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店里虽有空调,米冈彰文的腋下依然汗水淋漓。每当他将全身注意力都集中到指尖时就会这样,所以他一向将替换的T恤放在店里。等工作告一段落就换衣服,他握着镊子想。
他终于把一颗只有一毫米粗的螺丝钉插进正确位置,喘了口气。这时,店门忽地开了。他心想,这个客人来得真是时候。如果自己正在做细活,会因惊吓而弄散零件的。
进来的是个男人,穿着一件T恤,外罩一件短袖衬衫,夹着一个小公文包,年龄大概比彰文大,三十五岁左右。他身体结实,脸上没有赘肉。见他面带微笑,彰文放下心来。但仔细看去,男人的目光异常犀利。
“欢迎光临。”彰文说道。
来人满脸笑容地摆摆手,又将手伸进后裤兜。“对不起,我不是来买表的。这是我的名片。”
彰文看了一眼名片,全身不由得僵硬了。此人是日本桥警察局的刑警,姓加贺。
“出什么事了?”彰文问道。
“嗯,有点事……”刑警答道,好像并不想对他详述,“这里有位寺田玄一先生吧?”
“有,是我的老板。”
这家店叫寺田钟表店。
“听说是这样。他在吗?”
“在里面,需要叫他吗?”
“麻烦了。”加贺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店里有个小工作间,再往里是寺田家的住房。玄一正站在工作间里,面对一个正在拆卸的挂钟,双臂交抱,嘴撇成“傊”形。
“师父……”彰文叫道。
“是齿轮。”
“啊?”
“齿轮的齿掉了,而且掉了两个。”玄一伸手指着挂钟。
彰文看了看他指的位置,点点头。在结构复杂的齿轮组合中,有个齿轮正处于玄一说的状态。
“这不太难吧?”
玄一转动着瞪大的眼珠,抬头看着彰文。“为什么?”
“反正不是小齿轮,只要把齿焊上就行了。我也可以做。”
“你是傻瓜吗?”玄一声音低沉,“怎么将掉下来的齿焊上根本不重要,问题是它为什么会掉下来。”
“多年用下来不都会那样吗?”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说不难?都掉了两个了啊。即便焊上这两个,也不能保证其他齿不会掉下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呢?你认为如果再掉了就再焊上就行了?”
“……要把齿轮全都换掉?”
“至少得这样。”玄一再次将视线转向挂钟。
彰文明白了玄一为什么一脸为难。这个挂钟是古董,不可能找到零件,需要重新手工制造齿轮。彰文还记得顾客把挂钟拿来时的情景,说不想花太多钱。若是重新制造齿轮,修理费用便会增加。而且听玄一的语气,他还担心其他齿轮。看来又要和客人发生争执了。想到这里,彰文郁闷起来。
“啊,对了。有个警察来店里,说找您有事。”他递过加贺的名片。
“警察?什么事?”
“这个嘛……”彰文摇摇头。
“该不是那个浑小子做出违法的事了吧。”玄一慢吞吞地起身。
彰文跟在玄一后面回到了店里。加贺正盯着工作台上刚才彰文修理的钟。
“我是寺田。”玄一说道。
“百忙之中多有打扰。有点儿事想问您。”
“什么事?”
“您认识三井峰子女士吗?”
“三井女士?哦,是客人吧。”玄一挠了挠眼角。
彰文心想,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客人。
加贺摇摇头。“您应该认识。就是这位。”他从公文包里取出照片。
玄一戴上老花镜,接过照片。“哦,的确见过。咦,是在哪儿来着……”他小声说道。
“六月十号晚上六点左右,您去什么地方了?”加贺问道。
“六月十号?”玄一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两天前?”
“师父,”彰文插嘴道,“六点左右,不是您带敦吉散步的时间吗?”
“啊?对,是散步去了,去遛狗了。我每天都五点半左右出去。”
加贺轻声笑了起来。“途中您没遇见什么人吗?”
“遇见什么人?”玄一张大了嘴巴,又看了一眼照片,“对,就是她!”
