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白伊贺鲇皿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都是黑备前。又搞错了。得让我说多少遍啊,真是的!”铃江一边重新摆放柜子上的陶瓷餐具,一边嘟囔。
尚哉举起报纸遮住脸,假装没听见。刚从公司回来就要听她发牢骚,简直让人受不了。尚哉心想,要是有个顾客进来就好了。但来往的行人中没人像是要停下脚步。按照常理,在这样的暑天,谁都会选择去有空调的店里凉快一下。但他家的店大门敞开,只有一个破风扇在他身后旋转。
“至少装个空调吧,否则都没有顾客愿意上门了。”麻纪前几天也这么说。她去年秋天嫁进他家,今年是第一次在这里度夏。
“大门敞着,装空调也不顶用。”当时铃江这样回答,只是这句话是跟尚哉说的。铃江和麻纪即便在对话时也很少正视对方。
“关上门就行了。反正是玻璃门,从外面能看见,凉气也不会跑出去。”麻纪也看着尚哉说道。
他“嗯”了一声,点点头。
铃江不甘示弱:“要是把门关上,顾客就不好进来了。而且玻璃门外也摆着商品呢,那些又该怎么处理?难道要收回店里,然后哐当一下关上门?要是那样,人家会以为我们柳泽商店关门了呢。”
“但好不容易有个顾客进来,也会因为太热不愿多看,马上就想走。”
“没那回事,不是所有顾客都喜欢空调。也有客人说一听到我们家的风铃声,就感到凉快了许多呢。”
“那都是些老年人。”
“像我们这样的店,老年顾客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把尚哉夹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这时他不能替任何一方说话,只好缩着脖子,唯唯诺诺。但那两人不会容忍他的沉默,最终会一起逼过来,同时向他发难:“你倒是说点什么啊。”
“真受不了。”尚哉挠挠头,满脸堆笑地转向她们,“让我想想,总之先吃饭吧。”
婆媳俩随后都沉默不语,在沉闷的氛围中默默吃饭。这是柳泽家最近经常出现的场景。
尚哉也想解决这件事,却想不出好主意。他向年长的同事咨询。
“那不可能。”同事立刻回答,“男人解决不了婆媳间的矛盾,事情没那么简单。你能做的就是倾听各自的说辞。只要默默听就行,一定不要反驳,不然只会火上浇油。听完就做出理解的表情,说她有道理,说得对,然后告诉她会找机会把她的想法转达给另一方。当然,千万不要真去转达。总有一天,她还会责问你,事情办得怎样了。到时你就要忍,让她们把矛头指向你。你能做的只有这些。”
“真残忍。”当尚哉痛苦地感叹时,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娶了一个那么年轻漂亮的老婆,要受得了这种苦才是啊。”
尚哉为家里的婆媳矛盾烦恼,但并没博得大家的同情,而且很多人都嫉妒他跟麻纪结婚。
尚哉是在六本木的一家夜总会认识麻纪的。麻纪当时是女招待,尚哉和朋友一起光顾了那家店。
麻纪穿着浅蓝色的迷你裙,和深色的皮肤搭配得恰到好处。她不是美女,但妩媚动人的眼睛给尚哉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很擅长与人交谈,即便话题谈不上有趣,她也总是睁大眼睛认真倾听。她开朗,表情丰富,笑声清脆悦耳。
离开时,尚哉已对麻纪着了迷。此后两天,他都一个人去了那家店。他工资不高,但一直住在母亲家,几乎不用花生活费。他这种年龄的人一般不会有太多存款,他却存了不少。他觉得把存款用在麻纪身上很值。
“你这家伙,一个拿着微薄工资的上班族,难道想娶夜总会的女招待?算了吧,算了吧。那不可能。你要是有闲有钱,还不如去找妓女。”
跟他一起去夜总会的朋友皱着眉头劝他。但他听不进去。他觉得无论跟谁说都会得到相同的答案,干脆对谁都不说了,一个人偷偷去那家店。
然而,麻纪也对他提出了忠告:“柳泽先生,您来得这么频繁,钱很快就会花光吧?而且一个人来也不能把开销算成招待费。”
“没关系,你别看我这副模样,还是有点存款的。”
“即便如此,您总这样也会把家底花光呀。”
