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石峰定下了竞聘演讲的基调:一要有趣,二要有感情,三要有点搞笑,四要开头够炫……少说正事,多说情绪。大格局可以失真,小细节一定要真实。
“首席项目员”竞聘公告,贴在写字楼大堂公告栏里。
不大的白纸,细细的黑字,像个寻常的会议通知,但在早春的风中,没人会忽略它的存在。
其实,这事早就在传了——全公司将评选四个“首席项目员(副主任级)”、一个“项目监管主任(主任级)”。许多人都在悄悄地瞄准和惦记着它,因为在主任、副主任编制已满员的情况下,“首席项目员”好歹也算是个级别。
这事从去年传到如今,每逢风吹草动,不少人就以为要PK了,以至于我去年夏天从信息资料室调到综合部来时,卓立他们都认定我是来和他们争这个位子的。
竞聘公告贴在楼下,我来上班的时候,看了它好几眼。中午下楼吃饭,又经过它的面前。傍晚回家时,我瞟了一眼过去。我走在黄昏下着雨的街边,周围全是正往家里赶的一张张倦脸。我犹豫要不要报名竞选,因为明天中午报名截止。
我记得自己刚调进综合部的时候,看着卓立他们紧张的脸神,曾对自己也对丁宁说过这样的狠话:他们还以为老子也像他们一样稀罕“首席”这玩意!我不会和他们抢的,他们放心睡大觉好了。
但如今那张公告真贴出来了,我却发现自己有点动心和生气。
我想,凭什么我就是小兵的命,凭什么卓立就非得爬到我头顶上来管我?都是一样的上班写字赚口饭吃吃,凭什么就他能不加掩饰地要当我等的上司?
我盘算了一下,如果我不去和他争,那么他上的可能性会更大,那么下个月他就将成为我的业务上司。
想到这点,我内心忐忑,这可能比我自己没得上还难受。
丁宁这阵子常闹胃痛,他在家里休息。他给我打电话,问我:单位是不是在竞聘“首席项目员”和“项目监管主任”?
我说:是的,听说好多人打算报名。
他就捂着胃部打的过来。他去人力资源部报了个名,竞聘那个正主任级的“项目监管主任”。他回到办公室后,从我桌上拿了一块饼干,一边吃一边问:你这次报名吗?干吗不去?谁知道下次机会是什么时候!
我支吾着。因为我感觉卓立在听我们说话。
晚上,我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看到半夜。我给“愤青”张野打了个电话,说:嗨,还没睡吗,你在干啥?
他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你报了名没有?
我说:还没呢,你呢,报了吗?
他说:我报了,我是去搅局的。
搅局?
他说:嗯,我觉得你可能有戏。
我说:我们这边的卓立好像那位子已经是他似的,如果我去和他PK,他会恨的。
张野说:管他恨不恨的,你想得太多了,但又想得不对路数。比如我,我偏去报这个名,虽然我太清楚了,这回我们这边的杨青肯定上。你也知道,他毕业还不到三年,但他舅是副市长,你们又能怎么着?
张野说:我们部门不少人原本也想去报名的,但有杨青摆在前面,他们怯得连名都不敢去报了。呸,我才不理那套呢,我得搅局。没准他们还在心里笑话我呢。奶奶个熊,中国人就这么奴性,对与自己一样的小角色从不买账、斗成乌鸡眼,而一旦遇到一高干子弟、领导红人,心里立马全虚脱了,好像他们得便宜天经地义,凭什么呀?!我偏去搅这个局,虽然我知道,即使我得票比杨青高,最后那个位子还是会给他的。
我说:那又何必呢?有些人会恨你的,那些头儿把这位子留给杨青,或者是因为他们想把这当作礼包,或者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没办法。你这一搅局,是给他们出难题,杨青也会恨你的。
他说:让杨青去恨吧,人就是犯贱的,你不去搅局,难道他就谢你了?屁!他照样不会。说不定你去搅了,他反倒觉得你不好惹,哪怕最后他当了你的头儿,他还可能让你一分,对你收敛一点。
张野狂笑起来,说:人就是这样的,如果你与他争,那他对你可能会知趣一点,给你一点尊严;而如果你不去PK,他还真的以为他自己有多了不起了,对你牛气冲天。所以我报名竞聘不是为了上位,而是为了让他明白……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只要在办公室里待过,谁都明白这意思。
我说:没错,你说得没错!我也得去搅这个局。
我告诉张野我和他有点不一样,我不仅冲着卓立,更冲着祝响亮去。妈的,老子得搅祝的局,也得让他不爽。这位子凭什么就是你留给卓立的,凭什么呀?
