停顿一下。她希望这段影像还没出现的结尾会是幸福的。
一旁的药店里走出一个抱着白猫的老妇人。她一看见理砂,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
“哎呀,都星期天了,还要出去吗?”
“今天有比赛。”理砂回答道,“汤姆听话了吗?”
“嗯,总算是调教好了。”
汤姆就是老妇人抱着的那只金吉拉波斯猫。猫是从这周开始寄存在她家的。真智子和理砂第一次见到这只猫是在星期三的早上。当时见到这只漂亮又可爱的猫发出叫声,理砂还接过来抱了抱。
理砂在猫的头上摸了三两下,又对真智子摆摆手,重新迈开了步子。
看着理砂的身影渐渐消失,抱着猫的老妇人朝真智子走了过来。
“理砂这孩子真坚强啊。发生了那种事都挺得住。”
“我想她还是在意,但看来她试图不让自己想那件事。”
“是呀,这就好了。想得太多了,可能身体都不会按她想的那样去做动作了。今天可是个重要的日子吧?”
“嗯。”真智子微微点了点头。
“你最好也趁早把它忘了吧,虽然这不容易。”
“我也想这样。”真智子强作笑颜。
她心里巴望着这老太太不要露出好奇心问这问那。显然,老妇人对此并非毫不关心。然而比起邻近公寓里发生的案子,她看上去更在乎那只一动不动舒服地待在自己臂弯里的猫,和蔼的眼神一直向着它。
“小汤姆要住到什么时候?”真智子问道。
“住到明天。它主人马上旅游回来了。”声音里透着一丝遗憾。
“那就寂寞了。”
“是呀。它一天比一天可爱。我倒希望他们能再悠闲地旅行一阵子。”
“是啊。”
真智子得到允许,摸了摸波斯猫的头和背,转身就回公寓了。
回到家中,她坐在餐厅的椅子上,直盯着放在橱柜上的钟。钟的数字盘上描绘着纤巧的花朵图案,那是十二年前一个朋友送的结婚礼物。钟的指针指向九点二十分。
真智子想着该几点钟出门。不能去得太早了,那会给理砂添乱。但看比赛去迟了也不好。
今天就是我们母女出发的日子,真智子想道。以今天为界限,一切都必须改变。
为此,如果不尽快收拾那些麻烦事——
真智子回想起了四天前的晚上,她像现在这样盯着钟。对她来说,那是个噩梦般的夜晚。
2
那是星期三。天气始终是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但到了晚上还是没下。
真智子打电话报警大约过了七分钟后,从最近的派出所里跑来两个穿制服的警察。然而即便是他们来了,事态也并没有发生多大变化。因为他们给她的命令是“请您等着,不要动”。
接着又过了几分钟,从辖区警察局来的警察到达了这里。面相冷酷的男人,一脸老谋深算的男人,眼神锐利的男人,各种各样的男人。他们都带着警察特有的气息,看上去都让人毫无可乘之机。光是看着他们,真智子就觉得身体失去了几分知觉。她无法作出冷静的判断,惶恐不安。
“尸体在哪里?”
一开始被问到的是这个问题。是个什么样的警察问的,真智子已经记不清了。警察们并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解释接下来要干什么。
“在里面的房间。”
真智子回答的时候,已经有几个男人脱鞋走进了屋子。
“把这位夫人带到外面去。”
不知谁这么一说,就有人把真智子带到外面去了。她的后背感觉到了警察们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气息。室内会进行怎样的调查?想到这里,她就莫名地不安起来。
很快,其中一个人走出屋子,朝真智子走了过来。这是个身形高大、目光锐利的男子。他或许跟自己同年,也可能稍微大一点,她想道。她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
男子掏出警察手册,告知了姓名。他是练马警察局的刑警,姓加贺,说话声音低沉但洪亮。
“楠木真智子女士……对吗?”
“是的。”
“请你来这里一下。”
真智子被加贺一直带到了消防楼梯旁边。近旁的房门打开,一个中年妇女探出脸。然而一对上警察的目光,马上就缩回去了。
“请你尽可能详细地说说发现尸体时的情况。”加贺说道。
“那个……从哪儿开始说好呢……”
“从哪儿开始都行。想到的东西请尽管说出来。”
真智子点点头,先做了个深呼吸。
“我下班回来,正打算打开家门的锁,发现它已经开了。我想女儿会不会已经回来了,走进去一看,屋子里就已经变成了那个样子……”
“‘那个样子’是……”
“就是……被乱翻了一气。房间乱成那样,十分反常。”
“哦。然后呢?”
“我觉得奇怪,就走进里面的房间。”
“里面有和式房间和西式房间。你最先进去的是哪一间?”
“和式房间。进去之后……”
“发现倒着一个男人的尸体?”
“嗯。”真智子点头道。
“那之后呢?”
“我马上就打了电话。打给警察。”
加贺在手册上记了什么,盯着记下的东西陷入沉默。这是令人不快的沉默。看着他皱起的眉头,真智子不安起来,生怕自己说了什么让人起疑心的事情。
“窗户是什么情况?关着的吗?”
“我想是关着的。但是记不清了。”
“这么说,你没有走到窗户近前?”
“是的。打完电话之后,我就一动不动地待在餐厅里。”
“你在和式房间里发现尸体后,其他东西都没有用手碰过吗?”
“是的。”真智子答道。
“你回来的时候大约几点?”
“我想是九点半左右。”
“你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法确认时间的?”
这个刑警连细枝末节都要问。看着他的嘴角,真智子想起了他刚才说的那句“尽可能详细”。
“我走到公寓门口的时候,不经意看了一下手表。而且打电话报警之后,我也是一直盯着钟看。”
“那之后有没有电话打过来,或者你有没有给别人打过电话?”
“没有。”
加贺点点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表。真智子也跟着把目光落在了戴在左手的表上,十点刚过。
“你先生呢?”
真智子轻轻摇了一下头。
“已经离婚了,五年前。”
“哦。”加贺轻轻吸了口气,“现在还和他联系吗?”
“能联系上,但基本不怎么联系。那边倒是时不时会打电话过来。他是想听听女儿的声音。”
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真智子心想。
“你有女儿吗?那其他孩子呢?”
“只有一个女儿。”
“叫什么?”
“理砂。料理的理,砂石的砂。”她说道。
“多大了?”
“十一岁。”
“现在好像不在。去补习班了吗?”
