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来说人生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十八岁的任美艳也做过异想天开的梦。有多异想天开呢,无非也就是跟她心爱的人三餐一宿柴米油盐生儿育女平淡美满。她不爱读书,看见字儿就头疼,但她至少也学会过一个词叫作“自由”,她觉得这样的梦就是她向往已久的自由。她和文毓秀是好姐妹好朋友,但她们一样没办法互相理解,文毓秀的自由在她心心念念的书本里,学校里,在她们俩谁也没见过的外面的世界里。
分别之前,两个爱美的女孩子一起去照相馆,拍了一张那时候很时髦的照片,站在一幅假的风景画框前面,把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穿上自己最好看的熨得一丝褶皱都没有的裙子,她们一个坐一个站,文毓秀把手搭在任美艳的肩头,抿嘴微微笑着,任美艳则是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两颊露出一对笑涡。
那时她们都觉得光明的未来就在不远处等着,即使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
旧照泛黄,人生过半。任美艳早晨醒来的时候,闻到房间里充满了食物的香气。任小名坐在床边低头玩手机。看她醒了,就说,“妈,我买了早饭,你洗漱吃点吧。”
任美艳洗漱完出来,才看到桌上摆着那张从她钱夹里拿出来的老照片。
任小名抬头看了她妈一眼,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充满了困惑。她指着那张老照片,问,“她就是文毓秀?”
任美艳在她对面坐下来,没吭声,也算是默认了。
任小名就更加困惑了,“妈,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个文毓秀,她是我早就认识的人?”
从头到尾,她都只是在她妈那里见到听到这个名字,先入为主地把这人当成她妈年轻时认识的一位老朋友,跟她自己的生活没有过任何交集。但在她看到这张三十年前两个年轻女孩的合影时,她才发现这个叫文毓秀的女孩,和她早就认识的一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但那个人不叫文毓秀,虽然那个人也性格文静,梳着短头发,瘦瘦小小的,说起话来也细声细语。在任小名最枯燥乏味又最自卑懦弱的少年时期,在她们那安于一隅的小镇中学,在五楼那间破旧的活动室里,在那些天马行空又新奇有趣的故事里,那个人是带给她和柏庶中学时代唯一快乐回忆的老师,是她们从少女到成年都崇拜并渴望成为的榜样,是最初指引着她们发现世界的人,也是第一个告诉她要站得高一点,远一点,要做自己,要实现理想的人。
“……周老师?”
任小名的心里有千百个疑问,如同一团乱麻即使想要抽丝剥茧也不知从哪里开始。
“妈,你早就认识周老师?但周老师说过她是外地调来的,不是咱们那儿的人啊。我初中那三年,你好像也只去过我学校那么两三次吧,你真的认识她?……她真的就是文毓秀?你不是说你们这些年没再见过面吗?……”
小时候印象里的周老师,和她妈千里来寻的这个文毓秀,这两个形象在任小名脑海里完全没有办法重合。她艰难地让自己的思绪回到当下,提起了昨天让她觉得她妈疯了的那个问题。
“昨天,你为什么说是他们害死了她?”
