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假前的最后一天,一过午饭,每个人屁股都坐不住了,归心似箭,尤其下午一连三节副课,还有劳动这种惨绝人寰的课。熬着、捱着、等着,手表抬起来反复看,最终一声铃响,终于等来了解放。
陈末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拽着钱佳玥卡门就往西宫狂奔而去。陈末认识了一个卖盗版碟的老板,专进一些外国乐队的盗版唱片,每月末的进货日,就是陈末心痒痒的时候。
陈末卡门在唱片店里挑碟的时候,钱佳玥背着硕大的书包在旁边的书店里看书。《新概念》作文初三刚出来的时候,钱佳玥以为又是骗小朋友去念英语的,根本没仔细看。一夜之间,忽然好像火遍全上海,尤其是保送北大、复旦这个噱头一出,文青们全都蠢蠢欲动。
学校订的《学生报》上,刊过几篇得奖作文,看得钱佳玥目瞪口呆。她从来没想过作文是应该这样写的。现在被钱佳玥发现了得奖文集,她就立在书摊旁看了起来。
不知不觉,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书摊老板问她:“小姑娘,你到底买不买?”
钱佳玥的零花钱,一直是每个月十块。她不吃零食、以前不买磁带碟片、小说上图书馆借,偶尔同学过生日请她,不过买点小玩意当礼物,年末买点贺卡送人,从来觉得很富裕。但自从上了高中,跟卡门陈末越混越熟,渐渐发现十块钱根本不够花。买一盒磁带就九块八,两本好看点的本子就七八块,大头贴拍一次五块,一杯街客三块,看场电影五块。逛一圈西宫,口袋立马憋下去了。压岁钱又不想动,只好囊中羞涩。于是,她识相地朝老板笑笑,把书放下。
“我买我买,”陈末非常豪迈,拍出一张五十块钱来。
她刚刚从隔壁音像店满载而归,还捎带了一张海报,上面有几个穿鼻环的外国人,把钱佳玥吓一跳。
“我正好也想看,”陈末把两本书往钱佳玥怀里一塞,“先借你,你看完还我。”
陈彭宇对陈末向来是严格的,但架不住赵依芳手松。陈彭宇管得太狠,赵依芳必然心疼偏袒,家就像一个跷跷板,默默地,每个人都熟悉了一种平衡。所以每次跟陈彭宇吵完架,被打完骂完,都是陈末跟赵依芳撒娇要钱的好时机。从这点上来说,简直像一家三口的共谋。
卡门脸上挂着“解放了”的欣喜。她初中时候迷港台明星,也追过一阵日本的,现在刚刚,被带入韩流的坑。此时正给钱佳玥展示五个头发花花绿绿的男的:“H.O.T.,帅不帅?帅不帅?帅死了!”钱佳玥无奈地看着陈末,陈末朝她耸耸肩。
考进市重点高中,已经用尽了卡门所有的脑细胞。经过一场摸底考,她幡然醒悟,自己跟别人比成绩是没有前途的。卡门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是能很快地找到自己的定位,而她的定位就是——不负青春,好好释放初中几年受的闷气,成绩保持在二三十名就算了。六十分万岁。
但再六十分万岁,等大家背着书包准备各回各家的时候,卡门也想起来,自己走得太开心,数学物理作业都忘记带了。于是她“呀”地惊叫了一下。
马上从小路上要拐到学校时,钱佳玥忽然见到有群人在角落里推推搡搡。她本来不想出声,陈末一听到,一定又是要管闲事。但里面有两个人校服眼熟,像是二中的,再仔细一看,立刻顾不得地叫了起来:“肖涵哥哥!”
肖涵和刘剑锋二对四,其实并没有太落下风。但这时被钱佳玥一叫,反而乱了神,肚子上中了一脚。
还是卡门反应快,装模做样对着后面的空气喊:“警察叔叔,他们就在这里,打架的就在这里!还在打呢!”
果然,也没有什么优势劣势了,平头那几个呼啦啦都跑了,只留下了气喘吁吁的肖涵和刘剑锋。
钱佳玥从来没见过这么狼狈的肖涵。眉毛上面破了皮出了血,面目扭曲,校服上乌漆嘛黑一大片。她情不自禁摔了车一把拉住肖涵:“肖涵哥哥,你们怎么啦?”
