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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身的名字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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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你的时候,要怎样自救?”

    任小名深夜打电话给梁宜,让她帮个忙,去任小名家里帮她找两样东西快递过来。梁宜一边仗义答应,一边问她怎么还不回北京。“赶紧回来我还得给你预约医院呢,你以为排个号那么好排。”

    “什么医院?”任小名已经完全把梁宜的话忘到了脑后。

    “就我上次跟你说的啊,咱们去开一个心理健康证明,证明你没毛病啊。”梁宜说。

    这句话点燃了任小名好几天以来的压抑恐惧和无能为力的愤怒,她忍不住爆发了。“我干嘛非得证明?就算我证明我没毛病又能怎么样?那他在网上找人骂我,所有的人都说我有病,我还证明有什么用?不证明他们污蔑我,证明了就不污蔑了?你不是说不要跟小人讲理吗,就他那种小人,我根本就没必要证明我没病,不就是疯吗,我疯给他看!谁还不会发疯啊,好好的人,说疯就疯了……”

    “你说什么呢?”梁宜莫名其妙,“好端端跟我撒什么气啊,我不是给你要开庭提建议吗,招你惹你了。”

    任小名吸了口气,艰难冷静下来。“……对不起啊,我这两天……比较暴躁。”她说,“可能这几天没法回北京了,在这儿有点事,我得陪着我妈。不是故意跟你发火的,准备开庭这段时间,你是我唯一能倾诉的朋友了。”

    梁宜倒没生气,“我知道,我上班之前就过去给你寄,你放心,好好陪妈妈。”

    “谢谢你。”任小名说。

    梁宜正要挂电话,任小名叫住她,没头没脑又问了一句。“你说,如果所有人都说她疯了,是不是没疯都能变成疯了?”

    “什么意思啊?”梁宜一头雾水。

    “……算了。等我回去再跟你讲。”任小名只得挂了电话。

    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和她妈都要在这里多待上几天。任小名没具体说文毓秀的情况,她妈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文毓秀还活着,任小名却要带她回到宾馆休息。

    “你们不能总吓唬我。”任小名在宾馆前台续房间,她妈跟在她旁边一直叨叨,“之前说她去世了,现在又说还活着,人呢?怎么警察办事也这么不牢靠吗?我就是想见个面,我都跟他们说了,就是老朋友,几十年没见面那种,见个面都不行吗?”

    “几十年没见面?”任小名一边刷房钱,一边看了她妈一眼,“妈,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能不能改一改你睁眼说瞎话的毛病?你敢说你跟她几十年没见面?我初中毕业之后,她离开学校之前,你见没见过她?”

    虽然真相让任小名震惊,但冷静下来之后,理智还是占了上风。到现在,她还是觉得她妈还隐瞒着某些她不知道的事,但鉴于文毓秀现在的状况不适合让她妈去见面,她便也没多说,即使她心里已经为她妈瞒着她的这些事而非常恼火了。

    果然她妈哑口无言,估计是事出突然也圆不上以前瞒她时自相矛盾的话,过了好一会,跟着她回房间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能不能问问警察,为什么不让咱们见她面?”

    任小名没吭声。

    “肯定是姓郝的一家对她不好。他们打她了,不让她打电话,是不是?”她妈说,“我就知道。当年把她带走的时候,我就说,嫁得那么远,孤身一人,万一出了什么事,谁也帮不了她,她自己怎么办……”

    她妈只是自己吓自己,但任小名想到文毓秀的处境,却也是止不住的心酸,松口安慰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她身体不太好,而且警察要先问话的,然后咱们才能见她,你着急也没有用。”

    文毓秀被带出来之后,并没有发疯。她瘦得剩一把骨头,脸色苍白,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一直闭着眼睛,布满皱纹的眼皮微微发抖,别人试图跟她说话,她也只是缩成一团,不动也不睁眼。