那年她和柏庶回初中去找周老师时,收发室的阿姨语焉不详说周老师出了事故被学校开除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任小名没想到,当年的困惑事到如今才得到解答。
文毓秀当年回到家乡,曾经逼迫她嫁人的父母已经去世,亲友也早已失去联系,没人再认识她。任美艳带着两个孩子回到镇上之后,她们两个本来也没有什么机会见面。毕竟任美艳对任小名的学习也不上心,更不会注意到她们学校有一个教语文的叫周芸的老师。
一直到任小名中考完报志愿的那天,文毓秀穿过学校的走廊,路过任小名的班级,看到了坐在家长中间听老师讲报志愿的任小名和任美艳。
那天她们在教学楼门口遇到,任小名就在外面等她妈,两个人没有说很久的话。任美艳并不知道文毓秀为什么会不声不响地回到家乡,但她得知文毓秀是从婆家逃出来的,用的是别人的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叫周芸,年纪比文毓秀小几岁,籍贯也是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二十来年前户籍系统还没有全部实现全国联网,很多用到身份证的地方也是看一眼登记一下,没人质疑过她的身份。
直到后来,她的婆家不知道通过什么办法找来,发现了她以周芸的名字在中学教书。那天他们找到学校,当场要带走她,她拼死不从,大闹了一场。学校得知她的身份证是假的,人是冒名顶替的,也没办法替她说话,一个编外的教师,更不可能留她,就只能以教学事故的名义开除了她。
“她年轻的时候看起来文弱,但性子反而刚烈得很,我经常担心她做出过激的事情来,但我唯一从来没怀疑过的,就是死。”任美艳说,“我不相信她死了。只要不是意外,即使是生病,她也会告诉我的。她不是怕死的人,有那么多次,我都以为她绝望了,一心求死,但她是我见过的,最渴望活着的人。”
“可她的确死了。”任小名说,“坟都在那了。”
“所以我说是他们害死了她。”任美艳咬牙切齿地说,“如果她当年真的得了什么病,她绝对不会瞒着我,绝对不会。她婆家管她管得严,她确实不经常跟我通电话,总是发短信。但她去世了之后,他们还用她的号码给我发短信,就是不让我知道她去世了。我如果早知道,我一定会来,不管她得什么病我都会第一时间来。”
“为什么?”任小名问,“你就那么确定她生病一定不会瞒着你?有的人生病甚至会瞒着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或许是她自己不想说呢。”
任美艳瞪了任小名一眼,知道她怀疑,但并没有回答她,反而故意瞎扯道,“因为她托梦给我来着,说如果她死不瞑目,等我去给她上坟的时候,坟头的树和草就全都会枯死,我昨天看到了。”
“……难怪昨天那个民警觉得你疯了。”任小名哭笑不得,无奈道,“这么大年纪了还搞这种神神叨叨的,吓唬谁呢?这种话也就你自己信,你跟我说我也觉得你疯了。”
虽然自己也需要消化这件难以置信的事情,但任小名觉得还是有必要安慰一下她妈,“不管怎么样,她不仅是你的朋友,也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老师。我陪你一起再去看看她,好不好?如果你真的想去拜访那家姓郝的,我也陪你去。”
说话间,任小名的电话响了。她接起,竟然是昨天那个年轻民警,他昨天走之前留了任小名的电话。
“你们走了吗?”他上来就问。
“没有,我们还在宾馆。”任小名说,“怎么了?”
昨天给任美艳引过路的那家当地人,在事情平息之后,觉得惊扰了地下的长辈,所以昨晚又上山去烧纸了,结果好巧不巧,看到了文毓秀的坟前有人。不仅有人,那人还带了两条大狼狗,正是郝家人。
那家人本来讲究就多,加上自己家的坟头刚被人偷了东西,看到两条狗窜来窜去,心生不满,好言劝了几句,无非是带狗上坟是对先人不敬之类的话,他们两家没有过什么交集,那姓郝的也不屑于理他们。他们看到他抽完烟还把没灭的烟头往远处草丛里扔,就又忍不住了让他注意点,这是山上又不是他家后院,万一着火就出大事了。那姓郝的本来就没把他们的话听进去,看他们说教起来,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两相争执起来,没人去踩灭那个烟头,差点真的燃起山火,整个村子都惊动了。大家多少都有长辈或者家人葬在那边山上,这下激起了民愤,火扑灭以后,纷纷到自家坟前去看看有没有事。便有人发现,文毓秀的坟被烧得挺严重,但郝家完全没有去管,人都没影了。