“打架啊,”肖涵气喘吁吁,瞥了一眼陈末。陈末出现得那么巧,他心里其实是开心的。
本来打这个架也有一半是为了陈末。
肖涵昨天没跟关爱萍讲竞赛队落选的事,给自己找的借口是没机会讲。但这次一休休七天,怎么盘都由充裕的时间去讲了,他却开不了口。
从小到大,他都是报喜的,怎么开口报忧,这件事情让他很烦恼。于是本来没他什么事,他非要留下来帮着一起出黑板报。出完黑板报,自告奋勇又再做了一遍值日。直到实在没什么借口呆在学校了,才一步一挪地往外走。
走到校门口,正好望见五班的刘剑锋。他也正畏畏缩缩出校门。
肖涵认出他来了,进而就想到昨天晚上的事。他是从来不管闲事的。他是只做对自己有用的事的。但今天,不知怎么的,他鬼使神差就跟上了刘剑锋,想看看背后有什么名堂。
果然,刘剑锋刚刚出校门,就被那几个技校生围住了。他们似乎争辩了几句,刘剑锋被围在中间,慢慢往校外的小路走着。
肖涵一脚踏在车上,斗争了下要不要继续跟过去。但陈末那天鄙视的眼神,和竞赛队落选的闷气,让他忽然脑袋一热,就跟了上去。
刘剑锋从书包里掏出个塑料袋来,递给带头的平头小黑,被打到一边。随后,他们似乎是让他跪,他不肯,几个人就踢他脚关节。
“你们干什么?住手!”肖涵就这样脑子一热加入了战斗。
“肖涵哥哥,你也会打架啊!”钱佳玥睁着不可置信的眼睛,一时很难接受这个现实。
肖涵冷着脸,故意不看陈末:“以前不会,现在会了,又不难。”
陈末这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急躁。她只能吼刘剑锋:“他们为什么找你麻烦啊?”
刘剑锋也一脸灰头土脸。他的嘴唇破了,校服也被扯出了一个洞,看上去比肖涵更惨。他低着头,也不说话,忽然跟昨天一样,捡起了书包就往外跑。
“他们还会来找你的,”肖涵朝他背影嚷了一句。
卡门看到地上一个袋子,捡起来一看,也问刘剑锋:“这有个袋子,里面一双鞋,是你的么?”
刘剑锋抓着头发,气馁地走了回来,拿过袋子,狠狠扔在地上:“都怪这双鞋!”
刘剑锋只有一双白球鞋,是表哥穿下来的旧鞋。军训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鞋很碍眼。喜欢看NBA的他,有一个心愿,就是有双耐克鞋。跟别的男生一样,有双耐克鞋。
开学后不久,他在校门外,有群人围住他,问他要不要买鞋。鞋很他们偷来的,很便宜,商场卖700多,他们只卖250。“厂里偷来的,便宜你,”小黑皮诱惑他。
刘剑锋没经受住诱惑。对十五岁的他来说,有双名牌鞋,似乎是最大的诱惑。穿上这双鞋,能跑,能跳,能投篮。所以他盘算了一下自己所有的积蓄,狠狠心压价:“200块,200块我就要!”
那双鞋不是他的尺码,大了1码,有点空荡荡,但刘剑锋还是很开心。他不敢把鞋带回家,只放在学校自己的小储物柜里。每次穿完,仔仔细细抹干净了,才放回塑料袋里。
但两个星期后,黑皮他们却又来找他,说他还欠他们钱。
“我不欠你们钱!”刘剑锋辩解。
“怎么不欠?700块的鞋,你才给200,还差500呢!”黑皮叫嚣着。
“你们胡说!”刘剑锋很生气,“说好200的!”
“我告诉你,这鞋是厂里偷来的,你要是不还钱,偷鞋这件事你也有份,懂不懂?”黑皮威胁他。再不还钱,就到二中的教务处去要钱,也让大家知道知道,刘剑锋是怎么参与偷鞋的。
“他们骗你!”陈末生气地说,“哪里偷得来一双鞋!我看就是七浦路买的假货,专门来骗你!”