    有两个女警察一直陪着她,给她热水和食物,她却不接,她们轻言细语劝了很久,她终于动了一下,颤抖着从怀里伸出两只手。那两只手瘦骨嶙峋,指关节扭曲,指头上密布细小的伤痕,指甲缝里全都是淤黑的泥土,在那些暗无天日的黑夜里,她只能用手去徒劳地撕挠潮湿发霉的泥土墙壁,挠得十指像有虫子在啃噬一样滚烫疼痛。

    好不容易两个女警察才理解了她的意思,她想洗手。

    她们带她去洗澡,把朴素却崭新的衣物用品递给她,是任小名准备的。她不敢见文毓秀,但她想,周老师一向打扮整洁得体,应该会需要。

    文毓秀穿上新的衣服,看起来像换了一个人,她把头发服帖地梳在脑后,双手不知道洗了多少遍,指节都泛白没了血色。她渐渐缓和过来,也吃了东西,女警察再给她倒水的时候,她甚至微微颔首示谢,完全是一个平常甚至颇有教养的普通人了。

    梁宜的东西寄到了之后,任小名主动去找了之前接待她们的那个年轻警察。

    “我想见她,”她单刀直入,“但是我怕她不记得我,也怕刺激到她情绪。你们在问完她话之后,可不可以也帮我问一下她,我可不可以见她?如果她想不起来,就把这个给她看,希望她还记得。如果她真的不记得我……”她斟酌着,“……那我再想办法。”

    虽然周老师只在她们学校待了没几年,但也教过很多学生了。其实任小名没指望她会记得自己,如果是柏庶那种让人印象深刻的女生,还有可能记得,她呢,成绩不好又不合群,除了经常在五楼活动室留到最晚之外,没有任何值得记住的特点,想不起来也很正常。

    但或许,她还保有一丝希望。当年周老师随意提起要奖励给她们俩的那支笔,让她一个叛逆期的混小孩开始梦想考上育才,虽然后来也不是自己考上的,但那支笔见证了她励志要改变生活的过程,也见证了她和柏庶的友谊,这份恩情她永远没办法报答。她的初中毕业集体照找不到了,只有一张自己小时候的单人照,不知道周老师看到了,会不会想起当年那个总穿不合身的旧衣服的,为了一篇《我的理想》作文站在她面前面红耳赤的,只有在听她讲故事的时候才会忘记自己卑微又懦弱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因为她的教导改变了一生。

    警察问话的时候,文毓秀一直沉默,虽然不说话,就那么神色平静地直视着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但没有人会觉得她是个疯子。

    但她偏偏就在看到那支笔之后突然爆发了。不过是一瞬间,原本一动不动的她突然从原地弹起,把那支笔迅速抓在手中。

    迎面上前的两个人试图箍住她双手,但瘦削的她力气却比他们想象得大,她迅速旋开了笔盖,把那支笔像武器一样攥在手中,反手对准了自己的喉咙,狠命扎了下去。

    “那支笔有什么意义?她本来人好好的,并没有犯病,为什么看了你那支笔之后突然就要自杀?”

    文毓秀已经被送往医院,伤势并不严重,应该没有生命危险。笔被警察收走了,暂时不会还给任小名,年轻警察过来把那张照片还给了她。她接过自己这张沾了血的照片,忍不住无助地哭泣起来。

    “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我只是希望她看到她当年送给我们的笔,能想起我们……”她哭道,“那支笔救过……救过命。没想到今天会害了她。”

    年轻警察没有责怪她,但也没有安慰她,只是问,“笔是她的?是她以前当你们老师的时候给你的?”

    任小名点点头,但又摇摇头。“……其实不是,”她说,“但和她当年送的那支笔一模一样。我后来,在二手交易平台上找了很久才淘来的,老牌子,根本就不生产了,我找了很久才找到。”

    “一模一样?”