我心里还想,我来单位也有十年了,转眼就到三十五岁了,这以后即使想参加副主任级别的竞聘都超龄了,所以这一次我也得去试试。
第二天上午,我一到单位就直奔人力资源部,报了个名。
这种主动进取的姿态,我还不习惯,而人力资源部副主任夏燕压根儿没留意我的拘谨。她丢给我一张表格,让我填。我没话找话,问:报名的人多不多?
她嗯啊着。我就知道她不方便透露。
我没坐电梯,而是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得太快就有点气喘。在九楼,我遇到了来上班的秦文波,他在医院和家里休养了一年后,又回来上班了,现在在工会。
他说:啊,是你,这么早啊?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告诉这“怪客”可没什么,就低声说:我去人力资源部报了个名。
他说:报名?首席项目员啊。
哟,他还搞得挺清楚的。我心想。
他的瘦脸带着笑,他说:你嘛,做了这么多年,这回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正想往下跑,他却拉住了我,压低声音说:你这个竞聘得寻求李瑞的支持,你也得和别的头儿们打招呼,一定要的。
哟,我眼睛都瞪直了,他居然还知道告诉我这个——我的意思是,他生了病以后,居然还懂这个。
他真的通灵了,他甚至看出我在这么想,所以摇着头说自己这两年在这方面的能力变得很差了,让人感觉清高了。他说:我哪清高了?我只是这两年没求他们罢了。
虽然秦文波让我产生了类似魔幻的感觉,但他的话却让我恍悟,该去向李瑞主任寻求支持。
李瑞主任正在看报纸。他听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之后,扶了一下眼镜,微笑道:你是该去试试的,这两天我一忙,就忘记动员你们了。你不要有顾虑,我肯定支持的;你也不要想多,等着我来动员,见我没来打招呼就以为我内定谁了。其实我觉得你们去亮亮相,都是挺好的。
他的反应比较平和,这让我直觉这些天他没把这个“首席项目员”放在心上,当然,也没考虑过我们报名不报名这事。
所以我马上说:我来单位也有十年了,转眼就到三十五岁了,过了三十五岁以后即使想参加副主任级别的竞聘都超龄了,所以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与的机会了。我就想去试试,也算是努力过了。
他笑道:是啊,你来单位也很久了,一直不错的。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吧,这次竞聘能上,是意外之喜,不能上是正常,这样心态会好一些。
我连连点头。
我知道他会投我一票的。
那么除了他,其他主任们还有谁会投我一票呢?中层们的票权重较高,较为重要。
我和准备搅局的张野交流着一地鸡毛的信息,比如,谁挺谁,谁在活动,谁在一个个领导家里拜访……
每天中午,当我们在写字楼对面的街心花园里议论着这些的时候,常有一种荒谬而可怜的幻觉:我们像两只微小的生物,在大楼的阴影下,惦记着自己不能掌控的牌局,有谁知道我们的焦虑、多疑和愤怒?
张野问我有没有去活动活动,托托人。
我说:不想托了,也托不上,我就看看像我这种谁的人都不是的人,最后会有怎样的结果吧。
他脸上有嘲笑,说:哟,你怎么能说自己谁的人都不是呢,你是李瑞的人啊!
我叫起来:哟,我怎么成了他的人了?
但其实我心里明白,按职场逻辑,我在李瑞的手下干,关系还不错,能聊聊天,我当然就是他的人了。
我问张野:这么讲你也是钟雷的人喽?