刘剑锋抓着头发,不言语。
500块钱的欠款是压在他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他想过把鞋还给黑皮,200块钱他也不要了。但黑皮说,穿过的鞋,没人再要了,必须还钱。
刘剑锋躲了一天又一天,延了一天又一天,上课神情恍惚,连白头发都要急出来了。
“所以,所以,前两天我……”他看了看钱佳玥,懊恼拍了自己头一下。
钱佳玥心里“啊”了一声,原来是因为这个。“那要么,我们先借点钱给你吧?”钱佳玥始终记得自己还有的那点压岁钱。
“别给他们钱,”肖涵说,“有了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看你好欺负,他们就会一直找你欺负。你指望真的给了钱他们就走了?不可能的。”
“那怎么办?”刘剑锋绝望地望着肖涵。
站在近二十年后往回看,觉得少年时候的烦恼真简单,真可笑。一双鞋,500块钱,或许跟成年人说一声,打个110就能解决的事情,就是天崩地裂一样可怕。怕老师知道,怕家长知道,我们的自尊无限大,我们的自卑无限大,想要凶神恶煞地面对外部的一切,但内核里,永远胆战心惊。
可长大以后其实不是一样么?每天每天,都有仿佛过不去的烦恼,觉得世界终结了,觉得人生没希望了。能做的,可能就是咬咬牙,等自己再长大一点,等翻过这一关。而如果这个时候,身边有一个人,有一群人,结局可能就完全不同。
“别怕,”陈末女侠上身,一拍刘剑锋肩膀,“我们保护你!以后一起走!”
刘剑锋的家住在苏州河边,最后的那片“滚地龙”里。他没有邀请肖涵他们进家,于是一群人只能远远地看着刘剑锋猫了腰,钻过了一片片晾晒的床单,钻进了一个黑乎乎的门洞里。
卡门回家后,肖涵一行三人往回骑。
钱佳玥看着肖涵一脸的青紫,担心地问:“肖涵哥哥,你回家后怎么跟关阿姨说啊?”
肖涵想笑,但牵扯了一下肌肉,只觉得痛,于是表情有点哭笑不得的难看:“怎么说?实话实说,就说打架了呗。我说不小心摔一跤,我妈也不信啊。”
“啊?你就这样说啊?”钱佳玥为肖涵担心。
“是啊,又打架,竞赛队又没选上,让我妈对完美儿子的想象破灭一下吧,”肖涵想到这里,一颗心倒是真的放下来了。
“恭喜你啊,肖岸然,”陈末瞪着似笑非笑的眼睛,嘴角往上微微翘,“恭喜你终于不是别人家的孩子了。恭喜你终于自由了。”
肖涵看住陈末,有一抹笑慢慢地照亮了他的心底。但忽然,他反应过来:“陈末,你刚才叫我什么?”
“肖岸然啊!”陈末赶紧骑到了肖涵前边,仿佛怕他追上来。
拉开距离后,回头朝肖涵喊:“道貌岸然,说的就是你!肖不群,肖岸然,都是你!”
肖涵追上去,一把拎走了陈末书包架上的书包,陈末大喊:“还给我!”
钱佳玥见到他们嘻嘻哈哈的样子,也奋力往前骑,叫着:“等等我!”
长假前的最后一天,张启明也办了一件大事。
他满脸堆笑站在教导主任面前:“没问题没问题,我国庆就办这事,十月份,最晚十一月份,保证送到。”随后一拍毛头的脑袋,“快点谢谢孙老师啊!孙老师再给你一次机会不容易的!”
孙老师喝口茶:“我们也是本着教书育人么。”
“对对对,”张启明再递上一包熊猫香烟。
走出学校,毛头还是有点不服气。
三十台电脑,捐一个新的电脑室!他朝张启明看看,心想:冲头!
没料到,张启明忽然停下了脚步,摸住毛头的脑袋。
“毛头啊毛头,”张启明眼睛里似乎是含着泪水,似乎是一派深沉,“你帮我争点气,好不好?算我拜托你了,好不好?你爸爸最后这点面子,都在你身上了。你千万啊,千千万万,帮我争点气,好不好?拜托你。”
毛头愣住了。他觉得,今天的张启明跟平时完全不同。这番话,不像老子对儿子说,反而有一点兄弟对兄弟的意思了。毛头心里一颤,觉得眼泪往上涌,随之涌上的,是一股义气。
儿子对老子讲义气,真是怪了。但此时此刻,毛头就是这番感觉。他没有回答,先一步跑开了,一边跑一边抹眼泪。
1999年的电脑,台式机,品牌的,要一万多,去电脑城组装,也要七八千。张启明一捐捐三十台,真的是想想肉痛。
看着毛头跑开的背影,他拿出了大哥大:“喂,小李,上次新招进来的那个大学生小王,对对对,你问问他,知不知道哪里可以买那种二手电脑啊?不止一台哦,要三十台了。哎呀,不要什么品牌,可以开机么好来!对对,你问问他,等下我回公司我们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