“可我要是不来,就见不到你啊。”尚哉鼓足勇气说道。
他的话奏效了,麻纪对他说:“那我们就在周末约会吧。”
一开始尚哉还以为麻纪在开玩笑,没想到竟然是真的。麻纪发邮件问他什么时候约会。
他们第一次约会是在东京迪斯尼乐园。阳光下的麻纪比在店里时更加纯真而充满活力。麻纪说,自己隐瞒了真实年龄,她已经二十四岁了。尚哉认为不必隐瞒,但她表示,虽然只隐瞒了三岁,但不仅顾客的态度不同,得到的待遇也不一样。
尚哉觉得大三岁无足轻重。能和她约会,他就已经非常高兴了。
约会了几次后,尚哉开始想完全拥有她,不仅想让她做自己的女朋友,还强烈希望她辞去夜总会的工作。
一天,他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麻纪听后一脸为难。“可我干不了其他工作啊。我不想做什么办公室职员,工资也肯定没有现在高,那样连房租都付不起。”
她一个人住在五反田。尚哉去过几次,一般的女白领的确付不起那里的房租。
“要是那样……”尚哉做了个深呼吸,说出了原本没打算在那天说的话。他求麻纪嫁给他,和他一起生活。
麻纪先是惊讶,继而羞涩,最后流着泪抱住尚哉。当时两人在台场的露台上,周围人很多,但她视而不见。
几天后,尚哉安排麻纪和铃江见了面。当时氛围并不差,铃江对于麻纪在夜总会工作有点抵触,但并不反对两人结婚。尚哉还信心满满地认为,一切会非常顺利。
对于要和母亲住在一起,以及要帮母亲打理陶瓷器店,麻纪完全不讨厌。她早就知道尚哉的母亲在做买卖,因此在答应尚哉求婚时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三个月后,两人在一家西餐厅举行了婚礼。所有出席婚礼的尚哉的同事都对新娘高水准的亲友团惊叹不已。这也难怪,亲友团的成员几乎都是女招待。
一切都很顺利,麻纪也开始乐呵呵地在店里帮忙。
但好景不长,形势发生了逆转。导火线是一块抹布。
那是在去年年底。尚哉从公司回到家,发现铃江板着脸坐在店门口。尚哉问麻纪在哪里,她气呼呼地说不知道。
尚哉不知发生了什么,走回房间,发现麻纪正在哭,手里还握着一块抹布。尚哉问她怎么了,她将手中的抹布摊开。
“你看啊,这个。”
尚哉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大事不妙。
抹布是用剪开的毛巾叠在一起缝成的,其中有一块不该使用的白毛巾,上面画着HelloKitty。尚哉知道,麻纪从小就非常喜欢HelloKitty,一直在搜集相关产品,那块毛巾就是其中之一。她不可能把毛巾缝成抹布,肯定是铃江干的。
尚哉拿着抹布找到母亲,责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什么为什么啊。年底大扫除需要很多抹布,所以我才缝了。”
“我不是说那个,是说您为什么偏偏用这条毛巾。家里不是有很多毛巾吗?”
“你不知道啊,不是什么毛巾都能当抹布,要用过一段时间的才行,那条正好啊。”
“但这是麻纪最喜欢的毛巾,您不该用。”
“所以我跟她说用新毛巾就好。年底时别人也送了毛巾,新毛巾用着也舒服。”
“不是那么回事。麻纪喜欢这个花纹,HelloKitty才是最关键的。”
“真啰唆!我才不知道什么Kitty不Kitty呢,不就是一只卡通猫吗?一个大人,怎么能为了一两张小猫图大吵大闹!”
铃江并没意识到错误,完全无意向儿媳妇道歉。若麻纪不再追究也就罢了,但生来争强好胜的她不肯善罢甘休。她向尚哉宣布,只要婆婆不道歉,自己就不理她。铃江听了也不甘示弱,摆出一副“你爱怎样都行”的架势。原本风和日丽的新婚生活顿时变得阴云密布。
2
麻纪提着超市购物袋回来了。她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裤子的膝盖处有破洞。这种款式就是如此,但铃江完全不能理解。两周前,她就为这不像样的裤子生过一肚子闷气。
“真热啊!”麻纪用手扇着风走了进来,“一出超市就一身汗。”
“老婆辛苦了。”尚哉把风扇转向她。
“完全没风。”麻纪把汗水淋漓的脖子转向风扇,“所以那个令人自豪的风铃根本就不响,对吧?”
