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史就像一部通俗的情感演义。要想几方都不得罪,就只能得罪自己。即使这样,效果也是短暂的,因为各方势力每天、每个细节都需要你有一个答案。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了,综合部常务副主任祝响亮总是在打喷嚏。
汤丽娟有一天带了一床羽绒被过来,送进工会活动室。她说:家里羽绒被有好多,给老祝用吧,住办公室,冷的。
祝响亮没要,他支吾着,有些不自在。他说:过两天回家去住。
汤丽娟从工会活动室出来,手里拎着被子,刚好遇见我。她向我朝活动室方向努努嘴,轻声说:要复合了复合了。都这把年纪了,怎么收场都是不舒服的,反正都是不舒服,那还不如复合。
祝响亮的被褥从写字楼里消失了。他搬回家去住了。他和老婆又回到了以前的轨道。他的两鬓突然生出了不少白发。
现在,他满脸心事地在这楼里进出,让人怜悯。是啊是啊,是该搬回家去住,要不又想怎么样呢,僵在办公室里又能说明什么立场,执拗于穷途还是穷途,男人有时比女人还要脆弱啊。
好在办公室的兴奋点永远在移动中,单位中人真正需要的是给别人一个位置较低的定性,以此让别人在自己面前永远没有优越感,而没人会真有永远盯着你七情六欲的好奇。祝响亮只是本年度的一个花絮,会过去的。
比如,眼下的节骨眼上,更牵动人视线的是咸鱼翻身、火线上位的钟雷。因为他被虞总重用后的强势,关系到了各个部门利益的重新分配。
丁宁对钟雷主任不以为然,他说:这年头,一个人捧住一个领导的大腿又算得了什么?除非那是省里领导的大腿。别的大腿虽有用,但也未必太管用。你想,现在的头儿门槛有多精,如果你群众基础差,得票太少,他是吃不消挺你的,谁会豁出去挑担子?
对此,“一号辣嫂”程珊珊表示异议,她的鼻子里喷出了不屑,她说:你真纯。群众投票之后,决策层还要再投票,后者占70%比重。你不捧70%的大腿,你还是回去捧小学数学课本好。
程珊珊的嗓门开始渐高,她说:再说,钟的票为什么一定就少?我看未必!这两年单位效益不好,人是越想越明白了,自己是否投一个人的票,得看看他可能给我们带来多少好处。一个人如果只是老好人,提拔他,那只是他自己的好事,关我们什么屁事?!
程珊珊含沙射影。她平时就不太看得上李瑞主任,嫌他蔫,嫌他只顾自己,不为手下人请命。她说:你们以为他会对谁好,屁,他只对他自己好。
她扫了我一眼,那意思是,你去打小报告好了。
丁宁对“辣嫂”说的不屑一顾,他悄悄地对我说:你以为钟雷真成红人了?屁!人家用他,是因为他会咬人!
他说:你知道吗?越狠的人越容易被别人利用。
我问他什么意思,他就闭嘴不说了。
其实,我多少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由于胡副总即将退休,又由于公司主要领导对接任人选至今意向暧昧,这半年多来,多个部门主任急得像无头苍蝇,纷纷活动,于是悄然间树起了许多山头和团队。人一互相挤对,压力就铺天盖地。据传,在这些人中,多年来与老虞明争暗斗的常务副总老蔡,眼下力挺自己分管的张战,还将活动网络延伸到了省里某位领导,并拉楼春等资历较浅的主任作为盟友,一时引起了众对手的焦虑。而阚副总则主挺李瑞……这乱哄哄的一切让老虞不爽。
而想消除这番混乱,要么是老虞自己早点亮出人选答案,要么是他强力猛挺某人,让别人死心。但他都做不到。
因为这年头,这答案也未必真的全由他决定。对副总一级,他有权,但不是全权;即使全由他决定,他也知道,一旦其中一个被钦点,剩下的就全成了灰心人,可能使自己一下子树敌太多。
但自己出面揍,面前无防线了,不是太妥。
放眼过去,钟雷就是一个合适的人手,让他先去咬吧。
钟雷先咬的是老手下李瑞。
这让人纳闷:像李瑞这样的温和之人,他哪里得罪了老虞呢?
