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车开出去不到五分钟,关爱萍就醒了。
“我在哪里啊?这是干嘛?”关爱萍脸色还是煞白,靠在肖涵肩上问。真快,儿子已经长那么高了,可以让她靠在肩上了。
“你昏过去了你知道么?”看到关爱萍醒来,肖涵心里很开心,但那份开心经由着层层叠叠的委屈和担心,出口就变成了质问。
“我……我不记得啊,”关爱萍摸着额头,迟疑地说。
“没事的哦,爱萍,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你大概太累了,”张启明在前排轻声细气说。
“去医院干嘛?”关爱萍生气了,“我自己身体我知道,不用去医院,不去医院!”
但肖涵严厉,张启明嬉皮笑脸,两个红脸白脸,并没有把关爱萍自己的意见放在心上,车很快就开到了医院。
张启明停车,肖涵扶着关爱萍走到医院里,很快就被前台和护士们搞得不知道方向。等张启明气喘吁吁跑来,他刚刚在舔病历卡的封面。“挂号了伐?”张启明问。
“没有,先填单子,”肖涵不耐烦。
“号么可以一起挂起来的呀,”张启明一边说一边去了护士台,不一会儿,风风火火拿走了肖涵手里的病历本,再一会儿,手一挥:“肖涵,走,上楼上楼,内科。”
关爱萍虽然醒了,但依旧有点昏昏沉沉,肖涵奋力托着她的腋下,一步步跟着张启明上楼。他一直以为自己长大了,但这一刻,望着曲曲折折的楼梯,闻着消毒药水的气味,他忽然觉得关爱萍是那么沉,原来抬步并不容易。
张启明见他们走得慢,退下来一起扶。肖涵本来想嫌弃地说不用,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张嘴。
排队,晚上的急诊也要排队。好不容易排到了,年轻的小医生看看舌苔、听听心脏,就开出一连串的单子来。
家属做这个,家属做那个,张启明带着钱包奔走于各个窗口。好不容易一圈回来,小医生皱着眉头看单子,问:“家属,病人有什么病史?”
“病史?”肖涵张目结舌,他不清楚关爱萍有什么病史。
“有一点高血压,不过一直吃药的,”关爱萍强撑着回答。
劳累过度,营养不良,低血糖。医生做了结论。刷刷刷又开好了补液。
折腾了一晚,看着关爱萍一边输液一边睡了过去,肖涵才觉得浑身发麻。他没有想到16岁生日是这样度过的,好在关爱萍并没有大病,也好在,总算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以回答钱佳玥。
张启明抽烟回来,看到关爱萍睡着,准备脱外衣给她盖,被肖涵拦住:“不用,盖我的!”
关爱萍的呼吸很均匀,睡得很熟。
肖涵不看坐在身边的张启明,以防和张启明产生不必要的对话。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就坐了一会儿,张启明就开口了:“肖涵,你妈妈睡觉,我们出去谈谈好吧?”
“有什么好谈的?”肖涵别扭。
“你还没谈,怎么知道没什么好谈的呢?”张启明笑了,“走了走了,出去了,别吵你妈妈睡觉。”
12月底,外面天寒地冻。上海特有的湿冷,钻进领口,沿着脊椎一节节爬下来。
“干嘛要出来,进去谈不是蛮好?”张启明问肖涵。
肖涵冷着脸:“要谈就外面谈。”医院里人来人往,他可不想家丑外扬。但外套脱了给关爱萍,他只能强撑着瑟瑟发抖的身体。
张启明看他这副样子,笑起来,指指身边医院的两幢楼:“穿堂风。”
左思右想,从哪里开始讲呢。
“肖涵,我是先认识你妈妈的。你妈妈十七岁进厂,我们一帮小青工都叫,这趟有个小姑娘,漂亮的!十七岁,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吧?”张启明想到往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他是九厂子弟,长在新村,当年招呼一群小弟兄,已经在厂里斗鸡走狗了。
“但你妈妈这个人哦,很不好弄的,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我几次三番哦,给她送电影票,电影票很难弄的那个时候,给她送粮票,她睬都不睬我的。看我的眼神哦,那,就跟你现在一式一样!”张启明指着肖涵,笑了起来,顺手还推了肖涵一下。