“啊……嗯。”
也不必故意这么说吧,尚哉心想。麻纪显然是说给铃江听的。
“我是不是该整理一下单据呢?”铃江说道,“重新摆放商品就花了很多工夫,晚上还有商业街聚会,真忙。真是的,一旦有个碍事的人,会给周围的人带来多大麻烦啊。”
麻纪吊起双眉。铃江看都不看她一眼,脱掉拖鞋走进里屋。
“什么?重新摆?”麻纪问道。
“说鲇皿的位置不对,白伊贺放到了黑备前那里。”
麻纪的表情顿时变得就像吃到了难以下咽的东西,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什么白的黑的,不都无所谓嘛!为了摆得好看,我明明花了不少工夫。”
“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嘛。”
“可你以前不是说,我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做吗?”
“嗯,可今天就给妈妈个面子吧。”尚哉双手合十恳求道。
麻纪撇撇嘴,看着尚哉说道:“对了,空调怎么办?得赶紧定下来,三伏天马上就到了。”
尚哉不由得缩缩脖子,心想,又来了。
“嗯,我正考虑呢。”
“有什么好考虑的!天气这么热。难道你还打算听妈妈的?”
“不是啊。”
尚哉正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搪塞,忽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你好。”有人走了进来。
来得正巧,尚哉心想。
“欢迎光临。”
来人穿着T恤衫,外面罩着衬衫,大概三十出头。很少有男性顾客一个人到店里来。
“是柳泽先生吧?”来人分别看了看尚哉和麻纪,问道。
“是的。”尚哉回答道。
“那柳泽麻纪女士是……”
“是我。”
来人闻言笑了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名片。
看到名片,麻纪瞪大了眼睛。“您是警察?”
“啊?”尚哉惊叫起来,麻纪将名片递给他。来人是日本桥警察局的刑警,名叫加贺恭一郎。
“您认识三井峰子吗?”加贺问道。
“三井女士?不,不认识。”尚哉看看麻纪。
她略加思索,说道:“莫非是住在小传马町的那位……”
“是的,是的。”加贺连连点头,“您认识她?”
“她有时会来,怎么了?”
加贺表情严肃起来,盯着两人说道:“她两天前去世了。”
“啊……”麻纪吃了一惊,“怎么去世的?”她小声问。
“我们认为是他杀。她脖子上有勒痕。”
“他杀……”尚哉看了一眼麻纪,她惊讶得张着嘴。两人面面相觑。
“您说她有时来,具体间隔多久?比如每周来一次?”加贺问麻纪。
“不,”她摇摇头,“大概一个月一次。”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她看了看收银机旁的台历,“大概在一周前。”
“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
“记得,但没什么特别的。”
“你们说话了吗?”
“是的,说了一点。”
“如果不介意,请告诉我说话的内容。”
“说了什么……当时她来买筷子,说是要送人。但想要的筷子正好卖完了,她没买成就走了。”
“是给谁的礼物?”
“这我就不清楚了……”
“她想要的筷子现在还没货吗?”
“我们马上就订货了,但现在还没到,倒是有商品目录。”
加贺目光里充满了期待。“我能看一下吗?”
麻纪“嗯”了一声,取下收银机旁的商品目录,打开递过。“就是这个。”尚哉也看了一眼。那是套装夫妻筷礼盒,一双黑色,一双红色,上面都有用天然贝壳做的樱花花纹。
“真漂亮。”加贺说道。
“这种礼盒非常受欢迎,到了结婚的旺季尤其畅销。”
见麻纪答得熟练,尚哉觉得她已经习惯了店里的买卖。但要是铃江听到,肯定又会愤愤地说:“哼,来了还没一年,倒真敢说!”
加贺说了声“谢谢”,把商品目录还给麻纪。
“呃,警察先生。”尚哉忍不住插嘴,“您来我们店里,莫非我们店和凶杀案有牵连?”
“没有,没有。”加贺摆摆手,恢复了笑容,“我在打听三井女士最近去过的店。夫人,您还能想起别的吗?”