他说:那当然,不管我认不认,别人都替我认了。比如这次竞聘,不管是我还是我们部门的其他人,无论谁上,都关系到钟雷这一路人马的力量是否加强,都关系到他培养出了几个嫡系,都关系到他的脸面,都关系到我们部门这下有几个主任副主任,关系到它和别的部门在话语权方面的强弱势比较。没人会把你当作你本人孤立地看,所以你想不是他的人都难。
张野说:也正因为这样,我这次就不可能有戏,因为杨青百分百上,否则钟雷部门就等于上了两个……
张野脸上有焦躁的表情。我夸他犀利: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在这楼里,人不是孤立的,而是圈子化生存。
每个人都是圈子里的人,你也是啊。张野嘴角有一丝对我的讥讽。他告诉我他听好多人说,最近我天天往李瑞办公室跑。
我脸一红,忙分辩:我怎么就与他走近了?以他这种性格,是不可能真与谁走近的。你不也与他在同一个部门待过吗?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野就逗我,那你可得想明白了,如果连他都不力挺你,那还有谁挺你呢?好啦好啦,你放心好了,他会帮你和卓立这些手下小兄弟做工作的,程度轻重而已,因为无论你们谁上了,都是他的李家军。
我指望李瑞帮我去做一点工作吗?
当然指望。
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我了解他。他不是钟雷。他有他做人的原则。更何况,在部门里,他没有老大情结,他没有为下属争利益的冲动。从某种角度讲,他觉得犯不着,因为他太明白了这点——能管得了自己的事已经很好了,而别人的事在这楼里其实是管不过来的,即使自己投入进去,也不一定帮得了,最后反倒可能搭进了自己;换言之,即便下属的事管得过来,一些人满意了,也必然会牵出另一些人的失落,所以犯不着。所以他对人对事浅尝辄止,这可能是他聪明,也可能是他看人看事已看到了尽头。
所以,对于这次竞聘,最近他有回避我们谈论这事的迹象。
我不怨他。我想如果我是他,这些年一路下来没准也会同样,我有什么理由要求他呢?
对于他,我不会抱怨,并且我还知道他肯定会投我一票,虽然他可能并不在意我上不上。对于卓立他们,他的态度也是相似的。
换一个角度看,他的这种状态,对于我,不仅不是坏事,甚至是好事。
因为至少他没像钟雷那样有明显的偏爱,他也不会由此让我或者卓立们生出不快,觉得他的心偏向了谁。所以,从这个角度讲,这次竞聘我运气比张野好得多,因为钟雷那边摆明了力挺的是杨青,而我们这边还没这样的状况。
我更深地理解了李瑞的聪明。我告诉自己以后得向他学着点。但我没想到,一个月以后,他这聪明也让他自己尝到了不爽。
我没指望李瑞主任帮我做工作,但我没想到常务副主任祝响亮却找上门来。
他让我去他办公室一趟。
他请我坐下,他的语气挺客气,但他的脸色有点问题,不知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他家老婆的事没缓过劲来。他坐在我的对面,和我绕圈,先说最近部门里准备排一个新的项目,接着又说部门将实行新的考核方式,让我也一起想想,多一点人想,就周密一点……
他找我来不会是为这些芝麻绿豆的事,因为他从不和我谈这些。
他绕来绕去,久久不进入正题,我的心都快麻痹了。
半个钟头之后,他才话锋一转,说:听说你这次报名竞聘了,我为你高兴,但你怎么不事先和我说一声?
我醒悟过来,这是个疏忽。我连忙说:真是不好意思。对这事,我不太自信,上午去报名的时候,还生怕别人知道,怕别人笑话,所以也没好意思和你讲。
他挑了一下眉头,说:是吗?这次我们部门好几个人都报名了,只有你没跟我说起,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只有我还不知道,弄得我挺没面子的。
看着他难受的样子,我心里不好意思,原本也确实该向他打个招呼,我真的不懂这些。
他还在难受。他说:我是这个部门的头儿,官不大,但这事跟我说一声也不要紧,你总不至于认为我要拦你吧?如果你是这样想的,那大可不必……
我再次表示不好意思,说:我的性格你也了解,以前没搞过这个,还不懂,不好意思,我不知道现在和你打个招呼是不是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祝响亮蔫蔫的语气里,透着一根接一根的刺:哟,怎么会晚了呢,你把我想成啥了呀?我盼着你先向我打个招呼,这只是个游戏规则,我再是个瘌痢头的常务副主任,也该知道部门里的情况。你千万别以为我本人要什么感觉。
说着说着,他好像遏制不住情绪。他说:我知道你和李瑞主任走得近,和他打过招呼也就可以啦,他是部门老大嘛。在你看来,我这边算得了什么。对啊,对啊,确实算不了什么的,但总有个游戏规则啊,否则每个人都像你这么越级,那要我在这儿干吗?我说我不要感觉,但场面上你得对别人尊重,否则我怎么在这儿开展工作……
我心想,他真是吃错了醋。
他皱着眉头,又在重复他以前对我唠叨过的那点意思,他看上去很烦躁,也很痛心疾首,一句赶一句的话越来越刺。听着听着,我都迷糊了——他到底想说他是要感觉的还是不要感觉?