“您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散步途中偶尔会遇到。对了对了,她好像是说过自己姓三井。”
“她叫三井峰子,这么写。”加贺拿出一张便笺纸,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三井峰子”,“您确实见过她?”
“见过,可也就是打了声招呼。”玄一把照片还给加贺。
“您是在什么地方见到她的?”
“这个……”玄一用试探的眼神看着刑警,“这到底是什么调查?我和那人见过面,有什么问题?”
“没有,只是简单确认一下。您能告诉我是在哪里见到三井女士的吗?”
“没关系,反正没什么好隐瞒。在公园。”
“公园?哪里的?”
“滨町公园,我遛狗的地方。滨町公园在明治座再往前一点——”
玄一正要继续解释,加贺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打断了他。
“不用说了,我对那里很熟。三井女士当时一个人?”
“嗯,一个人。我感觉她总是一个人。”
“你们说了什么?”加贺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
“也就是打个招呼,没说什么。”
“当时三井女士打算去哪里?她说了吗?”
“这个……”玄一抱着胳膊,歪了歪头,“我没听她说起这些,看样子她只是在那里散散步。”
“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带行李了吗?”
“我不记得她的衣服了。她好像没带大件行李,但我不确定。”玄一皱起眉头。
彰文差点笑出声来。玄一不可能记得女人穿什么衣服。有时他目送妻子穿正装去参加同学会,还以为她是去超市买东西呢。
“那三井女士当时什么样子?”加贺并不失望,继续问道。
“您是指……”
“只要是您注意到的,什么都行。”
“也没注意什么。她当时看起来挺高兴的。”
“高兴?”加贺这才浮现出惊讶的表情。
“不,高兴还不准确,应该是享受,她好像很享受在公园散步。”
加贺点点头,把记事本放进口袋。“打扰您工作了。”
“可以了吗?”
“可以了。对了,”加贺看了一眼工作台上的钟,“这个钟很奇特啊,有三个表盘。”
“哦,那个啊,很少见吧?”
那个钟呈三角锥形,每一面上都有一个表盘。
“这些全都指向同一时间?”加贺问道。
“是的,三个表盘上的指针一起运转。”
“一起?”
“走不准时都不准,停的时候也一起停。”
“那可真厉害。”加贺又看了看钟,然后转向玄一和彰文,鞠躬致谢,“多谢二位协助调查。”他说罢走了出去。
“怎么回事?真是个奇怪的刑警。”玄一瞪大了眼睛。
2
刑警走后不久,志摩子就回来了。她一只手提着购物袋,另一只手提着白色塑料袋。高大且微胖的她摆出如此架势,显得非常魁梧。彰文背地里将寺田夫妻称为巨人夫妻。
志摩子买了大福饼。她边说“我们喝茶吧”,边走进里屋。
几分钟后,她的招呼声传来。彰文走过工作间。工作台旁有一张小桌,上面放着大福饼和玻璃杯,杯中盛着大麦茶。下午三点是寺田钟表店的下午茶时间,这是从彰文工作以来形成的习惯。
“我倒是听说报纸上有小传马町凶杀案的报道。”得知有刑警来过,志摩子说道。
“听说?难道不是你自己在报纸上看到的?”玄一问道。
“我是在超市里听其他主妇说的。”
“哦,我想也是这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也读报啊。”
彰文不管夫妻俩拌嘴,只顾查近期的报纸,很快找到了相关报道。小传马町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死者是一名独居的四十五岁女子。看到死者名叫三井峰子时,他不由得惊呼出声。
彰文把报纸拿给玄一,玄一咬着上唇,皱起眉头。
“那人竟然遇到了这种事,真是不得了!”
“她是怎样的人?”
“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只是经常能碰见,打打招呼而已。”
“怎么四十五岁了还一个人住?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不结婚?”
“不,听说有孩子。”
“是吗?难道老公去世了?”
“这个嘛……我都说了,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
“她生前做什么工作?”