怎么会不得罪呢?有一天夜里,“愤青”张野在网上和我聊天时说:别看李瑞谦和成那样了,他可是有一张王牌的——同窗好友副省长。他老婆张美丽最近还常把领导张罗到自己家来吃饭,既不“三公”消费,又增进情谊。你有本事把领导请到你家里去吃吃看?
张野说:如果我是老虞也会不爽。你背后有人又怎么样?老子偏不买这些账,老子偏看不惯你们攀到上面去的急相。你们别搞错了,我是这儿的主。
那么,他为什么让钟雷先奔着李瑞去?
因为他俩曾是竞争对手,他又曾是钟的下属,钟会起斗性;其次,与老虞不和的常务副总老蔡这次除了力推张战,还联手阚副总推李瑞,进行双保险,因此老虞心态微妙;再次,李瑞性格温和,咬他,不至于强劲反弹,他会忍,从而不至于使场面失控,正因此,杀一儆百,这个下马威才有效并可控。这不就是所谓的马善被人骑吗?
我这么一听,简直惊呆了。我想,原先我们还在抱怨钟雷从综合部抢走了我的项目,原来是我们吃错了醋,原来那是老虞的牌!
我感到了自己的幼稚。几个月前我们还在像傻瓜一样地在乎这事,其实这根本不关我们的事,放在这样的格局里看,那些头儿脑袋里压根儿没有我们这些小人物的空间。
我明白这些,就像现在了悟了暧昧、和稀泥、霸道各有各的功用,但我还是恨它们,因为它们让人不爽。
星期四,有两个加拿大客人来我们单位洽谈一个项目。晚上虞总和一些中层请他们吃饭,秘书处说我英语好,让我做一下翻译。
我坐在老外身边,给他们译这桌人对他们的寒暄。慢慢地就没我什么事了,因为老虞和中层们形成了他们自己兴高采烈的话题,而不知不觉中把陪两个老外说话的事留给了我。好在外国朋友对这桌上的菜更感好奇,于是我一边和老外聊着,一边目击了中层们围绕老大虞总的争风。
张战主任敬了老虞一杯酒,他说他认同省里准备在公司试点的资源共享机制,他会架构好配套机构的。
他还没说完,钟雷主任起身,用酒杯对着老虞,说:厅里的头儿这回不知是怎么拍脑袋的,一会儿一个机构设置,一会儿又一个新主意,那么原来的设置呢,两套体系不是混了?
张战又给老虞敬了一杯,表示对钟观点的异议。接着,钟再反驳回来……该看老虞点谁的头了。
老虞没具体点谁的头,他在两边的话锋中东倒一下西歪一下。桌上的人都喝多了,后来不知怎么就竞猜起老虞对这桌上的哪个最放心。钟雷说:肯定是楼春,楼春做的事虞总是100%放心的,而我们做的只是80%放心。楼春急忙跳起来,说:哪里哪里,如果我是100%,那么钟雷就是120%。楼春又去指一直坐在一边不太声响的李瑞,说:噢,对了,是老李,你们都忘了,绝对是老李,他150%。钟雷说:老李嘛,绝对是200%,我一直把他当偶像的噢。钟雷拎起酒杯递过去说:来,老李,我敬偶像一杯。
李瑞有些不自在地瞥了虞总一眼,说:钟主任,这阵子你干得那么多,我们该敬敬你。虞总你说是不是,钟主任这阵子真是好点子不断啊……
老大虞总爽歪歪地坐在他们中间,说:都喜欢,都喜欢,我都喜欢。
两个老外问我:他们在说啥,那么高兴?