虽然郝家点的火,但死者为大,还是有人善意地去帮着收拾。这一收拾不要紧,铲去了低矮坟堆上烧焦的枯草枝叶和陈年泥土后,村里有人发现了不对劲,连夜反映给了村委会。村委会看不是小事,就报了警。
“坟是空的。”民警在电话里对任小名说。“我们要找你们重新了解一下情况了。”
有个人家里以前是做红白喜事的,信誓旦旦跟村委会和派出所的人说,他经验丰富,掀了几铲子就觉得不对劲,“根本就没挖过,就是平地堆土嘛!那都不能说是个空坟,那是个假坟!”他一惊一乍,倒确实引起了众人的关注和重视,毕竟有些老一辈的人记得当年他们家可是正经下了葬的,这下必须要好好说清楚了。
警察和村委会的人去郝家的时候,郝家院门紧闭,两条狼狗没拴链子,听见声音就冲到门前狂吠,大有一副抵死不开门的架势,结果隔着门栏杆就先被警棍制服了。郝家这才有人出来,笑脸相迎,说狗叫太大声了没听见有人叫门。
郝家人不少,祖孙三代,文毓秀的公婆都还健在,她丈夫,小叔子夫妻俩,孙子辈儿四个孩子,有两个去上学了,在家的两个都是女孩,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一个十岁左右。听说警察和村委会的人是来问文毓秀的事,一家人的脸色阴晴不定,奶奶特意叫两个女孩进了里屋,不让她们出来。
“这都哪年的事了?我一个老头子了,记不住了。”文毓秀的公公摇头说。
“急病。”她的丈夫说,“去,去医院来着。”
“哪个医院,哪个科室,有当时治疗的病历吗?”
“有吗?这……这好几年了,这上哪找去。”他局促地摇摇头,“家里乱,找不着了。”
“人去世之后是火化的吗?”
“对,火化的。”
“哪个殡仪馆?火化证明提供一下。”
“这……”
“火化证明总有吧?你们家再乱,人再多,也不至于连家人的火化证明都能弄丢了,去找找。”
“……找找,找找。”他连忙配合地点头,立刻起身走进里屋去找。剩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表情复杂,没有人说话。他弟见状,使个眼色叫弟媳去给人倒口水喝,女人走到厨房去弄,却不知为何失手打翻了烧水壶,低低惊叫一声。她丈夫下意识想要骂,看了看警察,又忍住了。
看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着,警察就又顺口问了几句家常,了解到刚才进屋的那两个女孩就是文毓秀的女儿,就说让把孩子带出来问两句话。虽然其他人试图拒绝,说孩子什么也不懂瞎说话,但不敢违逆,还是把两个女孩叫了出来。
这时的任小名已经陪着她妈在派出所了。原本她也想去郝家,上次来的时候,她在他们家外面莫名有点发怵,没敢进,但既然警察正好去问,那她跟着一起去应该没什么问题。但警察还是没让去,还是昨天那个年轻小伙子接的她们母女俩,说想再问点问题。
“她这几年都没给你打过电话,只是发短信?”警察问任美艳。
“对。”任美艳点头,“但没有提过她病了。她从我们那儿教书的学校被她婆家人带回来,只有一年多,就去世了,也不是意外,所以我就不相信。她是什么病去世的,他们家人有没有说?”
警察摇了摇头,又问,“你不是说有她的照片吗?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任美艳就从钱夹里拿出那张她们十八岁时的照片。
“……这是有点年头了,是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吧。”警察说,跟她样子差别有点大。没有别的照片了是吗?”
“本来我有的,”任小名说,“她教过我初中,我们有全体师生的毕业照,后来丢了找不到了。”
“你刚才提的那个寻人的新闻,截图给我看一下。”警察说。
任小名就找出手机里的截图递给他。
“这个应该是她的大女儿。”警察说。
按时间来看,文毓秀刚生下女儿不久就离开了婆家,以周芸的身份躲回家乡教书,那几年她婆家没人找得到她,所以这个孩子在几岁的时候就因为家里人的授意当街寻母,现在她至少也有十多岁了。
“不上学?”