“后来你爸爸来了,我更没花头了。卖相,卖相比不过你爸爸;技术,技术比不过你爸爸;篮球,篮球打不过你爸爸,好来,我知道,完结来。凭良心说哦,你爸爸跟你妈妈,那个时候登对的,一跑出来,厂里走一圈,大家刷刷刷都要转头看的,现在怎么说啊?对对对,金童玉女。”
肖涵从来没听过别人讲他爸爸追他妈妈的事,不知不觉,巴望着张启明多讲一点。
“但他们好了,我算什么名堂啊?我心里气的呀!”张启明绘声绘色,“我心里想,好你个关爱萍,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我要找个比你漂亮的,比你什么都好的,给你看看!后来一找,哎,找到毛头他妈,挺好的。你看毛头漂亮伐?比我这张脸好看多了伐?像他妈妈呀。毛头妈妈年轻时候也是一枝花哦,被我七花八花,追到来。我跟你讲,除了你妈,年轻时候我追小姑娘没失手的。”
毛头爷爷是厂领导,张启明是独子,论理,当然不输给谁。
“后来呢?”肖涵忍不住问。
“后来啊?后来你生出来了,毛头生出来了,你们这些小赤佬一个个都出来了。我么照样吃吃玩玩,弄点外汇券带毛头妈妈潇洒潇洒。你不要说,那个时候真的蛮开心的,没心事的。你爸爸被选去念大学了,你妈妈么,年年三八红旗手。大家都蛮好的,凭良心说,那个时候都蛮好的。”
但后来着火了。
“你爸爸不是牺牲了么?你跟你妈妈就搬进来了。天地良心,我那个时候就是可怜你妈妈,一点其它心思都没有的。看到什么东西,就想给你们家也送一点,都是这样的,我过房娘也是这样的,隔壁赵老头家也是这样的,大家一个敬佩你爸爸,一个可怜你跟你妈妈,都是很纯粹的同志间的感情哦。但老实讲,送的东西,越来越蹩脚,厂不行了呀,早就不行来!”
心思活络的,都开始找出路了。心思活络如张启明和杨敏,筹了一笔钱,又借外债,赶时髦,去日本了。
曾经有部万人空巷的剧,叫《北京人在纽约》。北京人都去了纽约,上海人都去了东京。
“本来想啊,她先出去,站稳脚跟,把我也弄出去,”张启明悠悠然点了根烟,抽了一口才想起来问肖涵,“我吃根香烟哦。”
肖涵虽然嫌恶香烟味,但没有阻止他。青春期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大人不懂自己,其实,自己也不懂大人。从来没有想过,大人也有生活,也有故事,也有历史。一面觉得是小孩不高兴讲,一面觉得一定无聊不耐烦听。但今天,肖涵却听张启明讲得心痒痒的,捧住自己两手抖啊抖,没有在意那支烟。
“没想到,半年一过,我有朋友跑过来跟我讲……”张启明看了一眼肖涵,有点犹疑,他虽然想把肖涵当大人,但对方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反正跟我讲了些杨敏在日本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真的胸闷哦,那个时候打电话又打不到的,两个人吵架也要写信的,吵架吵两句好吵一个多月。信接到一看,哦,我上次骂她。自己要想一想,我骂她什么了。”
张启明讲话的表情天然有种生动,把肖涵听笑了。
老婆跑了,存款没了,一屁股外债,工作也不行了。张启明的人生停顿了。
旷工,打牌,赌牌九,打架,家也不回了,老爹老娘儿子通通不要了。九厂轰轰烈烈的下岗还没到,张启明的开除告示已经贴到了厂门口。
“我不想回家的,回家干嘛?我老爹那个时候退休来,天天盯住我,我老娘一天到晚唉声叹气,毛头么,妈妈呀,我要找妈妈呀。不想回家,一点点都不想回家。”
“后来有一天早上,我记得很清楚的,差不多就是这种天气。大概早上六点多钟,我在外面通宵打牌打好,输了个精光,饿得前胸贴肚皮,也没钱在外面睡觉吃饭了,想想只好回家。到了家门口,那个楼底下,转来转去,就是不想上去,就是不想上去,就蹲在那个花坛旁边。这时候哦,你妈妈走下来买菜,看到我了。对着我左看右看,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哦。”
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张启明脸红了,害臊了,拿帽子遮脸。但关爱萍还是叫他:“张启明,我请你吃饭。”
小区旁边的点心摊,两个人一人一碗小馄饨。碧绿的葱,舒张的紫菜,皮里面一点点红的肉,热气腾腾。
“你妈跟我说的那句话我到现在都记得。你妈说,张启明啊,我一个女人都好好活着,你一个男人,有手有脚,就这样啊?你就这样晃一辈子啊?”
