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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裂志 正文 第十章 深层变革

所属书籍: 炸裂志

    一难途

    1

    在市里研究是否要把炸裂升格独立为县时,明亮知道家里的殇讯了,说父亲孔东德有了心脏病,死在“天外天”的一个姑娘身子上。那时候,时值盛夏,镇长和县长正在市里的一家宾馆内。宾馆的豪华让人骇然和意外。茶几是镶银的,椅子是镀金的,脚下的地毯全是十六岁以下的少女剪发织成的。地毯中间织有金发黑发的男女裸戏图。走在那地毯上,有一股少女的发味和肌肤的光润滑在脚下边。

    宾馆浩大,有那地毯的只有一套房,除了上边的批文和条子,其他下级单位来租房,每住一晚间,都要提前三年来预定。一晚的房价是半斤黄金价。县长胡大军,原来是决然不同意最富的炸裂从县里剥离出去独立成为县,那样胡县长的县就变小了。胡县长也就变矮了。后来明亮订了这套房,让胡县长星期天到这套房里住了两晚上,胡县长也就态度松动了。又住了两晚上,也就基本同意了。再住几天后,胡县长也就明确答应只要炸裂工厂再多些,人口再多些,利润和税收再高些,多到高到一定时候了,就把炸裂由镇划县的报告和材料送到市里去。现在到了那一定的时候里,胡县长和明亮用一个专车把十三箱的资料、录像、表格、数据正式拉着送到了市政府,让市里的领导都在传看那些数据、表格和录像。他们就在这宾馆等着市里的消息和态度。等到最为焦急时,明亮在房里喝着水,把电视关掉打开,打开再关掉,反反复复到心烦意乱、头发脱落后,墙上挂的圆形钟表突然掉下来,落在他床头的枕头上,心里惊一下,慌忙过去捡起来,明亮的脸一下惊出了雨水似的汗。他就那么在床前站一会,冲到对面胡县长住的房里去,对胡县长脱口而出道:

    “不好了——我爹死掉了!”

    县长正在那地毯上盘腿坐着看报纸,怔一下,惊惊慌慌问:

    “你怎么知道的?”

    “挂钟从墙上掉下来,没有坏,可那时针、分针全都不走了。”

    把报纸放下来,将身边的一杯茶水端到桌子上,回过身,胡县长看见明亮还愣在屋子里,就训他还不快打电话问问家景呢。明亮这才醒转神儿,抓起县长客厅的电话拨了号,问了几句话,他就竖在电话机旁僵在那儿,先是脸上有着一层惊白色,后来那惊白就成了暗乌暗乌的红,待那乌红成为黑青后,他把电话放下了,面窗而立站在那儿,看见窗外的鸟雀依旧在楼下公园里飞。扫地的依旧在楼下捡着落叶和纸屑。而自己那目光,却是无论咋样都聚不到了外边的物景上。

    “怎么样?”县长问。

    明亮想一会儿,脸上挂了黑乌的笑:“天大的事也没有镇改县的事情大。”

    “真死了?”

    “为了镇改县,咋能不死人。”

    “啥儿病?”

    “胡县长,”看着县长的脸,明亮很轻很亲地叫一下,停了一会儿,才又犹犹豫豫道,“等炸裂镇改县最终成功了,我想把炸裂全县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十送给你。”

    县长想了一会儿:“你不回家奔丧吗?”

    “天大的私事都没有最小的公事大——死爹死娘也一样。”明亮转身望着窗外说,“我想回,可今天市里就把那些材料全都看完了,市长要万一找我谈话我人不在场咋办呢?”

