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较量
1
明亮在朱颖家里找到朱颖时,他看到了那走南闯北的媳妇,像一个四门不出的农家女人样,在家里的院子内,屋里正厅的桌子上,到处都摆了他父亲朱庆方的遗像和贡品。每张遗像前,又都燃着胳膊粗的三捆香。遗像的两边都贴着请人写的红对联,上联是:不是不报,时辰不到。下联是:时辰一到,自然会报。屋内烟雾缭绕,喜气洋洋,放着低沉欢快的音乐,像在朱家到处都流动着夏天的溪水和黄昏的风。从公公孔东德死的那天起,她就关着大门在做着这桩事,一会儿到这张酒桌给父亲像前将燃尽的草香换一换,倒上三杯酒,鞠躬把酒洒在像前说:“该做的事情女儿都做了,你可以在那边安心过着了。”又到下一个酒桌遗像前,换好香,倒上酒,把酒洒下来:“爹,孔东德这个东西死掉了,全村全镇的人都知道他死在女人堆儿里,死在一个小姐身子上。都背后朝他吐痰吐口水。他身上头上的痰和口水和湖样。”
七天间,朱颖几乎没有合过眼,大门插锁着,全村全镇的人都不知道她到哪去了。不知她在家里做着这样一桩事。直到孔东德火化以后被埋掉,第七日的黄昏落到朱家院子内,朱颖在院里的椅上打瞌睡,睁开眼时看到孔明亮站在她面前,脸上显出不屑的睥睨和嘲笑,像看到一个孩子在做着一场游戏样。
她看看仍旧关着的大门问:“你怎么进来的?”
孔明亮冷冷笑一笑:“这下你该满意了。”
“镇改县已经成了吗?”
“我来对你说,过些天我俩离婚吧。”明亮坐在她面前,朝满院满屋的遗像和贡品瞅了瞅,把扑面而来的香烟朝边上赶了赶,苦笑一下接着道,“你爹因为孔家被痰淹死了。我爹因为你们朱家死后还身上背满八辈子都洗不净的痰——我们的恩怨缘分尽了呢,我们啥都不用再谈了。”
说完这些话,黄昏到来了。满院满屋都是黄昏的悲伤和哀戚。有蚊子在院子上空飞。因为浓烟蚊子落不到院里和人身上,那蚊子飞的嗡嗡声,就只响在半空和院外的街道上。原来相邻的炸裂村委会,现在那儿的地和房子被一家公司买了去,公司专做油生意,把花生和芝麻榨成油,在那新鲜的油里兑着胶和水,兑着猪皮、牛皮和其他皮带、胶鞋熬的汤,一斤芝麻变成三斤油,一斤花生能熬出三斤五两油。生意好,原来的二层楼房变成了二十层。楼房的四围都是茶色红玻璃,落日一照那楼房像是一柱火炬般。在那火炬下,朱颖家不用开灯就一片光明、一片亮堂了。借着那光亮,她看见了明亮手里拿的一叠炸裂县城的先期规划图,把身子朝他面前倾了倾,用很温柔的声音说:
“我该做的事情做完了。剩下的就是要好好地做你的女人了,要让你顺顺利利当上县长了。”
朱颖问:“想过没?和我离了婚,你能当上县长吗?”
还又笑了一下道:“天下的男人都离不开‘天外天’。没有我的‘天外天’,炸裂就别想改为县,你就别指望三朝两日当县长。”然后,天就黑下来,黑到一个世界都消失不见了。男人孔明亮,也一道影样不见了。
2
到了孔东德三七祭的那天黄昏中,朱颖从家里出来了,她憔悴瘦枯,猛然间头上还有两缕白头发,三十几岁,人却像了四十岁。原来脸上的滋润和艳丽,转眼几乎消尽了。镇街上,所有认识她的人,见了都惊着朝后退两步,都张着说不出话的嘴,呆在路边盯着她。她朝着人家笑,人家才会朝她点点头。她问人家两声、三声“吃饭没?”或“生意开张了?”人家才会“啊、啊”两声应酬着,忙忙去做别的事情了。
她惊着大声说:“不认识我了吗?”
面前那人一脸僵笑答:“面熟。面熟可一时想不起了呢。”
她大声说:“我是镇长的老婆,‘天外天’的老板你不知道吗?”