“不,我送她参加了一个体育俱乐部。她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她又看了一下手表。女儿的训练时间是晚上七点到九点半。
“这么晚?她在学什么特殊的体育项目吗?”
“体操。”
“体操?是器械体操吗?”
“是的。”
“哦?这可——”
加贺想再说些什么,但又没能想出什么。真智子一说她女儿在学器械体操,一般人都会有这种反应。
“这么说来,是你一个人在抚养女儿了?”
“正是这样。”
“不容易啊。嗯,你的工作是什么?”
“在附近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还有每周三次在舞蹈学校教课。今天就是教课的日子,所以回来晚了。”
“每周哪三天?”
“周一、周三、周五这三天。”
加贺点点头,在手册上记下。
“嗯,那么——”加贺抬起脸,拇指指向身后,即真智子的家,说道,“这位叫毛利周介的先生,和你是什么关系?”
忽然冒出毛利的名字,真智子吓得睁大了眼睛。
“我们从他的驾照得知了他的身份。”加贺说道,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从他的名片上,我们也知道了他在哪儿工作。应该是负责一家商场的店外销售吧?”接着加贺再次问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还是你不认识他?”
“不,我跟他很熟。确切地说——”她想用唾液润润嗓子,口中却干巴巴的。无奈她只好这样接着说道,“我跟他关系很亲密。”
“也就是说,你和他正在交往?”
“是的。”她回答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想……半年前吧。”
“他经常来你家吗?”
“是的。时不时就来。”
“今天也是他说好了要来的吗?”
“不,我没听他说过。一般他都会预先约好再来,但也有不少时候会忽然出现。”
“这样啊。”
或许加贺想从真智子的表情上读到些什么,直勾勾地盯着真智子的眼睛。她耐受不住他的目光,视线投向下方,忽然想道:现在的自己在别人看来应该是个失去了心上人的女人。这个时候是不是该流泪?或者应该陷入一种半疯狂的状态?然而她都没能做到。她做不出这种表演。
“你们订婚了吗?”
“没,这种事……”
实际上,真智子从没想过要和毛利周介结婚。
“你把屋子的钥匙交给了毛利先生吗?”
“是的。”
“你女儿也有钥匙吧?”
“嗯。”
“还有其他有钥匙的人吗?”
“没有了。”
“租房时,一般房客只能从房主那里拿到两把钥匙。你是又配了一把钥匙吗?”
“给他的那把钥匙是大约三个月前配的。”
“还记得配钥匙的那家店吗?”
“记得,就是附近的配锁店。我的通信录上记着那里的电话号码。”
“稍后请告诉我们。”加贺在手册上记录着,“那么,”他说道,“对这次的事件,你有什么线索吗?”
“线索……是吗?”
真智子努力思考起来。她想要回忆起和毛利周介的最近一次谈话,凶手的蛛丝马迹或许就藏在对话里。但她什么都想不起来,最后才发觉,她这阵子并没有和他认真说过几句话。两个人口中传递的都是些没什么意味的空洞台词。
她别无他法,只能摇头。
“什么都想不起来。”
“是吗?但这个时候就算强迫你想出什么,恐怕也是件难事。”加贺说道。这话是不是在安慰她?真智子不得而知。
就在这个时候,走廊一头的电梯门打开了。这幢公寓一共有七层,这里是第三层。
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是理砂。她穿着一身运动服,肩上挎着小运动包,一头长发扎在脑后。似乎注意到周围的气氛和平时不一样,她站在那里,露出迷惑的眼神,但很快便朝真智子走来。或许是看见真智子和一个陌生男子在一起,她一脸警惕。
“这是你女儿?”似乎是注意到母女俩目光交会在一起,加贺问道。
真智子回答:“是。”
“那么,能由我向你女儿说明一下案件吗?或者你自己跟她说?”
“不,我来吧。”说完,真智子向女儿靠近。理砂站在那里,直盯着母亲的脸。
真智子做了个深呼吸。
“那个……家里好像是进窃贼了。”
理砂并没有立刻反应。她的脸朝向母亲,只有一双黑眼珠左右转动。最终,她口中小声漏出一句:“啊?”
“窃贼。而且,那个毛利叔叔你知道吧?他呢……”
接下去该怎么说才好,真智子犹豫了。她想找一个刺激性比较弱的词,却想不出来。
在这欲言又止之间,理砂投来疑问:“毛利叔叔怎么了?”
“嗯。那个……毛利叔叔他……被杀了。”她的语尾颤抖。
即便说到这里,理砂的反应依旧迟钝。真智子以为她或许没有听清楚。
这时,理砂开口了:“是这样啊……”
她并没有显出特别震惊的样子。对这年头的孩子来说,或许这种程度的事情不会让他们感到吃惊,真智子想道。还是她觉得没有现实感?
理砂感到有人站在了背后。
“听说你去体育俱乐部了?”加贺问道。
理砂用那双在脸上显得比例略大的眼睛向上看着加贺,干脆地点了一下头。看来他没有必要说明自己是刑警了。
“什么时候从家里出门的?”
“早上出家门的,就再没回来过。”
“再没回来?”
“放学之后,我就直接去俱乐部了。”
“那么现在是你第一次回到家了?”
“是。”理砂答道。
“平时大都是这样的。”真智子在一旁补充道。
加贺沉默地点点头。
真智子家的房门被打开,另一个警察探出脸来。
“加贺,能让夫人来这里一下吗?”