警察看着这个穿着打扮不辨男女的十六七岁的女孩,问。
“不听话,被开除了,就不上了。”她爸在一旁说。女孩漠然地看着警察,也不犯怵,但也没答话。
“你呢?你今年上几年级?”警察转头问那个小的。小的像只受惊的兔子,噌地一下就躲到姐姐身后去了,说什么也不露头出来。
“你还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吗?”警察又问了一句,结果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听没听懂话,突然凄厉地尖叫嚎哭起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爷爷奶奶爸爸全都冲过来,一边胡乱说着孩子内向认生一边带她回里屋,但她拼命反抗,趴在地上钻进茶几底下,两条腿盘起来扒住桌腿,死活不挪地方。那茶几看起来做工还挺好,实木的特别重,几个大人一时间钻不进去使不上劲,竟没挪得动她。
几个警察看这一家人乱成一团,只好也上前帮忙,其中一个警察试图去抓孩子细小的手腕,被她的指甲划出了血痕,却意外伸手夺过了孩子手里攥着的一团揉皱的纸。
被她爸强行拖出茶几的孩子仍然哭叫着,细胳膊细腿拼命乱蹬,被提起来送进里屋去了。隔着关了的门,外面的众人能听见跟着一起进去的姐姐在跟她说话安抚她,但她的尖叫盖过了姐姐的声音。
那个警察打开揉皱了的纸,发现是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单页,上面有没写完的数学题和日期,还有孩子胡乱运算的草稿和其他涂抹在旁边的凌乱字迹。
坐在任小名和任美艳对面的年轻民警,把手机里那张同事拍的图片递给她们看。那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任小名把图片放大,在凌乱的字迹里辨认出几个字。
吹入沧溟始自由。是一句古诗。
虽然任小名也没听过这句诗,但这字迹她认得,即使过了很多年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为最莽撞愚笨的青少年时期,她写的字像狗爬一样,就靠着每天一个字一个字临摹作文纸上的寥寥几句评语,妄想着自己写字也可以像周老师那样潇洒绰约,风姿清朗。历时两年,中考的时候她的字已经大有进益,即使后来到了育才,到了大学,也得到过老师同学的表扬和夸赞。虽然还是比不上柏庶的字那么隽秀清丽,但至少看得过眼。
她太熟悉了,这是周老师的字,应该说是文毓秀的字。但这张纸上写的作业日期是两个月前。
任小名还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对面的年轻警察就接了一个电话,急匆匆地跑出去,把她们俩晾在接待室里。
与此同时,警察搜索了郝家翻新得漂亮光鲜的房子和院落,发现他们在东仓房里自己挖了一个地窖,平日里用储物的编织袋和腌菜的缸挡上,没有人能看到那里有扇半米见方的门。
而那扇门后面,关了一个十年不见天日的人。
一个没有死,但也没有像正常人一样活着的女人,在这个平日里清闲安逸的小地方掀起了轩然大波,也成了当地人街头巷尾的闲谈中多年以来最骇人听闻的谈资。有关文毓秀失踪前的种种,也逐渐在众人拼凑的记忆中浮出水面。
他们说,郝家的老大当年把文毓秀娶回家好几年,她也没生出儿子,公婆都不待见她。后来好不容易怀孕了,生的还是个女孩,结果孩子还没几个月,文毓秀就离家出走了。
她坐月子穿的衣服用的毛巾刚洗完晾在外面院子里滴着水,床头半碗喝剩的米汤冒着热气,甚至她的身份证都还在她丈夫手里,她自己都不知道藏在哪。那时弟媳也在家,正在做饭,她把女儿抱进厨房,放在一边,说她要上厕所,让弟媳帮忙看几分钟,就那么出去了,几分钟没回来,几个小时也没回来,直到晚上家里人全回来了,她也没回来。