那人就慌忙收起笑,躲着闪着走掉了。朱颖意识到了一件大事情——炸裂的人,连她都不再认识了。她先是迷惑,后是惊异地从繁闹的街上风过去,边走边跑,边跑边走,老远就看见“天外天娱乐城”那儿一世空静,大门顶钳在墙上的灯箱招牌不见了。门上有又宽又长的白纸封条贴出一个巨大的“×”。地面上到处都是碎玻璃、锈铁丝和扔的封门时用的胶水瓶。她跑步到那被封的门前钉在那,脸上顿时有一层汗珠炸出来。有汽车从她身后开过去。有买卖的人流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地飘。还有几家饭店的洗菜淘米水,一如往日地从“天外天”对面墙下的下水道里流。太阳西去很有一会了,到着镇上赶集的人,多都开始扛着挑着往回走。在落日的门前钉呆一会儿,绕着楼屋到“天外天”的后门那儿去,朱颖看见原来守门扫院的老头儿,正在把一院的桌椅朝着后院的墙角码。
“怎么啦?‘天外天’出了啥事了?!”她嘶着嗓子问,守门老人听见转过身,抱在怀里的两张木椅就落在地上面。
“你是朱颖吗?你可回来了!”
老人疲弱地朝她走两步,站在她面前,用苍如树皮的嗓音对她说,三天前镇长亲自带着人,把“天外天”的生意给砸了。把所有的姑娘赶走了。还动手打了那些姑娘们的脸。砸完赶走姑娘后,镇长站在他父亲孔东德死的二楼说了一句话:
“爹——砸了‘天外天’,从此朱颖就不是镇长、县长的老婆了。我孔明亮也算对你尽孝了。”老人说,镇长说完这句话,朝那选裸的艺台呸了几口痰,朝那一排沙发一个一个全都踹一脚,让人把那些坐过无数嫖客的沙发全部抬出去,砸了或烧了,镇长就气鼓鼓地离开走掉了。老人对朱颖说下这些时,他是跟在朱颖身后的。他们一前一后,从后门朝着“天外天”的客房、浴室、收银台和选裸区里走。朱颖在前边,老人在后边,说完后老人又追着朱颖问:
——“镇长真的和你离婚了?”
——“你看你一说离婚人就瘦成这样儿,让人认不出,你是原来那个朱颖吗?”
——“如果还没离,就一定不要离。”老人最后交代说,“他三朝五日就当县长了,只要不离婚,你就是名正言顺的他老婆——县长夫人呢,是县里说一不二的人。”就从一楼到了二楼里,日光从被扯掉窗帘的窗户突进来,歇在走廊、楼梯和开着、关着的房门上。几天间,原来红粉热闹的楼里地面上,旺旺长了很多草。蛛网在墙角开怀大笑铺成半领席,而供嫖客和小姐们事前事后洗浴的房间内,洗脸池的白瓷盆中有积水的全部生出了小鱼和小虾。没积水的地方因为潮湿肥沃,荒草旺得和废园样。有的便池里,还如盆景样生出一棵树,在窗口的光亮下,树枝树叶几乎把窗户都给罩住了。朱颖在这儿看一看,在那儿站一站。有只蟋蟀爬到她的脚面上,嚯嚯地叫几声,又爬到她的裤腿上,用力一蹬跳到了别处去。在一间豪华的客房里,那张硕大的圆形橡胶睡床上,原来是每天通电让那橡胶水床冬暖夏凉的,有钱的阔嫖和小姐,躺在那起伏柔软的水床上,人就像睡在了云上样。现在那水床没人去睡了,电却还插着,水床就完全结了冰,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冰块摆在屋子里,人到门口就有股寒气袭过来。因为冷,水龙头也跟着结冰了。洗脸池上摆的香皂、洗发膏,也都成了冰块儿。朱颖在那门口站了站,身上打个寒冷哆嗦朝后退了退。老人进去用半块砖冰凌似的肥皂敲敲那水床,就像用石头敲在石头上。
到了二楼的艺台厅,看到那木艺台全部被砸了。幕布被扯下来堆在艺台上。窗帘有的落着,有的垂挂着。艺台后供姑娘脱衣挂物的衣服架,全都如被砍倒的小树般,横七竖八地堆着架在地上和凳子上。靠墙边如澡堂中的一人一格的衣物柜,柜门全都打开着,有很多小姐们的衣服、裙子和各色的裤头与胸罩,不是堆在柜里就是落在柜下地面上。不肖说,姑娘们是正在艺台上演着自己的裸身时,快当县长的镇长突然带了警察闯了进来的,当时她们的惊叫和嫖客们的愕然,一定如羊群遇到狼群般,先是木呆,后是逃窜,满地落的每个姑娘们装她私隐的小袋子,就像南瓜样结满在台子后。从那小袋里滚出的化妆盒,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每个都开出了一朵几朵的玫瑰花。可惜那花几天间缺光少水,又都枯成了落瓣和黑腐。朱颖闻到了一股草和花瓣的腐烂味。她站在艺台中间的一地凌乱里,看见不知从哪个私隐包里露出的一个避孕套,那套里生出几个小蝌蚪,可因为缺水蝌蚪又死了,小尸体如几粒落豆样干在套口上。望着那些死去的小生命,朱颖有泪流出来,不等泪落下,她很快就用手擦了一把脸,突然朝着面前狼藉的艺台上空唤:
——“我还是镇长的老婆‘天外天’的朱经理!”