    “对,我是为了……收藏做纪念的。”任小名回答。“纪念周老师,也为了纪念一个朋友。”

    “那当年那支笔哪去了?”警察问。

    “坏了,”任小名说,“丢了,找不到了。”

    任小名还是不相信文毓秀疯了。就算所有人都说她很多年前早就疯了,就算如今他们把她送到医院,检查证明她确实病了,任小名都不相信。

    “你就算待在家里十年不出门,好好的人也会像疯子一样,不是吗?”任小名问医生,“何况她在那么可怕的环境里困了那么久?她肯定只是吓到了,她活下来都不容易,怎么可能还和正常人一样?她没有疯,没有病,不信等她伤好了,缓过来了,你们再重新诊断。好不好?”

    这样的事情,十年前她见到过,她不想再见到一次。

    当年任小名曾经短暂地替柏庶保管过那支笔,是在柏庶的房间里找到的。柏庶退学回家之后,手机被没收了,任小名也联系不到她,暑假又因为兼职没办法回家,只能等到寒假过年回去的时候才去她家找她。

    但柏庶没在家。她的妈妈给任小名开门,亲切如常,热情地请她进屋坐。柏庶的爸爸没把她当回事,从厨房抽着烟路过,进了里屋。任小名如芒刺在背,只觉得恐怖片里那些装神弄鬼就为了突然出现吓人一跳的角色都比柏庶的父母看起来面慈心软,但她担心柏庶,只能硬着头皮进屋。柏庶妈妈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在沙发上坐下,不过她也没敢喝。

    “哎呀,你来得不巧。”柏庶的妈妈微笑着说,“柏庶现在身体不太好,在休养,过年也不回来呢。你不是上大学了吗?大学生很忙的,回家多陪陪你爸妈,不用再来找我们家柏庶了,她挺好的,你不用担心哈。”

    任小名并没有太听明白她的意思。以她的理解和她得到的消息,就是说柏庶因为身体不好退学了,但是身体不好不应该在家里休养吗?她去哪里休养了?

    柏庶的爸爸就很不耐烦,任小名没坐几分钟,他就故意在里屋大声咳嗽,给柏庶的妈妈示意她送客。任小名慌忙之下突然想到借口,说,“我,我想借几本柏庶的书。我弟弟念高中,成绩不好,我以前的书都找不到了,想来借柏庶的。”

    柏庶的妈妈就点头说,“可以呀,你随便拿,反正柏庶以后也用不上了,她的东西你想拿什么拿走就行。”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但任小名也顾不上想那么多,她走向柏庶的书桌,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就信手翻了翻。窗台上那盆绿植看起来已经枯死很久了,叶子干瘪发黄,像蛆虫的尸体一样盘在萎缩的枝干上,也不知道她父母为什么没有把这盆垃圾倒掉,或许他们只是觉得倒不倒掉也没有区别。

    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拉开了一个没有上锁的抽屉,看到了那支她曾经无比羡慕的,周老师送给柏庶的钢笔。她有点觉得自己这样做不道德,但还是忍不住伸手拿了起来。等见到柏庶,可以捎给她,任小名心里安慰自己。

    她的手指毫无目标地从小书架上摆得整齐的一排书脊上划过去,摸了一手的灰,看起来她父母也很久没动过她的东西。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突然注意到有一本书的书脊有些奇怪,从外面看上去,它鼓鼓囊囊的,把两边的书都撑开了一点。

    她拔出那本书,就看到柏庶以前总拿在手里的那个很珍贵的小本子,薄薄的一本,就夹在那本书里。下意识地,她立刻顺手随便抽了两本书,一起抱在怀里,转过身来跟柏庶的妈妈说了谢谢,就准备迅速离开。虽然知道可能不会得到回答,但她还是试探地问,“柏庶在哪里休养?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柏庶的妈妈就笑了笑,“在南河。”她说,“等她好了,像以前一样乖乖的,我和她爸爸每天都盼着她回家。那阿姨就不留你了哈,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走在回家的路上,任小名这才仔细看了一眼匆忙拿出来的几本书。有两本是以前上学时候的习题书,她打算回家就给任小飞。夹着小本子的那本书是《钟形罩》,看起来柏庶看过,或者当时正在看,里面有些页还有她用笔划出来的细线,只不过是书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就没有了。

