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公馆寿宴。
欧式大宅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韦氏一扫之前的晦气,宴会摆得极尽奢华,各地名流被邀请出席。江城但凡叫得出名号的商家,都被邀请在列。
韦太太满身珠光宝气,穿戴整套价值不菲的帝王绿翡翠,配上大红牡丹旗袍,华贵的雪貂皮草姗姗而来。儿子和儿媳跟在她身后,笑容满面地跟宾客打招呼。
宾客们无不夸赞苏络长得漂亮,与韦公子郎才女貌云云。
韦家的寿宴显示其财力和地位,也是名流汇聚的盛宴。
相比出席宴会的男男女女,考究的衣着搭配。苏眉则显得稍微低调。藕荷色的旗袍质地细腻,上面绣着自己设计的新式花样,整体素雅古朴,清丽而曼妙。
太太小姐们私下打听苏眉的来历。暗笑这相貌出挑的苏氏女,原来曾与自家姐妹争抢夫婿,茶余饭后的八卦在宴会上悄悄传开。
苏眉虽对耳边的闲言碎语不曾放在心上,可被别人当作谈资,终究是不自在的。
幸好,甄家兄妹替苏眉挡住了不少探究的目光。
甄裕民,给她的第一印象是谦谦君子,意气风发的归国青年。身穿熨帖的西服,幽默自信,任谁都能一见如故。
甄家兄妹性格都极好。甄裕民更是幽默睿智,博学儒雅,没半点儿公子哥的骄傲和纨绔气。
“让我说,洋人虽在科技上比我们有建树,文化意趣上却差得远。”甄裕民托了下金丝镜框,拿着手中的鸡尾酒侃侃而谈。
一旁的苏眉和甄馨儿噙着笑,静待下文。
“就拿这喝的饮品来说,洋人爱喝酸甜古怪的味道,饮品调得五颜六色。这茶嘛,也不喝正宗原味的,非得要加奶,加糖,特别腻。”
“我倒觉得鸡尾酒和奶茶挺好喝的。”甄馨儿看着高脚杯中的液体,饶有兴致地小酌了一口。
苏眉笑道:“甄大哥留学多年,难道还不习惯国外的饮食习惯?”
“实不相瞒,初到国外觉得啥都新奇,住久了也就发现中西方的巨大差异。”
“比方喝茶,中国的铁观音、大红袍、碧螺春、西湖龙井、云南普洱,哪一种茶不能品出不同的滋味,不同的意境?可再好的茶叶到了西方,他们总要给你新增点什么,那清澈的液体变得浑浊浓稠,竟是半点口味回甘都没有了。”
“哥哥这样嫌弃洋人,为啥爸爸催促你归国,你却迟迟不回来?”甄馨儿抬杠,她这兄长就像风筝,不思故里。
“我这是去求学,学成了才得归国。咱学习洋人先进的东西,不代表要认同他们的一切。”
苏眉点头附和:“洋人也有羡慕我们的文化,中华的瓷器、刺绣能远销国外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甄裕民欣赏地朝苏眉举杯,甄馨儿一旁观察两人,掩嘴偷笑。
“哥,我就说眉儿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你要是早些回来,你们早就认识了。”
甄裕民一本正经道:“现在也不晚,对吧,眉儿?我得先安顿好国外的姑娘为我遗落的芳心啊!”
“哥!”甄馨儿娇嗔。自家兄长没个正形,她怕苏眉想歪了。
“你别听他说的,他就是个书呆子,从小到大我没见过他身边有女同学的。”
甄裕民轻哼一声,故作高傲不搭理,两个女孩子被他给逗乐了。
同样是留学生的世家子弟,拉着甄裕民引荐结识苏眉,年轻人在社交场合相谈甚欢,宽阔的眼界和卓识让苏眉既羡慕又佩服,对出国留学的向往更多一分。
作为主人家在应酬的苏络,看着苏眉被众人簇拥在中间,胸口说不出的憋闷。
姐姐明明在宴厅,却看都不看她,是不是恼她照顾不周,怠慢了苏家?