——“我要你们记住我还是镇长的老婆‘天外天’的朱经理!”
这么扯嗓唤了两声后,她在那台上转过身,对着当初男客们选裸坐的方向更大声地尖叫道:“炸裂变成县,孔明亮当了县长他也别想甩掉我。就是当了市长、皇帝他也是我朱颖的男人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抢走他——”
疯了般,朱颖在那台上扯着嗓子唤叫一遍后,又把身子转过来,对着炸裂镇街的方向唤。对着炸裂南边镇政府的方向唤。对着炸裂镇外的工厂、矿山方向唤。她的唤声先从尖利变为粗哑,又从高烈变至低喑后,嗓子和唇角被她的唤声撕裂了,有血从她的嘴里流出来。
最后一抹夕阳要走时,朱颖闯进了镇政府的会议室。会议室在十八楼的最东端,推开窗子就能看到那些大城市,能看见县长、市长、省长的办公桌和各不相同的办公椅。这一天,镇长正在会议室中铺着审看镇改县的县城规划设计图纸时,朱颖轰隆一下破门而入了。这大楼落成时,她曾多次进入镇长的办公室,还在镇长的办公桌和沙发上和他做过爱。可走进这第十八层的会议室,在她还是第一次。站在门内里,冷着脸扫了一眼一家院落那么大的会议室,看了会议室中间摆的三间房子长宽的会议桌,和那桌上铺的一张桌子大的画了高楼、公路、公园、广场的城建图,把目光逼到她男人镇长明亮的脸上去,看见他好像人又长高了,也变富态了,穿了衬衣、西装和县长、市长的模样样。如果不是他脸上还依旧紧绷的毅硬和那嘴角的一颗痣,朱颖那一刻差点没有把他认出来。好在他从窗口转过身子时,嘴角的那颗黑痣动了动,使她在一瞬间的恍惚里,认出他就是自己的男人孔明亮。认出他是还没有当上县长的镇长了。她朝他盯着看了片刻后,忽然从会议桌的另一侧,抢过一把椅子,搬过去垫在窗口下,跳上去跃到一扇开着能看见千里之外省长、市长办公桌的窗户上,双手抓住窗户两边的铝框沿,朝外瞅一眼,又迅速把头扭到里边来,看着惊慌失措的男人说:
“孔明亮——还想当你的县长吗?我只要从这跳下去,就是炸裂改成县,这辈子你也当不了县长啦!”
朱颖把目光盯着慌忙朝她走近的男人唤:
“你给我站在那儿,你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现在我要你给我说句话——你还和我离婚吗?只要你说出一个离字来,我就从这跳下去。我跳下去你就从此成了杀人犯。别说当县长,镇长你也别想再当了!”
朱颖最后扯着嗓子唤:
“谁都不要走近我!谁再朝我多走一步我就从这十八层楼上跳下去——你们都站住——都站住不要动——孔明亮,我问你一句话:你还和我离婚吗?”
——“现在不离当了县长离不离?”
——“当了县长也不离,那当了市长离不离?”
——“当了市长也不离,那当了省长离不离?”