加贺朝年轻警察轻轻抬了抬手。“可以吗?”他向真智子问道。
“好的。”真智子虽这么回答,但有件事放心不下。“那个……我女儿……”
她想说,如果可以,请不要让女儿看到尸体。
加贺应该是察觉到了。他对年轻警察命令道:“你在这里向这位小姐问问情况。”接着又转向真智子。“那么,拜托了。”
3
真智子和理砂的家是那种一般称为两室一厅的格局,从家门进去就是一个餐厨两用的大厅。真智子本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但现在那些原本放在餐桌上和橱柜里的东西几乎全落到了地板上,有的被摔碎,有的则弄脏了地板。唯一毫发无损的是那个被友人当结婚礼物送来的时钟。
餐厅深处有两个六叠大小的房间,右边是西式房间,左边是和式房间。西式房间虽然有门,但现在敞开着。这里已经成为了理砂的专用房间,里面放着小床、书桌和书柜等东西。一个警察正在里面走来走去。
和式房间和餐厅被一扇推拉门隔开,但现在门被取下,立在水槽前。门上糊的纸残破不堪,门框也有一部分被折断了。
房间的墙边并立着两个衣柜,正因为如此,房间又窄了一些。真智子睡觉的时候,被子是从壁橱里拿出来的。在给理砂买床以前,母女两人总是铺上两床被子,亲密无间地并排而睡。
衣柜的抽屉基本上都被打开,里面的东西也被翻了出来。真智子很喜欢的裙子的裙摆一直垂到了榻榻米上。
情况还不仅如此。墙上的镜框掉了下来,玻璃碎了一地。一眼看去,只能让人觉得是被谁歇斯底里地乱闹了一气。
和式房间接近正中央的地方,有一大块被蓝毛毯盖住的东西。真智子知道,那里面是手脚蜷缩的毛利周介。
一个警察一直低头凝视着榻榻米,或许是在寻找凶手的遗留物。当然,他可能还另有目的,但真智子并不知情。
指挥侦查行动的是一个瘦削而满脸皱纹的男子,姓山边。
“这次的事情让我们很同情你。”山边一脸老实地说道。
真智子沉默地垂下目光,脑中又横穿过那个想法:这个时候是不是哭出来比较好?
“想必你现在一定心情起伏,但为了早日抓住凶手,请务必协助我们。”
“好……请问,要我干什么……”
“首先,请你清点一下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偷走。因为也有盗贼入室的可能。”
“啊,好的。”
虽然这么回答了,但到底该清点什么,她没有半点主意。这个屋子里没有什么是对盗贼有用的东西,这一点她十分清楚。她向来不喜欢把过多现金放在家里。即便如此,她还是决定看一下衣柜的抽屉,盘点一下那些羞于让警察看见的首饰物件。她的脑中萦绕着山边的那句话:“也有盗贼入室的可能。”如果不是盗贼,他们会怎么想呢?
“怎么样?”加贺问道,“有什么异常状况吗?”
“没有。”她一边回答一边合上抽屉。然后,她慢慢走近梳妆台,打开了最下面的抽屉,轻轻地“啊”了一声。
“怎么了?”
“存折没了。原先放在这里的。”
“印章呢?”
“不在里面。”
“银行的名字、支行和账号还记得吗?”
“记得。”
真智子从钱包里取出借记卡,将上述信息告诉了加贺。他飞快地记了下来。
这时,另一个警察走了过来,小声对山边说了什么。山边轻轻点头,看着加贺叹了一口气。
“警视厅的人总算到了。”
加贺闻言,看了看真智子,露出一副充满歉意的表情。
“我想以后还会找你问同样的话,请多包涵。”
“没关系。”
就算是几十次、几百次,我也只会说同样的话,真智子心说。
从警视厅来的中年警察是个说话时喜欢反复确认的男人。正因为如此,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更擅长对人提问。
“我再确认一下,你从会计事务所出来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左右。之后,你顺路到过书店和商场等地方,到达舞蹈学校是晚上七点左右。然后教完课,九点过后从舞蹈学校出来,到家的时候是九点半。这些都没错吗?”
“我想不会错。”
“舞蹈学校在车站前面。你说是徒步走到那里去的。”
“是的。”
“你说会计事务所上班的时间是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其间你完全没有出去过吗?”
“平常有时会出去,但今天没有。你问问事务所的人就知道了。”
“在舞蹈学校呢?也没有中途出去之类的情况吗?”
“没有。”
“确确实实?”
“确实。”
“这么一来,问题就出在五点到七点这段时间了。你一直是一个人吗?也没有和谁打过手机?”
“一直一个人,也没打过电话。”
“哪怕你记得顺路去过哪里的商店,能想起来就太好了。”
“这些,我都记不太清了。因为我当时走路时脑子里空荡荡的,很可惜没有不在场证明。”
“不,我们并没有什么怀疑你的意思。”
这个姓本间的警察的话让真智子摸不着头脑。如果不是在怀疑,为什么要将五点到七点之间没有不在场证明说成是“问题”?
墙边小桌上的钟显示是十一点半。他们要待到什么时候?她坐在餐桌旁,一边应付警察一边想道。
“那么,你看见过这个吗?”本间在她面前拿出的是一张快递公司的取件通知单,“就掉在门口那里。”
“没有,没见过。”
这张通知单是快递员在晚上七点左右过来时,发现主人不在而写下的,以便告知物品已经被拿回快递公司保管。快递是以前的女同事寄的。她刚从欧洲旅行回来,前几天打来电话,说要寄些纪念品。真智子将这个情况告诉了本间。
“就在刚才,我们给快递公司打电话确认了。快递员来到这里是七点十分左右,按了门铃没反应,而门也上了锁,所以他把取件通知单夹在门缝里就回去了。”
“那一定是他准备进屋,打开门的时候掉下来的。”这里说的“他”便是毛利周介。
“可能是这样吧。但是,”本间目不转睛地看着真智子说道,“也可以说,快递员来这里的时候,毛利先生已经被杀了。”
“可是那时大门已经上锁了呀。”
“据快递员所说,确实如此。”
“我回来的时候,锁已经被打开了。那会是谁开的门呢?”
“可能是凶手吧。”说完,本间微微歪了一下嘴,“在犯下罪行后,藏在室内的凶手开门逃走了。”
“这样的话……”说到一半,真智子便住口了。
“怎么了?”本间问道。
“没,没什么。”她含糊道。
此时她想说的是,这样的话,凶手一直到七点过后都在屋子里。也就是说,如果自己有了七点左右的不在场证明,那是不是可以说明自己不是凶手?但她又注意到这么说会引来怀疑,所以打住了。
现场取证结束时,已经接近十二点了。基本上所有的侦查员都已撤走,但练马警察局的加贺还在。
“今天晚上你打算怎么办?”他问道。
“什么意思?”
“你打算在这屋子里睡吗?”
“啊……”
在一个躺过尸体的屋子里睡觉,真智子确实不乐意。再加上还有个孩子,当然不能这么办了。
“池袋那边有平价的商务旅馆,要不要我去问问?”
“可以吗?”