“你可真烦人!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不知道。”
“不是问你,我在自言自语。”
“你这样自言自语会让人误会的。”
“真是可怜啊。四十五岁的话,和我的年纪一样啊。”志摩子看着报纸,摇摇头。
“你不都五十多了吗?什么差不多啊。”
“四舍五入不就一样了。她的孩子多大呢?比香苗小一点?”
听志摩子说出香苗的名字,彰文加快了吃大福饼的速度。
“那又怎样?”不出所料,玄一的语气更加不耐烦了。
“没有要怎样啊,我只是说说孩子的年龄。”
“和那家伙没关系,不要提已经离家的人。”
“我只是提了一下名字啊。”
“真烦人!我就是不想听到那个名字。”
不出彰文所料,气氛立刻紧张起来。他唯恐受到牵连,慌忙吃完大福饼,喝掉杯中的大麦茶。
第二天晚上七点后,加贺再次来到店里。玄一刚好带着敦吉散步回来。店里已经打烊,彰文正要回家。
“您确定是在滨町公园见到三井峰子女士的吗?”刑警的表情比昨天多了几分严肃。
“没错。”玄一答道。
“请您再好好想一想,无论是谁都有可能记错。请您再好好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的确是滨町公园?”
“刑警先生,您也真固执。我没记错。”
“是吗……”加贺还是一副不解的样子。
“对了,刑警先生,您怎么知道那天我见过三井峰子女士?我很纳闷。”
“我没跟您说?我们在死者的电脑里发现了一封没写完的邮件,上面写着‘遇见了小舟町的钟表店老板’。”
“哦,邮件啊。”
“您确定在见到三井峰子女士的时候,她独自一人吗?请您好好想想。”
“是一个人。也可能有同伴,但我没看见。”
“知道了。地点是在滨町公园?”加贺紧紧盯着玄一。
“是的,在滨町公园。”玄一也瞪大眼睛看着他。
“您散步回来大概是几点?”
“七点左右。”
加贺说了声“我明白了,多有打扰”,便离开了。
“这个刑警真是莫名其妙。”玄一边自言自语边朝里面走去。
3
听见玻璃门打开的声音,彰文抬起头来,吃了一惊。又是加贺。他已经连续三天来店里了。今天他换了一件黑色夹克。
“您又来了啊。”
“对不起,有件事我始终不明白。”
“师父晚上才回来。”彰文说道。玄一今天去参加朋友的法事,要晚些回来。
“是吗?那可麻烦了。”加贺说道,表情中却没有为难的样子,“快五点半了,要遛狗了吧?莫非今天由夫人去遛?”
“夫人去买东西了,我去遛狗。”
“你?那店里呢?”
“关门。一般傍晚后就没人光顾了。我们六点后就会关门,专心修理。师父吩咐今天可以五点半关门。”
“哦。那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遛狗?当然可以,只是按平常的路线走。”
“我就是想知道平常的路线。拜托了。”
见加贺恭敬地低下头,彰文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到了五点半,彰文锁上门,从后门牵出敦吉,走到前门。加贺低头看着敦吉,眯起眼睛。
“是条柴犬啊,几岁了?”
“八岁吧。”
敦吉抬头看了一眼加贺,似乎马上对他失去了兴趣,将头扭向一边。玄一经常抱怨这条狗冷漠,其实他比谁都喜欢这条狗。
敦吉走了起来,彰文牵着绳子跟在后面。敦吉非常清楚走哪条路。
“敦吉这个名字真有意思,是你师父取的?”加贺和彰文并排边走边说。
“不,是师父的女儿。起初是师父的女儿提出要养狗。”
“他还有女儿?”
彰文心想,自己大概又多嘴了。但加贺是刑警,若想调查,肯定能查出来,瞒着也没有意义。
“前不久刚结婚,离家出走了。现在住在两国地区。”
“是她取的名字啊。”
“小姐取的名字是顿奇,但师父说家里不适合那种洋气的名字,擅自改为敦吉,不知不觉便叫开了。现在看来,敦吉的确比顿奇更合适。”
敦吉嗅着道路往前走,有时会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在路边撒泡尿。它似乎很热,舌头一直耷拉着。
走过日本桥小学后向左拐,左边有家以鸡肉为招牌的餐馆,然后再过人形町大道,进入甘酒横丁。这就是平常的路线。滨町公园就在前面。
然而,在穿过人形町大道时,敦吉停了下来,眼中流露出迷茫。
“咦,怎么了?”彰文小声说道。
“走错了?”
