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生对胡球微笑,胡球一时没把他认出,他脸上有淡淡蓝印,像倒翻墨水。且慢,这人是——对,那个哭泣男,噫,这么快雨过天青,止住泪水,露出笑脸。
“我是祝佳,医科二年生。”
胡球奚落他:“呀,你活下来了,可以继续学习救人。”
“忙着要把蓝药水洗净,一时忘记失恋之苦。”
“你不是为着她,你是为着自尊受损。”
没想到这男生有一个好处,他全部招认,“是,都被你说中。”
他到冰淇淋车买了两个香草球,给胡球一个,“我们到园子去坐一会。”
“我与你没有什么好说。”
却又觉得这个人有趣,阳光下的他还挺漂亮。
他们找到石櫈坐下。
胡球教训他:“死了也是白死,你看,隔几天,什么事也没有。”
“她告了几天假,避开我俩。”
“可见一个也不喜欢,她也不好过,幸亏事件没有张扬。”
“你,你说的都是真事?”
胡球一怔,“我讲过什么?”
“你的家事。”
胡球感慨,一时情急,竟对陌生人诉苦,她有点后悔,低声说:“全部属实。”
“胡球,我至羞愧,我确是懦夫,你才勇敢,这些日子,想必遭到若干白眼。”
这男生聪明,“奇怪,几乎所有亲友飕一声如变魔术般全体失踪,找也见不着,我无所谓,家母可寂寥之极。”
“有无真情朋友?”
“有,一、二、三,连家中忠诚管家,一共五人。”
“也算不幸中大幸。”
胡球也露出微笑,“你讲得对。”缓缓把一球冰淇淋吃光。
男生忽然说:“我是第六名。”
啊,胡球警惕,祝佳这种年纪,生活费用当然还靠家长,学费加衣食住行,数目超过一般白领月薪,同胡球以前的小男朋友一样,不知多久才能自主,家长这样努力栽培,对他抱有极大期望……
胡球拍拍他肩膀,“我不再结交新朋友。”
祝佳略为失望,“先入为主,你仍觉我懦弱。”
“你太重感情。”
胡球为自己的粉饰大话而笑。
一边有人看着他俩。
向明来接胡球放学,一路找过来,看到年轻男女坐在石櫈说话,一怔,心底忽然发酸。
他经验老到,一看他俩坐姿,便知道只是同学没有亲密关系。但不知怎地,心里又慌又急,接着,嘲笑自己:好端端一个检察部长,手握重权,可依法起诉市内任何一人,今日,却为一个黄毛丫头紧张失措,如此不堪。
他镇定下来,没有惊动他俩,回到车上坐好,思量。
这种情况肯定还会发生,将来,胡球在职位上必然会碰到比较投契的男同事,若果他每次都惊疑不安,那真是有苦可吃。
他一向自诩文明大方,从来不为女性紧张,这次,因爱故生怖,他自我揶揄:向明,你也有这么一天。
镇定下来,他用手机联络胡球:“在停车场等你呢。”
不到一会,胡球出来。
他看到她,心就定下,轻轻问:“球妈还好否。”他拥有年资,胜过小男生多多,要有自信。
“有医生照顾着,应无大碍。”
向明别出心裁带胡球到一架路边餐车吃特大热狗,要排队轮候呢,这一餐起码两千加路里,胡球担心说,“医生允你这种吃法?”
热狗又香又辣,两层肉肠,四条烟肉,“吃死算了。”他笑说。
胡球不出声。
吃饱才问:“你的征候,可有人歧视?”
“怎么个说法?”
“女伴可有惊吓?”
向明不禁好笑,原来问的是这个,他缓缓回答:“我不会直言,只是说做过手术。”
“手术后可做剧烈运动?”越问越离谱。
向明索性说:“我会警告:动也不能动,否则胸膛缝线裂开,内脏霹雳啪啦落出,吓坏人。”
“啊。”
“胡球,我已是损坏物品,有时也为此嗟叹。”
胡球恻然。
他绝少自怜,今天是怎么了。
“请到舍下说话。”
胡球想一想才点头。
她听过直子说及男生千方百计把女友请上楼的故事,一般来说,直子如此报告:地方又小又脏,通常是旧阁楼,或是黑地库,仅够放一张床垫,什么都堆地下,脏衣服奇多,袜子又破又臭,四处空啤酒罐及快餐剩下盒子……还有什么情趣,直子说她会即刻告辞,有次差点遭到殴打。
胡球对向明有百分百信心。
他住在老式大厦顶楼,旧款电梯轧轧响,好不有趣。
打开门,地板光洁,一件脏衣服也无,这还是她第一次到男友的家,好奇四处张望。
只见没分客饭厅,一张庞大原木大枱,足足十乘四呎,放在中央,这张大桌子由几块大木板拼成,做工自然,不加修饰,边缘一凹一凸像裙边,几张座椅式样完全不同:一条木长櫈,一张明式太师椅,一张沙发安乐椅,还有旧得脱毛的丝绒圆櫈,看情况全自旧货店寻回。
一抬头,却是一盏华丽水晶玻璃灯,缨络一串串坠下,美不胜收,每个灯盏上有小小皇冠造型,不知自哪个没落皇宫除下,辗转到达本市检察部长的天花板。
胡球心一动。
这样用尽心思又恍如不经意的室内装修,恐怕是向明不知哪一位前任女友的杰作。
他喜欢美丽、成熟、有艺术天份的女子,演艺、设计、摄影……但胡球不过是一个胡混的小女生。
“在想什么?”