有那么几年家里人认为她死在外面了。一个身无分文的女人,不回家,怎么可能活得下去?村里人都知道后来郝家带着没几岁的孩子去县城举牌子寻人,他们寄希望于她还留在当地,看在孩子可怜的份上能回来,久久无果,也便放弃了,几年都不回来,那肯定是死在外面了。
但他们把文毓秀带回来的时候倒是闹得人尽皆知,他们本来不想的,毕竟媳妇跑了好几年被抓回来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之所以人尽皆知,是因为文毓秀疯了,和那个嫁进来温和文静逆来顺受的媳妇判若两人,面目狰狞嘶吼起来的样子就像囚于笼中的困兽,为了防止她跑掉或者伤人,他们把她锁在家里,不再让她出门。那时他们村还没全拆迁,家家户户房子离得近,夜深人静的时候总能听到他们家传来可怖的声音,搞得旁边两家有孩子和老人的邻居都提早搬了家。时间有些久远,当时被家里大人吓唬说不要靠近郝家,他们家有疯鬼会吃人的那些小孩都已经长大了,也不记得当年的疯鬼是谁了。
文毓秀被抓回来没到一年,就又生了一个孩子,但没过多久就听说她得急病去世了。虽然外人谈起时屡屡叹惜,但也暗地里松了口气,毕竟谁也不愿意有个疯子总在家附近晃荡,邻居们也没再听到他们家传出过恐怖的声音。
郝家几乎是全村最后一户搬走的,明明新房子已经盖好了,宽敞明亮,他们却一直在叮叮咣咣鼓捣装修,拖到最后才搬,搬来新房之后,郝家老二就养了两条狼狗在院门口,还总不拴链子,虽然郝家人倒是对邻里乡亲和善宽厚,但大家靠近他们家院子总要打怵,久而久之,远远听到狗吠,就绕道走了。
别人家也有很多在仓房里挖地窖的,储存粮食腌制蔬菜非常方便,冬暖夏凉。地窖里什么都有,有床,有电,有洗脸盆,有晾衣绳,有吃有穿。但地窖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窗,没有风,没有纸笔,没有日历,没有声音,没有太阳,没有自由。
在漫长而难以辨别的时间里,在照不亮的黑暗里,她是活着,还是死了,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她那几乎从未和母亲相处过的小女儿,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无意间进了东仓房,前一天奶奶拿腌菜的时候挪开了菜缸的盖子,忘了挪回去,让小孩发现了缸后面的半扇木门。她好奇地趴下来用手抠门栓,门被缸挡着,极其沉重,她也不可能打得开。但门底下是有缝隙的,缝隙还有点大,可以钻过老鼠。她见过奶奶和婶婶用老鼠夹抓老鼠,不抓的话,就会咬坏仓房里存的蔬菜,她觉得应该把这个缝隙堵住,里面的老鼠就不会钻出来,于是她打开书包,把草算纸团成好多团,塞在缝隙里,堵得严严实实的,这才放心地跑去玩,把这件事完全抛到了脑后。
过了几天,小女孩又突然想起来,颠颠地跑进仓房来看。意外的是,不仅没看到老鼠,她塞的纸团也不见了。她好奇起来,又重新用纸团塞上,心想里面的老鼠竟然不吃食物吃纸团,也太有趣了。接连几天,这条门缝就像是一个黑洞,吞噬了她放进去的所有纸团,她用力塞得紧一点,拿出铅笔来把纸团往里怼,一不小心铅笔都掰折了,直接断在门缝里,第二天纸团连着铅笔都不见了。
那些揉皱的零落的碎纸,被地窖里的人好生收集起来,摊开,压平,在床铺下面叠成整齐的一叠。她知道这些纸是谁塞进来的,甚至偶尔能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但她不敢开口。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说话是不是正常了,怕吓到久未谋面的小女儿,更怕女儿也当她是个疯子。