——“大家都听着——所有镇政府的干部你们全都听见镇长刚才说了啥儿话——现在我只还有一个要求啦——为啥你砸了、封了‘天外天’,可‘世外桃源’和我经营一样的生意却不封不砸呢——‘世外桃源’的老板程菁她是你什么人?是你的姘头、小妾还是婊子烂情人?你现在就给我说清她是你什么人——说清楚我就自己走下去。说不清我就从这十八层楼上跳下去——我站在这儿正好能看见程菁开的婊子店。她成独家生意了,从下午落日开始那些当官的、有钱的,还有那些鸡巴和棒槌一样大的洋人们,他们开着汽车都到‘世外桃源’嫖小姐。——现在‘世外桃源’的院子里,人多得汽车都停不下。连院子外大街口都停满了嫖客们的汽车和自行车。——她家的生意旺得如着了鬼火样,连我家店里的姑娘也都到‘世外桃源’去做了!孔明亮,你是我的男人,是我帮你当了村长又帮你当镇长。可你不帮我反毁了、砸了、封了我的店生意,让那婊子姑娘家的生意那么好——孔明亮——你给我听清楚,你是我男人,你现在就派人去把‘世外桃源’的生意封了砸了让它和‘天外天’的门上都有一模一样的白纸大封条,让程菁哭天抹泪没有生意做!”
——“你去不去砸她家的生意啊?!”
——“我最后问你一句去砸还是不砸她那婊子店?!”
朱颖抓着窗栏嘶唤着,站在那儿手脚累了后,动动身子,换了一下用累的手和脚,瞟一眼挤满了人的镇政府的会议室,看到一片惶恐的面孔和冒着汗的脸,看见会议室里挤不进来的镇政府的干部们和跟着她来看热闹的人。在那外面的走廊上,人头攒动,山山海海,每个人都拉长脖子张大着嘴,因为踮脚围观,所有人的脖子变长了,裤子变短了,吊着裤腿露出他们赤红一段脚脖儿。朱颖居高临下,看了一眼所有的人,最后把目光收回来,落到最前一排孔明亮的身子上,见他没有镇长的威风了,一脸的虚汗和惊恐,尴尬像窗光一样闪着僵在他脸上,没有地方放的手,像要朝窗口伸过去,又怕一伸手,她从窗上跳下去,就只好伸着又朝回缩着,僵在半空里。她知道她已经以妻子的名义把他拿下了,就最后朝他、朝满楼的众人唤了三句话:
——“现在就派人去砸了程菁的‘世外桃源’!”
——“别说当县长,你就是当了省长也必须要听我的话!”
——“只要听我的,从明天起,我就开始给你洗衣做饭,生子养家好好过日子!”
天便黑下来。
哗地一声漆黑下来了。
最后到来的黄昏的光,像一面窗帘落下样,将世界融进了一片模糊里。接下去,镇上、工厂和远处矿山的灯光全都亮起了。河滩上的鹅卵石,大街上的电线杆,镇外田野上的荒草和庄稼地,全都发出白金色的光。黑夜似乎比白天还亮堂。朱颖从窗口被人扶着走下来,和男人一块从镇政府朝家里走去时,大街上没有不认识她的人,谁见了都迎上去和她点头说话儿,都说她比以前年轻了,皮肤也好了,三十来岁和二十几岁样。
二胜利
1
如同巧算安排般,朱颖在生产那一天,正是炸裂由镇扩改为县,男人孔明亮从镇长荣升为县长那一天。那是下一年春天的三月十九日,整个世界都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了。镇改县的庆祝大会在未来准备筹建的体育场,人多得光挤掉的鞋子有整整五卡车,被一家制鞋厂连夜从会场清理拉走后,在厂里经过挑选、配对、再加工,重新运到各个城里的鞋店卖出去,使炸裂县某家制鞋厂的账目存款又多了两位数。那一天人们喝掉的汽水、矿泉水,累坏了几家饮料厂的水龙头。扔下的汽水瓶和矿泉水瓶,回收再用时,上百个捡垃圾的清洁工,用三天三夜的时间才把它们全部重又送回饮料厂。放的鞭炮救活了几家将要倒闭的炸药加工厂。贴的标语用完了几家造纸厂的纸。之后炸裂县就接连不断、三朝五日都要大搞庆典了,一庆典县里的经济、文化、政治就全都好起来。
朱颖生产是在刚刚由镇医院扩成的县医院。那一天县医院把所有的病人全都赶走后,把整个医院清场留给县长的夫人来生产。医院的门口停了六轮大花车,各条走廊上都摆满了鲜花和大花瓶。妇产科的门后、厕所都洒了法国香水和香料粉。为了检查朱颖怀子的胎位正不正,此前医院专门买了一台昂贵的检查机,后来又花巨资买了日本生产的腹腔透视机。接生是由医院院长亲自组织主持的,妇产科五十多岁的女主任,为了预防朱颖生产时出现的各种意外,提前准备了八种难产的方案,连血库的血浆都准备好了的。可朱颖被搀到产床上时,刚躺下盖着消毒产被和院长说了几句话,孩子就砰地一响掉坐在了产床上。
院长问:“你觉得身体怎么样?”