我等他说完之后,告诉他:我没攀任何领导,也攀不上呀。你可能比我更了解李瑞的性格,他也不可能偏爱谁,如果真要偏爱,那他也只可能挺你,而不会挺我这么个小小的办事员。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我想李瑞可能更清楚,否则他也不可能混到他现在这个位置。老祝,你总是说我越级越级,我没这意思,我有的只是自卑!不知为什么,在你面前,自从我进这个部门以来,就越来越自卑。
看他愣神的脸,我说:这个部门谁都知道你喜欢卓立。卓立可能是不错,但我们也在努力,我们也想得到表扬和关注,但总好像进入不了你的视线。我,还有其他同事,都觉得自卑。可能其他人不会跟你说这些,我原来也不想说,因为说不出口,今天忍不住说了也就说了,你别生气。我这次没跟你打招呼,是有顾虑,在潜意识里怕自讨没趣。我快三十五岁了,以后就没资格参加副主任级别的竞聘了,所以就想去最后试一次。但在这个办公室里,谁都知道你看好的是卓立,我没敢跟你招呼,只是因为自卑。我平时和你少交流,那也是自卑,因为觉得你看不上我。我在单位待了十年,不知为什么越待越自卑?
我把情绪放大了,全丢给他,就像丢一袋情绪的垃圾,谁让他是上司,难道他和我这种小兵一般见识?
果然,他脸颊上的肌肉在一跳一跳。他说:我哪里偏爱卓立了?这次竞聘我哪里就挺卓立了?你们怎么这么多心?我其实是很赏识你的……
我说:我原本无所谓头儿对自己好与坏,但就工作而言,如果我想在办公室里把活干顺畅,那么我还必须指望你对我好,你还必须对我好,这也是个游戏规则。
我发现我越说,自己和他都越傻眼了。因为说着说着,我不仅把悲哀都踢还回了他,而且我们发现彼此都是无奈人,都遇到了同一个问题。
而他就是这样的人,别人在场面上语言冲一些,他就习惯性地退和蔫。于是,他一边念叨部门里的人千万别以为他对卓立偏心,一边说平时和我们沟通少,没想到部门里还在这么瞎传。
参加本次“首席项目员”、“项目监管主任”竞聘的名单公布在单位的内网上。
许多人都对着电脑,在琢磨那些名字。汤丽娟、丁宁、林娜……报的是“项目监管主任”,卓立、许惠琴、程珊珊、杨青、陈芳菲、陈安然、张野、张明亮、陈鼎柱、宋山、姚依依……报的是“首席项目员”。
好久没跟我联系的原先部门的退伍军人赵宝林看了报名通告,可能受了刺激,深夜半夜打电话给我,说:你们都报了,我越想越后悔,早知道我也去报。你看连前年才分配来的大学生陈芳菲都报了,她要上了的话,我死的心都有。
我说:那你干吗不报呢?
他说:我原先以为我们这边铁定杨青,我去凑啥热闹啊。但现在看到连姚依依、陈芳菲、陈安然他们比我晚来好多年的都报了,妈的,就特后悔。
我在心里庆幸自己当时豁出去了,否则没准现在也像他一样狂吃后悔药。
我开始准备发言稿。
因为没这方面的经验,我不知该在竞聘台上说什么。
我想,不能尽说专业的事,这不仅因为别人在八分钟里一下子难以进入你的业务细节和情境,更因为你在上面说得越起劲,下面听的人会越嫌烦:怎么就你能干?
我想,也不能把发言全说成自己的工作总结,否则会有人觉得:怎么就你干活了?
我想,也不能抨击单位之弊,虽然这效果肯定狂好,得票可能狂高,但头儿坐在那儿是不爽的,哪怕最没小心眼的头儿也会产生情绪。因为他会想,你有这么多意见,可以平时来办公室里交流啊,为什么要弄到场面上去?