但她想活着,因为活着就有可能出去。她的脑子已经被这地窖里的阴暗潮湿逐渐侵蚀腐坏,试图想一些什么事,就头疼得要靠撞墙来缓解,可她不敢不想,如果放任下去,总有一天,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断在门缝里的那半截铅笔,给了她希望。
想什么才不会头疼呢,她尝试了很久,不知道撞了墙多少次,后来她发现,她还记得一些名字。有些时间久远一点,有些时间可能近一点,她不确定了,有些是她见过的人的名字,她的同学,她曾经的家人和朋友,还有些是她教过的学生,想别人的名字的时候,她至少不会头疼。
于是她就用那截铅笔,把她还能想起来的名字写下来,写在那些皱皱巴巴的草算纸上。眼前,身后,头顶上,脚底下,桌上,墙上,渐渐地都写满了她能记得起来的名字。她欣喜若狂地发现她的头疼减轻了,她的脑子没有继续腐坏,终于她也可以试着写一点完整的字句,比如突然出现在脑子里的一个词,一句诗,或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来的记忆碎片,她都像濒死的人抓住机会回光返照一样,把它们都写下来。
直到有一刻,她意识到,她写下了太多名字,以至于想不起她自己的名字了。
女孩再次过来探查门缝的时候,发现纸团竟然还在,有些意外,她就又拿出一根铅笔,伸进去把纸团勾出来。打开才发现,这不是她昨天塞进去的纸团,是另一个,不知道哪天塞进去的。奇怪的是,纸上多了一些陌生的字迹。不知为何,女孩害怕起来,把纸攥在手里,转身就跑出了仓房。
如果不是这张纸,可能人们还没那么快发现地窖里藏着的人。
跟任小名说明情况的警察特意单独把她叫出来,让她妈留在接待室里。任小名听到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时,也惊得差点心脏漏拍。
“先不要让我妈知道,我怕她心里受不住。我自己跟她说。”任小名机械地说,但她自己心里已经快受不住了,光听现场的描述,她就已经脚底发软,冷汗涔涔。残存的理智让她始终没办法相信那个在地窖里关了十年的,他们口中的并没有死的疯子,和曾经教过她带给她最美好的校园回忆的恩师,是同一个人。
“她不是疯子。她怎么会疯呢?”她喃喃地说,“她明明是好好的一个人,那么聪明,那么有才华,教我们的时候又耐心,又温和,她怎么会疯呢?……那些人,为什么逮着谁都污蔑她是疯子呢,她们不是疯子啊……”
要怎么告诉她妈,她根本就没想好,如果她们提出,警察应该会同意安排她们跟文毓秀见面,只要等文毓秀情绪稳定下来。但她好害怕,她不敢见到文毓秀,在她印象里,只有和善的周老师,她不认识什么文毓秀。她妈本来就情绪激动,又怎么可能突然去面对她照片上年轻美丽的故友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回到接待室,她妈焦急地站起来问她,“怎么样?他们说什么了?怎么就跟你说不跟我说呀?真是的,连警察都嫌我年纪大了唠叨是不是?你们年轻人啊,不听老人言,我跟你讲,我说的没错……”
“妈。”任小名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地打断她,感觉自己抖得话都说不清楚,只能下意识地扶住桌子才站稳。
“……是好消息,……算是吧。”话在喉头碾过无数次,她艰难地开口,“她没死,文毓秀没有死。她还活着,她一直活着。”
她妈震惊地盯着她的脸,好久好久,久到她都觉得自己快疯了。
“……真的?”她妈哽咽着吐出两个字。
真的吗?任小名想点头,眼泪却汹涌而出,不知道是哭那个她年少时喜爱的周老师,还是哭这个她从未谋面的疯子文毓秀。
真的活着吗?现在活着的这个人,还是她印象里才华横溢神采风发的,会告诉她们花开了要去春天里玩的,会教她去找自己的理想的老师吗?这样的活,算是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