“这个嘛……”麻纪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头。尚哉无法理解这个刑警为何如此固执。
“刚才给您的名片背面有我的手机号,如果您想起什么,请给我打电话,不管是多小的细节都没关系。”加贺目不转睛地盯着麻纪说道。
“我知道了。”
“百忙之中打扰了,多谢。”加贺又看了一眼两人,走了出去。
3
尚哉找出旧报纸,查看凶杀案的详情。死者叫三井峰子。尚哉只在周末看店,完全不认识这个女人。
“她很漂亮,一点都看不出有四十五岁,我一直以为她就三十多岁。竟然被杀了,真可怕!”麻纪边吃菜边感慨,“她是个好人,还给我买过冰激凌。”
铃江去参加商业街聚会了,晚餐只有他们两人。尚哉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温和的氛围,啤酒也感觉好喝了许多。
“那个刑警为什么会来我们家?”尚哉歪着脑袋表示不解。
“他不是说了,他在寻找三井女士去过的店。”
“但为什么来我们家?是不是有人跟他说,她上周来过这里?可报纸上说她一个人住。”
“大概因为有收据吧。”
“什么时候的?上周她不是什么都没买吗?”
麻纪想了想,似乎放弃了,耸了耸肩。“不知道。管它呢,反正跟我们家无关。”
“这倒是。”尚哉夹起一块咸萝卜放到嘴里,喝干了杯中的啤酒。忽然,他想起一件事。“那个刑警知道你的名字。”
“啊?”
“他问过柳泽麻纪女士是不是你。”
“是吗……”
“对。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只是寻找三井女士去过的店,他不可能知道你叫麻纪。真奇怪!”
“说这些也……”麻纪开始收拾餐具。
“他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难道在三井女士的房间里发现了写着你名字的什么东西?”
“哎呀,我都说了,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尚哉正抱着双臂苦想,只听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我回来了。”是铃江。尚哉立刻没心思想凶杀案了。他看了一眼麻纪,她刚开始在水池旁洗碗。
“听那些老头子讲话真烦人。”铃江揉着肩膀走了进来,“说什么主页,完全听不懂。他们也不太明白。”
“辛苦了。吃饭了吗?”
“吃了一点,再吃点茶泡饭吧。”她说着坐在饭桌前,看到咸萝卜,吃惊地皱起眉头,“这是……”
“这是麻纪腌的,很好吃。”
“我还是算了。她应该知道我牙不好,不吃硬东西,还故意做这个。”
“妈……”尚哉皱起眉头,但铃江若无其事地开始沏茶。
麻纪从厨房里走出,一言不发地撤下盛着咸萝卜的盘子放进冰箱,然后便走了出去,上楼时发出很大的声音。尚哉叹了口气。
铃江拿起旁边的报纸。“咦,这不是前天的报纸吗?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连收拾家务都不会吗?”
“不,是我特意找出来的,想查个东西。妈,您听说小传马町的凶杀案了吗?”
“什么?”
见铃江摇头,尚哉说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但没说刑警知道麻纪的名字,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刻剪刀’的老板也说刑警找过他。”
“咦?”
刻剪刀是始创于江户时代的刀具专营店,经营由专业工匠手工制造的剪刀、菜刀和镊子之类的商品。他们不仅销售,还提供研磨修理服务。
“据说那女人在被杀前去过刻剪刀。买了什么来着……啊,对了,买了一把厨剪。”
“然后呢?”
“嗯,刻剪刀的老板说,那个刑警一个劲地问关于那个女人来买剪刀的事情。比如她是不是常客啊,说没说买厨剪的用途啊之类的。”
“老板怎么回答?”
“他说以前没见过这个顾客。至于为什么买,卖家不会知道。”
“问题真奇怪。”
“对了,刻剪刀的老板说,厨剪很便宜,到处都能买到,她却特意来买手工制造的,应该是个很讲究的人。可她看起来并不像那种人。”
“哦。”即便三井峰子买了厨剪,那又怎样呢?尚哉暗忖。他想不出这件事跟凶杀案有什么关系,只能认为警察们自有主张。
“听说被杀的女人四十五岁。”铃江喝了口茶,“年纪轻轻的,真可怜。人啊,什么时候会碰上什么事都说不准,只能在活着时享受生活,活得快乐些。”
“妈,您不是活得很快乐嘛。”尚哉说道,“下周还要去旅游吧?还是像往常一样和小歌会的那些朋友去伊势?”