    柏庶最在意这个小本子,以前为了不让她爸妈看到还特意给任小名保存,为什么现在都不随身带着?任小名带着满怀的疑虑回家,顺手把那两本习题丢给任小飞,就坐在沙发上翻开柏庶的本子。和她印象中没什么差别,感觉柏庶应该是从高考之后就没再多画过一笔了。

    任小飞突然从房间里冲出来,挤到她旁边。“这是柏庶姐姐的书。”他说。

    任小名看了她一眼,“是啊。”她说。

    “她手机没了是不是,还是换号码了?”任小飞紧张地问。其实他根本就没敢给柏庶发,即使是柏庶打错电话那次特意给他发了两条,他也连回复都没敢。柏庶后来又给他发过一条,说她退学了,这个号码以后不用了。他纠结好几天,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过去,果然停机了。

    “她退学之后是不是就在家了?”任小飞问。

    “……我今天去她家了,她没在家。她妈说她去休养了,我也不知道在哪,说是在南河。”

    任小名只知道南河在他们市郊,并没有去过,但任小飞听到南河,脸色却变了。过了好久,他才慢吞吞地说,“南河吗?南河只有一个医院,妈以前和姓袁的还没离婚的时候,他们俩有一次吵架,就是因为他想送我去。”

    任小名一愣,立刻查了南河的医院,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南河确实只有一个医院,叫安瑞康复医院,是个精神病院。

    很多年以后,她都还记得当时如五雷轰顶的感觉,但她也知道自己不管再怎样想象,都不及柏庶真正的绝望的千万分之一。精神病院的话题从小到大在她们家都是个禁忌,就是因为她妈坚决不愿意送任小飞去住院,治疗试了那么多,花多少钱都可以凑,但就是不可以去住院,就好像任小飞是什么捧在手心怕掉了的金贵宝贝,一秒钟不在她视线里就会丢了似的,就好像住院是坐牢,是受刑,会把正常人的意志力和病人的尊严都消磨殆尽。她妈只要听到别人说,不管是左邻右舍的大叔大妈还是她带回家的男人,提起把任小飞送到精神病院,她妈就会爆发,哭天抢地。“他们哪管孩子是不是妈妈的宝贝?为了不让跳楼,不让乱跑,捆住手脚,还给打针,那是人过的日子吗?就算是病人,能像对待犯人一样吗?我们小飞身子骨弱,哪经得起那些折腾?他在家里乖乖的,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我死也不会送他去那种地方!……”

    任小飞是真的有病,都从来没离开她妈的陪护单独住过一天医院,但柏庶爸妈不会不清楚柏庶根本没有病,即使不是亲生父母,他们是怎么忍心把一个养育了十八年的并没有病的女孩送到精神病院去的?任小名不敢想,她觉得这个世界总能有超出她想象力的荒诞和恐怖,真正的精神病人躲在家里不去治疗,好人却被当成病人关进精神病院。

    “柏庶姐姐和我不一样。”任小飞轻轻地说,“我呢,就这样了。我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妈和你。你们保护我,惯着我。”他咬着嘴唇,踌躇着,“但是柏庶姐姐,她明明是一个好好的人。她应该像你一样,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的。她应该找一个正常的男朋友,过正常的日子。”

    任小名盯着手里柏庶的小本子,沉默了很久,腾地站起身。

    “我要去见她。”她说,但又迅速改了口,“不是,我要去救她。”

    她是见到过的。好好的人,被当作病人关起来,周围所有的人没有一个相信她。

    从小到大,弟弟的看诊都是她妈去奔波,她并不了解要去医院见到一个在住院的病人竟然有那么费劲。她叫了何宇穹陪她,他们俩大冷天坐了很久的车,赶到安瑞医院,不出意外地在门口就被拦住,根本就不让进。她也只是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大学生,除了拿出自己的身份证和学生证说自己是柏庶的同学之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才让进。