我想,竞聘演讲也不能全是描绘单位蓝图,蓝图描述得再好,也保不准会惹了大小头儿中的哪一拨人不爽,他们会想,你懂个屁,说理念谁不在行,许诺谁不会。更何况,一个小人物在台上滔滔不绝地宏大叙事,多搞笑。再说,头儿还可能从那一堆蓝图中听出点相反的意思,比如觉得你在影射他干得不够好,所以你才会有这么多想法。
……
那我说什么呢?
要不我只说说自己的心情。一则比较感性,容易出效果;二则,我只说自己,又没扯别人,出格的话就少,风险也小。
那怎么说自己呢?
我给老同学石峰打电话,石峰一听来了劲,说:我们立马成立“竞聘班子”。
他在肯定了我的“只说自己”理念之后,给定下如下基调:一要有趣,二要有感情,三要有点搞笑,四要开头够炫……
总之,我听了一堆概念,明白以下几点:少说正事(石峰说“因为你不够格,难把握寸度”);多说情绪(“是那种左右皆可的情绪,别太激情,否则别人看着挺傻丫,所以情绪要中性,偏高级灰,低调中带自嘲。这样身段一低,既娱乐了大家,又让他们觉得你有趣而非道貌岸然。投票让一个有趣而低调的人上,多数人心里会好受一点”);要像美国大片,大格局可以失真,但细节一定要真实(“你想当他们的领导,你指望他们手里的那张票,但如果你尽讲套话,必然失灵,因为假!这年头谁不知道谁啊,所以面对群众雪亮的眼睛,你讲话要真。但如果太真了,又有问题了,因为头儿不开心了。所以,对于大框架,比如‘我对公司事业发展的认识’、‘我能做些什么’之类,空洞一点不要紧,但如果能够聪明地略过去那更好,而把重心放在讲自己的情绪细节上。比如,在‘我为什么要出来竞聘’上做实打实的情绪文章。有些东西原本人人觉得不好意思说出来,有些话题原本人人想隐藏,你干脆开门见山把它晾出来,把它点破,人家可能反而觉得你可爱真实,还能博得同情分”)。
我问:那我如何讲自己为什么要来竞聘呢?
石峰说:你就说你这次好像有点心急,也可能人到一个年纪临界点,就特别想试试自己还有没有别的能力,比如管理协调能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了,因为快三十五岁了。你也可以说说自己犹豫了这么多年,从没来竞聘过,不是因为腼腆,也不是因为谦虚,而是因为害怕比较,在这样的场合免不了人与人比较,自己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总不是太好……
石峰说:你这样讲,可能给人的感觉挺特别。好像挺实在挺真诚,但其实只是点了题,实质的啥都没说。
我说:我也确实有你所说的这方面的情绪。
他说:那就放大来说。
我问:那么业务方面总不能不提吧?
他说:可以提,但可以这么提:“根据要求,我还该谈谈业务方面的理念。我总觉得工作、拉业务就像每天的洗脸睡觉,是一种日常的生活方式,靠日常的投入细心,而不可能靠一两个理念把别人震晕;我也知道,对首席项目员来说,其首要的职责还不完全是自己提出各种理念,而是配合部门主任还原决策层的理念,把理念还原成具体的产品。我相信你们能同意我的想法,一个单位一个部门如果人人都有理念,那么其实就等于没有理念。一个单位的发展有它的核心理念,对于我来说,我的作用是还原,而还原能力可能是我的强项。”
虽然我嘴上对石峰嚷着“这么说,会不会有拍马屁之嫌”,而我心里,服气到想死的心都有了。
竞聘开场。
虽然自己也老大不小了,但因为是头一次参加,所以比较紧张。