“去参拜伊势神宫,然后去志摩。我尤其期待志摩,听说那里的鲍鱼简直是极品。”
“那真不错。”
比起凶杀案,铃江似乎更愿意跟儿子说说有关伊势志摩旅游的事。尚哉发觉了这一点,站了起来。要是总在这里跟妈妈说话,又该被麻纪埋怨了。
4
尚哉供职于一家大型综合建筑公司,主要负责为买房者提供售后服务。在结束对东阳町新建独栋住宅的三个月例行检查后,他在回公司的途中顺便回了趟家。他把车停在人形町大道上,往店里看了一眼。铃江正在打电话,麻纪不在。
“要是有宣传册的话,能给我寄一份就好了。比如有什么东西……有伊势虾吗?哦,有些奇怪的东西啊。其他呢?松阪牛?那是什么啊……哦,那应该很快就能买到。啊,是吗?我知道了,谢谢。”铃江面朝电话,没发现尚哉走了进来。挂断电话后,她才看到尚哉,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个时候……”
“我从这里经过,顺便回来看看。是在商量旅游的事情?”
“是啊。”
“那个……”
“她去美发店了,这次不知会染什么颜色呢。”铃江撇嘴说道。
尚哉经常感到不可思议,在他不在时,婆媳二人究竟如何交流呢?她们既然不面对面说话,铃江怎么会知道麻纪去了美发店?
“啊,欢迎光临。”铃江一脸热情地朝尚哉背后笑道。
尚哉回过头,只见昨天来过的那个刑警正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纸袋。
“昨天多谢了。”
“啊,是加贺先生吧?”
“是的。您还记着我啊。”
铃江心想“这是谁呢”,抬头看了一眼尚哉。尚哉介绍是昨天提到的刑警。
“听说你也去过刻剪刀?”铃江看着加贺。
“都传开了?那就好说了。您也听说死者买了厨剪吧?”
“听说了。那又怎么样?”
加贺露齿微笑,略加停顿后说道:“您家有厨剪吗?”
“啊?”尚哉和铃江同时叫出声来。
“当然有。”铃江说道。
“对不起,我能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可为什么要看呢?”
加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像我这样的辖区刑警能做的事,常常无法判断是否有意义。若厨剪与案件有关,我就会让和厨剪有关的人把厨剪拿给我看看,仅此而已。真是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
铃江见加贺说话彬彬有礼,也就放下心来,说了句“请稍等”,便走进里屋。
“真辛苦啊。”尚哉说道。
“是啊。”加贺不好意思地笑笑。
铃江回来了,手里拿着尚哉经常看到的那把厨剪。“这把很普通,不是刻剪刀里卖的那种。”她说着把剪刀递给加贺。
“还挺新的,刚买不久吗?”
“应该是在两年前吧。这种东西不容易坏。”
加贺道谢后将厨剪还给铃江。
“您夫人呢?”
“出去了,”尚哉回答,“去了美发店。”
“哦。啊,对了,您吃仙贝吗?”加贺把纸袋递给铃江,“要是您不介意,请收下。只是已经买了两天。”
“甘酒横丁那边的店吧?以前经常吃,可最近,你看啊,牙不行了。”铃江说完后看了一眼尚哉,“但孩子们应该会吃,我就收下了。多谢。”
“请好好保护牙齿。打扰了。”
加贺刚走出店门,尚哉就追了出去。“请留步。我想问点事,可以吗?”
加贺闻言一脸困惑地开口道:“问我?”
“是的。我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想着那件事。”
“哦。”加贺摸摸下巴,“那一起去喝点冷饮吧。”
两人走进一家自助咖啡厅,在二层靠窗的位置相对坐下。
尚哉直奔主题,问加贺怎么会知道麻纪的名字。加贺拍了一下桌子,摆出懊恼的样子,表情却并不沮丧。
“哦,我的确说出了您夫人的名字。当时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牵连,有些疏忽了。可这么一点失误都看得出来,您真是敏锐。”
“牵连?什么意思?”尚哉探身向前,“难道和麻纪有关?您要看我家的厨剪,这也很奇怪。请不要瞒着我。”
见尚哉如此着急,加贺伸出手,示意他少安毋躁。“没那么严重。我明白了,那我就告诉您吧。起因是在死者房间中发现的一把厨剪。”
“又是厨剪?”
“厨剪是新买的,刻剪刀的包装都还没拆掉,我们正是因此生疑。死者的房间里有一把厨剪,也不算旧,可她为什么又买了一把新的?若说是别人送的,但上面还贴着价签。一般送人东西时都要把价签撕下来的。”
“不错。”尚哉点点头。
“后来,我们在死者的电脑里发现了一封有趣的邮件,发送时间就在死者被害前。”加贺取出记事本,“是这么写的:‘买了,六千三百元,下次给您带到店里。’一开始我也没想到是剪刀,因为一般的剪刀也不值六千三百元。但到了刻剪刀一看,我才发现六千三百元正是那把厨剪的价格。于是看了一下收件人的姓名,正是……”
“柳泽麻纪……”
“对。”加贺点点头,“收据上写着柳泽商店,因此我猜柳泽麻纪可能是店主的女儿或儿媳。遗憾的是您夫人并没收到那封邮件,她的手机好像设置成了拒收电子邮件的模式。因此死者应该是第一次给您夫人发邮件,她们可能最近才熟起来。”
“也就是说,麻纪托那位三井女士帮她买厨剪?”
