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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在冬日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这样一个时候,宽林哥感到苦难使他十分享受,坐在院落里,就如浸在一池温水中。金亮的太阳仿佛一圆烧饼在眼前挂着。阳光并不强烈,给人一种柔软、湿润的感觉。宽林哥感到脸上被阳光抚摸得酥痒,极想伸手把阳光一把抓住。谁家的高头公鸡在院里觅寻食物,头点得如钟表针一般叮当有声。是母鸡就好了,宽林哥想,是母鸡兴许会冷丁儿生出一个蛋来。有一只麻雀,在院墙上跳找着去年秋天落下的草籽。东倒西歪的铁锨、钉耙、漏锄啥儿的,都如睡了似的倒在地上。还有一口没洗的饭锅,在屋门口坐着,干焦的玉米饭巴在锅上像这个季节挂在树上的几片枯叶。生了锈的锅底里,同盛了红漆一样,半碗锈水上漂了几星金点,映在日光里极像漂着的几个太阳。

    宽林哥是坐在院子中央的罗圈椅子里。爹娘死后,留下的椅子给他带来了很多享用。每年冬天,季节闲下来,他就坐在这张椅子里晒暖。这个当儿,他倒在椅背上,从院墙上的麻雀背上望着如同烧饼一样的太阳,眼前有万千舞动的金星。他拿手按着塌下的肚皮,眼睛微微眯着,从肚里发出的“咕咕咕……”的响声,像一条凌清凌清的溪水在肠里九曲流动,汩汩的声响震得按着肚皮的手微微发抖……

    “队长,听说大队又要在咱村抽个批斗对象?”

    “哎……明儿天就要。”

    “还让我去吧?”

    “很多人找过我……”

    “我这一个月都是一天一顿饭。”

    “你说这个月谁家一天三顿饭?”

    “可我是光身一条呀!”

    “村里光身一条的有五户……”

    宽林哥默了一阵。

    “都知道……我年年都偷……斗时有话讲。”

    队长笑了。

    “宽林,你说谁家不偷?”

    想到队长不让他今年去当批斗对象时,宽林哥的心渐渐像绞到井口的水桶因力气不济又从井口往井底沉下似的,刚刚见到的一丝光亮骤然间被井中的黯黑吞没了,剩下的全是凉簌簌的阴冷和沉沉的无奈。他不知道,在这个漫漫的冬日里,若不让他去做批斗对象,他该如何熬过麦熟前这段光景。粮食是一把也没了,返销粮又不知何时才能分下。一过正月十五,大寨梯田又要修起来,日子如何打发?肚里每日装进些什么?都是些毫无着落的事情。一早起床去找队长回来,宽林哥就坐在椅子上思索这些事情,直到将近午时,他不曾扭动一下身子。太阳已经挂在了头顶,愈加高远,也愈加温暖,宽林哥身上酥软得没了一丝力气。墙头上的麻雀不知何时去了。高头公鸡发现了几条因暖而钻出地面的小虫,原地转着叫了几声,又仰长脖子打了一个长鸣,就有几只母鸡进来,把那小虫吃去了,并不断歪头在地面上擦着沾在嘴上的泥土。宽林哥很想过去把那鸡子抓起一个宰了,可太阳照得他实在过分舒服,他又不想动弹,就只好把目光从烧饼似的太阳上,懒散地移下来,落到那群鸡身上……

    去年的这个时候,宽林哥在大队的水利工地,挂着牌子,把头勾下去,瞧着从各小队抽上来的劳力,将山上的石头滚下来,又扛到水坝上垒着,自己一动不动,站在一方高处,不停嘴地检查着自己偷鸡摸狗的罪行,又轻松,又舒服,到了饭时,和各队劳力一道去工地食堂打菜吃馍。那是“抓革命、促生产”、“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模范工地,县上抓的试点,在整个地区都推广了经验。一冬没有劳动,一冬都有饭吃,每天队里还给记着工分……那日子的惬意在宽林哥生来从没有过。整个冬日下来,他胖了二斤。今年,县上又要在大队抓改滩造田会战试点,仍然需要这么个批判对象,仍然把这个对象分到了瑶沟村。不消说,这批判对象到会战工地上,除了每日被人批斗一阵,在别人修梯田时,到各处挂着牌子游行游行,检查检查,仍然是到饭时和众人一样,要去工地食堂打菜吃馍的。仍然是每顿都可吃饱肚子的!可是,今年队长不让宽林哥去了……