    县长就给两个茶杯都倒了半杯水,一个递给孔明亮,一个自己端起来。两个人在空中碰一下,县长感慨道:“全县的乡长、镇长都像你,县里就好了。”然后又接着笑一下,“就冲你为了工作,父亲死了都不回,镇改县后你若不荣任县长,那就天理不容了。”

    也就在碰杯之后都喝了一口水,彼此看了看,明亮也对县长笑着说了一句话:

    “我替你算过卦,卦先生说你很快就能当市长。”

    县长又笑笑:“安葬父亲想要排场了,我可以去为你父亲致悼词。”

    从县长的屋里回到自己的屋里后,明亮心里有些感谢父亲恰好死在这时候。他站在那儿望望停止走动的圆挂钟,拿起拍一拍,摇一摇,确信那挂钟的表针死了不走了,就将那死表又挂回到了墙壁上。到无所事事时,在卧室站一会儿,又到客厅闲走几圈儿。推开客厅的大窗户,他看到市政府几十层的楼房竖在眼前儿,像一根筷子插在一群沙盘里。细心地去查数那楼层的高,知道那楼为六十八层时,他想到镇改县后他要在县城的中心首先盖一幢八十六层的楼,让那楼房有一天县改市了也不过时也不矮。然后他就在窗口想着那八十六层的楼,目光穿过楼群和树林,看见几里外那高楼的六十六层也有一扇窗户推开了。市长的脸像一个苹果那么大,在那推开的窗里笑着朝他招招手,让他赶快和县长一道赶过去。他也就慌忙向市长摆摆手,关上窗,去唤上县长赶快往市长的办公室里走。

    走出宾馆,坐上出租车,过了三个小区,路上几弯几拐,到市政府后办了许多登记手续,他和县长才进了市长办公室。市长果真在看炸裂送上来的许多统计和表格。市长是县长当镇长、明亮当村长时的老县长,他见了他们一点不陌生,记忆犹如朝阳,美如鲜花,彼此叙了旧,喝了水,最后市长看了看明亮年轻兴奋的脸,说我知道你为了工作,父亲死了都不肯回家奔丧去,就冲你这一点,我个人原则上支持炸裂由镇改为县。

    明亮有泪想要流出来。

    市长看看胡县长问:“想好将来谁调到炸裂去当县长没?”

    明亮的心又一下缩紧了,扭头看着胡县长,哀求的目光和山脉上的晨雾一模样。

    可就在胡县长要开口说话时,市长笑了笑:“我看谁都别去了。把明亮同志直接从镇长提为县长吧。”然后,很释然地看到胡县长笑着点了头,还喝了市长给他倒的水。在明亮想要从市长手里接过杯子去给市长续水时,他看见市长身后墙上挂的方形钟表的红色秒针走得有气无力,想要停下来。于是间,他手在半空僵住了。又看看县长的脸,示意县长看一下市长墙上的表。见县长抬头看了后,明明是看见那秒针每走一下都如爬台阶,有时爬上还会掉下来,可县长却和没有看见样,脸上闪过一层隐隐的喜色后,还依旧和市长说着话。

    县长说:“深层变革这些年,县里情况都很好。”

    市长说:“要抓住机遇,顺应时代之潮流。”

    县长说:“无论怎样改,我是跟定你市长了。你指哪,我就誓死改革到哪儿。”

    接下来,两个人就都笑了笑。而市长身后挂钟的秒针也就在这时耗尽力气彻底死着不走了。明亮盯着那停在由“7”向“8”爬着的红秒针,脸色顿时白起来,汗从额门浸出一层儿,终于忍不住朝前走一步,插到市长和县长的对话里,小心地对市长轻声说:

    “市长,你墙上的挂钟该换电池了。”

    市长扭头望了望,有些无所谓地回头问县长:“今天想喝什么酒?”

    县长说:“最好的。”

    这时记得,墙上的秒针不仅在“7”上停下来,而且还又如有人爬树到了中途滑下样,突然间,那悬挂的秒针闪一下,又倒退下滑到“6”字那儿了。明亮听到了那秒针下滑时陨石下落样的响,眼前一晃,脑里一嗡,他就大唤着朝市长办公室的外边跑。

    ——“市长的钟表不走了,快给市长换电池!”

    ——“市长的钟表不走了,快来给市长换电池!”