“不用客气。”
加贺当即用手机订好了房间,又说要把真智子和理砂送到旅馆。真智子执意推辞,但加贺并不罢休。“我是开自己的车来的,而且回家也顺路。”
“这样吗……”
太过坚决地推辞会显得可疑,想到这里,真智子便接受了加贺的邀请。
真智子母女被请进的是一辆双门的黑色轿车,但她并不知道是什么牌的。
“问了许多问题,真难为你了。”加贺一只手把着方向盘。
“与其说是难为,倒不如说我都说得糊涂了……我有些累。”
“第一次侦查至关重要,所以我们也不知不觉就怠慢你了。”
“唉,那也是没办法。但我总有些……”她说到这里闭了口。
“好像受到了怀疑,不高兴是吗?”
加贺的话让真智子不由得看了一下他的侧脸,她感到自己的内心被说中了。
“我们也不是没有根据的。像是第一发现人,或者和被害人是恋爱关系,按照侦查的原理,首先应该把这样的人调查清楚。你要是明白这个道理,那就太好了。”
“而我,这两方面的条件都满足。”
“嗯,是这样。但我想,几乎没有侦查员在怀疑你。”
“为什么?”
“原因我不能明确透露,”他预置了一个前提,“但你知道毛利先生的死因吗?”
“不,不是很清楚。只是隐约听到说是被绞死的。”
“没错,他是被绳子一类的东西套在脖子上绞死的,而且能看出勒的力量很强。绳子的印痕很清晰地留在了脖子上。”
“他没有反抗吗?”
“似乎是反抗了,因为他指甲里嵌进了一些和绳子的材料一样的物质。只要详细调查,应该就能判断出是哪种绳子了。先不管这一点,毛利先生尽管进行了抵抗,最终仍然被绞杀,这说明凶手所用的力气之大。毛利先生看上去很硬朗,而且观察室内的情况,也是被翻得相当乱。这么一来,像你这样身材小巧的女士要犯下罪行恐怕很难——大多数侦查员都是这么想的。”
“加贺先生,你怎么看?”真智子试探道。
“我自己吗?”加贺保持面向前方的姿势沉默片刻。面前的信号灯正好变成了红色。当灯变绿时,加贺开口了:“凭你最大的能力,想要把毛利先生绞死,现实来说应该不可能。”
让真智子十分在意的正是这种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但她不打算对此提什么问题。
“在舞蹈学校课程结束后,你洗过澡吗?”加贺问道。
“没有。”真智子一边回答,一边寻思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是吗。那么到了旅馆之后,你还是洗个热水澡吧,马上就能睡着。”
“我会的。”
“你长期以来都在跳舞吗?”
“从我读短期大学的时候就开始了。”
“那差不多可以说是贯穿你的职业生涯了。你小时候就梦想当舞蹈演员吗?”
“舞蹈演员,”真智子舔舔嘴唇继续道,“是我的第二个梦想。”
“第二个梦想?那你的第一个梦想是什么?”
听到加贺的问题,真智子陷入沉默。
加贺似乎将她的沉默理解成了别的意思。“对不起,这种时候多嘴了。”
“没什么……”
她的第一个梦想是成为体操的奥运会选手。她心想,要是这么说了,这刑警会露出什么表情?然而她还是保持了沉默。
“你女儿睡着了吧?”
被加贺这么一问,真智子回头看了一下后排的座位。但理砂并没有睡着。她靠在座椅上,目光向着她的母亲。真智子与她的目光交会,慢慢地眨了一下眼。
4
案发第二天早上,真智子和理砂一起在旅馆的咖啡厅吃了早饭。理砂已经作好了去上学的准备。
“身体怎么样?没有受伤吧?”看着正往嘴里送火腿蛋的女儿,真智子问道。
“嗯,好着呢。”理砂答道,“妈妈呢?睡得好吗?”
“妈妈的事,无论怎样都没关系。你昨天晚上睡着了吗?”
“嗯,睡着了。很久都没睡得这么香了。”
“这样就好,这个星期天就没问题了。”
“嗯,包在我身上。”
理砂笑着咬住了吐司面包。昨天虽然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现在却似乎完全不记得了。她究竟是怎么调整好心情的?真智子觉得她和女儿就像完全不同的生物。
但理砂的笑脸忽然阴沉下来。她刚才好像看了一眼咖啡厅的入口处。真智子把脸转向那里,发现加贺正朝她们走过来。
“果然在这里啊。给你房间打了电话,但没人接。”
“你真早啊。”真智子话语中包含着讽刺。
“我想趁你女儿去学校之前到这里。”加贺看着理砂说道。理砂则没有看他,只是把汤送到嘴边。
加贺指着她们那张圆桌旁的一把空椅子。“我能坐这儿吗?”
“请吧。”真智子答道。她本来就不足的食欲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
“昨晚稍微休息了一下吗?”
“虽然没怎么睡着,但我尽量没去想那件事。”
“是吗?那就好。”加贺一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了理砂。“我还以为你今天会向学校请假呢。”
“我不能让这孩子一个人待在旅馆里。而我这边又还有很多事必须干。”
“确实如此。”
加贺看样子是明白了。理砂仍然保持沉默,只有嘴巴在咀嚼,没有要看加贺的意思。
服务员拿来菜单,加贺点了一杯咖啡。
“已经有两三件事得到确认了。”他说道。
“什么事?”
“这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听说昨天晚上,准确地说是下午五点半到将近七点之间,你家房子前面进行过电力施工。”
“施工?”
“据称是维修施工。你不知道吗?公寓管理员说,注明维修事项的通知单已经塞进你家的信箱了。”
“我可能看过,但不记得了。”
这是事实。那幢公寓很破旧,经常会进行维修。如果要对此一一留心,那就如同陷入无底洞。
加贺把脸转向理砂。
“小姑娘,你不知道屋子外面施工的事吗?”
“那个时间段,我不在家。”理砂低着头回答道。
“啊,是啊。你说过你从学校出来就直接去了体育俱乐部。”
加贺确认般地说道。理砂一语不发。
“那项施工有什么问题吗?”真智子问道。
加贺转过脸来看着真智子。
“据施工负责人说,在施工过程中,你家中既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进去。也就是说,不论是凶手还是毛利先生,出入你家要么是在施工开始的五点半前,要么是在施工结束的七点之后。所以我想问的是,至今为止,毛利先生有没有在像五点半之前那样早的时间里到过你家?”
“不,这个……”真智子思考片刻后说道,“从来没有过。再说他白天也是个大忙人。”
“有没有星期三例外之类的情况?”
“没有,这种事情……”
“没发生过吗?”