“不,应该是这边。”
彰文牵着绳子走进甘酒横丁时,敦吉也老老实实跟了过来,然后又自己走到前面去了。过了一会儿,道路中央出现了狭长的公园。这是滨町绿道,“劝进帐的弁庆”雕塑矗立在入口。敦吉抬腿想在雕塑旁撒尿,彰文拉拉绳子制止了它。
“那个三角钟真有意思。”加贺忽然说,“我记得那个钟就连不准或停止都是同时的。要是表盘有三个,机械也应该有三组。为什么三组机械会同时运转呢?”
“哈哈哈……”彰文大笑起来,“不可思议吧,我一开始也不明白。拆开后我吃了一惊,不由得感叹以前的人想象力真丰富。”
“不能告诉我原理吗?”
“这个嘛……”
明治座出现在眼前,再往前就是滨町公园。
“寺田钟表店是什么时候创办的?”
“我听说是从师父的父亲那一代开始的。据说当时更靠近茅场町,遭遇火灾后搬到了现在的小舟町。”
“这么说还是家老店。”
彰文苦笑。“师父就讨厌老店这种说法。日本桥一带有很多持续了几百年的老店。而且我们家和其他店铺不同,店里根本没什么有名的商品。都是从生产商那里进货,主要收入也来源于给客人修理钟表。”
“我听说你们店是靠技术吃饭的,尤其在修理旧钟表方面无人可比。”
“师父很厉害,无论什么东西都能修。别看他块头大,手指却非常灵活。再过多少年我也赶不上他。”
“你为什么会来寺田钟表店工作?”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从小就喜欢钟表,不是石英钟或电子表,而是靠发条和钟摆运转的机械表。我第一次看到老钟表的内部构造时就非常感动,想做这样的工作。”
“真不错。”加贺点点头,“寺田钟表店后继有人,老板也算放心了。”
“我还差得远呢。现在能修机械表的手艺人越来越少,我还得努力。但是机械表行业正在萎缩,将来还不知会怎么样。”
“没关系,好东西是不会消亡的。”加贺语气坚定地说。
两人走过明治座,到了滨町公园,穿过一块绘有花纹的空地,走近草坪。遛狗的人正三五成群地聊天,他们的狗都很名贵。
“到了傍晚,遛狗的人就会聚集到这里。”彰文小声说道。
“嗯,这里是爱犬人士的交流场所。”加贺答道。他好像打听过了。
一位牵着卷毛狮子狗的白发老太太点头问好,彰文也回应“晚上好”。这种交流的确让人心情舒畅。
老太太看了看加贺,瞪大眼睛,似乎有些惊讶。
“昨天多谢了。”加贺点头致谢。
“后来你找到什么人了吗?”
“没有,找得很辛苦。”
“哦,刑警也不容易啊。”
老太太离开后,彰文问加贺:“您在找什么?”
“这个人。”加贺拿出一张照片,是三井峰子的,前几天彰文也看过。“没人见过她。”
“您的意思是……”
“前天我问寺田玄一先生,他说六月十号傍晚六点左右在这个公园见过三井峰子女士。你也听到了吧?”
“是啊。”
“昨天我又来这里,询问遛狗的人是否见过三井女士,但没人见过她,却都记得寺田玄一先生带敦吉来过。敦吉在这里好像很受欢迎。”
“大概因为名字与众不同吧。”
“我正问着,寺田先生带着敦吉来了,我就藏了起来,然后才去了他家。”
“所以您才会在那个时间来。”彰文这才明白为什么加贺不停追问玄一有没有记错。
“因此我有点想不通。除了寺田玄一先生,再没别人见过三井峰子女士,这究竟为什么呢?”