    他在市政府办公大楼六十六层的走廊大唤着,声音急切响亮,像从炸裂山坡上滚下的石头要砸死路人般。听到他唤叫的副市长和秘书长,还有那层楼所有的干部和工作人员们,都从办公室里冲出来,僵着呆在楼道上望着他。之后市长知道了明亮这样急呼狂唤的缘由后,很感叹地说了句:

    “一辈子去哪找这忠好的下属啊!”

    2

    从市长办公室里走出来,县长和镇长并着肩,到楼下县长凑近镇长的耳朵上,悄着声音说:“孔明亮,真想操你妈!”

    离开市政府的院子到市政府的门前大街上,县长对身边的镇长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孔明亮,你爹死了,你娘咋不抓紧死了呢?”

    到宾馆两个人要回自己房间时,县长大声在宾馆的走廊唤:“孔明亮——你和你们全家都死才好呢——别以为市长同意炸裂改县炸裂就要独立成县了。别以为市长说让你当县长,你就当上县长了。大事小事都别想绕过我这个县长呢。现在你孔明亮还捏在我手里呢。”

    一路上,两天间,明亮都不知道县长为啥儿会那么大动肝火,咒爹骂娘。为了弄清为啥儿,他给县长倒开水,洗衣服,挤牙膏,擦皮鞋,还亲自把县长擦嘴的废纸接在手里扔到纸篓里,可县长最终都没说他为啥儿会大动肝火、咒爹骂娘的事。直到他们从市里回到县城里,接他们的专车穿过县城的开发区、商业街、广场、体育场,新建的火葬场和县医院,大饭店和儿童娱乐城,明亮提着县长的行李把县长送回家,县长才很含蓄地对他说:“回家埋你爹的时候想想吧。”

    县长家住在城中心的一个花园里。他不让明亮朝他家里去送他,到花园门口就把明亮挡下来,“你爹在家躺了三天等你去埋哪,快回家忙你爹的后事吧。”明亮坚持要把县长送回家里去,就闪着没有把行李给县长。“你不告诉我你为啥生气我就不离开。死都不离开!”他固执如铁地说着跟在县长身后边,到县长家独栋楼的院门口,又接着悄声死死说:“胡县长,你不说你为啥儿生气我死都不离开!”走进屋门时,他又压着嗓子说:“你要把我当成你的下属、你的兄弟、你的人马了,你就告诉我你为啥那么生我气。”到了没有礼堂大的县长家的客厅里,有一班人马接过行李,忙着给县长换鞋沏茶,开着空调,端来洗脸水让县长歇息放松时,他用更小的声音求着县长道:

    ——“你不说,我就给你跪下来。”

    ——“胡县长,你以为我不敢跪下吗?”

    ——“不光跪下来,我还敢活活跪死在你面前。”

    在孔明亮真的做出准备下跪的姿势时,县长家客厅墙上的挂表的时针分针都到了十二点,那椭圆木雕的红木钟表里,当当当地连敲了十二下,声音脆亮,如寺庙古刹的钟声木鱼声。孔明亮有些醒悟地循着声音望着那钟表,脸上的表情如一层云里透出了一丝光。胡县长脱掉皮鞋,换了拖鞋走过来,盯着明亮冷冷笑一下:“你放心,我家的钟表再走百年都不会停下来。”明亮看看胡县长,又回头依然望着那钟表,脸上原来僵冻的表情化解开来了。有一层发亮的懊悔僵在他的脸上了。他看着走来坐在钟下沙发上的胡县长,朝自己脸上轻轻掴了一耳光。

    “我想明白了。”他对县长说着,又用力掴了自己一耳光,“市长的钟表没电了,我不该提醒他快换电池让钟表不停歇地走。”说着一屁股坐在胡县长对面椅子上,像把自己从哪儿扔了出去样,“市长的钟表不走了,市长就该生病住院了。市长一住院,病就难治了。市长有了不治之症,就该把市长的位置让将出来了。”