“是的。”
真智子答道。一阵能让脚底发抖的惶恐感在胸中扩散。
加贺拿出手册,想要确认什么似的翻看起来。他在一页上停住了手,出神地凝视着。虽然不知道上面记的是什么,但这情形让人害怕。真智子心想,这或许是对嫌疑人进行心理攻击的一种手段。
服务员把加贺的咖啡拿了过来。他的目光仍然落在手册上,不加糖就直接喝了。
“毛利先生的随身物品中,有一个日程计划本,上面记下了他的工作安排。根据这个安排,毛利先生每周三因为工作要到某个餐馆去一趟。我们也向那家餐馆的人确认过了,他们说,他每次两点左右到,四点左右回去,昨天也是如此。问题就是那家餐馆的位置,对你住的公寓来说近在眼前,开车只要几分钟就到。正常情况下,恐怕他会打算走上那么近的一段距离,去和心上人见一面吧?”
“他应该知道我白天不在家。”
“但会计事务所的工作是五点结束的。你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近,出了门,五点二十分左右就能回到公寓了。而舞蹈学校的课七点开始,也是在步行距离之内。至少你们能有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在一起。毛利先生又有钥匙,他先到公寓里等你,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加贺的口气充满自信,仿佛是他亲眼见过他们这样见了面一般。
“你尽可以这样说,可没办法,他从没那么早来过。”
“那为什么偏偏在昨天,他那么早就去了你家?”
“所以他来的时间并不是那个更早的时间。你刚才说过,施工一直持续到七点左右。我想他是在那之后来的。”
真智子说话的底气没有加贺那么足,这让她有些忐忑。但至少不能低下头——她下了决心。
“我知道了。”加贺点点头,又看着理砂。
理砂已经没在吃了,一动不动地低着头。
“那么下一个问题,你见过这个吗?”
加贺取出一张用宝丽来相机拍的照片,上面是一束打包捆绑用的绳子。
“我见过。”真智子答道。
“是吧。这是你家里的东西,放在你家的壁橱里。”
加贺回过头看着她,眼神仿佛在窥探她的反应。
“可能在那里吧。有时候我打包、捆报纸会用到它。”
“根据鉴定人员的看法,这根绳子与毛利先生脖子上的绞痕完全一致。”
这句话让真智子的心为之一惊。
“然后呢?”她抑制住内心的震荡说道,“你想说明什么?所以就是我们杀了他?”虽然成功地压低了声音,但对声音的颤抖却毫无办法。
加贺睁圆眼睛摇了一下头。
“我没这个意思。凶手可能是准备了一条同样的绳子,也可能碰巧发现了这条绳子,用来当凶器。只不过,我们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是什么?”
“我们在你家的垃圾箱里发现了应该是包装过这条绳子的玻璃纸。也就是说,这条绳子是新的,而且是最近才拆封的。拆封的是你吗?”
“这个……”真智子的脑中瞬间交织了各种各样的想法,“是我拆封的。前天,我在捆旧杂志的时候用到过。我想起来了。”
“就为了捆旧杂志?你还记得用了多长吗?”
“这个我记不清了。当时什么也没想,就只是绕着成捆的杂志来回转了几圈。”
“那么杂志有多少?”
一个奇怪的问题抛了过来。因为不明确加贺的目的何在,真智子有些焦急。
“大概……对了,我想是二十本左右。”
“要说二十本,用的长度充其量也就一米到两米。绳子没用在其他地方吗?”
“没有。用完就放进壁橱了。”
“是吗?这果然很蹊跷啊。”加贺摆出一副思考的样子。
“什么蹊跷?”
“嗯。我们调查了这捆绳子,已经用掉了二十米。不是二十厘米,而是二十米。你对此是怎么看的?
“二十米……”
“根据刚才的话,我们只能认为是凶手用了绳子。然而二十米这个长度作为凶器来说也太长了,究竟被用来干了什么?”
真智子回答不上来,陷入沉默。
“还有一处奇怪的地方。”
加贺的话让真智子摆好了架势。“是什么?”
“尽管屋子里被弄得那么乱,但邻近的住户里没有一个人听见类似打斗的声音。不管是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还是东西被打破的声音,谁都没听见过。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可能他们碰巧都不在吧。”
“是这样吗?但是,你隔壁家的女主人说,昨天她可是一整天都在家。”
“所以这种事……我不知道了。”真智子说完做出看手表的动作,催了一下理砂便站了起来。“不好意思,我就要走了。这孩子要迟到了。”
“啊,是啊。耽搁你了,万分抱歉。要不这样,我把你们送到学校吧?”
“不,不必了。”真智子拉过理砂的手,离开了旅馆。
加贺确实是在怀疑自己,她想道。但她并不知道怀疑她的根据在哪儿。
不管怎样,我必须坚守住,她想。不能在这种地方栽跟头。无论如何,必须守住自己和理砂一起同心协力的生活。
5
送理砂上学回来的路上,真智子的手机响了。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上的号码,她就知道对方是谁。她并不想对这个人说话,但又无法视而不见,便走到路边,按下了通话键。
“喂。”
“啊,真智子吗?是我。”
“嗯。”
这是她的前夫,被前夫直呼其名让她感到不快,但她从没发过半句牢骚。
“听说出大事了?”
“你知道了?”
“就在刚刚,警视厅的刑警来了。问了好多问题。”
“哦……”
或许对警察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行动。关于这个案子的设想,与其说是一个恶魔般的盗贼侵入了宅子,倒不如说是一个与楠木母女存在某种关系的人闯进了宅子更为合适。而被杀的毛利又是真智子的男友,前夫一定是被当作对毛利怀恨的人而吸引了警察的注意。
“要是给你添了麻烦,那真对不起了。”
“不,没关系。幸好我有不在场的证明,警察看上去也没怀疑我。”
“那就好。”
“理砂怎么样?一定受到惊吓了吧?”
“表面上还很开朗,实际怎么样就不知道了。我想她心里应该不会平静。”
“那可不是嘛。”接着他停顿了一下,“我,今天有空……”
真智子变得不快起来,她知道他想说什么。
“然后呢?”
“也没什么,就是,我觉得是不是去一下你那里比较好。你们肯定不好过。”
“嗯,算是吧。但没事,我们自己总会挺过去的。”
她的真实想法是,这个时候,前夫的出现只会给人添乱。
“是吗?要是有什么难事尽管找我。力所能及的事我会办到的。”
他那久违的说话声充满了慈爱,或许他是真心在惦记吧。真智子的心情如释重负,但她现在已经不能依靠他了。
“谢谢。有什么要我转告理砂的?”