“三井女士也是来遛狗的?”
“三井女士没有养狗。”
“那师父大概是偶然遇见她的。因为她没接近过其他养狗的人。”
“但还有一个疑问。”加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起的纸。他打开纸,递给彰文。上面有几行电脑打印出的文字。
我刚回来。在那个广场上抚摩了小狗的头,这时又遇见了小舟町的钟表店老板。我们互相笑着说:“真巧啊。”
“上面写着‘这时’。那只小狗想必不是野狗。可见三井女士在遇到寺田玄一先生之前,应该是和一个牵着小狗的人在一起。”
“是啊。”彰文看了看那群养狗的人,“那是否可以认为,那个带小狗的人十号来过,昨天和今天没来?”
“我也这么想。目前还找不到那个人,那些人也都说没见过。据刚才那位老太太说,即便互相不熟,大家也大都认识来这里散步的狗。”
彰文很赞同。他偶尔像今天这样带着敦吉来散步时,总能感觉到大家的目光。
“刑警先生也真不容易,这么细微的地方都得调查。”
“什么工作都不容易,而且调查有时也是一种乐趣。”
“是吗?”
“比如说……”加贺故意吊人胃口般停顿了一下,“为什么人形烧里会放芥末之类的问题。”
“芥末?”
“今晚我要去一个料亭解开这个谜,所以穿了夹克。”
“啊,原来如此。”彰文附和道,但实际上完全不明白加贺的意思。
在公园里转了一圈后,他们开始往回走。
“浑小子是谁?”加贺突然问道。
“啊?”
“前天我去店里时,寺田先生在里面不是说了吗?”
“哦。”彰文想起来了,那时他正告诉玄一有刑警来访,“您听见了?”
“声音那么大,当然听见了。那浑小子是谁?”
彰文本不想说,但还是改了主意。他觉得若是跟刑警耍把戏,反而会更麻烦。“是小姐的结婚对象。”
“是女婿啊。”
“您要是这么说,师父会生气的。”彰文苦笑,“他们是私奔的。”
“私奔?”
“请不要说是我告诉您的。”
“嗯,当然。”加贺眼中浮现出好奇的目光。
4
寺田夫妇的独生女香苗今年刚高中毕业。她参加完毕业典礼后,便再也没回寺田钟表店。她在发给志摩子的手机邮件中写道:“我要和喜欢的人一起生活,对不起。”
寺田玄一看后大怒,跑到附近的泽村家。他知道泽村家的长子秀幸就是香苗的男朋友。秀幸比香苗大两岁,他们读小学和中学时都同校,香苗上高中后,他们也经常一起玩,不久便成了恋人。玄一不喜欢秀幸,主要因为他大学没能毕业,也没找到固定工作。而且他高中时热衷骑摩托车,还撞伤过人。玄一至今认为他曾是黑社会的。
“跟谁都没关系,就是不能跟那小子!”玄一向香苗宣告。
但现在的女孩不可能服从这种命令。香苗一直偷偷跟秀幸约会,不久,他们便约定等香苗高中毕业后便一起生活。
玄一到泽村家大吵大闹,泽村家的户主诚造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反问玄一,相爱的人一起生活有什么不对。玄一愤怒地动起手来,却被诚造掀翻在地。诚造是柔道三段高手。玄一回家疗伤,收到了香苗的邮件,让他别再做这种丢人的事。玄一大怒之下摔坏了手机,朝志摩子和彰文大吼:“我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她不是我女儿,你们也别再提她的名字,绝对不能!知道了吗?”
加贺兴致勃勃地听彰文讲述。听到玄一被诚造掀翻在地,他还哈哈大笑起来。
“因此,小姐的话题现在在家里还是禁忌。”
“是这样啊。但他知道他们住在两国一带吧?”
