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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樨坐在卫家堂屋的小凳子上,接过“花猫”倒给她的一杯白开水。“花猫”噘着嘴,很不情愿的样子,陈樨也没回过神来。
卫嘉有个妹妹叫“卫乐”她是知道的。杨哥和川子也委婉地告诉过她这个妹妹的脑子不太好使。可是在陈樨的设想中,妹妹应该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她万万没有想到,从干草堆里现身的卫乐竟然是这样一个大姑娘。假如忽略那张脏兮兮的脸蛋,光看那粉红色裙子下发育得青春而饱满的身材,陈樨都自叹不如。
卫乐脸上的脏污被泪水冲刷出数道新鲜的痕迹,她刚刚在院子里哭闹了一场,对这个用棍子“打”她,又口口声声讨厌嘉嘉的陌生人充满了敌意。卫嘉花了好大工夫才把她哄住,指着陈樨说这个“姐姐”是家里来的客人,也是她很喜欢的”川子哥哥”的朋友,还带了礼物。卫乐这才看在后两个理由的份上勉强同意让陈樨进屋,同时抢走了她的拐杖。
支使卫乐去厨房倒水的空隙,卫嘉回答了陈樨的疑问:他和卫乐是双胞胎,卫乐出娘胎的时间比他晚了二十分钟,所以卫乐当然是他妹妹。
卫乐把水递给陈樨的同时,麻利地用手蹭掉了一条长鼻涕。陈樨端着搪瓷水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碍于礼貌,在卫乐的注视下抿了一口。也许是心理作用,她觉得这白开水有点儿咸。卫乐脸上的脏污就是由鼻涕、眼泪、泥巴、草屑调和而成的。
“快去洗洗手,把脸也擦干净。”卫嘉也看不下去了。马场来了客人,他提前跟邻居老夫妇俩打过招呼,万一他晚上赶不回来得麻烦他们帮忙照看卫乐。今天他一大早回来并没有见到卫乐,那时她多半在邻居家。他忙着给枣红马配药,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躲到了草垛里玩儿,还弄得整张脸没个人样儿。
卫乐正好奇地盯着陈樨看,卫嘉催了一次,她听话地去洗手洗脸。他们都听到了厨房一阵“哗哗”的水声,等到她“洗干净”回来,除了衣服和头发湿了一大片,脸上并无多大改变。
卫嘉默默拧了一条湿毛巾,动作娴熟地给卫乐擦脸。卫乐像个小孩儿一样扭动着身子和头脸抗拒他的动作,嘴里不停地问:“行了吗,别擦了……你把我的脸弄疼了,怎么还没擦干净?“
她的脸在卫嘉的湿毛巾下慢慢露出本来的底色。陈樨早就发现卫乐的五官长得不错,“小白杨”的亲妹妹,怎么着也是朵水灵灵的“小白花”,丑不到哪里去。可是当卫嘉收拢卫乐乱蓬蓬的头发,随意地扎起来后,陈樨心里暗想:这岂止是“小白花”,这脸蛋,这身材,就算搁到她妈妈挣外快的表演系艺考培训班里也是毫不逊色的!
“哇,她长得简直跟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洋娃娃一模一样!”陈樨不由自主地站到卫乐身后,挤开了给女孩子梳头就像替马整理鬃毛一样的卫嘉。
“能不能给我拿把梳子?”她自然无比地将卫乐的头发拢在手中。卫乐很是戒备,扭过头去用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陈樨松了松手,避免扯疼了她的头皮,微笑着说:“我保证比你哥梳得好看,要不然你也可以弄乱我的头发。”
“我才不会那么坏,嘉嘉说不可以伤害别人。”或许是陈樨比卫嘉更轻柔的梳头动作让卫乐感觉靠谱,她居然听话地坐定了,任由陈樨慢慢地梳开她头发的结节,摘出里面的草屑,给她扎了两个俏皮的小辫。
卫乐一溜烟跑走了,过了一会屋子某个角落里传出她紧张地呼唤声:“哎呀哎呀,你们快过来!”
