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球啼笑皆非,真没想到做得如此出色,她可是一个美术学生呀,大材小用。
但是自环境之中,她学习良多,每天八小时,她置身一个小宇宙,各色人等,光怪陆离,无奇不有。
远看,都是衣冠楚楚知识男女,但是电梯、卫生间、出入地方,全分长幼高低,每人佩戴身份证明牌,许多地方不得入内,倒是胡球,因做杂务,无处勿届,职员时时托她把文件送到这里那里。
众生相最精彩,偌大办公室有一条窄窄走廊,两边墙上满满放着书籍文稿,只够一个人通过,若两个人狭路相逢,或冤家路窄,只得侧身小心而过,且不免肩膀摩擦。
玛莉一次见到清洁阿婶在走廊收拾,连忙站一边,待她完工,才怱怱经过,彷佛阿婶是伊波拉传播者。
又有一次,遇着一般男同事,她咕咕笑,硬闯,要别人退后让她。
还不止,再一次碰中年上司,她与他肩碰肩,还仰起头,说声对不起,那中年汉子也眉开眼笑,“真得拆掉这些书架子。”
不同身份,不同待遇。
胡球一一看在眼内。
她把这些奇观告诉直子。
直子反问:“你会怎么做?”
“拆去书架,现在还要书何用,有问题,问索搜引擎,大英百科全书亦已停刊。”
直子不去问答:“见到向先生无。”
“没有,他很神秘。”
也就是走廊两边书架生事,它不胜负荷,塌了一角,那些厚重硬皮册子落下,击中一个路人,那人是向明。
办公室立刻骚动:“向先生!”“不好,是向先生”,“快找医生”,“血!”
胡球听见,连忙到储物室找到急救箱,可是她离远被诸级同事挤开,只看到向明缓缓站起,左手掩着额角,果然有血,但看得出只是皮外伤。
向明扬扬手:“不用慌张”,抬头,忽然看到一张雪白熟悉小面孔,他招手,“胡球,把急救箱给我。”
众人意外,一齐让路给胡球。
向明说:“请返回工作岗位。”
他示意胡球进他办公室,他的好几个助手秘书仍然紧跟。
向明坐下,放开手,“怎么样?”
助手紧张,“还是看医生的好。”
向明取出手帕,蘸清水,递给胡球。
胡球一声不响,轻轻抹拭,向明觉痛,缩一下,胡球按住他额角。
众随从面面相觑,这素脸小女孩是什么人,竟如此大胆。
胡球看真,不碍事,书角撞破表皮而已,她抹上消毒药膏,贴上橡皮胶布,携同急救药轻轻退出。
从头到尾,不发一言。
一到外边,实时有人围上。
“你认识向先生”,“他伤势不碍事?”“你与向先生何种关系”……
胡球捧着一大迭文件,“对不起我要影印,赶时间”,“我们帮你——”
小主管出来瞪眼,众人才散开。
走廊两边书架终于被拆除。
直子知道后笑不可抑。
胡球说:“他的头发十分柔软,稍微鬈曲,两鬓略白。”
“他有四十岁了。”
“双眉又长又浓。”
“他的确英俊。”
“贴上那块胶布之后,同事们对我另眼相看。”
“胡球你可看到世态炎凉了。”
“的确叫人心冷!”
“可有看到合适男生?”
“我没有抬头观望。”
“你好似一直穿着深色西服长裤与白衬衫,为何不换彩色。”
“整洁就好。”
“胡球你下意识还在惩罚自身。”
一日晚下班,回家一进门,看到向明坐在客厅与颜女士说话,胡球一双眼睛亮起,呵意外之喜。
向明也笑,“工作还习惯吗,可有叫你代客停车,或是调制咖啡。”
胡球咧开嘴笑,原来他都知道。
她站到长辈身边。
“收到薪水没有?”