他给她一瓶矿泉水。
胡球细看桌上对象,两具手提电脑、笔与纸,许多文件、一盘水果,小小一束蓝色干枯毋忘我,数枚玻璃纸镇,一把铁芬尼白玉拆信刀……
“胡球,请坐。”
胡球轻轻坐下。
地方惬意而有性格,拥有这样一个家居并不容易,怪不得那么多女性想走进做现成女主人。
这时向明把一只塑料盒子放桌上。
这盒子约一呎乘一呎,分开许多小格子,每格都放着药丸,一共十多种。
“胡球,你看到了,这是我每日必须服用的药物,我不是病人是什么。”向明沮丧。
胡球不知说什么好,按住他的手。
“这一种,拿到市面,每粒可卖三十元,甚受青少年欢迎,可振奋精神。”
胡球把一只手指放到他唇上,示意他噤声。
向明轻轻含住她指尖,少女意外。
胡球缩手站起,“参观你寝室。”
睡房宽敞,胡球只敢站门边,一张雪白被褥大床,一部跑步机,一看便知是单身汉房间。
“你结过好几次婚。”
向明轻轻说:“我并不为此骄傲。”
“她们为何离开你。”
向明不得不答:“我表现欠佳。”
胡球童言无忌,“哪一方面?”
向明无奈,“工作狂,很少回家,不喜观剧看戏旅游及饮宴,亦拒绝与她娘家亲戚往来,被讥讽为‘大老倌’,过年过节全部不理,也不计划生儿育女,够了没有,还要数什么罪状?”
“呵,绣花枕头。”
“多谢褒奖。”
“换言之,你爱独处清静,她们喜欢群居热闹。”
向明见胡球说得那样好,倒是一怔,呵这么年幼的知己。
“很难有这样一对一谈心机会可是。”
他想趁势伸手捧着她脸吻一口,却又犹疑,以往最常用的技俩,此刻一点也用不着,他就是不敢轻举妄动。
他轻轻说:“看到床头的警钟否,有事即刻按动,直通医院急症室。”
换言之,这不是一张浪漫大床。
胡球缓缓说:“都参观过了,十分舒适,却不是家庭屋,我还是喜欢我家。”
“当然,你是小公主。”
“是,皇帝坐牢监。”
“对不起胡球。”
“我不诉苦,不代表我心中不苦。”
“时间不早,我送你回宿舍。”
胡球问:“什么,不留我?”
“我知道你年龄,你尚未合法。”
他拉着她手,送她回家。
临下车胡球这样说:“我们都是damagedgoods,这便是人生。”
向明又一次惊异少女说出如此智慧语。
不寻常经历叫她提早成熟,以便生存。
“你回宿舍,还是回家。”
“妈妈怕传染给我。”
向明停车买了宵夜食物给她。
一进门,同学便张望:“我们闻到烧鸡香味。”
又一次坐下老实不客气把烤鸡与花卷馒头取出分享。
胡球房间似宿舍一口井。
吃完一哄而散,食物渣滓盒子纸巾全留待主人家收拾,胡球一一做干净。
年纪轻,精神足,读讲义到夜深。
她在电邮这样同直子说:“以前,家母那一代,读完学士,已是堂堂天子门生,地位高贵,随时可以找到工作,薪水足够养家,今日?学士像预科,不过叫学生了解一下,兴趣何在,然后继续进修,如不,只有资格在商场卖鞋。”
直子答:“哈哈哈哈哈哈。”
“又祖母那一代,中学毕业,也堪称学贯中西,可以投入职场,升社会大学,她们是否很惨?并不,许多都成为好市民,算来,我们是最无用一代。”
“你归你,我是我。”
“直子,你快乐吗?”
“多谢关心,我很快活。”
“可有长远计划?”