我说:他们在开玩笑。
我为自己的快速回答得意。因为他们确实像是在开玩笑,他们开玩笑的时候像幼儿园小朋友在过家家。
即使坐在热火朝天的酒桌上,我也能瞥见李瑞的倦意。
在许多瞬间,我能感觉得到他在心里想把一切看淡的意念,但更多的时候,依然能听到他那声溜到了嘴边的叹息。
一个深呼吸,也许能让理智过关,但情感总是滞在后面,它骗不了自己,所以情感往往是过不了关的。
有一天,我去资料室借书,其实是想去看一眼林娜。
她没在,黄珍芝说她被老大虞总叫上去修电脑了。我想她又不是电脑工程师,连这个也叫她干。
正是下午两点多,黄珍芝可能闲得发慌,好不容易逮到我这个能和她瞎扯几句的人,就没放我去。于是,几句话下来,点爆了她的谈性。
她说:这写字楼里,男人之间好不好的,有时候比女人还赌气,连我们女人都看不懂他们的小心眼。
她说:虞大头以前捧过张战又怎么了?我告诉你好了,当初虞大头还和蔡副总是铁哥们呢,别看他俩现在成了冤家,想当初,老蔡可是虞大头的大红人呢。
她说:你指望喜欢你的那个人用情专一,但他怎么可能永远只喜欢你一个人呢?结婚了还会变心呢,讨了老婆还要找小蜜呢。更何况男人有点臭权了,还有利益在里面,好好坏坏的,不全是感情。
我说:当然不全是感情,还有策略。
她说:不,是策划!什么都可以策划的。今天不喜欢你,明天可以策划得喜欢你;今天喜欢你,明天可以策划得不喜欢你。
我发现她像许多人一样,在职场角落里越待就越像半仙了。
她告诉我,想当年虞大头刚从省交通厅空降到我们这里时,两眼一摸黑,是老蔡主动上位,给他送去温暖和这局子里的底细,也帮他镇住了许多人精。你知道老蔡那时候有多牛吗,他最牛的时候我们就不知道是该听老二的还是听老大的,我们甚至不知道是老二大还是老大更大。有一次老蔡喝高了,我们扶他回家,他居然大着舌头告诉我们,他是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些主任,我知道他们不爽,但他们不得不听我的,虞大头也听我的,他能不听我的吗……”
黄珍芝咯咯笑起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说:呀,当人人对他望而生畏时,老虞就突然反手一巴掌,把他劈到一边去了,转手捧起了猪头胡士忠。老蔡就四处抱怨:“妈拉巴子的,我为了帮他,把这楼里的人都得罪光了,他倒好,狡兔死,走狗烹。人怎么可以像动物一样呢,人是有感情的,人毕竟不是动物啊!”
我笑着从信息资料室出来,黄珍芝那句话——“这写字楼里,男人之间好不好的,有时候比女人还赌气,连我们女人都看不懂他们的小心眼”,我觉得它可能会成为名言。
按照这句“名言”望过去,一帮男人好像正在办公室里演绎着《妻妾成群》男男版。
他们一个个,或许会因为老大偶尔连着几天给自己一个暖和的眼神,而温暖半天;或许会因为谁谁今天和老大唠嗑了好久,而心里犯酸;或许会因为老大这阵子用了谁,而恍若自己被甩了,恍若他讨了小老婆……
在职场,我相信它有管理上的功用,但它让我恶心。
因为如果以这一思维,去观照“头儿和助手的故事”,那么单位的一个个阶段,也可以归纳为头儿今天和谁好,明天又和谁好的情感环节,于是一部单位史就成了一部通俗的情感演义。比如,在这幢楼里,它可以细分为“虞大头和蔡副总要好”时期的人事体系,“虞大头后来和胡士忠要好”时期的重新布局,“再后来虞大头和阚副总要好”时期的制度构建,“虞大头重新和胡士忠走拢”时期……在这些大框架下,还夹着众多小结构的叙事。比如和胡士忠好的时候,与钟主任也好;与蔡副总交恶的时候,却与蔡手下的方虹红好;而与李瑞不太好的时候,钟雷重新搞定了虞总……如麻线团一般的“谁与谁好”的经历,把单位的历程演绎成了千姿百态的感情历程。我想,如果能把它们写下来,这可能是全世界最荒诞的企业发展史。
在《妻妾成群》男男版中穿梭,各种情感线,像凌乱的电线一样环绕,一个人如果想几方都不得罪,那么他只能得罪自己,让自己难受一些,让别人无从计较。
对李瑞主任来说,这样的平衡,已演化成他的生活方式。
他每时每刻都在小心侍候,很累,但效果总是短暂的,因为各方势力每天、每个细节都需要你有一个答案。
所以,我仿佛听见他在叹息。
他在叹息。而我在想,虞总《妻妾成群》男男版,他们之间爱谁谁,关我这样的小人物啥事,我譬如当戏看吧。
但哪想到,接下来的“首席项目员”竞聘,让我恍悟这《妻妾成群》男男版其实和谁都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