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的利益需求从不同的方向指向它们所面对的第一个平台——钟雷,而钟雷在一定程度上也需要依靠手下人因为对他有所求而产生的协作力。
在办公室,相似的每一天,将时光打发得飞快。到下一年春天的时候,我们不仅能看见汤丽娟常带一把鲜花来上班,甚至还看见她把布艺、画框、零食、漂亮衣服、拖鞋、躺椅往办公室里搬。
林娜好像遏制不住,非要笑出声来。她说:汤姐啊,你是要把家搬过来呀。
汤丽娟说:这些零食在家里又不会想着去吃,这些宽松的衣服在家里穿的时间还不如在单位里多。来,吃话梅……
我注意着她脸上的温和。也可能,像她这样的女人都有这样的潜意识——当她对什么投入时,就特想把它变成家。
就这一点而言,中国单位的大小头儿也都有点像女人,因为每当他们对办公室投入的时候,他们就想把它经营成温馨的大家庭。
我想,如果说我们这儿是大家庭,那么副主任汤丽娟是不是已经把自己当作了“大家庭”的长女?
我想,如果是,那么,另一个副主任“淡然男”李瑞真的会答应吗?
我就瞥了一眼李瑞。
沉默寡言的李瑞此刻正端坐在办公室的西北角。
在这间屋子里,相对于汤丽娟的咋呼劲,李瑞不太言语,但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总是比较到位,而这时候,如果你的视线恰好掠过汤丽娟,你会发现她有些焦虑,她总是在这时候把话插进来,让自己成为言语的中心。而今天,汤丽娟更是言语丰富,那些感性的话语、突涌的想象力,像浪花一样把李瑞淹没了。
那么,在这个“大家庭”中,谁是子女中的老大?是李瑞,还是汤丽娟?
这场PK,无论“淡然男”是否接招,它都潜伏在这屋子的空气里,不知不觉,你就会被卷入风中。
比如今天上午,我做完一个商贸主题文案。在交给钟主任之前,按程序,得先交给副主任把把关。
我拿着稿子向他们两人的办公桌走去,他们都瞥了我一眼,我犯难了一瞬间,最后还是把稿子放在了李瑞的桌上。我说:你们看看。
李瑞就拿起稿子,问了几句,我和他聊了一下,就聊出劲来。谈着谈着,突然觉察汤丽娟一直在看电脑,没抬头和我们搭腔。
我离开时,汤丽娟抬头悠然看了我一眼。我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感觉她的视线粘在了我的背上。我想可能是我多心,也可能是我每天经历这样的情境已被训练得神经过敏。
到下午的时候,部门里安排新项目任务,李瑞牵头一组,他要了我这个人手。汤丽娟牵头二组,她过来对我说:陈鼎柱,我这边有个好项目,涉及视频产业,你最适合了。我有些为难,我说:老李已经让我跟他了。
汤丽娟就去找钟雷主任协调。据说她告诉钟,老李总是把能干的小伙子留在自己身边,而我这个项目是新媒体产业,女同志去本来就不太了解……结果,下班前,她过来对我说:老大说了,我这边项目吃重一些,让你到我这组来。
汤丽娟带着丁宁、张野和我出差回来,对钟主任说:有收获,相当有收获。她亢奋地瞎吹,害得我、张野和丁宁在做项目文案时压力巨大。
隔了几天,我们又听见她在办公室谈论李瑞那一组的项目议题,她对我说:她开始着手做这方面的方案了,过一阵,我们去跑跑企业。
我就去留意李瑞,因为这一块原先是他分管的领域。
对于她的踩过界,李瑞好像无所谓,他的眼睛里藏着倦意。
她就把他的某些板块拿到了自己的手里。
有一天,她从中小企业局回来,一进门,就柔柔地对李瑞笑起来,她大声说:啊呀,老李,你把中小企业局怎么了?他们不是挺配合我们的吗?
李瑞从电脑前抬起头,嘟哝道:什么我把他们怎么了?我没把人家怎么了呀。
他就没再作声,继续上网。
为什么这“大家庭”子女中的老大角色,越来越有让人PK的动力?
很简单,这是因为在我们部门,除了主任钟雷,还有一个常务副主任的岗位空缺,作为主任的助手,有望接班。另外,根据部门人数,还有一个“副主任”的岗位也空缺了。
所以汤丽娟的长女“接班情结”就暗涌不息,而丁宁他们也希望头儿多给压些担子,填那个空缺。
汤丽娟想做长女,她的干劲冲天,她的想象力就处于奔腾状态。她今天一个方案,明天一个主意,后天一个选题,把我和张野折腾得厉害。
“愤青”张野说他受不了了。他一受不了,就喜欢在办公室里专挑汤丽娟和李瑞在观点上的分歧做文章。
有一天,他趁汤和李都不在,挥着自己的文案稿,对我们说:他们的观点是有区别的,他们的观点打起来了,我左右不是,我只有做个冰火两重天,全套。
或许对于我、张野这类办公室里的小字辈来说,现在最该弄明白的,还不是谁是长子女,而是谁是幼子一般最受宠的宝贝。
是丁宁、林娜、张野,还是我?
