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有什么打算?”
因为多了小孩要照顾,任小名已经很久没有去看过文毓秀了。她妈去看过几次,因为文毓秀情绪逐渐稳定,也配合治疗,渐渐地状况也好了起来。医生说只要情况允许或者她自己要求,并且有人同住陪伴,是可以考虑出院的。
准备还给文毓秀的那笔钱,任美艳还一直存着没动。但要怎么用,还得征求文毓秀本人的同意。在去看她的时候,任美艳试着在平常的聊天中提起,想知道她以后的打算。
“以后?”文毓秀望着窗外,淡淡地说,“我都没想过以后呢。我以为没有以后了。”
“现在有了。”任美艳好声好气地劝道,“以后的日子还长,你想怎么过,可以跟我说,我们来想办法。”
文毓秀没搭话。任美艳也不想刺激到她的情绪,只好继续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
“给你看看我们家宝贝吧。”她点开手机,给文毓秀看自己拍的小婴儿的视频。
任小名总说她,她每次抱孩子在小区里遛弯的时候都忍不住跟周围带孩子的奶奶姥姥搭话,一搭话就什么都往外说。任小名有一次外出回来,正看到她抱着孩子跟别人聊天,别人问,孩子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呀?任美艳刚要开口,任小名就过去抱过孩子,丢下一句,“当骗子的,专门骗人的那种。”然后抱着孩子扬长而去。
“你不要对邻居那么大恶意嘛,都是带孩子的老太太,她们也就那么一说一听。”回家之后,任小名她妈说。
“干嘛要说给她们听。”任小名说。“关起门来过日子,我可不喜欢孩子从小就听那些闲言碎语。你平时拍的照片视频也都不要在朋友圈乱发,也别给别人看。”
“她呀,警惕着呢,平时就各种挑我,这不让那不让的。”任美艳一边点开孩子的视频给文毓秀看,一边笑着说,“不过给你看她肯定愿意,只是现在还不太方便,等你出院了,带宝宝来跟你玩,好不好?”
“出院?”文毓秀的目光从手机屏幕转移到任美艳的脸上。
“嗯,我在想,出院以后,你怎么打算?”任美艳把话题又转了回来。
文毓秀没有回答,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视频里咿咿呀呀的婴儿看,过了好久,视频播完了,她似乎又被文毓秀手机锁屏的照片吸引,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屏幕上婴儿无辜的睡脸。
“小孩。”她说。
“嗯。”任美艳随口附和。
“作业。”文毓秀又说。
任美艳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作业还没写完呢。”文毓秀说,“撕碎了,纸撕碎了,一团一团的。撕碎了还怎么写作业呢?娃娃们要写作业的,要读书,不可以不读书。读了书,她们将来就一定会好的。”
任美艳回家之后跟任小名讲,任小名想了好一会,突然说,“她是不是在说她的孩子?”
“谁?”任美艳下意识问,“你说小飞?”
任小名摇摇头,“不是。”她说,“当时在地窖里,警察找到的好多撕碎搓成团的纸,就是她的小孩塞进去的。要不是因为那纸,他们也不会发现地窖,发现她。她是不是想起她的孩子了?”
毕竟现在她解脱了,她的两个女儿都还在那个可怕的家里。任小名想到这点,才后知后觉地恨起自己的迟钝,怎么会忘了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呢?文毓秀都已经受到了这么多年非人的虐待,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未成年女孩,没有妈妈的庇护,不知道这些年是怎样逆来顺受活下来的。
她立刻联系当时梁宜请来的代理律师,律师说,以目前的状况来看,郝家人虐待和非法拘禁虽是事实,但他们一口咬定是因为文毓秀精神病才把她关起来的,本人健康状况也没办法出庭指证。不过她说,退一万步考虑,如果不追究对方的刑事责任,也必须要求民事赔偿,郝家一次性支付文毓秀的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以及两个孩子的抚养费。如果有妥善的处理办法接出两个孩子,让她们以后正常生活,母女三人从此和郝家彻底脱离关系,还是可以做到的。
“退一万步?”任小名说,“为什么这样的事情,永远是受害者要退一万步考虑?她们哪里有那么多步可退?”
律师沉吟良久,为难地说,她目前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正常生活,说得轻巧。”任小名说,“她一辈子都在躲,都在逃,她也不过是想正常生活而已,是那些魔鬼不放过她。以后让她们去哪里呢?两个孩子跟着一个精神状况不稳定又没有收入的妈妈,总不能在精神病院待后半辈子吧?”