胡球吁出一口气,此刻才知道什么叫做血汗钱。
她走近探视向明额角,然后替他换膏布。
伤口已经愈合,小小一个痂。
自高处看下,可见向明敞开衬衫领口下胸膛,可有茸茸汗毛?胡球涨红面孔,一般只有可憎猥琐男子下作地偷窥女子领口,没想到今日是她。
呵胡球你是怎么了,她脸红。
向明坐一会告辞。
桌上放着一大盆栀子花及茶果糕点。
“向先生真客气。”
胡球回到房内,忽然觉得燥热,脱去衣裳,只剩内衣裤,关上门,与直子视像聊天。
颜女士敲门,“水果”,推开门,见胡球穿得凉快,一怔,“阿球,君子慎独。”
胡球连忙披上T恤。
“没开计算机上摄影机吧。”
“放心,那只是直子。”
“计算机荧屏已变成你们社交工具,据说这一世纪年轻人已减少看戏吃茶共餐。”
“世界经济不景气,省些钱。”
“一些家长放心,到底少见小阿飞上门是好事。另一些家长却更加担心:都不知那边是些什么人,而这世上,确有恶魔。”
胡球见母亲如此紧张,恶作剧接上去:“是,最近垃圾箱又发现少女碎尸,抓到疑凶,警方第一个问题是‘头颅在何处’。”
颜女士气结,“不与你说。”
胡球被调到秘书室上班。
头一天便有人问胡球:“阿球你过来读一读这一行英文,我看不清陈先生写什么。”
胡球一看是机密文件,“我不便读,你去问这草稿主人。”
“问这问那像白痴,不开除也调走,帮帮忙,没上文下理单字不要紧。”
胡球勉为其难,辨认到是“阁下提供证人在厄瓜多尔实时引渡……”
“谢谢你,胡球。”
“阿球,午餐替我叫一客印度尼西亚咖喱饭。”
没叫她熨衣裳剥橘子已经很好。
真没想到转瞬已发了好几次薪水。
忽然之间手头多了零用,胡球给保母红包,她双眼发红,“球球出身了,你自己够用否”,真是老实人。
胡球对哈哈说:“你也有烟肉味饼干。”
一日,保母垂头丧气。
“怎么了。”
“哈哈走路前腿不正常拐动,带牠看医生,兽医说,牠已十二岁,不宜惊动牠,这些日子,牠随便吃什么不拘,冰淇淋蛋糕也不怕,让牠颐养天年。”
胡球瞪大眼,“什么,哈哈已是百岁老狗,这邓律师骗得我们好苦,我一直以为牠只得三五岁。”
“医生还说哈哈身上有芯片,牠原是一只医学实验犬,没有主人,年长被放出到动物庇护所,难怪牠一直躲着人。”
胡球似腰间中箭。
“哈哈,过来。”
哈哈只在沙发后张望一下,躲往别处。
胡球双眼鼻子红起。
这时颜女士回来,胡球强颜欢笑,敬茶给母亲。
颜女士坐在光亮处,这样说:“最近家里宁静无事,真叫人舒服。”
胡球趋近,看着母亲,笑意忽然凝固,“妈妈为何提早下班。”
“近日只觉得疲倦,回来补一觉。”
胡球趋近,“可有热度?”
“稍微一点。”
“多久了。”
“三五天吧,我猜不要紧。”
“妈妈你眼白发黄,我立即陪你看医生。”
“球,别紧张。”
“小便可像黄褐色?母亲大人,这怕是肝炎!”
陪着母亲往医务所,果然,诊断是急性肝炎,吃过不洁食物,实时治疗,可保无碍,但在家所有餐具需要隔离煮沸。
回到家,球妈嘱女儿暂时往宿舍居住。
保母坚持留下照顾。
颜女士相当乐观:“才说家中无事宁静,不知哪个邪恶神灵听到妒忌,立即捣乱。”
下班时分,向明秘书出来找到胡球,“你等等,向先生有话说,请你到一号电梯口等。”
向明比她早到,转过身来,“令堂可是不适?”
胡球点点头。
“可要住院?”
“在家休养。”
“听说你住宿舍。”
向明什么都知道,“是直子知会你吧。”胡球只告知过直子一人。
“可需要帮忙。”
“些少病痛,可以应付。”
向明看着胡球,少女彷佛又长高一点,站他身边,已到耳畔,皮子雪白,乌黑云鬓,电梯位窄,他似隐约闻到淡香。
他轻轻说:“相请不如偶遇,可否请你喝杯午茶。”
胡球听了心花怒放,她也喜欢即兴聚会,不必紧张穿什么说什么,“好呀。”
向明如释重负,请胡球到一间会所吃英式下午茶。
玻璃碟子端上,小小块甜点与三文治,向明不出声,看着胡球先挑什么。
胡球老实不客气,一手一块,先取缀有奶油的蛋糕一口一件,双颊吃得鼓鼓,像小仓鼠,可爱到不行;不知怎地,向明有点心酸,年轻真好,可是他也年轻过,当时却不觉得有何便利。
自有固定工作之后胃口好许多,胡球吃得起劲。猛一抬头,看到向明正朝她,嘴角笑起来这样好看。他的牙齿不是最齐最白,嘴唇不如胡球小男友丰满,但因不常笑,盎然笑意特别可贵。
胡球也笑,讪讪大口喝茶。
今日她特别高兴。
两人并不说话,胡球双颊红粉绯绯,忽然之间,向明的耳朵也烧着。
胡球心中想什么?她忖:这才是男人,其余的,只是孩子。男人有自主权,果断、智慧,遇事不必征询父兄叔伯意见,或是得到姨妈姑爹许可,他就是他自身的前途与主人。
胡球为他成熟气息陶醉。
她每隔一会看看他,发觉他也正看她,两人避开对方目光,稍后她又忍不住把视线转到他脸上,他亦刚好看那莹白小脸。
向明尴尬,胡球却呵呵笑出声。
呵他许久许久没有这样开心。
但这一切情形,却落在第三对眼睛里。