“据说是泽村先生告诉夫人的。”
“那带她回来也是可能的。”
“话虽如此,但师父声称绝对不去。他说,如果想恢复父女关系,小姐就得回来跪下道歉。当然,前提条件是跟那个男的分手。”
“看来他相当顽固。”
“岂止相当,那是个极其顽固的老爷子。正因如此,他不会向工作妥协,才练就了那等手艺。”
彰文牵着敦吉,和加贺并肩沿原路返回。在人形町大道的十字路口等绿灯时,加贺目不转睛地看着左边,表情严肃。
快到寺田钟表店时,他们看见路口有辆出租车在等信号灯,车后座右侧坐着一位女乘客。看到她的侧脸,彰文发出惊呼。
“是夫人!”
“哦?”加贺也看了过去。
出租车很快开动了,随后停在前方几十米处。
大概是付钱时花了些时间,彰文他们到达店门口后,志摩子才慢吞吞地下了车。
彰文叫了一声“夫人”。
“呀,小彰,你替我们去遛狗了?”她边说边看了看加贺,一脸惊讶地点头致意。
“这位就是跟您说过的那位刑警先生。”彰文说道,“他想知道遛狗路线,我们就一起去了。”
“哦,是这样啊。”
看她的表情,似乎想问调查的目的,但她并没问起。
“您去银座买东西了?”加贺看着志摩子的手。她提着印有商场标签的纸袋。
“嗯,去订中元节的礼品。”
“您一个人?”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您平时从银座回来都乘出租车吗?”
“也不是。平常我都坐地铁,今天有点累。”志摩子看了一眼彰文,“别跟我家那口子说,他肯定又要发牢骚了,嫌我浪费。”
彰文回答:“明白。”
“那我告辞了。”加贺看了看手表,“已经六点半了。浪费了你这么多时间,对不起。今天得到的信息很有参考价值,多谢。”他对彰文鞠躬致谢。
加贺从视线中消失后,志摩子问道:“你都告诉他什么有参考价值的东西了?”
“这个……我也没说什么啊。”彰文疑惑。
彰文走到店后方,将敦吉拴在狗窝里,然后从后门走进家中。志摩子正在打手机。
“啊,是吗?真丢人啊,那个人……是吗?没人生气啊,那就好……真对不起……谢谢你告诉我……再见。”志摩子挂上电话,一脸忧郁地对彰文说道:“说是撒泼了。”
“撒泼?师父?做法事的时候?”
志摩子撇起嘴来。“好像有人说了不该说的话。说应该让相爱的人在一起,自己不中意对方便反对两人在一起是粗鲁的行为之类的。”
“那他当然会生气。”
“他将啤酒泼了对方一身,还厮打起来。都一大把年纪了,这是干什么啊。”志摩子叹了口气。
彰文无奈地苦笑,准备回家。再磨磨蹭蹭的,玄一该回来了。他想趁怒火还未波及自己时赶紧离开。
5
不出所料,彰文第二天来到店里时,玄一心情非常不好。
“这块表还没修好?今天不是要交给客人吗?”他从印着“未修理”三个字的箱子里取出一块手表,大声问道。
“零件还没到货,我已经跟客人说了,让他下周来取。”
“是吗?我可没听你说过。”
彰文的确说过,但他明白这种时候反驳也没用,便低头道歉。
“真是的,没一个省心的……”玄一咬牙切齿地往里屋走去,随即传来了撞击声,“好痛!怎么把行李放在这里?不知道会撞到膝盖吗?”
彰文心想,明明是你自己放的。
快打烊时,玄一的心情才稍有好转。
“好了,我带敦吉去散散步。喂,小彰,剩下的事情就拜托你了。”玄一从里屋走出来,边伸懒腰边说。
“我知道了,您路上小心。”
玄一离开十分钟后,店门开了。看到走进来的人,彰文皱起眉头。又是加贺。他和昨天一样穿黑色夹克。
“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加贺摆摆手说道:“不,今天我想说件事。”
“是吗?可师父去遛狗了。”
“我知道,我看见他出去了。夫人呢?”
“夫人在家。要叫她吗?”
“麻烦了。”加贺微笑道。
志摩子正在准备晚饭。彰文叫了一声,她一脸不可思议地走到店里。
“三番五次前来打扰,真对不起。但请放心,这是最后一次了。”加贺笑容满面地说。
“到底是什么事情?”志摩子问道。
加贺转向彰文。“昨天我在公园跟你说的,你告诉老板夫妇了?”