朱颖说:“医院里的香味呛鼻子。”
院长说:“你要做好钻心痛的准备哦。”
朱颖脸上突然有了惊慌和不安,“我的肚子怎么了?我的肚子怎么了?”她大声地唤着问着说,“它咋就和山一样塌下了?咋就和山一样塌下了?”
院长和妇产科主任慌忙爬在床上,撩开被子和朱颖穿的大裙子,看见她的宫门和城门一样大开着,孩子从那门里走出来,正屏声静气地蜷着落在一摊血浆羊水里。
把顺产的消息立马送到刚刚摘掉镇政府的牌子换成县政府招牌的县长办公室,明亮为一天镇改县的庆贺劳累得刚刚坐在旋转皮椅上,工作人员也才刚刚把县长的茶水放在桌子上,医院的院长就兴冲冲地跑来了。他对县长说:“夫人宫门开阔,生产顺利,是男婴,八斤八两重。”说完这些话,县长盯着院长的脸:“真是男孩吗?”院长很认真地说:“真的是男孩,八斤八两,多吉利的数字啊。”然后县长面前桌上的钢笔从笔尖开了一朵花。他面前的文件白纸上,也有了春天各色物样的树木和花草,连他对面的黄梨木沙发的扶手和背框上,都长出了春天的绿芽和枝叶。有一股完全是林地春天的植物的清香和鲜嫩,在他办公室的开阔里,漫天漫地地流荡与飞散。望着那些花草和香味,孔明亮脸上漾荡着很舒心的笑,他看着医院院长那张满心欢喜的脸,轻声问他道:“你刚才说我老婆宫门很开吗?”院长点点头,也很轻声地笑着说:“她很适合生孩子,县长要想再生第二胎,我把她准生二胎的各种医疗证明弄好送过来。”然后县长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和院长握了手:“你回去对我老婆说,孩子就叫胜利吧——镇改县终于成功了,胜利了,孩子就叫孔胜利。说我忙完县上的事,就去看他们母子俩。”
院长就走了。
院长走后县长把办公室的主任叫进来,让他立刻起草一份文件发下去。“他妈的,一个破院长不仅看了我老婆,还敢说她宫门很开阔——发份文件免了他的职!”办公室主任很快就起草文件,打印出来,盖上县政府的公印和县长的私人章,把医院院长的职位免去了。把妇产科主任调到了医院环卫科,专门负责清理医院的各种垃圾和卫生。还在那文件上告知全县人民,县长家生产大喜,有了儿子叫孔胜利。
2
坐月子是每个女人的大假期。朱颖在这假期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闲得像人来人往的县城街边没有人去坐的路边凳。男人明亮做了县长了。她从医院产房回到家,刚把睡着的儿子放到床铺上,就有五六个保姆跟过来。她们有的是中年,有的是少妇,都是生过孩子有喂育经验的。其中一个少妇还不到二十岁,上个月生过孩子,这个月就丢下自家的孩子来朱颖家里争做保姆了。
朱颖是把儿子胜利放在床铺上,哄着睡着时,听到了大门口的敲门声。从楼上走下来,到院里看到树上、院墙上的喜鹊多成黑团儿,叫声稠密,如瀑布在那楼下跌宕着。她盯着那一团一团的喜鹊说:
“你们不怕把我儿子吵醒吗?”
那些树上、房上、院墙上的喜鹊都哑然无声了。
又朝天空扬了一下胳膊说:“都走吧。”
那些喜鹊全都飞走了。为了不吵醒屋里睡着的孩子,那扑楞楞的声音变得沉郁而绵软,如空泛的树叶落在土里样。待院里安静了,鸟雀无踪无影了,朱颖心神畅快地来到大门口,看到那五六个保姆都提着行李站成一片儿,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介绍信。她们有的是县组织部介绍过来的,有的是县工商局介绍过来的,有的是农牧局介绍过来的。而那年龄最小、刚刚生完孩子的,是当了宣传部长的杨葆青专门派来的。
“我要一个保姆就够了。”朱颖望着她们说。
她们就都道:“那就把我留下吧。”
于是争争吵吵,在门口闹了一阵,都担心自己被组织派过来,没有留在朱颖身边做保姆,没有侍奉照顾县长的儿子回去会被自家的领导——局长或部长,骂成一团肉浆的。就都说着自己的技能与特长,做保姆的万千合该与合适,似乎只有她才是侍奉朱颖、照顾县长的儿子的最佳了。这样吵了一阵闹了一阵后,朱颖一一接过她们手里的介绍信和推荐信,大致略略看一遍,说我儿子要吃人奶,不是牛奶和羊奶,我的奶不够吃了你们谁有奶?
