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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嘉照着《马的常见病例与防治指南》上的说明配齐了一副针剂,给那匹频繁大躺的枣红蒙古马进行肌肉注射。镇上的兽医给的治疗方案迟迟不见效果,枣红马精神一日比一日不济,他只能硬着头皮自己来。这匹枣红马是他妈妈亲手接生的最后一匹马驹,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死。书上阐述的适应症都是吻合的,下针后他长久地蹲坐在马儿的身边,抚弄着它的鬃毛,心里却忐忑得很,不知它是否还能好起来。
他昨晚一夜没睡,这时守在自家的马厩里感到眼皮发沉,刚有些意识模糊,忽听门外有人叫他名字。卫嘉走出院子,眼前的一幕让他摸不着头脑。
杨哥架着那辆马场日常拉货的平板拖车停在他家大门口,车上有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人。这场景很是眼熟,去年邻居家80岁的老太在家里摔坏了盆骨,就是这样从卫生所拉回家里等死的。
孙见川矫健地从车斗上跳下来,笑着说:“你家还是老样子。我把陈樨给你送来了。”
他见卫嘉露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又忙着解释:“是这样的,她不是摔伤了嘛,卫生所的医生说需要观察二十四小时。卫生所的条件实在太差,总不能在让她在那里过夜。我想来想去,还是让她住你家比较方便。她和卫乐都是女孩子,互相也有个照应。”
卫嘉在想,孙见川说这些话有没有经过脑子?抛开一切的不合情理不说,卫乐的情况他是清楚的,相互照应个鬼!果然不出他所料,孙见川说完之后又偷偷地朝担架上的人看了一眼。
“医生让观察什么?”卫嘉面无表情地问。
孙见川忘了医生是怎么说的,求助地看向杨哥。杨哥脸上也出现了努力思考的表情。担架上一动不动的人终于沉不住气了,掀开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毯子提醒道:“脑震荡!”
“你不是屁股先着地的?”卫嘉走到拖车边上俯视陈樨,那眼神仿佛在质疑她脑子长屁股上。
陈樨的脸被毯子捂得红扑扑地,她抹了把汗反问道:“难道你看着我掉下去的?”
卫嘉一时无言,掀开毯子一角,想想不妥,又立即给她盖了回去,问:“伤哪了?”
陈樨坐起来给他展示被包扎过的伤口。“还有些伤不方便给你看。医生说了,我今晚没有出现恶化症状才能排除内伤的可能性。你家离卫生所不远,出了问题你也好及时把我送过去。再说这村里我只认识你!”
“我家不方便。”卫嘉为难道:“要不杨哥你……”
“我和你胖姐吃住都在马场,家里不知道多久没住人了。本来还能让你胖姐打扫打扫今晚陪着,可她娘家哥哥家生了个小子,她一早屁颠颠地赶去了,不到明天回不来。”杨哥好像料到卫嘉会这么说,应答得十分顺溜。
卫嘉不说话了。陈樨鼻子里“哼”了一声,轻声道:“既然你们都不方便,我只能拜托孙叔叔马上来接我回去了。万一他也不方便,我爸妈是一定能赶过来的。本来我还想着等伤好了一些再跟他们说,免得他们大惊小怪!”
“嘉嘉,你可不像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孙见川揽着卫嘉的肩膀将他带离几步说话。“她这副惨样回去让我爸看到了,非扒了我一层皮不可,没准还会怪到你们马场头上。”
“所以呢?”卫嘉垂着眼问。
“我跟陈樨都商量好了,只要没有脑震荡什么的,她身上的伤养几天就差不多了。即使到时候伤口没好彻底,我爸看到她活蹦乱跳的样子,也好相信她是自己摔了一跤。你就行行好吧!”
孙见川的愁眉苦脸中饱含着诚挚,让卫嘉不得不相信他这番话是发自内心地。
他叹口气问:“你们打算住多久?”
“你同意了?樨樨,他同意让你住下了!”孙见川差点蹦了起来,脸上一扫愁容地对卫嘉说:“不会住太久的,等她活动方便了我们就回去。陈樨我可就交给你了。”
卫嘉再次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她一个人住我家?”
孙见川理所当然地说:“我可不想住在村子里,否则我爸肯定会怪我不去看望他舅姥爷。刚才在村口遇见老爷子,非让我上他家住去。我早就想好了,我就住马场。杨哥说了要带我坐皮划艇去漂流,还可以去逮兔子、抓地鼠。”
陈樨感受到卫嘉投射过来的不可思议的目光,镇定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肯定他耳朵没出毛病。那个兴高采烈的人是真的计划好了要上山下河,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
卫嘉不落痕迹领着孙见川又走远了几步,困惑地问:“你不是说你对陈樨……”
“樨樨怎么了?”还沉浸在喜悦中的孙见川完全没反应过来,嗓门也丝毫没有拘着。
卫嘉吸口气道:“你不是才要对她表白。现在把她单独丢给我,这不合适。”
“怎么会,我觉得很合适啊!”孙见川终于也压低了声音,说:“我跟你说了没,昨晚我表白失败了……你不用安慰我,看她的样子也知道,她不是那么好追的。这个不着急,来日方长。你只用保护我不必在情伤未愈的情况下再受到我爸的伤害就好。樨樨对你印象还不错。她脾气不太好,但也不是很难相处。大家年纪差不多,你们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呢!”