一、丁宁。在我们几个年轻人中,丁宁年纪最大,上进欲鲜明。他怕钟雷,但又会粘钟雷、汤丽娟这些头儿,他隔三岔五地能找出各种理由逛到他俩边上去聊天。他们的笑声常传到我们的耳边。除此之外,丁宁和单位老大虞总还是老乡,都来自本省北部山区永安,在这幢楼里,据说永安人的老乡观念比较重,有老乡团队意识。
二、林娜。林娜原先不仅没戏还被打压,但最近这一年她有较大变化,她被钟雷治趴下之后,反而对头儿在意起来,也热络起来。她名校毕业,有逻辑,能干,当她对业务投入的时候,较为无敌,近来钟雷主任对她刮目相看。
三、我。比较书生气,性格内向拘谨,与头儿有些生分,但对业务用心,比丁宁小两岁,工作业绩比他好。
四、张野。愤青,比较偏激,对人无心机,对事很投入,因为年轻单纯,偏激之处头儿还不想和他较真。
……
我猜测,宠儿的一号种子应该是丁宁。而我自己则是属于被忽略的角色。
无论“长子”、“幼子”,还是“接班”、“受宠”,其身份确认与隔壁的那个人——钟雷主任密切相关。但,他至今还没有发出明确的指令。
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是他举着发令枪,让你觉得他随时可能扣动扳机。
许多人围着他转,留意着枪响,远远望去,他们像赛场上的选手,被他所言的那条“隐秘利益链”牵引。
许多时候,在这间屋子里,我听见这条链子在活泼泼地作响。
李瑞、汤丽娟的“升职问题”,丁宁、林娜和我的“副主任问题”,赵宝林、张富贵的“职称问题”……它们从不同方向伸出手臂,都指向它们所面对的第一个平台——钟主任,需要钟的力托,才能完成价值实现。而钟的托力大小,除了依靠这幢楼里某条上层线索对他的外力支撑之外,在一定程度上还得依靠其手下的这一群人因为对他有所求、有所敬畏而产生的协作力,这种协作力关系到他能否做出业绩,能否在这楼里发出大一点的声音。
现在,我还听见链子的每个环节彼此也在发出交缠的冲撞活力:
比如,李瑞、汤丽娟因“扶正问题”而纠缠出了互动力。汤丽娟原本是单位的打字员,她混上副主任本身就是奇迹,而她走得越顺,老实巴交的北大毕业生李瑞就伤得越重。在这个部门,他原本的对手应该是知青出身的钟主任,而不是汤丽娟。现在,他不顺到了让汤丽娟成了自己的对手,许多人都在看他俩的这场“常务副主任”角逐。就李瑞的个性而言,升职与否,他原本也未必在乎,但如果最后汤丽娟上了,他不堵心吗?
再比如,丁宁、林娜的“个人再发展问题”。丁宁已经俨然“副主任”一号种子选手,他对我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领导。每当他嘴里挂着“老大交代过了什么什么”的时候,林娜就开始撇嘴。有一天趁他又踅进钟雷办公室汇报的间隙,林娜对我说:呵呵,真是有趣死了,有些人的感觉怎么会这么好?真是有趣死了……
再比如,退伍军人张富贵、赵宝林的“职称问题”,钟雷主任帮前者从干休所调进单位,帮后者争取到了最后的福利分房,现在他俩都碰到了新的问题——职称,由于没有正规文凭,都需要破格。两个人都是转业军人,能说会喝,比一般大学生更谙于人情世故,但就一个部门来说,不可能同时破格两个,但即便破格一个,也会倾斜一班大学毕业生的内心……
所以,你没法相信越团结就越有凝聚力的说法,相反,它不需要团结,越分裂才越能被激活,才越容易产生凝聚力,比如,聚在钟雷主任的周边。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条以钟主任为线头的利益链,这个大家庭是一个和谐与分裂互相转换的共同体。
那么在这条链子里,我的位置在哪里?
在我进这间办公室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太觉得这是个问题。
这倒不是因为我清高,而是我像许多学生仔一样,从校门出来以后,对有些事领悟太晚,等有所领悟了,又不知道如何去做,而等到知道如何去做了,又觉得自己做不出来。
人无法略过一些阶段,或许是多年的读书考试生涯在潜移默化中给我投射了太过深刻的公平标准,从而使我误以为职场人生也如同考试,只要把一堆活干漂亮了,就会得高分。于是,我陷身于文稿和调查报告的写作中,写呀写呀,写得投入沉迷,但我发现,我没得高分。
我还发现他们在说我书生气。
我更发现,当一个人在某个阶段逗留了太多时间,就有点来不及了。这像考试答题,当你钻了一道题的牛角尖以后,就没时间做别的题目了。在单位,有些事,与做业务一样,需要你用时间和情商去经营,哪怕你用了一半精力,都不够。
于是,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飞快地趋向办公室边缘化的地带。坐在他们中间,我常会涌起一些莫名的不自在。我在意自己被边缘化吗?
我想,即使我不在意处境,但总在意自己在一群人中被重视的感觉,否则我也不会对细节那么敏感。
丁宁可能是看我最近做文案投入的样子,有一天对我轻声笑道:你做吧,别像一头牛一样做死了。
他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正在中午的餐厅里。我们的面前摆放着两只餐盘。他乐呵呵的脸上带着通透的表情。
我突然觉得有些恶心。
而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听到风声了吗?单位下半年要进行中层干部竞聘了。你进公司也八年了,不想去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