按姓名笔画顺序,我排在后面。先上台的,什么风格都有。舅舅是副市长的杨青,大谈业务设想的时候,涉及每部门,以及对各部门的评述,显得有些老三老四又有些傻纯;网络部方文说得很猛,抨击了一些单位现状,激起掌声一片,但我发现虞总的脸色泛青了,他埋头看报;“愤青”张野原先准备的讲稿也是很猛的,但方文说在前面了,出尽了效果,他只能临场改变风格,于是大大咧咧地向大家许了很多愿,好像在做传销,这反倒帮了他,因为没惹头儿生气;丁宁跟他自己平时言语利落的状态差别很大,他紧张得有些离谱,还老用手去捂胃部,可能是又犯胃痛了;卓立则说,首席项目员不仅调研业务,还要调研大家的生活质量,调研食堂饭菜质量,争取过年过节多调研大家的呼声,多发钱……今天竞聘的虽是“首席项目员”,但依然有好几个人执着地拿食堂饭菜质量开刀。我听见坐在身后的财务部主任老任在嘀咕:钱呢,钱呢,哪来的钱,他说说倒是轻巧……
接着是一班娘子军上场,讲到动情处哭了好几个。美女林娜没哭,她一身白色小礼服,腰间还别了一朵硕大的缎带玫瑰花,婀娜上场。我不知她在说什么,就看着她讲着讲着还顺便抛了两个媚眼。我相信今天的男员工多半会给她投票,女人多半不会,不知她有没考虑到公司这两年女人越来越多?程珊珊今天的嗓音脱胎换骨,是女主播腔,她说:人们常说,下辈子我还想嫁给你,下辈子我们还做母女,而我想说,下辈子我还想在这楼里……
张富贵坐在后排,我听见他在说:太热太热,她这一讲,我热了。啪啪啪,空调可以关掉几台。他们那边笑成了一片。
虽然我越听越觉得石峰料事如神,但我自己的发言效果也一般,主要是比较紧张,表达得不太好,而且我说的那些,和整个氛围有点不搭调。
但散会后,林娜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我们讲的是普通话,你讲的是个性话,比较清新。按我的看法,今天你讲得最好了。
结果出来了,但得票数保密。
黄珍芝参与了人力资源部的计票工作,她悄悄告诉我,我得票挺高,排第二位。
我竟然被初选上了。
我打电话给老同学石峰,赞他一通。他要我请客。我说:我请我请,但还早着呢,这只是初选,后面还要由公司决策层再终评呢。
他问:初选进了几个?
我说:进了十二个,然后十二进四,后面就全是投票了,还要答辩,好像挺来真的。
他说:十二进四,太可笑了,搞了那么多入围,票数下限一定放得很低,不知要照顾哪位。我想你还是有点悬的,你得加点劲,跑跑领导。
我说:初选有这样一个结果,对自己已有交代了。后面的局,我掌握不了,随它去了。
除了我,还有哪些人上了?
我对面的卓立一整天都没理我,于是我知道他没上。
张野打电话来祝贺我,他说他也上了。但他好像并不是太高兴。他说:杨青也上了,陈芳菲也上了。所以,他知道自己不会有戏,因为他们部门不可能三个都上,票选这一关他没把另外两个拉下去,搅局就没成功,那么接下来的公司决策层终评投票,就会把他刷下去。
丁宁竞聘“项目监管主任”也上线了。
我打电话给丁宁,他在家里养胃病。他说:我昨天晚上就知道了,原来想告诉你的,但胃痛得要死,顾不上你了。
我这才想起他那一堆永安老乡的资源,他当然消息灵通。
综合部两员女将程珊珊和许惠琴也都上了。冲击“项目监管主任”岗位的林娜,没上。
这一天,我原本会高兴一整天——高兴地回家,高兴地吃晚饭,高兴地看电视。但快下班时,我却吃了一只“苍蝇”。
当时我和卓立在洗手间迎面相遇,我向他点了一下头,他面无表情,擦肩而过时,我却清晰地听见他在我身后说了一声:垃圾。
血液直往头上冲,我愤怒回头,他立马低身装作系鞋带。当时洗手间还有别人进来,我不好发作。我冲下楼,心想,妈的,你才垃圾!
关于我初选入围,李瑞主任仿佛视若空气,他压根儿没跟我提起这事,虽然每天我们都打几个照面。
我了解他的性格,但他的淡漠还是让我纳闷和难受。
常务副主任祝响亮倒把我找去了,他说:我们部门两个女的这回表现倒是挺好的,都上了,而你更好,据说票数很高。卓立没上这有点意外,他的票数怎会低那么多呢?
