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乱石盘的农忙,也和沟外天地一样。人们慌乱地在自家地里割麦、拾穗、挑担、碾场。山上森林一片连着一片,朝阳的山坡,都是黑郁郁的红松林,只有零散的刀条梁,夹在大沟间,树种漫不过去,才长些杂草和荆棘,被开荒的变成了庄稼地。林地阴气浓,凉风日日吹,小麦熟期拉季节,穗也不如沟外世界大。朝廷三爷在门口碾出一块平地,洒了水,用一捆山草拴起来,压上泥,系上绳,拉着轧轧作麦场。小娥独自到狐狸脊上割麦了,一早登上梁,日出时已割一大截。她直起腰,望着东天边,远处的林地一枝一枝都如在红水里洗染过。左下角的扁担梁,是宰相六伯家的地,麦子刚收完,梁上光光的,仿佛狗的脊背脱了毛。右下角的山梁上,是皇后四婶开的荒,麦子还旺势。
宰相六伯把割完的麦子收成堆,闲下来,就隔着大沟唤。
“老四家里的——”
“哎——”
“咋样——”
“你干完了就过来——”
“有饭吗——”
“你来吧——”
声音在沟里如对着铁桶叫,嗡嗡啦啦响。
宰相六伯下了沟,朝皇后四婶那儿去了。
听着那叫声,看着六伯和四婶,小娥冷丁对他俩生出一股怨气来。她觉得是他们把她的啥儿抢走了,使她这几日心里不敞亮,觉得有件女子最珍贵的东西就要失去了。那一夜,爷在屋里擦线枪,把她叫过去,猛然说:“娥,你都十七了……”她不知爷的话啥儿意思,可这“十七”使她怔一下,似乎吓一跳:天呀,十七了!十七的年龄已经不是十三四,这年龄让爷注意到,就该干女人们通常要干的事情了,就要过媳妇们通常过的日子了。找男人、送订礼、进洞房、生孩娃、过日月……完了,她想,我完了。爷在乱石盘,每撮合一对儿,对男娃女娃都是那句话:“你十七八了呀!”就这么一句话,他就把小伙的媳妇说定了,把姑娘的男人选好了。没有不成的,就如把一群公鸡母鸡赶到一块儿,就成那么一堆了,好坏都一样。过日子,一男一女就行了。那一会儿,小娥惊恐地睁着眼。爷说,你娘生你难产下了世,你爹养活你七年就走了,我不能养你一辈子,和你六伯家三豹成家吧……
三豹!三豹她日日都可见到,可几天了,她就压根儿没有想过三豹的鼻子眼,那城里中草药收购站的小伙倒越发在她心里清亮了。他让她找个带娃儿的妞,叫保姆,她猛然觉得不要找别人,自己去带也成的。有了这念头,她夜里就不断做着和他在一块儿的梦,说不出口的梦。她梦见她睡时,那小伙躺在她身边,紧紧搂住她,把她浑身的骨头都搂酥软了……醒来时,脸上热一阵,心里又空洞,又凄凉。自那一刻起,就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来:我不能把身子给三豹,我要把身子先给那小伙!这念头出来时,吓得她脸都变了色。她想到了被爷用线枪打死了的奶,被爷羞死的姑,心里说:轮到我了!我不能像奶奶一样跟人野,不能如姑一般夜里跑几十里山路去寻野男人,我才十七,人要做得纯纯正正!可第一次生出这念头,就如山洪出了沟,不能收敛了,每每一上床,她就这样想,我要把身子先给收购站的小伙子!这念头在夜里压住她的全身心,她觉得身上发抖,心里好像一个无边的香蜜湖,把她醉得几乎没有知觉了……
宰相六伯过了沟,到四婶面前了。
她又弯腰割麦子,心里好像对他俩骂了一句啥儿话。她不知道骂了啥儿,但分明是骂了。地里的麦子,年景还不错,秆都硬硬的,穗干了,稞上还有几片青黄叶。露水在叶上,闪着红亮的光泽。月镰从麦行间插进去,猛一拉,发出一串喳喳声,青气从镰下飞出来,从她的鼻下溜走了。割倒的小麦,在她身后,一蓬一蓬,架叉着,均均匀匀。她心里很奇怪:山里女人,竟就这样贱,奶、姑、棒棒媳妇、青姐……还有竹翠才十六,去城里三天,就把身子给了一个卖饭的,回来还笑眯眯的,一脸光彩,到处说自己给城里人睡了,直到肚子渐渐大了,娘把她嫁给一个大她十七的男人,才忽然后悔了,哭得死去活来。她想:后悔了,当初就别把身子送给人;送人了,就别去后悔。女娃儿,早晚都有那一天,身子给了城里人还后悔,那身子给了山里的人还不过日子?又想:按说在沟里有吃有穿,活得也自在,男人们也都结实得山柴一般,何必去沟外找男人,都一样的,何况乱石盘的规矩那样严。还想:若沟里没规矩,不定连婆娘们也要去沟外世界混。她是体谅爷和六伯的,不是爷们儿,女人们都走了,慢慢寨子沟成了男人沟,慢慢乱石盘在世上就不再存在了。要那样,就没了她小娥这茬人。十七了,轮到她了。她心里有些慌。要嫁给三豹了,要成沟里的一个媳妇了,想着,眼前灰灰地飞起了亮点子,镰刀伸拉就再也没准儿,割过的麦茬深深浅浅,还不如牛啃过的毛草地。