    说完这些话,孔明亮瞟着胡县长,显出万千的懊悔和不该。“我就是猪脑子!”在地上轻轻跺了一下脚,他又接着说,“市长病死了,不就轮到你当市长了?你当市长炸裂由镇改县不就完全由你说了算?!”然后就啥儿也不再去说了,只是看着县长感叹着,像把一匹敌人的死马医活后,那马朝自己身上踢一脚,又奔向了驰杀自己的疆域里。就那么,和县长相隔几米地对坐相望着,等着县长说一句宽解原谅自己的话。

    可县长没有说。县长像电影上的人物样,喝着刚沏好的茶,把漂着的茶叶用杯盖推到一边去,吹了几下热茶欲喝时,又放下杯子用很轻的声音说:

    “你本来就是市长的人,对市长忠心也是应该的。”

    明亮果真朝县长跪下了:“胡县长,打死我都是你的人。”

    县长问:“有啥证据吗?”

    明亮想了想,想了岁月久长一会儿:“这样吧——胡县长,我知道现在正在进行死亡大殡改,要求人死后,都要火化使用骨灰盒。而我们全县自你建了火葬场——我知道那火化炉和火葬场,是县长你们家的生意和工厂。可自建成后,还没有一个死人是自愿去那火化的——从我开始——那就从我们孔家开始,为了证明我是你的人,生死都站在你的旗下你的这一边,我先把我父亲运来火化掉——让我父亲成为全县第一个自愿火化火葬的人。”

    县长盯着孔明亮的脸。

    “如果一个镇长把他的父亲送来火化了,”明亮说,“那火葬场的生意准就慢慢好起来。”

    县长盯着孔明亮的脸。墙上挂表的铃声又响了,像古庙古刹里的钟声木鱼声,悠然远远,让人听了就大悟大开、很快明白了大千世界的万千事情了。

    二阵痛

    1

    老四孔明耀,从一个省会的军营赶回来为父亲奔丧时,是从梁上下的车。站在梁道上,他被炸裂的变化吓着了。以为自己下错了车,回头朝开走的汽车追着唤:“停一下!停一下!”可那车已经荡着烟尘开走了。他就在那儿打量着,直到看见下边路口早年为嫂子竖在那儿的巨壁碑,才明白眼前的繁华镇子真的是炸裂。因为专注在部队,他连自己都忘了多少年没有回过家。那次回来是为了二哥选村长,这次回来二哥不仅是镇长,还快是县长了。他站在梁顶的一块开阔处,望着镇上的楼房、桥梁、街巷和河流两岸的工厂及人流,正不知所措时,嫂子朱颖从老街走来接着他,脸上显着悲伤也显着几分喜。时候是在黄昏间,西边的落日中,云彩都成了金块、金条和发亮的银元宝。可路边的槐树和榆树,都为父亲的死去开着黑色硕大的花。那些黑花在夕阳中,闪着悲戚明亮的光。朱颖朝明耀走过来,到他面前很有几分哀痛地问他说:

    “三弟——你回来了?”

    明耀看着山下的炸裂镇,惊了半天道:

    “嫂——这是炸裂吗?”

    “爹是死于心脏病,”朱颖说,“死在一个姑娘身上了。”

    明耀又抬头看着路边榆树、槐树上开的一朵一树的黑花朵,盯着嫂子问:“二哥呢?”

    “过几天,你们四兄弟各有一份爹在死后的孝礼钱,少说每人能分几十万。我和你哥商量了,只要你不阻拦把爹送到火化场,我们那几十万块就归你。”

    明耀就愈发惊着了。他没有想到嫂子说几十万元像说几张纸。没想到嫂子会开口就把几十万元送给他。于是间,跟在嫂子后面回村时,他懵头懵脑问:“弟兄四个每人真有几十万?”