陈樨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忙站了起来。卫嘉慢悠悠地朝西南角的房间一指,示意陈樨自己过去。她搞不明白这兄妹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独自进了那个房间。房间不大,陈设也十分简单,但阳光很充足。从墙上贴着的满是童趣的涂鸦画和床上的粉花被单来看,这是卫乐的闺房。
卫乐正坐在床沿,手里拿着一面红色塑料包边的小镜子左右端详着自己,脸上满是喜悦和对自己的欣赏。
“你快来看!”卫乐招呼陈樨到她身边。陈樨寻思着这姑娘脑子不太正常,但看起来并无攻击性,否则卫嘉也不能放心让她们单独相处。卫乐指着镜子里的人,用做梦一般的语气对陈樨说:“这真的是我?我好看吗?”
“当然!”陈樨没说谎。以前她给家里娃娃扎的小辫里就属这种样式的最好看,搭配着卫乐那张精致的脸蛋和低幼的神态简直毫无违和感。
“你妹真好看,把你比下去了。”她对倚在房间门框上不出声的卫嘉说。卫嘉和卫乐是异卵双胞胎,他们长得并不像。卫嘉是窄脸,面部线条流畅,五官布局合理。长手长脚的,是少年人正在抽条的身材。他给人的印象是停匀和谐的,不惊人的耐看。卫乐却是极浓艳的五官攒在雪团似的脸蛋上,身材娇小但凹凸有致,搭配上她孩童一般天真的姿态,很容易给人一种强烈的冲突之感。这种冲突偏偏让人移不开眼睛,像儿童笔触勾勒的成人画,有种奇异的美感。
可惜了,就在陈樨和她的洋娃娃同时陷入陶醉之中时,一条浓鼻涕悄悄地挂在了洋娃娃的鼻子和嘴唇之间。卫乐浑然未觉,继续对着镜子摆出各种可爱的姿势。陈樨受不了,从身上翻出半包纸巾给她擦拭。鼻涕源源不断,卫乐极不配合地躲避着陈樨的纸巾,让她将鼻涕吹出来,她却只会吸溜回去。
两个女孩大呼小叫地上演着鼻涕追逐战,卫嘉人不见了。陈樨找到他时,他正在厨房里下面条。土灶的台面上摆着一碗刚煮好的芹菜木耳鸡蛋卤。
陈樨皱眉道:“我不吃芹菜的。”
卫嘉回头看她一眼。鼻孔被陈樨塞了纸巾的卫乐也挤了过来,说:“你要在我家吃饭?嘉嘉说挑食的人只能饿肚子!”
人在屋檐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陈樨想,大不了待会儿吃的时候把芹菜挑出来。刚才给卫乐擦鼻涕对体力消耗太大,受伤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于是她扶着腰找了一张小板凳坐下来。屁股才刚沾上凳子,耳边又传来了细声细气的声音:“嘉嘉说‘不劳者不得食’,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这句话的意思是不干活的人要饿肚子。”
卫乐说着,把那碗鸡蛋卤郑重地放在了小板凳旁的圆桌上。
陈樨深吸口气,又扶着腰和屁股挪到灶台旁,把卫嘉刚捞起来的面条逐一端上了桌。
“圣人嘉嘉还说过什么,你一次性说完好不好?”
“嘉嘉不是‘剩’人,他吃饭不剩饭。他是男人。我妈说男人长大了要顶天立地,要照顾家里,照顾马场和我。”卫乐说:“你放心,你是客人,他也会照顾你的……嘉嘉我肚子好饿。”
卫嘉简单收拾好灶台坐了过来。等他坐定了,一直嚷着肚子饿的卫乐才拿起筷子,认真地看着陈樨:“可以吃饭了。但是你没洗手,我洗了。嘉嘉说没洗手的人……”
“没洗手的人也要饿肚子,我知道了。可我手上有伤,不能碰水。“陈樨木然地接话,“你们嘉嘉喂我的话,我勉强也能接受。”
“可是……“
“卫乐,吃你的!“
“哦,吃饭的时候不能说太多话,我记得的。“
陈樨把手平放在膝盖上问:“拜托告诉一个不想饿肚子的伤病患者,你们家吃饭前还有什么仪式和规矩?用不用祷告?”