“昨天我正是出于这个想法才去了您店里,但您夫人完全没提。我说的牵连就是因为这一点。”
“那您当时直接问她不就好了?”
加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喝了口冰咖啡。“刑警一般不会让人看出自己的目的。要是对方有所隐瞒,就要先缓一缓,看看情况。而且对方也可能有不便说的内情,比如家务事之类。”
听到“家务事”,尚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啊……”
“怎么了?”
“没事,没什么。”尚哉用吸管喝起冰咖啡。
“我不明白您夫人为什么会拜托三井女士。刻剪刀就在附近,她随时都可以去买。另外她为什么要买厨剪呢?刚才我也看了,您家的厨剪没什么问题。我本是想让她解释这些疑问,但又想或许有些话她不能当着您的面说。”
“原来如此。”
“您有什么线索吗?”加贺盯着尚哉。
尚哉叹了口气,说道:“就在刚才,我想起一件事。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要是不说,又难以洗清嫌疑……”
“能说的您就说,不能说的不用说。”
“我知道了。说起来有点不体面,我们家正闹矛盾呢……”
加贺闻言面露惊讶。尚哉讲起麻纪和铃江间的矛盾,他其实也想找人倾诉。
“是婆媳矛盾啊。这与此事有什么关系?”
“您可能不知道,女人真是很麻烦。简单地说,她们两人都下厨房,却不愿使用同一把菜刀。所以我家不少厨具都有两套,一套老婆用,一套我妈用。”
“啊,是这样。”加贺点点头,露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所以她想买新厨剪。”
“我是这么想的。她不想让我和我妈知道,才托别人买。刻剪刀的人也认识她,很可能会告诉我妈。”
“嗯,我知道了,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她们的关系真那么不好?”
“坏得不能再坏了。”尚哉撇撇嘴,“下周我妈要去旅游,那时我才能松口气,因此现在非常期待。”
“旅游?去哪儿?”
“伊势志摩一带,还说可以吃到鲍鱼,兴致勃勃的。麻纪听了又气鼓鼓的,说自己哪里都没去过。”
“鲍鱼……”加贺望着远方,陷入沉思。
5
两天后,尚哉晚上回到家,发现那两人已闹得不可开交。
她们并非扭打在一起。铃江坐在放着餐桌的起居室里,一脸恼怒地看电视,麻纪则在夫妻俩的房间里垂泪。
“到底怎么了?”尚哉问妻子。
“我没错,就是想收拾一下房间。”麻纪哭哭啼啼地说道,“我就是碰了一下她的信,没必要那么生气吧?”
她说打开针线包时,发现里面放着一个信封,收件人是铃江。她一看,铃江就生气了,怪她随便动别人的信。
“你没看内容吧?”
“没看。我怎么可能那么做呢?”
尚哉暗想“真是服了”,来到楼下。铃江依然一脸怒气。
“妈,她就碰了一下您的信封,至于那么生气吗?真奇怪!”
铃江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别说得那么轻巧,虽然是一家人,总还得有点隐私吧。”
“可她没看内容。”
“不是那么回事。我是说她不能乱碰。”
“可她也不是出于恶意。我听她说,那封信放在针线包里,她不知道是什么,就看了一眼。”
“所以我才不高兴。她平常明明一点针线活儿都不做。”
“她想给我的衬衫钉扣子。”
“哼,笨手笨脚的。”
“她练习后也进步了不少呢。反正,把信放在针线包里是您的不对。”尚哉忽然看见桌上放着一个灰色信封,“就是这封信吗?”
尚哉伸手要拿,铃江慌忙抢过。“你也不能看。我都说了,我也有隐私。”
“要是那么不想被人看到,就该藏好才是。”
“你怎么听不懂呢?我都说了不是那个问题。反正我没错。”铃江起身走进旁边的卧室,哗啦一声拉上了门。
尚哉叹了口气。他饿了,但看样子没人给自己做饭。他挠挠头,心想,吃点茶泡饭吧。
6
铃江明天就要去旅游了。尚哉走出了人形町站,时间比平常略早。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他转过头,只见加贺走了过来。
“真巧,我正要去您家。”
“又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还是跟您说一下比较好。您有时间吗?”