    嫂子说:“你哥快当县长了。爹一死,全县的人都该借机到孔家送礼了。”

    这样儿,明耀就有些盼着丧事、喜那丧事了。

    过程里,孔东德在炸裂停了七天尸,丧葬的后事办得轰轰烈烈,名满天下。单为使尸体保鲜用掉的冰块就有十二吨。在炸裂的十字路口搭了巨大的灵棚和账房会计屋。所有的人都知道镇长的父亲为救一个在炸裂村打工的女孩死掉了。有一辆运输矿石的汽车从梁上开过去,那下班的女孩路过汽车轮子下,老人一把将她救出来,可老人却在那惊吓中,心脏停止跳动了。而老人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要把他送到新建的火葬场,移风易俗去火化。而且老人死去后,儿子镇长还在市里为炸裂的繁荣忙得不知天黑和天明,这事迹被当年办有新闻故事加工厂的杨葆青——今天镇上负责宣传的干部写成文章后,整版正时地登在报纸上,播在电视上。满天下的人就都被震撼感动了。送花圈的人多得如夏天水边的蝴蝶蜻蜓样。整个炸裂的商店、饭店、百货楼和各种各样的生意铺,全都关门三日,在门前路边摆了大花圈。花圈引来的蝴蝶密密麻麻,又七日不散,把炸裂的大街小巷都飞满落满了。送礼吊孝的人,方圆上百里,那些开矿的、办厂的,在炸裂做着各样生意的,大至几万十几万的吊孝钱,小到远村百姓送的鸡蛋、枕巾、被面和毛毯,让丧葬的会计在那儿登记账目昼夜不合眼。为了能给镇长的父亲送份吊孝礼,队伍从炸裂的大街连续三天排到炸裂的山梁上。连那些在炸裂开矿办厂的日本人、韩国人、美国人和欧洲人,都依着炸裂的乡规民俗为这桩喜丧送了红礼包。

    依照时代文明把老人送至县城火化后,又在棺材中装了骨灰盒,埋在祖坟上,炸裂恢复了它的繁闹和秩序。孔家也恢复到了多年不见的平静里。丧事之后依俗是要召开一个家庭会议的,因为明亮为公劳操,只是在出殡那天的追悼会上露了一下脸,之后就又不见了,忙着到县上去和县长见面了。朱颖也在出殡那天忙完不见了,连开家庭会议讨论每个子女怎样分得几十万元的孝礼钱,她都没有回到家里来。

    这个家就这样轰轰烈烈崩离了。

    人走屋空的孔家上房里,只还有老大孔明光、老三孔明耀和老四孔明辉。明耀除了脸上长了十几颗的青春痘和穿在身上的军装外,就是人生的疲惫和空乏。他在部队的忙碌如耙耧山脉拉着空磨转动的驴,一圈一圈不停脚地走,终是没有米面流出来。不能立功做军官,也不能立功成英雄。他两手空空,坐在这个家庭会议上,像一个百姓坐在一圈百姓中。母亲坐在三个儿子的边儿上,为他们烧了水,为他们围着的桌上倒了花生和核桃。为了让他们吃,还把花生剥开来,把籽儿放在一个空碗里。把核桃砸开来,把核桃仁放在另一个空碗里,等花生粒和核桃仁都在碗里堆成一堆后,就端过去摆在儿子们面前桌子上。那桌上还有孔东德死后所有送礼的账目和清单。账目上留的钱刚好二百万,四个儿子人均五十万。还有几库人们送的各样吊孝礼,四个儿子每人能分一仓库。孔东德的遗像摆在屋里的桌中间,那遗像和善亲切,望着大家一直都在微笑着。屋里安静而温和,也像孔东德遗像上的那张脸。有一只苍蝇在那遗像上落了落,拉下一粒屎,又飞来落在他们三兄弟围的桌子上。这时候,老三明耀也就望望两个兄弟说:

    “分了吧。”

    老大、老四望着老三不说话。

    “二哥、二嫂的那份他们都说要给我。”说着明耀取出一张纸条儿,说二嫂把字据都写在这儿了,说她怕我阻拦把爹送到火葬场,才一定要给我她家那份儿。接下来,喝了几口水,明耀又说道:“话也倒过来,二哥要当村长时,我回来给他壮声势,没有那次当上村长他怎么当镇长?不当镇长他怎么当县长?”最后推理说,二哥的今天都是多亏他那次壮威帮的忙,把属于他家的一份送给我,也是为了报答我。到最后,他把目光落到大哥明光的脸上去,笑着问他道:

    “大哥,你的那份你要吗?”