“开心已经足够,难道还想把他们带回家不成。别多问,快去休息,记得向我报告球妈最新消息。”
这直子,益发沧桑,胡球记得第一次见她,她比现在的胡球大不了多少,已是检察部长助手之一,办起事来头头是道……
胡球睡着。
第二早在学校停车场,看到那叫祝佳的医科生,被好几个女同学围住,向他请教生物科难题,他精神奕奕,详细解答。
胡球对他有信心,他会百分百康复。
胡球打探母亲情况:“好些没有。”
女佣回答:“吃什么呕什么,我有点担心。”
“怕要再看医生。”
“医生说,把五天药份吃完再去。”
胡球抬头想一想,“不,立即,我回来陪她进医院。”
“让她睡醒这一觉,她刚刚回睡房。”
“我这就来。”
一见母亲就知执意没错,颜启真已经一点力气也无,需两人扶着穿衣下楼叫车。
一进私家医院急症室,看护迎上,马上叫医生,医生看一眼,“立刻办入院手续。”
颜女士并不反对,她很清楚自己情况,觉得住院比较放心。
女佣说:“我回去收拾些日用品。”
胡球在休息室等候。
医生说:“先做几个简单测试,胡小姐你可以先回家。”
女佣折返,两人商量过后,决定让胡球回宿舍。
胡球与直子诉苦:“简直是人性枷锁,日夜折磨,没有一天易过。”
“医院已是最可靠之处。”
胡球天未亮梳洗回医院,在停车场看到向明的黑色房车。
胡球忍不住落泪,她真该死,还约他游泳,真是好梦易醒。
他们一起去见医生。
医生出来轻轻说好些时候,才发觉向明不是颜女士的丈夫,亦不是胡球的父亲,医生脸色显得更加慎重,他要说的除却医学名词,其实只有两句话:颜女士患二期肝癌,最彻底治疗是换肝。
向明请治疗组实时安排。
医生现出难色,“众所周知,轮候肝脏移植名单冗长,未能定出时限。”
胡球站出,“我愿捐出原本由生母细胞衍生任何一部份。”
医生感动。
“不可以!”
大家转身一看,原来颜女士由人搀扶着出来。
胡球说:“不要去理她。”
“你尚未满十八岁,未能独自作主。”
胡球说:“我正式监护人是邓永超律师,她可代我签名。”
颜女士面色煞白,“我怎可危害女儿生命。”
“母亲你是理科学生,肝脏会得重生,我年轻力壮,风险最低,还考虑做什么,立即通知邓律师。”
颜女士看着向明,“向先生你说句公道话。”
向明回答:“胡球意见正确。”
邓律师气吁吁赶到,“这个征候为何没有及时诊断,庸医害人!”
立即代胡球署名。
医生立即安排胡球检验。
向明问医生:“可有风险。”
“任何手术均有危险,手术成功率几乎百分百,但捐赠人与受赠者愈合反应各异。”
向明觉得再问下去也枉然,几乎同读托罗牌与测字差不多。
他问邓律师:“球球可有什么预感。”
“胡球说她只想帮助母亲过此难关。”
“她一向对事物有敏锐预感。”
“看自己的事,就没有那样清楚,这是小胡球的一个劫数,少女苦难甚多,真不公平。”
两个成年人欷歔。
向明轻轻问:“胡球尚未成年?”
邓律师看着他,似笑非笑,“还差一年,你已等了好久可是。”
这一句话叫向明涨红面孔,他讪讪抗议:“邓永超你倚老卖老说些什么,你太低估我人格。”
“你怕人言?”
“我才不理那些。”
“那就不必急急否认。”
“我并非娈童癖。”
“熟人都知道胡球从来不是一个小童。”
向明沉默,自从在医院第一次看到那张小面孔,他就知道她会是他知己,那么小……时差不对,缩短三五年又还好些。
他无奈,只得处处关怀。
他俩好不容易等到胡球检查完毕。
医生这样说:“适合移植,完全配对。”
胡球轻轻说:“请医生准备。”
然后,她对向明说:“我俩有约,记得吗。”
向明茫然,约什么?
“我俩约好去游泳。”
呵是,一整天的焦虑慌惶叫他心身炙痛,当然不记得游泳之约,亏小女孩提醒他。
但他实在已无心情。
邓永超听见,却说:“好主意,快去散散心,这就是胡球的智慧:如果天要掉下来,管它呢,能轻松就去松一下。”
向明唯唯诺诺。
“我有话与颜女士讲,她不愿签名,坚持母亲不可割取女儿的肉。”
向明与胡球离去。
在病房里,颜启真问邓律师:“没有别的医治方法?”
邓律师出示映像,“看,这是健康肝脏:硕大,饱满,棕色带红,协助分泌胆汁消除血液中毒素,这,是患癌的肝脏,黑、干、萎缩、僵硬——”
“不要再讲下去。”
“请不要抗拒移植手术,胡球怎可能眼巴巴看着你失救。”
“倘若她有什么闪失——”
“我对该次手术有信心,孝感动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事主呆呆不语。
那边,向明回家换泳衣,翻箱倒箧,最终找到不知年,宽大牛仔布短裤,就是它吧。
约好胡球在泳池外等,忽然看到她穿着密实潜水衣出现,还戴着老式橡皮泳帽及护镜,那样丑怪,毫不性感,别的少女都晒得一身太阳兼穿三点式……
“来。”胡球伸手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