太阳升了几竿高,饭时了,她没有带早饭。
远处,森林像是一片青黑的水湖,浪悠悠的,太阳如彩盘一样漂在林面上。麦地里,一片黄亮,被林地夹着的狐狸梁,又窄又长,仿佛是一只瘦胳膊。两边深沟,有潺潺水声,叮咚着叫到山梁上,偶尔有只鸟,从林间跳出来,射到沟底,在草间捉着飞虫。她猛然感到了孤独,站在麦茬地,被黑青青的森林围起来,化在黄亮的日光中,就像一只孤单的饿雁飞不出大山谷,心里茫茫然。
就走了。
狐狸梁上的路,曲弯着,仿佛一条草绳,沿沟系着乱石盘,把她引到一块红松林。太阳在林子上空,如过筛一般,一点一点漏在山地上。挺拔桶粗的红松树身上,干翘的树皮朝外叉,一层一层脱落着,从炸裂开的树缝里,渗流出来的黄松油,黏黏的不肯流下来,日光一照,油香就开始在林里弥漫了。地上常年的落叶,腐成灰白色,一起脚就带起一股温馨霉烂的酸苦味。路在叶下隐去了,只留下几个腿痕。不定哪段路,松叶被地水浸湿了,呈暗红色。那红色下是一股山泉水,水从地下挤出来,浸泡着落叶,踩去便发出一阵吱咕吱咕的响声。
小娥走出林地时,太阳已完全脱开了林梢,悬在半空,有些火燥炙热。越过一片浅浅的条树林,草绳路又浮在地面上,到了宰相六伯家的庄稼地头上。那梁地更加窄,丈余宽,十余丈长,中间躺下去,活脱如一条翘扁担。在地头,小娥有意无意站一下,看见那扁担凹处,有人正在捆麦子。
是三豹。他高高大大,脱了上衣,赤着油黑的亮背,红肉一坨一坨,剃过的光头,长出一指发,像山头上的黑草茬,满头都是麦叶子。他看见小娥了,旋过身,扯开嗓子叫:
“小娥——见我爹没有?”
她抬起头,朝四婶家梁地瞅,并不见有人在那儿干活,心里一闪悠,回头答:“没有——”
“这人——忙天还兔窜!你来把他的饭吃了吧。”
“我回家里吃。”
“何苦费腿脚。”
“不了,我回去。”
“我有话给你说。”
“你说吧。”
“你来!”
“不去!你说吧——”
三豹提着饭罐朝她走过来。
“没话说我走了。”
她真走了。
三豹站着,木木的。
小娥走得很快,没有扭头看三豹。她想起了收购站那个小伙子,总穿个白衬衣,扎在腰里,又稍微朝外拉一点。三豹一入夏,就总把衣服脱下来,终日光脊背。那小伙得空就拿一本书,读得入迷。三豹闲下来,就独自上山转,一心想独自打个公獐子,发一笔麝香财。那小伙的眼是长的,一股柔光;三豹眼是圆的,野性在那眼里转圈子;那小伙瘦高瘦高,脸白嫩。三豹矬矬实实,脸粗黑……她在心里把他俩放到一杆秤上称,一个是三月杨柳,拂拂扬扬,飘飘逸逸;一个是寒天柴棍,粗粗拉拉。她的心像湖一样,被杨柳枝儿撩得一波一波。可她知道,那杨柳是岸上的,永生永世不会生到水里去……她叹口气,把脚步放慢了。
“小娥——”听见三豹在身后追着叫,她站下来,没回头。
“我爹给我说了……”过一会儿,三豹追上来。
“说啥儿?”她转身,冷冷问。
“三爷……没给你说?”
“我爷啥儿也没说。”
三豹木呆了,很沮丧。可她刚要走,他却又突然恨恨说:“三爷说给你说过了!”
“说啥儿呀!”
“说让你嫁给我!”
“我压根儿没答应。”
“可三爷答应了。”
“那你让他嫁给你。”
“你敢骂三爷……”
“他是我爷……”
她走了,步子很捷快。想起那小伙让她帮他找个带娃的,她就不想再和三豹搭话儿。
“小娥!你过门我侍候你一辈子……”三豹的声音追上来,“不让你进灶房,不让你洗衣裳……让我叫你姐也成!”
她心里动一下,还是没回头,走了。
到四婶家地头时,她忽然看见六伯和四婶从一条沟里出来,并着肩,朝四婶家麦地去。立马,有团疑云凝在了她脸上。她在原地站一会儿,迟疑一阵,钻进一片杂木林,拐进了那条沟。
那沟里是一片新起的林苗地,稀稀的树中间,草都埋了膝,齐刷刷的。她看见有块地场的草被压倒了,像毡子一般铺在那儿。那倒了的草地边,扔了些擦过啥儿的皱纸团。那纸是城里女人用的卫生纸。她知道,寨子沟的女人都不用,女人都用旧布擦“月红”,只皇后四婶见过大世面,才偶尔让她从城里买包捎回来。
她十七了,知道六伯和四婶在这儿干了啥儿。
这种事,在乱石盘,听得多。今儿当真见了,是六伯和四婶,她就忽然觉得自己的婚事不是爷给撮合的,而是六伯和四婶提前拟定的。望着他俩上山的背影,她骂了一句:“老不要脸,该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