“现在?”
“就在那边,不会耽误很久。”加贺说完,不等回答便迈开步伐。
他们在刻剪刀的门口停下。玻璃门关着,但里面亮着灯。一头白发的店主坐在玻璃柜台后面。加贺打开玻璃门,店主笑脸相迎。
“每天都那么辛苦啊,刑警先生。咦,柳泽先生。”
“晚上好。”尚哉打了个招呼,他从小就与店主很熟。
刻剪刀是一家小店,只有一个L形的玻璃柜台,里面放着锋利的指甲刀和小刀等商品,像贵金属制品一样泛着光芒。
墙上也有玻璃展示柜。里面不是商品,而是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刀具,俨然一座小型刀具博物馆。
“老板,我跟您说的那个……”
加贺话音刚落,老板就微笑着从背后的箱子里拿出一把剪刀,长度不到十厘米,前端不是尖的,而是圆弧形的。
“这是什么?”尚哉问道。
“您夫人想买的其实是这把剪刀,不是厨剪。但被害的三井女士弄错了,才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
“怎么回事?”尚哉不解。
“老板,这种剪刀叫什么?”
老板将胳膊交抱在胸前。“也没有正式的名称,我们都叫它食用剪。”
“食用剪?”尚哉仍很疑惑。
“我想您夫人跟三井女士说的应该是这个名称,但三井小姐一听就误以为是厨剪。”
“经常有人弄错。”老板笑道。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剪刀?”尚哉看着老板问道。
“把它放在兜里,吃饭时碰到硬的东西就剪一下,比如鱿鱼、章鱼之类。”
“还有鲍鱼。”加贺补充道。
尚哉不由得惊呼出声。加贺笑着点点头。
“没错。您母亲牙不好,但很期待这次旅游时能吃鲍鱼,所以您夫人才想把食用剪送给她。”
“这,怎么会……”
“昨天有个女人来买食用剪。我曾拜托老板,一有人来买这种东西就通知我。我就马上赶过来,这才有幸听那人说了一番话。”加贺说道,“您猜对了,那人就是您夫人的朋友,受您夫人之托来买剪刀。您母亲明天就要出门旅游,想必您夫人也是慌了。她现在应该已经拿到朋友替她买的食用剪。”
“麻纪……为了我妈……”
“柳泽先生,女人是很复杂的。表面上看起来关系不好,实际可能正好相反。当然也有表里一致的情况。作为刑警,我觉得女性的心理最难琢磨。”
“您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或许您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不,不。”尚哉摇头,“能知道真实情况真是太好了,感觉轻松了许多。但我该怎么对麻纪说呢?”
“您装成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对了,那鲍鱼……”加贺竖起食指,“您母亲期待的可能是烤鲍鱼块。那是当地特产,和生鱼片不一样,非常软,牙不好的人也能吃。”
“是吗?”
“这件事最好不要告诉您夫人。”加贺竖起食指放到嘴边。
尚哉到家时,店门已经关闭。麻纪正站在厨房里尝炖菜,铃江坐在桌边整理票据。他说了一声“我回来了”,只有铃江答应了一声,麻纪没有转身,可能又在生闷气。尚哉担心,如此一来,麻纪颇费周折买来的食用剪也很难送给母亲了。
尚哉准备上楼换衣服时,发现走廊里放着旅行包,应该是母亲的行李。尚哉心想,或许麻纪已将剪刀送给了母亲。他偷偷打开包,只见里面放着装有洗漱用品和替换衣服的塑料袋,没有食用剪,看来麻纪还没送给母亲。
他正要合上包,忽见包内侧口袋里有个信封,正是前几天铃江藏起的那个。他好奇地拿了出来,发现是伊势志摩的特产店寄来的。
里面有一份宣传册。尚哉翻开册子,不由得笑了。
那是“伊势志摩限量版HelloKitty”的宣传册,印着伊势虾HelloKitty吉祥物、松阪牛HelloKitty手机链等商品的照片。
尚哉心想,那个刑警说得对。他不必担心麻纪会以怎样的方式将食用剪送给铃江,因为她们之间自有交流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