当了妈妈之后,一想这样的事情,她就变得比以前多愁善感起来,心里充满了担忧。她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以前从来都没想过要担心的事,现在一件两件的都要担心了,以前怎么想怎么害怕会发生的事,现在却反倒不怕了,整个人脆弱了很多,却又自觉无比强大。
任小名一边想,一边趴在床上看同样趴着正在努力学习翻身的小婴儿,怎么翻都翻不过来,只能脸着地撅着屁股一直拱,但倒也没发脾气,拱累了,哼哼了一会儿,挺有耐心地继续一遍一遍使劲。她看着觉得有趣,就拿手机录了下来。
手机响了一声,是律师给她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那两个孩子,明显在躲避镜头,拍虚了,根本看不清表情,只看到姐姐一只手扯着妹妹,一只手指向拍照的人,模糊的表情里透着惊恐和愤怒。
“跟村委会的一起去了家里,孩子不让问,也不能正常说话,就躲。”律师又发来一条。
“还在读书吗?”任小名问。
“怎么可能,之前就断断续续的,郝家出事之后,孩子彻底没办法生活了。”律师那边说。
正在脸拱地的小家伙看到她手机屏幕闪,伸手过来抓,她把手机高高举起来,小家伙抓不到,生气了,满脸通红,揪住她衣服试图反抗,却因为整个人窝在她身体旁边使劲,借了力,突然一下子完整地翻了个身。
“咦?你会翻身啦?”任小名笑着说,“再翻一个给妈妈看看。”她随手把手机放到了小家伙够不到的床头柜上,屏幕上那张模糊的照片也暗了下去。
小家伙又努力了一把,果然成功地自主翻了个身,冲着她笑开了花。
柏庶回去之后,还是过着和以前一样琐碎简单的生活,只是杂事很多,一直说要来看看任小名的宝贝,却也一直抽不开空。任小名因为照顾小孩的原因常常不睡整觉日夜颠倒,也没有什么时间和她闲聊。所以某个后半夜柏庶突然发来信息的时候,刚哄睡孩子的任小名有些意外。
“你还没睡?”她奇怪地问。
“……刚备完课。”柏庶回。
“什么事?”
“有一件事情,不知道能不能求你帮忙。”柏庶说。
她们那边的孩子,将来去大城市求学生活工作的机会相对有限,她作为老师,总是想在孩子们还有书可读的时候,能为她们创造多一点机会。以前没有考虑过,但和任小名重逢之后,柏庶回去就一直在想,有没有办法让她这边的小孩也多一些线上听课的机会,因为她看到任小名也曾经和一些视频和网课平台合作出一些人文地理方面的专栏,就想了解一下相关的模式。
“或许,你也可以像他们那样,开线上课呀,这样我就可以让孩子们都去听,多好。”柏庶说。
“我?我不了,我只能躲电脑后面敲键盘,传照片,剪视频。你让我自己开口讲课那肯定不行。”任小名说,“不过我可以想想办法,问一下我之前合作过的平台。”
“太好啦,那就拜托你啦。”柏庶说,“你最近累吗?对了,有去看过老师吗?她身体怎么样?”
“不常去,我妈去得多些,虽然有阿姨,但是我和我妈总要有一个人在家看孩子。”任小名说,“她恢复得不错,医生说如果有家人陪的话,可以出院,保证吃药,就可以正常生活。但是……”
她想了想,在手机里找到那张两个小孩的照片,发了过去。
“她的两个孩子还在郝家,那天听我妈说,她好像记起来了,但又不知道怎么办,我们也不知道要怎么帮她。”
柏庶就叹了口气。“真悲哀啊。”在安静的夜里,柏庶的声音透着无可奈何,“她现在自由了,但是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以前的回忆,没有和她亲生的孩子们好好相处过。”
“希望她以后慢慢恢复好了,还能记起来一点以前的事吧。毕竟在咱们那儿教书的那两年,可能是她早年最快乐最自由的时候了。”任小名说,“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柏庶就轻轻地笑了笑。
“好啦,你快点睡吧,我也要抓紧时间补觉了。”任小名说。她刚要挂断电话,柏庶突然说,“等一下。”
“怎么?”