卫嘉良心发现,给陈樨舀了一大勺鸡蛋卤,说:“多吃点儿,待会儿面要坨了。”
陈樨昨晚担惊受怕,今天早上光输液了,肚子里最后的食物是卫嘉扔给她的那根胡萝卜。可她只吃了几口面条,卫嘉就发现她动筷子的频率放缓了。
“怎么了?”他问道:“吃不惯?要不我给你炒一份没有芹菜的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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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不用!”陈樨摇头。她吃不惯芹菜的味道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卫嘉在灶台前的动作十分娴熟,一看就知道是常做饭的,这让陈樨对他的厨艺存了几分期待。面条的软硬程度和鸡蛋卤的火候其实都正常,只是整碗面的味道着实太过寡淡,没有任何调料不说,油盐的存在感也微乎其微。按照陈樨平时的饮食习惯,她虽然更偏爱重口味,但是在注重身材的宋明明女士影响下也不是接受不了清淡食物。同样的面条,坐在她身旁的卫乐吃得很香,卫嘉也眉头都不皱一下,这让她对自己的味觉产生了怀疑。
莫非她摔倒坑里,把味觉都摔没了?还是卫嘉不欢迎她,故意恶整她?
“我能吃一口你碗里的吗?”陈樨试探着问卫嘉。
“不行!你不能吃嘉嘉的口水!”卫乐义正辞严地替哥哥拒绝了这个要求。
陈樨忍不住道:“你们平时吃的都是这样没有味道的东西?”
“嘉嘉说过,最好的食物是它们的原味!”卫乐示威般吃了一大口面条,朝哥哥露出个卖乖的表情。
陈樨现在一听到“嘉嘉说”这三个字就头疼,这到底是什么洗脑邪教。她下意识地反驳:“你们嘉嘉吃猪大肠是不是也保留原味?”
兄妹俩吃面的动作都停顿了数秒,陈樨这才意识到还在饭桌上呢,说这些太没礼貌,低头说了句:“不好意思啊!”
卫乐嘴里塞满了面条,她根本不明白陈樨说的是什么意思,含含糊糊道:“嘉嘉什么时候吃的猪大肠?”
卫嘉忽然笑了起来。他起初半张脸埋在面碗里,后来控制不住,又放下碗用手捂着脸笑得肩膀颤抖。
卫乐更懵了,看看哥哥,又看看陈樨。“嘉嘉,你自己说过,餐桌上不可以大笑的……你是不是生病了?”
陈樨抬起头,她至始至终没有看清卫嘉现在的表情,可他的眼睛在笑。她也因此绽放了笑容。看不出来啊,原来他是那么重口味的人!
下午卫嘉去了马场,带段妍飞和她表妹去景点。她们本来计划要去对岸的山上看奇石的,临时又改了主意跟落单的孙见川一起去漂流。陈樨昨天摔伤了的事她们都听说了,但是并不清楚内情,只是以为她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孙见川听陈樨的话对旁人绝口不提此事,一行人在峡谷的皮划艇上玩得十分尽兴,浑身湿透了才回到服务点。
那段妍飞她们不过比卫嘉、孙见川大了五、六岁,都是年轻人,代沟算不上太严重。谁能想到这偏远的景区里遇上的小男生长得一个赛一个好,她们自认这一趟出行运气不错。可是相对于耐心周到的小马倌,还是同为大城市里来的,年轻爱笑又多才多艺的孙见川更能和她们打成一片。两个女孩大方地邀请孙见川吃过晚饭后教她们弹吉他,孙见川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陈樨。他下午跟陈樨通电话,她直说自己好得很用不着探望,让他别来回折腾。
“陈樨她真的没事吧?”孙见川悄悄去问卫嘉。
卫嘉正准备把胖姐煮好的羊肉汤带回家。“你指的是她的伤?我出来时她挺好,还能跟卫乐闹着玩。等会我顺便去一趟卫生所,看看能不能带些纱布和外伤药回去。”
听卫嘉这么说,孙见川放心了。让樨樨留在卫嘉家里果然是个明智之举。上午陈樨问卫嘉住在什么地方,杨哥还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当即说自己去过还记卫家的地址,送她过去完全没有问题。
“那……谢谢你能照顾她!你跟樨樨说,让她好好休息,我明天再看她去。”孙见川揽着卫嘉的肩膀道。
卫嘉抬眼说:“她是骑我们马场的马摔的,你用不着谢我。”
孙见川笑了,他这个表弟什么都好,就是太较真。他放下了挂念的事,高高兴兴地去教那两个活到老学到老的姐姐弹吉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