她是向明此刻密友,一个高大漂亮三十多岁的女子,她正好也在会所打网球,听接待员说“向先生在茶厅”,便穿着运动衣上来。
她在大门口便看到这番情景。
这叫做眉目传情。
两人之间的情意如胶如漆,看来绝不止一朝一夕。
女子吃惊,手心冰冷。
女方是什么人,鬓角毛毛,衣着朴素,恐怕只得十多岁,啊那张面孔,像清晨初开的栀子花,他俩为什么笑,怎么不说话光是笑。
他们坐在这里已有多久,看上去整个世界只剩他们二人,别人全不存在。
女子随即心酸,向明从来不曾如此笑吟吟对她。见到他时,他不拘小节,实时宽衣解带,“替我揉揉肩膊,累极了”,大家成年人,不必伪饰。
此刻向明笑意居然腼觍,像年轻十年八载,少年初会女友那般。
呵,他深爱这名小女孩。
女子低头,不用管这是谁,这是她退出的时候了。
聪明人要识得进退,莫叫人讨厌。
拿过好牌已经足够,要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牌桌。
女子脸色灰败,抬起头,黯然呼出一口气,转头静静离去。
那边,向明看到碟子里糕点果子已全清,不由得轻轻说:“世事难测,先吃甜品。”
胡球答:“我也这样想。”
“时间不早,我送你回宿舍。”
胡球把手臂套在他臂弯,向明半身麻痹,连忙轻轻摆脱,这样说:“明年暑假,到我处做办公室助理。”
胡球一怔:“那此刻我做的是什么。”
向明坦白,“杂役,最底层做起。”
胡球笑得蹲下。
他送她到学校,胡球一路与他介绍设施,宿舍入口围栏上挂着大蓬紫藤,呎余长花串异香扑鼻,由农科同学悉心打理。
三文治店门口永远有学生排队,有人踏滑板轨轨声经过。
向明微笑,他还记得这些日子,那时的他,不是挂住功课分数就是哪个女生愿意。
“就这层楼二楼,可要上来坐一会。”
向明巴不得小胡球如此问,又很怕她这样问。
他说:“五分钟。”
门一打开,就闻到宿舍房间应有的暧昧气息,那是因为学生们懒于洗涤衣物被褥。
向明只觉胡球房间的气味特别好闻,叫他失神片刻。
“地方狭小,坐这里。”胡球拨开床角书本衣物。
向明哪里还敢坐,“我这就走了。”
“明天再来,”胡球说:“我们到学校泳池比赛。”
向明不知多久没游泳,但不知何处来的豪气,一口应允,“好,明日下午六时,我来找你。”
“不见不散。”
胡球送向明回停车场,这样你送我,我送你,不外是因为不舍得说再见。
刚好停车场有两名年轻男子挥拳争吵殴打,一个少女目定口呆站在车旁,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一回事。
胡球解说:“她与A君回来,碰巧遇着B君,两男便争了起来,这是一人踏两船的必然结果。”
向明不由得笑。
围观人群渐多,两个大男孩鼻子流血,滚在地上撕打,胡球不慌不忙取出一管银笛,大力吹响,不消片刻便有警卫奔近。
向明拉着胡球走开。
“换你怎么做?”
向明想一想,“忍痛割爱,要争没意思。”
胡球问:“那你为何竞选检察部长?”
“工作归工作,感情管感情。”
送走向明,胡球回转宿舍,看到只剩一个男生坐在石级头青脸肿用手巾摀着血汗。
两男从前,像是好兄弟。
那女孩早已离去,你说值不值得。
胡球心肠好,找来急救箱,蹲到他身边,掰开他掩着脸的双手,看到他脸上伤处,不妨事,都是皮外伤,可是瘀青红肿,十分难看。
她替他敷伤,闻到一阵酒气。
“不用可怜我,走开。”
“你比不上敌人,他已洋洋洒洒离去。”
“才怪,他一边叫一边奔往急症室。”
“你俩争的女生才是最终的胜利失败者,她叫什么名字?”
“走开,走开。”
胡球生气,替他搽一脸紫色消毒药水,像大花脸,他雪雪呼痛,一直流泪。
那么多情,叫胡球好笑。
他这样诉苦:“我活不下去了。”
胡球咄一声,鄙夷的斥责:“亏你说出口,也不知羞耻,堂堂一个男子,哭哭啼啼,要生要死。大学最高建筑是钟楼,跃下必死无疑,我可以推你一把,但是,你爸妈呢,弟妹呢,他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他饮泣不已。
“去,回去睡一觉,酒醒后又是一条好汉。”
男生挣扎站起,“你,你——”
胡球抢白:“别唱戏了。”
男生拔直喉咙叫:“你不知我凄凉。”
胡球实在忍不住,“因为我比你更惨:家父是经济犯,死在牢里,家母患病,需要隔离,世上不止你一个吃苦,闭嘴!”
转头便走。
胡球手上染着若干血渍,回到宿舍,小心洗净,好人难做,幸亏她手上没有任何细微伤口,否则,极易感染。
接着,有同学找她聊天。
这一聊几乎天亮,稍微眠一下,又去上课。
胡球致电回家,“老妈如何?”
女佣回答:“刚睡着。”
“你自己小心,记住餐具分开,还有,哈哈可要送走。”
“哈哈陪着我们很好,我会小心。”
狗不会嫌主人是否患传染病,或是有否犯罪记录。
过两日,有人在课室门口等胡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