“……我想想办法。”柏庶说,“我们这个福利机构也接收过不少……嗯,特殊的孩子。比如自闭症啊,还有有某些残疾的。”
“她的两个孩子应该都健康。”任小名说,“不过应该是需要先进行心理疏导。或许……”
“或许……”柏庶说,“……你让我先问一问。”
“好。”任小名说,“你们如果能接收,那简直是太好了。不过还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办法离开家乡去那么远的地方,心理上接不接受。”
“那也不是难事。”柏庶说,“看看你,再看看我。你说是不是?”
任小名被她逗笑了。
她联系了律师,问那边能不能和村委会一起努力做一做功课,好好疏导一下孩子们,如果实在不行再想办法,然后亲自去找了文毓秀。
“我好久都没来看你了。”一进门她就说。
文毓秀已经跟她很熟了,笑着说,“我知道,你妈说,你有了小孩了。”
“嗯,她肯定给你看了吧?她就爱到处给人看。”任小名说着,走近窗台,一边提起喷壶往叶片上喷了喷水,一边说,“医生说你恢复很好,以你的情况,已经算是奇迹了,以后就可以好好生活了。”
“哦。”文毓秀应了声,但对她口中的“好好生活”显然没有什么兴趣,眼睛只是盯着叶片上滚动的水珠。
“其实……我妈不好意思问你,我替她问了。”任小名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回老家呀。虽然你的亲人都不在了,但是我妈在,还有小飞,他们会常跟你走动,你不会孤单的。”
文毓秀虽然看起来心不在焉,但其实认真地听着任小名说的话,也都明白了,紧闭着嘴唇,没吭声。
“你在想你的两个女儿,是不是?”任小名放下喷壶,转过身来,认真地问。
“我和柏庶,帮你想了一个办法。”任小名说。她到她身边坐下,拿起手机,给她看里面柏庶和孩子们的照片和视频。
“你看,她在那里教书,孩子们也都可以好好上学。她们那里有很多孤儿,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童,还有很多其他特殊情况的小孩,他们都在那里长大的,很安全,也生活得很好。”
文毓秀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划动照片,突然指了一下,任小名停住手。那是一张课堂上拍的照片,从柏庶的视角来看,孩子们一个个抬起脑袋托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特别可爱。
“是她的学生啊。”文毓秀喃喃地说,“她是老师啊。”
“是呀,之前跟你说过,她现在当老师,每天生活都很开心。”任小名说。
“我也是老师啊。”文毓秀突然轻轻叹了一声,这语气让任小名一个激灵,好像回到了初中的语文课堂。“学生们都挺喜欢我的。不过,他们看我好说话,不服管。”
“老师,你想起来了是不是?”任小名激动地问,“那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周二下午活动课,我们都去五楼那个装破烂的活动室,吵着让你讲故事?”
文毓秀若有所思地出了一会神,轻声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果然我脑子不好用了,想不起来了……”她转头看着任小名,过了好一会,才问,“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任小名愣在原地,既心酸又激动,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得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现在怎么样?你过得好不好?小时候的理想,实现了吗?”她问。
再见到刘卓第是在不久之后。任小名约了一位编辑老师在某个传媒公司扎堆的商圈附近喝咖啡谈事情,正好赶上中午,隔着落地窗看到附近写字楼里工作的人纷纷下楼来拿外卖,一堆等外卖的加上一堆送外卖的,穿梭在楼下吆喝来吆喝去你找我我找你,准确拿到外卖的那一刻甚至都能看到双方头顶上升起快乐的小红心显示“配对成功”。
任小名在聊天的间隙无意中把目光投向窗外,注意到人群里有个人影特别眼熟。虽然他穿着风格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不再正式得像每天都要去领奖,发型剪短了些,看起来好像也没有捯饬,也戴着眼镜和口罩,但她还是凭借着多年的熟悉认出了刘卓第。他从楼里出来,并没有立刻挤进那一堆寻觅配对的人群里,而是站在远处接了个电话,然后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很快就配对成功了。