    明光说:“家就这样散了吗?”

    再把目光落到四弟明辉的脸上去,明耀问:“老四,你的你要吗?”

    “二嫂去哪儿了?”明辉小声问着看看三哥孔明耀,又把目光扭到边旁娘的那边去,发现娘早就不再剥那花生、核桃了,坐在那儿朝着这边木呆着,像不认识她的这些儿子们,脸上的茫然是一种苍黄色,嘴唇是干枯焦燥的灰黑色。“是要分家吗?”她这样问着她的儿子们,三个儿子都为这问话怔一会儿,明耀忽然脸上挂了醒过来的笑,把目光从娘的身上挪回来,看看大哥的脸,又看看小弟的脸,很大声地说:

    “就是啊,我们分家吧。天下哪有不分家的家。”

    说完他望着大哥和兄弟,又把目光扭到娘的脸上去,看见娘哭了,又扭到爹的照片上,在一片死寂中,听见爹在照片上大声大声唤:

    “别分家——我给你们跪下来!”

    “别分家——我给你们跪下来!”

    2

    到了父亲死后“三七”这一天,儿女们是都要到坟地烧纸上香的。可这天,日将西去时,明辉从镇政府走出来,不想见人多说话,就绕过镇街、村落和河道,及两边梁上那些工厂下班的人流们,到了后山梁的偏僻里。远处山矿的爆炸声,在黄昏中又闷又响地传过来,之后就是一片死寂了。落日被那爆炸炸成了一摊血淋淋的水。一包巨圆的浆红被炸裂后流在天边外。树成红的了,如一树血的花。鸟的叫声也红了,归巢的路上都是它们的红绒毛。有一只野兔在那爆炸中,惶恐地朝着起尘的地方看了看,惊叫一声——“天!”,就朝庄稼地里跑去了。被炸惊了的草籽刚好浅到饿鸟的肚里去。被炸落的花草和嫩叶,到牛羊嘴里躲着了。明辉就在那惊慌寂静里,朝着坟地里走。路上碰到了红的空气,污的泉水,惊慌失措的飞蛾和口吐白沫的病蚂蚁。还有在路上口干舌燥到将要死去的一条无家可归的狗。那狗随在他身边。他给它喂了水,为它找了吃的东西后,就到坟地了。狗就在梁上等着他。季节已经是仲秋,许多草和花棵都半是枯萎半是青黄着。孔家那一片几十上百的墓堆上,都是灰白的茅草和蒿草。明辉很远就看见了父亲的坟——一堆新土和一片倒在地上的纸花圈。还看见父亲在那花圈中坐着等着他,满脸都是火化烤焦的枯黄和病容。“我疼啊——我疼啊!”明辉听着从父亲坟上隐隐传来的唤,慢慢站下脚。可他最终没有朝父亲和那坟堆走过去。他心里忽然有些莫名的害怕和担忧。照理说,在这三七祭的日子里,哥嫂们早该提着贡品、鞭炮都到坟地的,把那些贡品摆到坟前边,燃上香,跪在坟前磕着头,会哭的大声哭起来,唱歌样诉说着死者给生者留下的寂寞、思念和苦痛。不会哭的就都跪下磕着头,对新坟黄土默念着心里话。然后兄弟姐妹间,就开始彼此拉着、劝着那哭得最痛的人,说死的死去了,活着的还要长相守,要彼此照顾着活完这一生。到这儿,也许那哭的就不再哭下去,也许他或她会因为有人拉劝,哭得更为伤痛、更为撕心裂肺着。明辉是准备要到父亲坟前好好哭上一场的。他有很多话要对父亲说。要对父亲说他们弟兄四个分家了,现在大哥正用那份分家的钱,在镇上的开发区,买上一套新房子。三哥得了他的和二哥那一份,决计要用那笔钱做下一番大事业,和二哥一样做个伟人了。至于二哥二嫂不要那份钱,把那份都给三哥用,他就不知道是为着啥儿了。