    工作人员是个看起来还挺面善的姐姐,跟他俩说,医院有规定的探视时间,常来探病的家属都知道在固定时间来,其他的时间他们不接待,病人也有常规的检查和诊疗日程,不是随时都可以出来跟亲友见面的。又说,即使他们来,他们不是患者的监护人或者家属,又没有家属陪同,原则上也是不让探视。

    “那打电话呢?”任小名不甘心白跑一趟,“电话总可以打吧?我是因为跟她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她没有手机我联系不到她。我把我电话留下,你帮我转告她,让她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什么时候才方便过来探视,好不好?”

    “电话当然可以打,这个你们回去跟监护人商量。”工作人员态度倒是很好,和气地解释,“我们是不给转告的。你们和监护人沟通一下,可以下次一起过来探视呀。”

    一起?任小名想到柏庶父母的脸,不免打了个寒战。“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诚恳地央求道,“过完年我就要回去开学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担心她,我就是想见见她。”她想了想,又慌忙打开自己的背包,“我给她带了几本书,还有吃的,给她我就走,不会耽误很多时间。”

    “小姑娘,这不是耽不耽误时间的问题。”工作人员好心解释,“我们的规定就是这样的。而且你也不用担心,医院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病人在住院期间,只要不是诊疗时段,是可以自由活动的,我们还有放映室可以看电影,还有乒乓球台,年纪大一点的他们喜欢打麻将,我们都是很鼓励的,只要病人配合治疗,好好吃药,其实都是可以正常生活的。”

    “……”任小名本来耐心就已经快没了,这句话更是让她既恐惧又愤怒,忍不住爆发了,哭道,“配合治疗?吃药?她根本就没病!是她爸妈不让她从家里跑出去,强行把她送进来的!我不知道医生是怎么诊断的,她爸妈是怎么骗过他们的,反正她没有病!……”

    何宇穹连忙拦住她,一边跟工作人员道了个歉,说那我们回去沟通好了再来,一边拉着任小名往回走。“你干嘛拉我!”任小名还在气,“我今天就必须要见到她!……”

    “咱们回去想想办法,好不好?”何宇穹劝她,“估计闹也没用,他们说不让你进,肯定就不让你进。”

    两个人拉拉扯扯走出去好远,任小名气得把何宇穹的手甩开。

    “我一想到她没有病还要吃药,我就要吓死了!”她说,“你不知道,但是我很知道,我弟吃了那么多年的药了,他有几次反复就是因为他自己偷偷停了药没告诉我妈。病人就是要吃药,但是正常人不能吃啊,会要命的!柏庶一个人在医院里面,得多害怕啊,没有人去看她,她也出不来,如果我不帮她,她真的就完了!”

    “我知道,”何宇穹说,“咱们肯定要帮她。但是得先合理合法进去探视,见到她,对吧?咱们想想别的办法,别着急,好不好?”

    任小名又慌又气,情绪几近崩溃。“还能想什么办法呢?”她哭道,“她是被她自己爸妈送进去的,咱们外人能帮她想什么办法呢?”

    何宇穹也有些无措,但没像任小名这么激动,只能顺着她的话安慰,“总会有办法的,你先别慌,咱们回去慢慢想,有办法再来。”

    “柏庶等不了的!”任小名再次挣开他的手,“我如果是她,我死也要跑出来,我跳楼也要跑,不可能在那种地方多待一天!”