“还没,今天师父一直不高兴。”
“那太好了。这件事最好别告诉你师父。”
“咦?昨天说的什么?”志摩子看了看加贺和彰文。加贺重复了一遍昨天的话,志摩子满脸疑惑。
“真奇怪,难道我们家那口子撒谎了?”
“好像是。”加贺看着彰文,“按你师父所说,他那天五点半左右去遛狗,七点左右回来,花了大约一个半小时。”
彰文惊讶得张大了嘴。他亲耳听见师父这么说过,却没觉得可疑。但仔细想想,的确很奇怪。
“昨天我跟你一起遛狗,无论走得多慢,也就一个小时。这自然还要看牵狗人的速度,但三十分钟之差还是太多了。这一点不能忽视。”
“您是说师父的遛狗路线和我昨天的不同?”
“很可能。你师父恐怕顺道去了什么地方,并在那里见到了三井女士。但他不想让人知道,便谎称在滨町公园看见了三井女士。我想应该是这样。”
“那他是去哪里了?”志摩子看了一眼彰文。彰文歪着脑袋表示不解。
“我已经知道是哪里了,也知道他为什么不想告诉别人。个中缘由和这起凶杀案没有任何关系。原本我想把这件事藏在心里,但作为刑警,若不确认便没法向上司报告,所以只好来找你们。我本想直接向您丈夫确认,但依他的性格,恐怕不会对我说实话,我也不至于埋伏在他顺道去的那个地方把他揪出来。而且暗中抱有期盼是很幸福的,我不想破坏别人的这种幸福感。”
彰文和志摩子听得面面相觑,不清楚这个刑警想说什么。
“请别卖关子了,您就直接说吧,我丈夫去哪里了?”
“请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是关于您女儿的。听说她已经结婚,住在两国。”
“我女儿怎么了?”志摩子脸上浮现出不安的神色。
彰文也感到不知所措,看着刑警。他觉得这时提出香苗的名字太唐突了。
“您女儿怀孕了吧?”
彰文闻言非常吃惊,但更让他吃惊的是志摩子的反应。
“您怎么知道?”
加贺咧嘴一笑,说道:“我果然没猜错。”
“真的?”彰文问志摩子。
“对那个人要保密。”
“夫人,您去过香苗那里?”
“偶尔,我原本就不反对他们在一起。小秀虽然是合同工,但也是在正规公司上班,完全没问题,都是那个老顽固……”志摩子似乎忽然想起刑警还在,慌忙打住,“对不起,当着您的面发这种牢骚。”
“没事没事。”加贺摆摆手,“昨天您也去见女儿了,两人一起购物,对吗?”
志摩子瞪大了眼睛。“您怎么知道?”
“昨天见到您之后我去了银座,在商场里找到母婴用品柜台。不出所料,有个店员还记得有两位女士来过,据她的描述,应该是您和您女儿。我这才确定您女儿已怀孕。”
“我说过什么让人觉得我和女儿在一起的话吗?”
“没有,我只是看见您坐在出租车上的样子才忽然想到的。”
“出租车?”
“您坐在后座右侧。人们独自乘出租车时一般会坐在左侧,因为上下方便。您却坐在右侧,说明左侧有人。您送那人回家后又回来,但您隐瞒了这件事。我已听这位小师傅讲过您家的事,马上便猜到了那人是谁。”
彰文暗自感叹,看着加贺,心想,刑警真聪明啊。
“是这样啊,但即便您知道我和女儿一起出去,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去了母婴用品柜台呢?”
“当然知道。我早就怀疑您女儿已经怀孕了。”
“啊?”彰文再度吃惊地叫起来,“我刚说起小姐的事没多久,您通过那些话就知道她怀孕了?”
“我没有把握,只是觉得有可能。”
彰文抱着胳膊嘟囔道:“真不明白。我天天来这里上班,都不知道香苗怀孕,您怎么会那么想?难道您有千里眼?”