我今天原本不想为难他,但听他这一念叨,嘴巴就有点不听使唤,我说:是啊是啊,有人看他看到的多是优点,有人看到的则多是缺点,也可能是他把好的一面呈现给一些人,而把另一面流露给了另一些人,所以别人对他的判断有分歧。
初选上的这些人,接下来谁会有戏?
虽说最初只是来试一把,但自从初选上了之后,我发现自己心态的变化,我竖起耳朵,每天都不可遏制地留意着动静。
人力资源部通知:星期五举行入围者答辩会,每人抽一题,评委由虞总、各位副总和各部门主任组成,题目由正副老总每人各出若干。
丁宁从家里给我打来电话。我问他:你胃怎么样了?
他说:今天好点了。哎,透露给你一个信息,听我老乡说,这回初选上的人好多都在活动,你没去活动活动?
我说:没有。
他说:秘书屠小民是我老乡,这两天他坐在办公室里,见隔壁几个头儿的房间一会儿闪进一个人影,一会儿闪进一个人影,一包包东西送进去。
我心想,算了吧,这年头别人谁稀罕你送的那点东西,你送进去了之后还要坐下来,厚着脸皮托他办事。
丁宁可不知我心里在想啥,他在那头说:嘿,听说杨副总对送礼的说,你出去吧,否则,我不会给你投票的。
是啊,这不就更难堪了。我简直无法想象这场景如果发生在我身上,该如何应对。
我对丁宁说:送礼我就拉倒了吧,还得奉上自己的脸皮……
丁宁提醒:那么你给他们打几个电话吧。要打的,大家都在活动。人心不古啊,你不表示一下,人家说不定觉得你眼里没有他们。打个电话,哪怕用语言表示一下,意思到了,说明你知道他们的重要性了。
他在病中还记得来提醒我,我真的很感叹。
我想,人生真是很奇怪,我们当初在钟雷那个部门时别扭成了乌鸡眼,而到了水很深的综合部,慢慢地,却俨然成了相互取暖的战友。
于是,接下来的这一天,我在考虑丁宁的建议。
打上司电话,相对而言,会少点难堪,因为不面对面,中间隔着看不见的空间。
那么,我什么时间段打呢?
我算了一下头儿们的作息,上班的时候他们在办公室,这时候打过去他们人在,但问题是,这个时段我也在办公室,众目睽睽之下我怎么打这电话?
下午,人力资源部突然通知,“首席项目员”答辩评议会提前到明天下午,因为后天有省里领导来公司视察。
我一下子变得急了,因为要打电话的话,也只有今天下午了。
到哪里去打这种电话?
我想不好,一趟趟上洗手间。洗手间很大,空旷无人。突然,我决定了就在洗手间里打吧。
在洗手间,我照着公司通讯录,用手机一个个拨过去。我压着嗓门,大致说了我的意思:××老总,你好,我们平时也没机会合作,你可能不太了解我,这次请你支持我。
这样直奔主题,一定很傻。但如果不直奔主题,那么怎样才能委婉表达?
时间紧迫,我想不出好办法。管他的,意思到了,他们知道我在求他们了,也就够了。
他们在电话里有的客气,有的一下子严肃起来了,有的“哦”一声,有的说“我了解我了解”,有的说“你搞错了,这次我不参加评议”。
而虞总一听我报了自家姓名,就说:这事就到这里为止,好了,好了,好了。我想,我还没说什么呢,他知道我想说什么?