“嗯,告诉她,想跟我说话了,就打电话来。”
“知道了。”
“那,振作起来啊。真的别对我客气。”
又说了一句“谢谢”,真智子挂断了电话。
她一边走,一边想起了前夫,想起了她和前夫的生活。她想,如果他们生下的不是理砂这样的女儿,一定能更顺利地相处下去。
前夫是个在贸易公司上班的普通工薪族。登记结婚的时候,真智子也是个普通职员。结婚之后,她成了普通的主妇。然后理砂出生,她又成了普通的母亲。然而普通的日子就到此为止了,随着理砂的成长,真智子心中有样东西开始膨胀起来。
理砂具备天才般的运动神经,至少在真智子眼里是这样的。她继承了自己的血液,不,她有着超越了自己的才能——从理砂能走路开始,真智子就确信无疑。平衡感,柔韧性,瞬间爆发力,各项都是一等一的。
对真智子要让女儿学体操的想法,丈夫是反对的。最大的理由就是危险。他主张让理砂像普通人一样成长。
“你什么都不懂!不让理砂去练体操,那是埋没了她宝贵的才能。”
“你别说得那么夸张。她参加不了奥运会。”
“不!让她练体操就是奔着奥运会的,这是当然的事!”
“妄想罢了。”
“要是当初没受伤,我就走到这个妄想跟前了。”
几次争吵后,真智子最终强行把理砂带进了俱乐部。俱乐部会长是她的一个老相识,一眼就看出了理砂的潜力。
“一定得好好培养。”
听到这句话时,真智子高兴得流出了眼泪。
她和理砂两人齐心协力生活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真智子的生活几乎全部围绕理砂的训练重组了一遍。饮食内容、生活节奏、居住环境,一切都为此改变。这样一来,真智子的眼里必然渐渐容不下了丈夫的身影。她只求丈夫提供能维持理砂培养环境的经济支持。
“你究竟把家庭当成了什么!你以为,牺牲掉这个家庭,理砂就会幸福吗?”
有一天,丈夫一发不可收拾地怒吼起来。他说要让理砂停止练体操。
“我要让理砂把才能开发出来,这怎么就不行了?这样成功了,理砂就会幸福。理砂的幸福,不就是我们的幸福吗?你不这么认为?”
“这种东西才不是幸福!”
“自以为是!”
“谁自以为是?”
现在真智子想起来,觉得当时丈夫或许已经强忍很久了。忙于工作的他,只有休息日才能顾及女儿。然而就连休息日的这点幸福,他也没有得到。他一定非常羡慕那些被央求着花点时间陪家人的父亲。
真智子发现他在外面有了情妇。她对此什么也没说,甚至觉得这倒正好。她已经没有闲工夫为丈夫操心了。
然而最后,提出离婚的却是真智子。因为她不想让理砂看到父母每日争吵的样子。
丈夫考虑了一晚上,最后同意了。他应该也觉得没有其他的路可选了。
“我算败给你了。”他没好气地说道,“但我话说在前面,要是让理砂蒙受不幸,我饶不了你!”
“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她口气强硬地答道。
离婚之后,她越发燃起了让女儿当体操选手的热情。可以说,理砂已经成了她活下去的理由。甚至在俱乐部里,她也有着“魔鬼妈妈”的名声,因为只要事关体操,她对一切都不会妥协。
然而她从没有打骂过理砂。她最怕的事情,就是理砂会厌烦体操。因此,即便是理砂逃了训练,她也不会责备,而是向理砂倾诉:妈妈的期待有多深,妈妈抱着多大的梦想,最重要的是,妈妈把理砂看得多重。
理砂虽然也会因母亲的期望而感到负担,然而渐渐地,她也和真智子抱有了一样的梦想,对奥运会的憧憬也已经变得十分具体化了。
虽然是这样——真智子不由得咬住嘴唇。
她和理砂两个人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五年,心情确实也放松了几分。理砂的技术着实在提高,已经不需要真智子口头上的监督了。这也让真智子感到寂寞。同样的日子反反复复,神经都已迟钝。用通俗的说法,就是她或许想寻找刺激了。简单地说,她心里生出了缝隙。而有个男人填进了这道缝隙。
真智子是通过一个教舞蹈的主妇认识毛利周介的。“找商场的外销买东西,买来的东西样样都实打实,价格还便宜。去那家商场购物,总是会有各种优惠。”那个主妇热情洋溢地说。真智子虽然没有多大兴趣,但主妇说,这也是找对象的一个办法,决定要把那家商场负责外销的人介绍给她。而来的人就是毛利。
毛利说话稳重,给人印象很好。他比真智子要小一岁,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从容得甚至让真智子觉得他比自己岁数要大。
然而真智子并不是在那时就对他一见倾心。应该说,她是见了几次面之后才被吸引住的。每当真智子通过外销部下订单,第二天他就会把东西送到她家里。对每天都忙忙碌碌而无暇出去购物的真智子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服务。于是他造访她家的次数也就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
究竟是谁先引诱了谁,现在已经说不清了。如果毛利还活着,他一定会嬉皮笑脸地说:“是你呀。”但是真智子可以断言,是他先靠过来接吻的。
毛利也有过一段婚姻,但是两年前离婚了。“因为婚外情败露了。”他毫不讳言。他还说自己现在之所以没有像样的财产,是因为前妻要了一大笔抚慰金。但真智子却觉得,他们没有孩子,抚慰金料想也不会是笔大数目。
即便是开玩笑,毛利也从来没提过要和真智子结婚的事。这是当然的,真智子如此理解。她想,一个有过一次失败婚姻的男人,应该不会考虑和一个女儿即将上初中的女人一起生活。他现在只是凭一时兴起和自己交往而已——真智子经常对自己这样说。只不过他周围恰好没有一个能够满足他性欲的合适女人罢了。他想在她身上得到的,只是满足性欲,以及一小笔风尘仆仆赚来的钱,所以她也绝不能沉湎其中——她一直在心中小声提醒自己:我还有理砂,理砂是第一位的,恋爱是第二位的。
既然是这种没有结果的交往,还是尽早结束的好——虽然她也这么想过,却办不到。只要他来了,就会进屋。一旦他靠过来,自己就会毫无抵抗地被他抱住,有时还感到高兴。但客观地想,他并不是什么有特别魅力的男人,所以到头来只是自己寂寞了——她带着几分自虐地进行了自我分析。她想通过维系和他的关系,来确认自己还没有放弃做女人的权利。
当毛利的尸体映入眼帘的时候,真智子发觉自己与其说是悲伤,倒不如说是松了一口气。这下终于不必再为多余的事担心了,她有了一种安定感。
然而——
或许已经晚了。
6
回望案发直到今天的日子,真智子一直祈祷事情就这样过去,别再发生其他情况。昨天没有警方拜访。今天还有明天,以及今后的日子,她都希望她们母女能安静地过下去。
体操比赛的会场设在区内某私立高中的体育馆内。真智子听说赛事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那座体育馆不仅设施完备,而且配备了能眺望全场的观众席。然而比赛开始在即,高档的观众席里却基本没有人。她坐到最前排,从包里取出笔记本和圆珠笔,然后开始寻找理砂的身影。理砂正和其他孩子做热身运动。她想走到理砂身边说几句鼓励的话,但最终还是作罢了。
她忽然感到旁边有人。转头一看,加贺正准备坐在她旁边。
“加贺先生……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想看看比赛。不行吗?”