一时间任小名心里有些感慨,没想到能这么意外地偶遇他。刘卓第已经很久没跟她联系过了,他事业一蹶不振之后,没多久,陈君航也跟他也分道扬镳了,一开始任小名还有陈君航的朋友圈,看到他每天都在跟不同的白富美攒酒局,后来再点进去就发现他把她给删了。
听邢薇薇说,刘卓第一开始还端着架子,不愿意屈尊去找新工作,但没过多久就向现实折了腰,因为眼高手低屡屡碰壁,还不计前嫌地跟邢薇薇要门路帮引荐。
“我不。”邢薇薇在电话里跟他哭唧唧,“我不忍心看你这样纡尊降贵,我心疼。咱们大才子怎么可以在别人的屋檐下低头呢……你不是还有房子吗?要不,你卖一套吧,一套就行,我就可以脱身跟你踏踏实实在一起了,再苦再难,你都有我。好不好?……你不爱我了吗?为了我们的爱,这么一点牺牲都不愿意吗?……”
刘卓第立刻把电话挂了。
让他这样习惯了高高在上给别人当精神导师的人砸了招牌一无所有从头再来,也确实挺委屈他的。任小名在心里这样想着,看到他拿完了外卖,没有转身回楼里面,而是张望了一下,穿过写字楼下的小广场,向她在的这个咖啡店走了过来。
“你在听吗?想什么呢?”坐她对面的编辑老师看她有点愣神,就笑着问了一句。
“……啊,见到一个老熟人。”任小名说,“不好意思,你稍等我一下,我去打个招呼,马上回来。”
刘卓第并没有看见坐在窗边不显眼处的任小名,他匆匆地进来,扫码下单,然后就站到旁边,一边刷手机一边等。任小名走过去的时候,他没抬头就往旁边让了一下,以为是别的拿咖啡的顾客。任小名叫了他一声,他才抬起头来,怔住了。
“……这么巧?”他脱口而出。
“是挺巧的。”任小名笑了笑,“这都能遇到。我约了人在这边。”她指了一下,远处坐着的编辑老师点头微笑示意。
“哦哦。”刘卓第说,“那你忙,你忙。不打扰了。”他提着外卖转身要走,想起咖啡还没拿,只好尴尬地又转身回来。
“你在这附近工作了?”任小名问。
“……对,对。”刘卓第说。
“还顺利吗?”任小名问。
“还行。”刘卓第面对她,倒也没了以前那些装腔作势的架子,自嘲地笑道,“不就是跟一帮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起加班吗?脸皮厚点就还行。”
任小名点点头,表示认同。
“孩子都好吗?”刘卓第问。
“挺好。”任小名说,“就是我还没给她起名字,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刘卓第愣了一下,摆摆手。“都好,叫什么都好。”
“……行吧。”任小名说,“那你加油,刘老师。”
换作以前的刘卓第,任小名是不会想到他真的愿意厚着脸皮出来给人打工,多少让她有点刮目相看了。
刘卓第拿了咖啡转身要走,那位编辑老师正好到吧台前来要一杯白水,冲他点了点头,说,“哎,这不是刘老师吗?”
刘卓第连忙摇头,“别别别,不是老师,别叫我老师。”他慌乱地冲任小名打了个招呼,迅速闪人。
“那是刘老师吧?”编辑笑着问,“你这本书的前因后果,我可是知道的。他现在在哪里高就了?”
“不清楚。”任小名也笑笑,“这年头,什么人都能被叫老师。”
回到座位上,任小名透过落地窗望出去,他的身影急匆匆地穿过广场,走进楼门前还在配对的人群里,很快就看不见了。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没日没夜准备考研的那段灰色的日子里,有那么一阵子,她复习到了瓶颈期,背书背得眼冒金星心慌气短,每天熬到最后都忍不住冲出人满为患的通宵自习室,去外面没人的地方嚎啕大哭一场。后来跟一个读研的学姐抱怨,说自己实在熬不下去了,越想越觉得没有信心,几近崩溃。学姐说,有个学长是咱们专业考研上来的,要不你跟他取取经?
那次是她第一次见到刘卓第,学姐说,“快来,沾沾咱们刘老师的仙气,他的考研心经可是秘籍,不轻易外传,你赶紧认识一下,套套近乎,让刘老师传你几手,包你一举上岸,前途似锦。”
“别,可别叫老师。”刘卓第学长温文尔雅地笑着,彬彬有礼回答,“我这点水平,还远远不敢被称为老师。盛满易为灾,谦冲恒受福,做学问呐,也是同样,还是要谦虚些为好。”
“是是是。”任小名点头如捣蒜,心里充满了对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学长的崇拜。
如今想来不无讽刺。第一次见面时他故作自谦的话,反倒一语成谶。
“……那咱们接着刚才的说吧,”编辑的话打断了任小名神游天外的思绪,把她从过去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你刚才说,想给这本书换一个名字,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