他在那头说:年轻人要自信。
我一急,就结结巴巴地说:虞总,不是我没自信,而是生怕自己不谦虚。我想,我只是以这样的方式表示尊敬。他说:那我知道了,知道了。
一圈电话打下来,有的人反应客气;有的人仿佛在十万八千里外的南极;也有一些人的语态,则使我直觉他绝对不会投我的票,虽然他也算客气,比如张战主任等等。
坐在洗手间里,我安慰自己,这不是因为他们对我有多大意见,而是因为在这办公室里我们不是一个圈子,他们有自己要托举的人。而对于钟雷主任,我没打,因为我知道打也没有用。
在下午三点的时光里,我在洗手间悄悄给上司们打电话,因为害怕别人听见,我拿着手机压低嗓门,打着打着,觉得这是荒诞剧的场景。
我的手心在出汗,耳朵异常敏感于对方的每一声气息。
等到我关掉手机,我发现自己需要心理咨询。
晚上,我回到家里,我爸刚好来看我,我就对他说起这事,我说:难受,特别难受。
他瞅了我半天,叹了一口气。他说:你们这一代人可能太顺了。求人算什么?想当初,我师范毕业时,你妈刚生下你,拖着两个孩子在老家,家里无人照顾,我想分回老家,就去求系里的党支书,他那张脸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听了一句就掉头走开去了,我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俯身跟着,一边跟着,一边低声哀求他……
我爸对我说:其实你毕业的时候。也一样啊,我和你妈为了能让你留在省城,托人找单位,那么大的下雪天,听到一点点线索,就亲戚家、老同学家一家家地拜访。我记得有一次从我一个老同学家里出来时,你妈妈泪流满面。
我爸说:人,不求人只是因为还没到底线,到底线了的时候,小人物哪会不求人?求人算什么,那些快下岗的,那些在找饭碗的,如果能有人求的话,谁都理解他们,没人会看低他们。我们陈家这一路过来,什么时候不求人啊?
他把我的头抱在他的怀里,我感觉到了他的难过。
“首席项目员”答辩会开场。
公司头头脑脑们坐在会议室里,我们轮番进场,抽题,回答。
在外面候场的人,神色各异。张野脸上带着冷傲,他说:陪绑,陪绑。杨青坐在一边抽烟,他的淡定,使我劝自己别紧张——紧张就是自作多情,谁不知道我这是在走过场?我走到这一步,已经可以了。
因为是竞聘“首席项目员”,所以我猜测题目可能会比较专业。为此,这两天我翻了不少经济专业书。但当我走进会议室,抽出那张答辩纸时,我还是吃了一惊。
我对着那些头们,把题目念出来:
办公室里坐着两个同事,他们都在忙着。一会儿之后,其中一个去上了厕所,回来后,他发现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机没了。如果你是领导,丢手机的那个悄悄向你反映这事,你怎么处理?
这题目出乎我的想象,我脑子短路了,这题目也太像脑筋急转弯啦。当然,也有点像这两年的公务员考题。
我听见虞总在轻声对钟雷主任说:嘿,这是我出的。
我想,他一定觉得处理这种事的技法很重要。于是,我说:如果直接把另一个找来,开门见山地说,如果他跳起来不承认自己拿,那么这后面的事就有些难办了,两个同事日后的关系紧张不说,如果一方死不认,怎么办?报警吧,事搞大了,丢了公司的脸;不处理吧,这事传来传去的,如果那个真的没拿,对他也不公平,而且他会想另一个怎么把自己想得这么坏,这如何是好?
虞总说:你问我,我还问你呢。
大家都笑了。
我说:把另一个找来,不说他拿没拿,而说单位里最近许多办公室门开着,里面没人,东西要放好。看他的脸色有没有紧张,再判断……
钟雷笑起来说:你还会相面啊。
我支吾起来,说:要不,坦诚地告诉嫌疑人,说自己遇到这个棘手的问题,希望他大气一点,协助自己处理这事。如果拿了,就以影响最小的方式还回去,这事他知你知我知,就到此为止;如果没拿,那么我们该一起把那个丢手机的同事找来,坦然地谈谈这事,这比在心里揣摸半天好。那样以后就没事,问题就解决了。
我看见好几个人在笑,李瑞也冲着我笑。我不知他们的意思。虞总说:噢,你说的是用真诚感化他们。还有其他方法吗?
我说:要不把嫌疑人找来,把这道题改头换面一下,说自己看了一道题,是办公室丢钱包的事,出给他,让他回答。
他们哈哈大笑,笑到我心里没底了。我说:手机现在也不贵啊,这事搞得这么复杂,我干脆买一个送给那个丢手机的,当作本月业绩奖品,当众奖励给他。那个拿手机的看到这情境或许会触动,怀疑你们知道是谁拿的了,只是为了维系办公室的和谐氛围,不来和他计较,他就收敛一点;而那个丢失手机的,一方面觉得领导站在自己一边,一方面觉得损失补回来了,再一方面觉得自己对另一个有德道优越感,他就不吵了,少给领导添乱了,办公室就和谐了。
说着,我自己也笑了。我嘟哝:给他买一个吧,买一个,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