最后就选留下了那位二十岁刚生过孩子的,又留下一个最为年长最会做饭炒菜的。一个照顾儿子小胜利,一个照顾朱颖的吃饭和穿衣,让朱颖这个母亲成为一个闲人了。闲至第三天,她想起一桩事:孔明亮还没回来看看他的儿子呢。闲至第五天,她一整天都在想着一句话:县长再忙也该回来看看他的儿子呀!她给孔明亮打了电话去,接电话的是程菁。程菁在那边听到朱颖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下了。她再把电话打过去,先是没人接,后来有人接了,却又是程菁斩钉冷冷的几句话:
——“你身边的保姆不够吗?”
——“孔县长是全县人民的,不是你一个人的男人呢。”
——“以后有事你都给我说。我是他的办公室程主任,孔县长的任何事情都归我来管!”
放下电话,朱颖像一阵风样又一次朝县政府的大楼卷过去。大楼前的哨兵拦她时,她仍然对那哨兵吼:“我是县长的夫人朱颖你们知道不知道?”到开电梯的电梯员身边又吼着:“我是朱颖你知道不知道?!”到了县长的办公楼层里,那些曾经见识过她的工作人员们,都出来站在门口朝她鞠着躬,只有程菁横在走廊上,像一棵满是枝叶的树木拦在她面前。程菁原是没有她高的,可她这时穿了乳青色的高跟鞋,和女干部最常穿的小翻领的女西服,还套着一件雪白女衬衫,人就变得庄重了,再也不是原来炸裂镇天外天大街上“世外桃源”的老板了。她像干部一样迎着朱颖站在那儿,笑着对朱颖轻声说:
“嫂子,您好。”朱颖把一个耳光打在了她脸上。程菁收了笑,仍是轻声地:“你敢再打我一个耳光吗?”朱颖哼一下,又一个耳光掴上去。程菁晃晃身子,努力没有让自己倒下去,用发抖哆嗦的声音问:
“你敢保证你家儿子他爹就是县长吗?你不担心你儿子长着长着不像县长却像了别的人?”这样问着话,笑又回到她脸上,像一朵花又开在田野上。她朝朱颖面前又逼着近一步,用手摸摸自己左脸上的耳光红,像捂着不让那血从她的脸上流出来,用更轻更轻的声音说:
——“姓朱的,你走吧,你对我好我啥儿都不给县长说。”
——“姓朱的,以后你不要再来这里了,这里是我的,你家是你的。对我好我会把县长夫人的名分留给你。”
——“姓朱的,回去想想法,要让儿子越长越像孔县长,千万别像别的人。”
朱颖就在那走廊上,在程菁面前呆站着,有汗从她的额门漫出来。从窗口透进来的那一天的光,在半空都是弯的扭着的。有一只黄鹂鸟,浑身艳丽地从高空飞来落到半空的窗台上,朝走廊上的朱颖隔窗看了看,再要飞走时,黄的红的羽毛全都脱下来,在窗台和半空舞着消失着。而那脱毛的黄鹂却成一只浑身光秃的家雀了,叽喳叽喳几声后,朝别的麻雀群里飞走着。头晕得连窗子、走廊和所有的人脸都在朱颖面前旋转着,她担心自己会立马倒下去,趁还没有昏倒之前又朝程菁看了看,当看到程菁的眼角光滑透亮得没有一丝纹络时,她心里慌一下,忙去扶在走廊的墙壁上。就在她顺着墙壁将要倒下时,她听见她那已出生半月的儿子,在她家里蹬着腿,瞪着大眼唤:
“娘——”
“娘——”
这唤声韧长结实,支撑着没有让朱颖倒下去。和程菁告别时,她在走廊上用她向来嘶大的嗓门唤着说:“孔明亮这辈子都是我男人!炸裂这辈子都是我们孔家的!”然后就在程菁和所有人的目光中,转身沿着她的来路回去了。
当她回到家,那两个保姆也不辞别去了。从此那个朱家院,就只剩她和儿子及她繁华过后的萧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