肖涵看到张启明的眼睛红了,眼角湿润了,拿香烟屁股的手抖着,烟灰噼里啪啦往下掉。
“我后来做生意哪里都睡过的,火车站,小旅馆,商店门口,都睡过的。每次我心里想,册那,这次大概真的不行了,我就想到你妈妈那碗小馄饨。”
“那你,你跟我妈,就是为了……”肖涵吞吞吐吐,这难道是个报恩的故事么?
张启明摇手:“不是的不是的,你下去呀。后来我有钱来,发财来,我也想过的,好好给毛头找个妈妈,我真的认认真真谈过好几个。
但奇怪伐?刚刚谈都蛮好,小姑娘也年轻也漂亮,说话嗲悠悠,对毛头也蛮好。但真的谈的时间长了想到要结婚咯,我脑子里自己就跟自己说:这种小姑娘,不就是看中你钱啊?还会看中你这个人啊?你自己什么样子自己不晓得啊?你要是还像当年瘪三一只,还有人会睬你伐?这样一想,好来,肯定看对方这里不顺眼那里不顺眼,很快就吹掉了。”
“肖涵,你知道你妈妈什么时候下岗的么?”张启明忽然问。
“前年,前年六月,”肖涵肯定地说。关爱萍异常严肃地找肖涵谈了心,第二天就去了东方书报亭。
张启明笑了笑:“大前年就下岗了。砸锭当天,大家统统卷铺盖滚蛋。”
“不是的!”肖涵叫起来,“我妈说照顾我们家,我爸是烈士,我妈还天天去上班的!”
“上班?去哪里上班啊?厂门都锁掉了,”张启明不屑一顾,“你妈妈,天天在苏州河边,一坐一下午。”
肖涵长大了眼睛,震惊地望着张启明,不敢置信。从真的下岗到告诉肖涵,这半年,关爱萍是这样过的?肖涵摇着头,退后两步。妈妈在他心里,顶天立地,连滴眼泪都没掉过,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下岗就下岗好了,像现在这样也蛮好啊。”
张启明拍了一下肖涵的头:“你这种小鬼,晓得什么东西!她坐在那里看呀,那个厂,17岁进去的厂,年年三八红旗手的厂,你爸爸死在里面那个厂。就这样没来,她就坐在那里想呀,她不想通,怎么告诉你呢?”
肖涵的脑袋开始晕晕乎乎的。成年人的世界忽然向他张开了一条口子,那一幕幕的风霜雨雪,忽然就这样灌了进来。
“肖涵,”张启明板正他的身体,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觉得我比不上你爸爸。对的,我承认的,我比不上你爸爸。但是啊,肖涵,你让我照顾你妈妈,好不好啊?你妈妈这个人很犟的,你不答应,她最后不会点头的,我知道的。我跟她到现在,她钱一分不要我的,东西一样没收过。”
“肖涵啊,你别让你妈妈那么辛苦啦,”张启明的眼眶又红了,“我每次想到,有人因为我有钱,跟我在一起,我都不开心的。但是今天要是有人说,张启明,关爱萍跟你在一起,就是因为你有几个臭钱,我真的开心得跳起来。我真的,做梦都要笑,我还好有几个臭钱。你懂伐,肖涵?”
张启明的脸,依旧那么难看。三角眼往下流着泪,本来就不挺的鼻子缩成了一团,红彤彤。嘴像哭,又像笑,一本正经望着肖涵。
肖涵又往后退了两步。
他不懂,他还不想懂。他想回到好学生的生活,做题、高考、喜欢陈末、担心考试排名。但一步步,被张启明的三寸舌勾得,眼睛也红了,眼泪也落了。
最后,肖涵别过脸,哽咽着说了一句:“但你永远不是我爸爸。”
“好好好,一句话,”张启明蹦了起来,把外套鲜格格地往肖涵身上一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