“没有,可是……”
“真热啊。”说完,加贺脱下了上衣,从手里的便利店购物袋里拿出罐装咖啡,“喝点吗?”
“不,我就不必了。”
“那恕我失礼。”他拉开拉环,“我还是第一次看体操比赛。”
“啊,是吗?”
“但我时不时会在电视上看看。日本女子体操这段时间看上去有些不够振作啊。”
如果是平常,对加贺这样的门外汉提出的看法,真智子是会反驳的。然而今天没这工夫。
这个警察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何在?他这样坐在旁边,打算说什么事?真智子考虑的是这些。然而还没等她把这些疑问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加贺就开口了。
“我们找到了一家荞麦面馆。”加贺看着真智子说道。
“荞麦面馆?”
“是的,荞麦面馆。就是那天白天毛利先生进的那家荞麦面馆。我们从他胃里面的东西判断他吃过荞麦面,却又不知道他去了哪家面馆。按照毛利先生的职业性质,他白天应该坐着公司的厢式汽车,在东京到处转。”
“你们看得挺仔细呀。”真智子没有多想。
“真是万幸。我们在胃里面发现了干烧鲱鱼。”
“鲱鱼?”
“鲱鱼荞麦面,你知道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她确实不知道。
“听说是一种放了干烧鲱鱼的荞麦面。这在关西并不是什么稀罕的食物,但在这里却没怎么听说过。我的同事中有一个是在京都长大的,因为看到胃里面发现了干烧鲱鱼,就指出死者会不会在白天吃过鲱鱼荞麦面。但是他又说,在这边能吃到正宗鲱鱼荞麦面的面馆很少。于是我们核对了东京所有的荞麦面馆,从中筛选出鲱鱼荞麦面做得比较好的,拿着毛利先生的照片来回打听。最后有家面馆的店员说他记得毛利先生。”
“是吗?”
真智子想起了毛利是大阪人。他时不时会在说话中跳出几句关西腔,但并不招人讨厌。
“毛利先生进入那家面馆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左右。那家面馆在两点到五点之间停业,他在快到点时跑了进去,点了一份鲱鱼荞麦面,因此店员记得。”
“他吃了荞麦面这件事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吗?”真智子有些沉不住气地问道。
“和推定死亡时间有关。”加贺答道,“如果知道了他吃下去的时间,就能从食物的消化状态来更加准确地算出他的死亡时间。根据解剖的结果,我们判明,毛利先生被杀是在吃过鲱鱼荞麦面后的四个小时以内。既然吃面的时间是两点,那他在六点时应该已经被杀了。”
“原来如此。”
“这么一来,电力施工的负责人的证言就很重要了,即从五点半到将近七点的时间内,并没有人出入你家的大门。这就等于说毛利先生五点半之前就在屋子里了。不仅是毛利先生,凶手也应该如此。那么在那个时间段里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是谁呢?”
“楠木真智子,你打算这么说吧?”
“还有理砂小姐。”
“胡说八道!”真智子发泄般地说道,“你这些无聊的话是从哪儿来的?你有什么证据吗?”
加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用指尖挠了一下眉间。
“你抱过金吉拉吧?”
“啊……”
“是猫。你一定抱过附近药店的那只猫吧?在星期三早上。”
“那又怎么样?”
“那只猫的毛也附在了尸体上。”
真智子“啊”了一声。
“那只猫在星期三之前并没有在那条街上出现过。因此,毛利先生身上之所以附着了猫毛,一定是你或者理砂与他的身体接触过,哪怕是间接的。”
7
选手们的练习已经开始,理砂也确认过了跳马器械的高度。然而她的身影在现在的真智子看来却是一片虚幻。
难道就没有脱离这困境的办法吗?她绞尽脑汁思考着,但处处都走投无路。这个姓加贺的刑警就像布下将死棋局一样,从容不迫而又切切实实地向她逼近。
她作好了心理准备。想要逍遥法外终究是一场梦。
“真是……没办法了。”
“你能说实话吗?”
“好吧。”她又叹了口气,说道,“人是我杀的。”
“是你?”
“是的。那天,我结束了会计事务所的工作后,马上就回到家。我跟他约好见面谈谈。因为之前我发现他有了别的女人,打算就此盘问一下他。本来只要他道歉,我就会原谅他的,但他没这么做,反倒忽然声色俱厉地大骂起来。按他说的,他只是为了钱才勉勉强强和我在一起的。于是我就被气得晕头转向……”
“把他绞死了?”
“是的。”真智子点头道,“杀了他之后,我马上就害怕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我想这事总之等过后再想办法,于是就出了门。”
“但是屋外的电力施工应该还在进行。”
“没错。所以我屛住气息一直等到施工结束,确定一个人也没有了,才出的门。”
“那是几点?”加贺问道。
“我想是七点左右。”
“嗯。”
“后来在舞蹈学校上课时,我脑中也一直盘算着怎么处理尸体。最后,我决定把现场布置成入室盗窃的样子。”
“你所谓的门锁没上也是谎话吧?”
“是的。看到那张快递的取件通知单,我就想到可以说个谎。我想,如果谎话起作用,那就可以造成凶手是七点之后逃离现场的假象。”
“也就是制造不在场证明。”
“是的。但这毫无意义。我没想到你们能从胃囊里的东西,准确判断出他的死亡时刻。”接着真智子“噗”地笑了一声,“他居然爱吃鲱鱼荞麦面,我完全不知道……”
“你当凶器用的绳子到哪儿去了?”