“怎么可能。给我提供线索的不是别人,正是敦吉。”
“那条狗?”
“昨天散步途中,它只有一次不知该往哪儿走,你还记得吗?”
“啊,您这么一说,的确好像在哪里……”
“在人形町大道的路口。你拉着绳子往滨町走,敦吉也就跟着进了甘酒横丁。它当时为什么会犹豫?”
“这……”
“因此我想,可能最近狗的主人在那个路口时而往左时而往右。往左是人形町的入口,但那是回家的路。那么往右呢?往右能走到哪里?”
“啊!”志摩子大叫起来,“水天宫!”
“是的。”加贺点头,“被杀的三井峰子女士在邮件中说,在广场上抚摩小狗的头时,遇见了小舟町的钟表店老板。因为“广场”两个字,开始我还以为是公园,但后来觉得也可能是神社或寺院的院内。而且水天宫里是有小狗的。”
加贺取出手机,迅速按了几下,将屏幕转向彰文他们。看到屏幕上的照片,彰文惊讶得张大了嘴。
照片上是狗的铜像。一只成年犬趴在地上,旁边有几只小狗。
“这组铜像叫‘子宝犬’。周围有代表属相的半球,据说抚摩自己的属相就会有好运。也有很多人抚摩小狗的头,因为摸得太多,小狗的头部都发亮了。”
“我知道,我也摸过。”志摩子开口说道。
“因此我想,三井峰子女士抚摩的可能是小狗铜像。于是疑问产生了:您丈夫为什么去那里?水天宫是保佑生育和赐子的神社。这样一来,答案只有一个。”
“您真厉害!”志摩子感叹道,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好像忽然想起什么,看着加贺,“啊?这么说他知道香苗怀孕……”
“他知道。他大概也担心女儿,进行过各种调查,结果发现女儿怀孕了。我想应该是这样。”
“也就是说,那人已经原谅香苗了。要是那样的话,老实承认就好了,也不用偷偷摸摸地拜神。”
“夫人,那不可能。”彰文说道。
“对啊,他不可能那么做。”
“我觉得他肯定想等孩子出生了,小夫妻一起回娘家,到时他就说为孩子着想,同意两个人的婚事,从而了结这件事。”
“小彰说得对。他就是好面子。”
“这不是我这个外人应该插嘴的事情,但请二位忘掉我今天的话。”加贺说道,“开始我就说了,我不想破坏您丈夫的幸福感。”
志摩子盯着加贺,说道:“刑警先生,您真有人情味啊。”
“哪里哪里。”加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明白了,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小彰也是,好吧?”
彰文回答:“当然。”
加贺看了一眼手表。“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您丈夫可能要回来了。我就此告辞,多谢协助。”
“辛苦了。”志摩子边说边对加贺鞠了一躬,彰文也鞠躬致意。
看着加贺走出去,志摩子呼出一口气。“警察跟警察也不一样啊。”
“是啊。”彰文表示同意。
“好了,该准备晚饭了。”志摩子从彰文旁边走过,朝里屋走去。
看见她的眼睛湿润了,彰文也非常感动。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晚饭还没做好?你都干什么了?”玄一回来了。从声音判断,他没注意到志摩子脸上的泪痕。
“你要是那么饿,那边有面包。我也有忙的时候。”志摩子语气强硬。
“你有什么可忙的,不就是用手机跟人聊天吗?我都快饿死了,赶紧做。”
“我知道了。真烦人。”
彰文笑着回到工作台旁。面前放着那个三角钟,很快就能修好了。
对了,那个刑警好像很想知道这个钟是怎么运行的。
三个表盘同时运转的原理很简单。一般钟表的机械装置安装在表盘后面,但这个钟却安在底端,靠发条运转的轴立在三角柱的中心位置,轴的运动通过齿轮传递到三个表盘。
彰文心想,下次再见到那个刑警,就把原理告诉他,还要对他说,三角钟的构造就像寺田父女一样,看似方向不同,却由一根轴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