韦家邀请苏家上下赴宴,却没有正式接待。她这个做女儿的只在苏夫人刚到那会儿打了招呼,就被婆婆拉着去应酬其他宾客。
韦仕庭陪了他们一阵子后就不见了人影。苏络借口上洗手间,小心翼翼地跟婆婆告了个假,离开宴会厅出去透气。
花园水池旁,气质娴雅的苏眉地立在人群中,像一株不染纤尘的玉兰。古典端庄的美,自然吸引周遭的目光。身边学识渊博的世家公子,无不对她另眼相看。
苏络远远地看着,酸酸涩涩的感觉爬满了全身。
她本来应该继续学业,也应该有一群这样的朋友。此情此景,她后悔草草地嫁作他人妇。
姐姐把幸福攥在自己手中,而她却把幸福寄托于韦家这座外表华丽的牢笼。她明明跟她一样,拥有相同的家世,出色的容貌,为何她总是输的一方?
一种既想哭又想笑的悲凉之感袭来,苏络转身步上二楼,没心思回返宴会厅招呼客人。
韦仕庭,那个对她不冷不热的男人。成婚以来终于让她看清了真面目。他根本就不爱她,两人过着有名无实日子,她帮他挡住悠悠众口,维持恩爱夫妻的表象。而他,从未给予她一丝关怀与温情。
苏络由最初的彷徨无助,到如今凄怨渐生。这种怨恨在见到当事人时,不可避免地剧烈爆发。
心情本就低落的苏络,在韦公馆的阳台上,赫然发现那百乐门的舞女碧云,公然大方地勾引韦仕庭,两人挽手低语,举止亲密,毫不避讳。
“贱人!”她冲上就要甩女人一巴掌。
手被韦仕庭挡住,他恼怒低吼:“你要干什么?”
“韦仕庭,你欺人太甚!你把这个女人带到家里?”怒火冲昏了理智,苏络喊得歇斯底里。
碧云整理着披肩,抱着双臂好整遐迩地立在一旁,娇艳的脸上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碧云小姐是客人,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你说实话,你爱我吗?”
苏络这句话几乎咆哮出声,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模糊了整个妆容。
二人还在拉扯,韦仕庭被苏络逼问得羞恼尴尬。
碧云嗤笑道:“韦少爷赶紧哄好你的娇妻吧,待会儿惊动了下面的宾客就不好了。”说完扭着腰肢,风情万种地走开。
“站住,谁让你进韦家的?”苏络豁出去了,她今天就不让这狐狸精好过,她已经忍无可忍了。
碧云惊讶苏络的犀利,扯了扯身上的披肩,冷笑道:“韦少奶奶想怎么样?”
苏络甩开韦仕庭,瞪着碧云一字一句道:“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再跟我丈夫牵扯不清,休怪我不客气!”
碧云差点儿被气笑,嘲弄道:“自己守不住丈夫,却跑来责怪别人,少奶奶这样的世家小姐,真让我大开眼界!”
碧云的冷嘲热讽气得苏络浑身发抖,要不是韦仕庭死死拽住她,她真跳上去抓破这张嚣张俗艳的脸。
“够了!”韦仕庭抓住苏络,对碧云抱歉道:“她今天有点累,冒犯了碧云小姐,我先带她回去。”说完拖着苏络往房里走。
房门“嘭”地关上,苏络把愤恨一股脑发泄在韦仕庭身上,直把他新衣撕扯开,弄得狼狈不堪。
韦仕庭讶异于苏络的撒泼程度,当初结婚时以为她温柔单纯,很好哄骗,谁知道也是厉害的主。推搡间,巴掌狠狠地甩在他脸上,俊脸被打歪到一边,白皙的脸颊上印着醒目的五个指印。
“你说,结婚前是不是已经跟这女人好上了?娶我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韦仕庭捂着隐隐生痛的脸颊,冷眼看着苏络:“随便你怎么想。”
“当初嫁入韦家你情我愿。现在是韦家缺你吃的,还是缺你穿的?今天这样重要的场合撒泼丢不丢人?”
苏络难以置信地看着韦仕庭,他竟然说出如此锥心的话。哪里是一个新婚丈夫对妻子该有的感情啊!
“你就是在利用我对不对?可我当初是真心实意的要嫁给你啊!”
