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根艾绳挂在门框上,火头吊在夜色里,明来闪晃,如在一处飞来飞去的萤火虫。白烟缭绕,从门框上边挤进屋,缓缓滑个圈,从门框下流走了。苦艾的香味,弥漫一屋子。
没有一个蚊。
睡在正间的藤条木床上,枕着中间挖空的香木枕头,小娥盯着晃动的艾绳头,让话随艾烟飘出屋。
“爷。”
“睡吧。”
“你再想想……”
“爷能害了你?”
“我才十七……”
“你奶奶十七都生你爹啦。”
月亮悬着,仿佛是吊在树梢的一面镜,星星在林梢上跳来跳去,整个乱石盘村,都泡在水般的柔光里。蛙鸣声淹没了潺潺的溪水声,有节奏的一阵一阵传来,清脆单调,从村子上空滑进林地去。云彩游移着。水滩里的鹅卵石,好似浮在水面的鸡蛋壳,清静地时隐时现。房前房后的山林地,暗幽幽的,藏满了神秘。从森林中吹来的山风,把森林的气息夹进村,空气格外潮润,村落好像扎在水气中。朝廷三爷睡在门外石桌上,头枕一个枕了半辈子的枕头石,感到有水滴落在额门上,就用被头擦擦脸。
“爷把沟里人都翻几遍啦,还是三豹好。”
“有啥儿好!”
“他十四就会扬麦场。”
“眼下人也不光凭种地过日子……”
“打猎也没人赶上他。有谁能一枪打下六只飞雁?一条沟就三豹打下过。”
“好……去了一次城,还钻进女厕所!让人把脸都给打肿了。”
“你识几个字?”朝廷三爷有些气,“识了又派啥儿用场,沟外人还凭责任田过日子,沟里人还能凭笔混日子?”
“反正……我不愿嫁给他。”
“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
“别说了,睡吧。就这样定了。”
默一会儿,好似都睡了。极静。蝈蝈在身边树上叫,蛐蛐在三爷睡的石桌下边,叫声能把石桌抬起来。三爷翻个身,把老枪顺着身子放在被子边,摸摸枕头边的自来火和火香都还在,就闭了眼睛。
“爷。”
“明早还要挑麦呢。”
“我又没哥没弟的,你咋……非把我捆在乱石盘。”
“娥,想想沟规谁定的?咋样也不能犯在你身上!”
“可我……和三豹过不到一块儿。”
“两口儿就是拴的,拴到一块就过到了一块了。”
“俺俩没缘分,会吵的……”
“不打就行了。他不敢打你。吵吵,谁家不吵呀?不吵还叫啥儿日子……睡吧。”
“三豹野……”
“你侍候他地道点,给他生个男娃就行了。”
“你非要我嫁他……”
“你爷说过的话变过没?”
“我要死不嫁……”
“死了才能死不嫁……睡着吧。”
“我想嫁到沟外去。”
“你奶的结果你是听说的,你姑的落果你是亲眼见到的……嗯?睡着吧,爷是为你好。”
她再也没话儿,拉拉被子蒙住头,有泪从眼角渗出来。艾绳燃尽了,灰落了一地。听见了蚊叫和爷的鼻响儿,她起床重新点上一根艾绳,挂上,躺下。有脚步声传过来。跟着脚步走来的是戏老旺的唱。不知戏老旺去哪儿了,唱声轻轻的,随着他的脚步,由远渐近,一会儿,她听清了。
三尺白绫拿手间
一心上吊后花园
后花园里把吊上
结个扣儿月儿圆
扣外本是阳头道
扣内就是鬼门关
人生人死本无事
死了反倒更安闲
……
脚步声远了,唱声也渐渐小下来。她还想听下去,可留在耳里的除了踢踏声,就是爷的鼻响声。是爷害了我!她想,是爷把我留在了寨子沟。她才十七,爷把她对收购站那小伙的一点儿希望掐灭了,一下把她鲜嫩生生的年龄拉得那么大,她感到自己不是十七,而是三十七,四十七……人老了,似乎几天工夫,生命就走到了尽头儿,完结了。她就要在五十里的深沟里,在这满共一百来口人的乱石盘,过活一辈子,吃饭、种地、替男人擦猎枪,给男人生娃儿。一年一月子,不管娃儿成人不成人,都一年生一个,直到男人烦了床上的事,女人才算生到头。十七,外面世界的女娃正读书,她就要做人媳妇了。瞟一眼门外石桌上的爷,被子盖了脸,只露出个刚剃过的头,月光里像是一个圆葫芦。她想到自家房后葫芦架上时常缠着一条蛇,想到要是来条毒蛇在爷的葫芦头上咬一口,爷就不管自个儿的事儿了。可仅仅这样想一下,心就吓一跳:你疯了,他是你爷呀!养你整整十年,你竟敢这样去咒他,心恶到哪儿了……
突然,她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就响在自家屋门口。
“三爷。”
她心里一闪悠,是三豹站在爷的石床边,她忙悄悄把头朝被里缩了缩,心莫名地鼓跳着。
“三爷!獐子卧山了。”
一听三豹说獐子卧山了,朝廷三爷受惊般弹起来,“卧了?在哪儿?”
“葫芦沟。十七杆枪,天黑就把沟封了,等天亮开枪哩。”
三爷没说话,把被子朝脚头一蹬,提起老线枪,拿上香、火,就离开了石桌子。
三豹跟在朝廷三爷身后,走时,朝屋门口狠狠望了望。
小娥把门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