    “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何宇穹说,“跳楼真的会死的。我想,柏庶自然没病,她心里很清楚,肯定也有自己的判断,不管怎样,肯定是要先活下去再求救,不是吗?你在这里着急也没用。”

    任小名不吭声。

    “那个工作人员不也说了吗,住在这里的病人也有自己的诊疗方式,说不定他们通过诊断,认为柏庶没有病,就放她出院了呢。”何宇穹说。

    任小名并没有听进去何宇穹的话,但她却想到了一个不知是不是办法的办法。

    回到家之后,她跟她妈说了柏庶住院的来龙去脉。为了给弟弟看病,她妈这些年也算是问遍了各大医院的精神科医生,听任小名一说,她妈还真想起来,前几年她通过别人认识的一位医生,恰好就在那家医院工作。她妈问了那位医生,也求了人情,一番沟通下来,终于同意让任小名在周末的规定探视时间再去。任小名欣喜若狂,从来没有觉得她妈这么高大过,简直是雪中送炭。

    探视和她想象中并不太一样。医院的一楼大厅宽敞通亮,放了很多小桌和椅子,就像一个普通的会客区。明明是临近过年的冬日周末午后,人却少得可怜,只有寥寥两三处坐着过来探视的家属,说话声都很轻,也很平静,没有她想象中紧张或严肃或吵闹或打骂的场面。她甚至透过一楼的窗户,看到在后院里有两个穿着住院服的人,戴着彩色的绒帽在打羽毛球,一切都是宁静和谐美好的景象。

    任小名不安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直到她看到柏庶的身影从走廊尽头出现,她就知道,眼前这一切宁静和谐美好的景象,对柏庶来说是多冰冷恐怖黑暗的噩梦。

    柏庶头发剪短了些,穿得很薄,也瘦了,胳膊腿在不合身的住院服里晃荡。她可能是不知道谁会来看她,走过来的时候面无表情,但看到任小名站起来的时候,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了过来,拖鞋差点跑掉。

    “我就知道只有你会来!”她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低声说,“我……”

    “我都知道。”任小名立刻说。她拉住柏庶的手,手冰凉冰凉的,却有力得很,攥得她手生疼。

    虽然很久不联系,但柏庶还是第一时间就明白任小名清楚她的处境,也坚定地和她站在一起,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任小名不敢高声讲话,不想引起别人注意,就拉着她在桌边坐下,打开她带来的包,整整一包全都是她准备的吃的和穿的。

    柏庶看着包里的东西,轻声说,“带进来的东西他们要检查。我被送来的时候,所有的东西,眼镜,手表,发卡,都被收走了,没有一样留给我。”

    任小名就刨开食物,露出里面她那本书和小本子。柏庶果然露出一点惊喜的表情,“这本书你发现啦,你去过我家了。”她说,“书我还没有看完,一会我跟护士姐姐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留下。”

    任小名又从口袋里掏出那支笔。柏庶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又黯淡了下去。“笔他们不让带。”她失落地说。

    “你也求求护士呢?”任小名说,“你就说,你是成绩很好的大学生,本来要考清华呢,等出院了,你还要重新考学呢。你说,你朋友会给你送复习考试的书来,你要每天学习,没有笔怎么行。”

    柏庶看了看任小名,难得地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我试试。”她用宽慰的语气说,“你最懂我了。”

    任小名也笑笑。

    虽然跟何宇穹说着跳楼也要跑的狠话,但任小名的心里其实很害怕。她怕柏庶会变成她弟发病时的样子,怕她伤害自己,更怕她真的绝望。

    “你……我知道你想出去,但是千万不要……”她还在斟酌着怎么说,却被柏庶打断了。“我知道,你别担心我。”柏庶说,“我知道发疯没有用,哭闹也没有用。我会想办法尽快出院。你放心,我才不会自杀呢。”她看了看周围,小声说,“二楼以上的窗户都有防护网的,根本不能跳楼,也跑不出去。我听别人说,有个人之前从窗户爬出去,掉在网上,坐到半夜才被护士发现,冻了个半死。我才不做那种傻事。”

    “我帮你。”任小名说,“他们说你可以去前台打电话,你有事就打电话给我,好不好?我想帮你。等出院了,你不要回家了,我带你去我家里过年。任小飞也很担心你,要不是我怕他耽误事,我就带他过来了,不过我妈要是知道我带他来这儿,肯定打死我。”

    “嗯。”柏庶说。

    两个人一起望向窗外枯槁的冬日。

    “今年冬天还没下过雪呢。”柏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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