苏络的控诉换来韦仕庭一丝愧疚,他掏出烟点燃,低语道:“休息一下吧,别胡思乱想。做好自己的本分,韦家不会亏待你。”
“我身家清白,年轻貌美。我有什么比不上那个女人?”
韦仕庭皱眉,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直到现在,苏络确定眼前的男人并不爱她,过去的温柔只是骗婚的手段,怪她又蠢又眼瞎。
“我要离婚。”她平静地开口。
泪水把精致的妆容洗掉,她拿着纸巾拭擦干净,就像要抹去这段荒唐的婚姻。既然不抱任何希望,当断则断,及时止损。
韦仕庭看向窗外,不耐烦道:“我倒无所谓,你自己想清楚怎样跟家里解释。还有,不要去找碧云,她不是你能惹得起的。”说完甩门走了出去。
宴会厅上,西洋音乐悠扬流淌,舞池中人影浮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没人知道楼上刚刚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韦老爷与政商两界的权贵你来我往,推杯换盏。下一届商会会长的位置他志在必得,今日这场宴会除了拉拢人脉,也是为自己立投名状。
韦老爷清了下嗓子,对着台下的嘉宾说道:“感谢诸位今天光临寒舍,我韦某人一向爱国,现在正是战乱时期,多得泸军对江城的守护。我们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如今我们歌舞升平,泸军的战士们却在前线出生入死,我提议大家给军队出一分力,给我们的子弟兵多点慰问抚恤。我带头给泸军捐十万大洋,聊表心意。”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各地商贾大佬彼此心照不宣。泸军如今在全国军阀中风头正盛,隐隐与北方政府和西南军统有三足鼎立之势。
韦老爷此时捐献军费,明显是站队贺敬尧。这意思十分明白,他背后有贺家军支援,韦氏受军政府庇护。
见惯风浪的商贾们最是懂识时务,纷纷慷慨解囊,将携带的首饰,现钞纷纷捐赠。有财大气粗的马上写支票,捐金条,一时沸沸扬扬,为善不甘后人。
韦家上下并不知道老爷何时跟贺敬尧搭上关系,皆是一脸惊愕。
韦夫人最了解自己的丈夫,什么爱国,一定是贺敬尧在背后耍手段,逼迫老爷如此。以老爷无利不起早的个性,十万大洋怎么会说捐就捐,一点儿不心痛。
“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大众都懂,想要事事顺利,保住家业,适当时候就要放血。自从上次儿子无辜入狱,韦老爷深谙其道,就想赶紧给韦家找个靠山。
在他看来,贺敬尧年轻有为,处事狠厉果决。将来必定成就大业。他现在就跟他处好关系,日后只会有好处。
大厅内捐款热火朝天,公子小姐们则议论纷纷,针对时事新闻发表高见。
有人说淮南战役泸军获胜,贺敬尧的势力越发巩固,西南军统也要为他马首是瞻。有人说贺敬尧不顾人命,为了战争胜利牺牲了数以万计计程车兵性命。也有人说贺敬尧父子不睦,怕是就算停战,江城也会继续腥风血雨。
甄裕民与几个同学饶有兴致地加入了讨论,聊到欧洲历史上的著名战役。苏眉静静地听着,只觉得战争距离她遥远却又近在咫尺。
那个人们口中的传奇人物,权势滔天,高不可攀。人们对他惧怕却忍不住好奇,闺阁小姐们则对他盲目崇拜。
四婶拉着苏茵,游走在众贵妇太太们之间,大嘴巴跟太太们透露讯息,“我家苏茵,就在江城的教会女中读书,平时多得韦夫人提携,跟贺督军也算相识。”
众人倒抽一口气,与贺敬尧相识,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政府高官的闺女、大家世族的小姐想结识贺敬尧都不得,这落魄的苏家小姐,却说自己认识贺督军?
苏眉听见四婶口没遮拦,只觉得好笑又好气。
趋炎附势这个词说的没错,不管苏茵是否认识贺敬尧,单是把这条讯息放出来,就有不少人对她们另眼相看。
如果贺敬尧晓得太太小姐们都在打他主意,不知会作何感想?脑海中想象那人阴冷狠戾的表情,苏眉不自觉地为她们祈福。
世人皆追逐权力,都说富贵险中求。可既有安逸的生活,又何必不知足,非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