“揉成一团,扔进车站的垃圾箱了。”
“为什么用了二十米?”
“那是……我一度想过要把尸体绑起来。我想万一我不在的时候他又回过神来,那就糟了。”
“但你并没有绑他。”
“是的。因为无论怎么看,他都应该死了。”
“就算是绑他,二十米也太长了吧?”
“是啊。我想当时精神太失常了。”
加贺点点头,但并没有显出满意的表情。他皱起眉,一双紧盯着真智子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悲悯。
“那就是,”他说道,“你的第二个梦想吗?”
“啊……”
“失礼了。”加贺嗖地将右手伸向真智子,碰到了她的头发,“剪得真漂亮啊,你是什么时候去的美容院?”
真智子吓了一跳。
“是啊……什么时候呢……”
加贺的目光落在了手册上。
“你去的那家美容院叫‘萨布丽娜’,离你上班的会计事务所很近吧?”
“你怎么知道的?”
“你把它记在你家的通信录上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送你和你女儿去了池袋的旅馆之后。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你常去的美容院的联系方式。”
“为什么不问我?”
“问了会引起你的警惕。这样一来,你就会想出对策了。”
真智子陷入了沉默。确实,如果那时候被问到了,她一定会盘算出什么对策来。
“星期三,你去了美容院,对吧?”加贺静静地说道,“你想敷衍也是枉然。我们已经向美发师确认过了,你那天在美容院美发的时间就是下午五点半到六点半之间,也就是说——”他盯着真智子,“不可能是你杀了毛利先生。”
“你弄错了,我——”
“楠木女士,”加贺慢慢地摇头道,“你一开始就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你没有必要在证言上撒谎,或在不在场证明上下功夫。需要不在场证明的人不是你,而是她——是这样吧?”
加贺指着即将参赛的理砂。
真智子做了个深呼吸。
“从五点半到将近七点这段时间,我家没有人出来过,电力施工人员不是证明过了吗?那孩子七点钟正在去俱乐部的路上。从家里到俱乐部,走得再快都至少要半个小时。所以她也有不在场证明。”
“那我就要问你了。刚才你也说过,发现尸体时门是锁着的。凶手如果不是你们,那他究竟是怎样从屋子里逃脱后又锁上门的?”
“这本来就……”真智子咽了口唾沫,“这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本来窗户就没有上锁,不是推理小说里的密室。我想凶手是从窗户逃出去的。”
听了她的话,加贺的表情忽然舒缓下来。
“窗户没有上锁——还真是这样。”
“是真的。”
加贺猛地点了一下头。
“我明白了。所有的谜团就此解开了。正如你所说,凶手恐怕真是从窗户逃出去的。也就是说,她是有可能躲过施工人员的目光的。”他说完,又指向了理砂。
“不对。那孩子怎么可能把一个成年男子绞死?”
“就算是成年男子,”加贺说道,“睡着了就不会抵抗了。”
“这……”
“我们在你女儿的床上发现了毛利先生的头发。或许是毛利先生等你的时候,在床上打了个盹。这让你女儿看见了,于是她就用绳子缠住了他的脖子。但那并不是普普通通地一缠。她准备了将近二十米长的绳子,将绳子的三分之一缠在毛利先生的脖子上,又将多出来的部分绕过某个牢固的东西,比如柱子或者门把手,然后拿绳子的两端走到阳台上。在确定没有目击者之后,她就这样拿着绳子跳了下去——”
听着加贺的话,真智子不住地摇头。但她也自知否定不了。泪水抑制不住地从她双眼中溢出。
“不管毛利先生身材多高大,忽然被一个少女用全身体重绞住脖子,应该不会有抵抗的余地。在确认完全没有抵抗之后,理砂慢慢地放开了绳子的一端。绳子在强力摩擦毛利先生的脖子后松开了,理砂恰到好处的速度下落。对天才体操少女来说,这种程度的技艺算是家常便饭。安然无恙地落地后,她将绳子全部收回,若无其事地去了俱乐部。”
“不对,那孩子什么都没干。你哪里来的证据,说她是凶手?”
“那么,”加贺说道。“你说自己是凶手,又是在包庇谁?你不惜当替身来保护的那个人是谁?”
在锐利的目光下,真智子似乎已经放弃。她想反驳,却说不出话来。
“你在看到现场的一瞬间就知道凶手是谁了吧?你想让自己和理砂都不被怀疑。为此,你将房间弄乱,还将尸体搬到和式房间里,对吧?但是你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万一事情败露,即便自己深陷牢狱,你也要帮理砂一把。因此,尽管你有完备的不在场证明,也没对我们说。那天,在送你们到旅馆的途中,要是我没有注意到你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洗发水香味,或许就真的成全了你的第二个梦想。”
“洗发水……啊,这么说来——”
“你看上去明明去了美容院,却没有在报告那天的行动时提到。我觉得这之中有什么蹊跷,于是决定调查一下。”
“是这样啊。”
真智子想起了加贺曾在车上问她是否洗过澡的细节。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
“并不是说什么时候开始,而是在进行了多项调查后逐渐发现了真相。如果非要说不可,在最开始听你说话时,我就起了疑心。”
“最开始?”
“你说你看见餐厅一片狼藉,又在和式房间里发现了尸体,便报了警,然后就一直在发呆。是这样吧?”
“是的。”
“正常来说,你一定会去西式房间看看,会担心独生女儿是否遭到不测,对吧?”
真智子闭上了眼睛。正是如此。因为想要将警察的视线从真正的现场——西式房间转移开,她不知不觉就说了那样的话,却适得其反。
“她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加贺问道。
“是……或许是对我背叛她的一种报复。”
“背叛?”
“我们约好了,母女两人要齐心协力直奔奥运会。在理砂完成我未能实现的梦想之前,我绝对不会让其他事搅乱我的心思。”
真智子和毛利交往之后,仍将理砂的事摆在第一位,但理砂应该对此抱有强烈的不满。真智子确实违背了要不牺牲一切理砂的誓言。
“那孩子,”真智子凝视着女儿的身影。理砂正走向平衡木。“太想实现梦想了。”
“我们暂且不要影响她吧。”
理砂跳上平衡木,胸口剧烈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