“……”
孙见川坐着杨哥的马拉车扬长而去。他本来还想进去看看卫乐,陪她玩一会。可是卫嘉说他这样来了逗逗她就走,她会哭闹得厉害。孙见川这才悻悻作罢。
陈樨还在担架上,卫嘉走过去问:“用不用抬你下来?”近距离看着他那双眼睛,陈樨无耻的话没好意思说出口,强撑着自己从车上挪了下来,换来了川子临别前一通“我们樨樨真坚强”的赞美。
此刻只剩陈樨与卫嘉大眼瞪小眼,她手里还拄着孙见川送给她的拐杖——没错,正是他昨天刚到马场没多久就捅出了篓子的那根木棍。陈樨更相信冥冥中早有注定了。
2
她打量着卫嘉的家。这栋带独立院落的二层小楼比她想象中要体面得多,看得出在若干年前是被人精心修缮过的,即使曾经贴满了墙的瓷砖掉落了不少,红色的铁门也脱漆了,但放眼整个村落仍然不显得寒碜,仿佛昭示着这屋子的主人是风光过的。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住着卫嘉的房子那么感兴趣,就这么看着,竟然对这陌生的房子也生出了几分亲切感。从昨天坐车从卫嘉的马队旁经过那时起,她就不曾停下来细想自己想要干什么,单凭一股本能驱动着自己往前再往前。
还在卫生所的时候,陈樨私下跟妈妈宋明明通了个电话。她怕妈妈担心,绝口不提受伤的事,只告诉妈妈自己昨天遇见了一个仿佛比照着她的心意生出来的男孩子。宋明明女士在电话里叮咛女孩子出门在外要保护自己、注意安全,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云云。陈樨自嘲地说:“什么呀,人家都不爱搭理我。我好几次主动搭讪,他恨不得当场跟我划清界限。”宋明明女士一听这话不乐意了,还有没有天理!什么双目残障的年轻人才会面对她女儿的示好无动于衷?这简直不可容忍!
宋女士如今是话剧界不老女神,德艺双馨的人民艺术家,年轻时也是数得着的风流人士。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在陈樨这个年纪时,那怕受到时代限制,又因为有海外关系成分一般,但身边仍有数不清的追随者。她麻花辫要扎最巧的,裙子要穿最掐腰的,男孩子也要挑最心仪的,一个不行再换一个。反观自己亲生的女儿,到了花一样的年纪,好像情窦闭塞了一样。明明遗传了妈妈的身材脸蛋,思考和行为方式却受了不少她那学究爸爸的影响。作为未来的表演艺术家,她需要更感性,更丰富,人生的体验十分重要,绝不该像她爸主张的那样,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学习上。
现在陈樨的心好不容易开了一窍,而且还不是近水楼台的孙见川,宋女士表示很欣慰。她看不上孙家的儿子,如同她年轻时看不上孙长鸣。在她的圈子里,男孩子的青春和容貌是最不稀罕的东西,而孙见川值得一提的只有这个。宋明明女士相信女儿不会喜欢上孙见川,她怕的是陈樨不解心动而做出最不费劲的选择。
陈樨只是跟妈妈抱怨几句,没想到被宋女士上了长达四十分钟的“人生第一课”。宋女士重在加油鼓劲,还顺道给她指明了方向:就是要迎难而上,攻克难关!这中心思想概括起来其实跟杨哥说的话没多大区别。两个人生经历截然不同的给出了相差无几的结论,这无疑在身后推了陈樨一把。她现在也由衷觉得除了这里她无处可去。
“来的路上我听杨哥说,孙叔叔的舅姥爷是你房上叔公。这么算起来,你比孙见川大一辈,他怎么能是你表哥呢?得叫你表叔才对!”陈樨用尽量自然的语气开启与卫嘉的闲聊。
卫嘉说:“这重要吗?叫什么都行。”
陈樨被他不咸不淡的态度弄得下不了台,撇了撇嘴道:“是不是只要他爸爸给马场投钱,让你叫他叔叔也行?”
“我都可以的。”卫嘉扭头走进院子里。
陈樨忙跟了上去,她的伤用上担架稍稍夸张了,但走动起来确实是疼的。“你不抬我,扶我一把总可以吧!”她冲卫嘉的背影喊道。
卫嘉果然“什么都可以”。他站定了,又默默折返回来,一开始还有些无从下手,陈樨毅然将手伸给了他,于是他就像太后身边的红人一样搀扶着她前行。
“我得替孙见川谢谢你,是你故意让他先找到我的对吗?”陈樨边走边说,努力让自己心跳加速的症状没那么明显。
卫嘉看了她一眼,她正视前方。其实陈樨是想听他否认的,狡辩几句也没问题。卫嘉却说:“这不是皆大欢喜?”
陈樨猛地将手抽了回来。她心里明明有答案,听他这么毫不避讳地承认,怨愤来得还是比想象中更强烈,还有隐隐惆怅。他们是陌生人吗?从认识的时间上来说确实是的。然而昨晚他在坑边坐着陪了她一夜,在她心里他们之间已经建立了某种关联。天亮后,她得救了,他却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比杨哥更像个局外客。这就是他想要的?
“我一点都没有感到欢喜!孙见川也不会因为这个感激你。”
卫嘉想到亲自把心上人送过来的孙见川,不禁笑了。“我知道。”
“虚伪!”陈樨恨恨道:“我讨厌你笑起来的样子。”
“你是谁?为什么要讨厌嘉嘉?”
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忽然加入进来。陈樨愣住了。他们已经走进了院子里,宽大的院落铺着不是很平整的水泥地,角落有两棵陈樨认不出来的树,另一侧码着高高的干草垛,内屋的正门上还贴着褪色的门神和对联。这一切看起来那么整洁而富有生活气息,一点也不像没有成年人在家的屋子。
四下除了他俩没有别人,声音是从草垛的方向传出来的。陈樨扫了卫嘉一眼,他看来镇定得很,她也不害怕,走过去用木棍轻轻拨弄了一下草垛。忽然,一张花猫似的脸从干草堆里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