    二哥忙,连父亲入土都没有时间赶回来。嫂子在还未最后把父亲安葬完,她就和二哥一样不在了。大哥、大嫂离婚了。二哥二嫂间,一定隔有天大的距离和事情,只是这事明辉不知道。明辉很想在三七祭的日子里,跪在父亲坟前和父亲说说这些事。可大哥、二哥都没有到坟上来给父亲三七祭。三哥又带着一笔巨款回他的部队了。以为借着三七祭,可以在坟地见着大哥、二哥、二嫂的,可他们谁都没有来。明辉知道孔家随着父亲的死,家道像一栋楼样坍塌了。像一棵树样倒下了。多少年前家境贫到煮饭没有盐吃时,那家是完整直立的。现在三哥快当县长了,大哥好像也被提升成了校长了。他想当模范教师的,可二哥一个电话打到哪,他就不仅是模范教师,而且还是校长了。三哥呢,也因为有钱而疯疯朝气了,可这家,却因此轰然倒塌了。连父亲死后的三七祭,都没人有空来这行礼烧香了。坐在离父亲新坟有十几米远的空地上,寂静间的落日中,发出很响的撕开布料的声音来。夏天的闷热和火燥,在他周围绕着堆码着。有几只七星瓢虫在他面前的一棵草上爬着走动着,身上的黑色星斑不见了,只还有彤红的几粒身子在走动,像在那草上滚落的几粒血珠儿。明辉把目光从那几粒血珠身上抬起来,朝着梁上的空旷唤:“——都不来了吗?——都不来了吗?”那条狗听到明辉的唤声后,朝左右看了看,朝坟间的草间慢慢走过来。

    再也不指望哥嫂们会来这坟前了。他想到二哥和大哥在父亲死后说的几句话,心里隐锐隐锐疼几下。大哥说:“父亲就是猪,竟会死在女人身子上。”

    二哥朝着躺在棺材里的父亲看了看,朝那棺木踢几脚:“火化吧。火化了就等于支持县长的火化政策了。”

    大哥说:“火化好,烧掉我心里也干净。”

    就把父亲从炸裂运到了县城新开的殡仪火化场。为了庆祝第一具尸体自愿走入火葬场,那火葬场到处摆了鲜花,写了标语,挂了大横幅,敲锣打鼓和庆祝节日样。之后就把父亲的尸体推进火化炉,又把骨灰装进骨灰盒,最后把骨灰盒装进棺材埋掉了。一个耙耧山脉的镇长,带头把父亲火化的事迹大块文章地写些在报纸的显赫位置上。电台、电视轮番播着新闻像在锅里炒豆般,噼噼啪啪,天地震响,且还把父亲的照片也登在报纸上,说他的一生,平凡而伟大,死前从车轮下救了到炸裂打工的人,死后又为那里的殡葬事业做了敢吃螃蟹的第一人。

    看着那些报纸上的文章和照片,二哥笑笑把那报纸扔到一边去。大哥看了看,在那报纸上啐了一口痰。接着那扔了报纸的地面上,有痰那地方,痰成种子生出一棵红杏树,杏树上结满了芒果和石榴。

    有一股带着冰寒的凉风从哪吹过来,原来在明辉面前趴着的瓢虫都变成蜻蜓飞走了。天好像要下雨。明辉看着被云层遮住的落日和搁在坟头花圈中父亲的脸,正被那只孤狗一下一下舔润着。父亲被火化烧焦的脸上,在狗舔后有了潮润和舒展,似乎他脸上、身上火化烤焦的疼痛缓了过来了。最后间,明辉朝父亲的坟前走过去。在那坟上磕了三个头,听见父亲对他说:

    “回家吧,天快下雨了。”

    他便在落雨中,从坟地默默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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