    那群鸡子也许吃饱了肚子,在宽林哥面前刨来刨去。鸡爪扬起的土粒,像麦场上乘风扬起的麦粒一般在宽林哥的面前起落。高头公鸡大胆地从鸡群出来,到他的脚下刨着,还去他脚面上啄走了什么。过一阵,公鸡一转身,右腿向后一摔,一个土粒就飞到了宽林哥的脖子,滚到了肩窝。宽林哥懒懒地从肩窝取出那颗土粒,放进嘴里嚼着,就像嚼着嚼不烂又香又韧的鸡筋。他的嘴里,满是鲜嫩的土腥气息。公鸡还在他脚前不识趣地刨动。宽林哥感到嘴里的土气又香又浓,他嚼着时,土泥不断把他的上下牙齿胶在一块。他一边用力分着上下牙齿,一边却想到:妈的,成分是地主就好了,是地主就理所当然该我是批斗对象啦!日光在公鸡背上悠悠晃动,鸡背上的亮光照着宽林哥的眼,他看到了红闪闪像血一样的颜色……当然,富农也好,上中农也成,宽林哥觉得,这满村都是好人,都是贫下中农,只要自己成分高那么一点,也可以再去队长面前争一争,今年的批斗对象不消说就又落到自己头上了……

    “队长,支书去年对我很满意,说我知道公社干部来了检查啥话儿,县上干部来了又检查啥话儿……”

    “那几句话,你说谁不会背?”

    “我家,连一把粮食也没了……”

    “想去的,都是没一把粮食的。”

    我哪儿得罪了你队长?妈的连个批斗对象也不让当!宽林哥这样愤愤地想着,鸡血的光亮就在眼前愈加鲜红起来。他感到肚子已经塌得如一眼窑洞,前皮儿紧紧地贴着后背。日光似乎从头顶移了过去,肩头上有烘烘的暖气。要有一口饭吃,这样坐着是何等舒服。可队长硬是不让他去。无望的冬日像茫茫天宇一般在宽林哥眼前铺展开来。宽林哥看到了今后几个月的光景会像水桶落入井里一般慢慢将他吃掉。在这个破落院里,他孤零零一人,就像一个瘦骨孩娃孤零零在坟地一样。已经两天没有饭吃了,不能总是这样饿着。这样饿死也不会有人知道,宽林哥想,妈的,人真是没有骨气,饿两天就浑身软绵心里发慌了,连畜也不如!人算他妈啥东西?肚子就那样珍贵?不吃不行,还非得吃粮食不可!可粮食这东西,梯田修得水面一样平整,地里硬是不长,又有啥法?宽林哥模糊看见了自己鼻子投在脸上的影儿,就像一瓣发霉的蒜头。他很想把那蒜头看得更清些,就用力睁大了眼睛,然而却看见那群鸡子全都在他脚下啄着晶亮的细碎石子,高头公鸡慢慢刨到了宽林哥的两腿之间,它那悠闲的样子,仿佛把宽林哥当成了一个死去的人,那样地不放进眼里,那样地无所顾忌地在宽林哥的脚边刨食,着实是饿得不行,宽林哥感到衣服像架在塌陷的肚皮上。他朝下按了一下,整个身子都猛地一个倾斜,像按在蒙着一眼枯井的软布上。嘴里的泥土把他的上下牙齿胶死了。他抿着嘴唇不动。公鸡点动着头,把背上的红毛摇成了一摊晃荡的血水。宽林哥又闻到了腥气。肠子里流着凌清凌清的九曲溪水,在肚里共鸣回应成隆隆的山洪。当公鸡快把那石子从土里啄出的时候,宽林哥弯下了腰,一下捉住了抬起的鸡头,把鸡脖子扭了一个圈儿,又用双腿一夹,鸡身就不再动弹了。

    这过程没有一点声音,别的鸡仍在刨觅食儿。

    有了这只公鸡,就有了几天的饭食!

    就这个当儿,院子外有了脚步声。

    宽林哥一动不动,直到那脚步声从耳边消失。他看见一双棉裤管口用绳子系着的瘦腿,就像两根干枯的庄稼秆子一样从大门口摇了过去。

    宽林哥松了手。

    高头公鸡在地上翻个身,惊叫着朝大门外跑去。别的鸡子,一惊一乍,也都逃出了院落。

    一定得到试点工地上去!宽林哥想,一定得把这个批斗对象弄到手。自然有家有口的不会去做批斗对象,这五户单身,四爷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李二娘一个女人家,不消说干不了这挨斗的营生,余剩的就只有跃进、五叔和宽林哥。宽林哥推算,只要跃进和五叔不去做批斗对象,就只有他了,这样,今冬的肚子就有了着落。

    宽林哥先去找跃进。

    这是正吃午饭时候,他一进跃进家,就见跃进和他一样,正在院子当中晒暖儿。

    “跃进兄弟……”

    跃进没扭身,面对着高悬的太阳。

    “是宽林哥吧?”

    “是。你没烧饭?”

    “早饭我吃了。有事?”

    “没事。来给你商量商量到工地当对象的事。”

    “不用商量……我想去。”

    宽林哥怔一下,淡下步子,犹豫着过去,坐在了跃进躺的席子上。这席子已经很破,四个角都不知了去向,当初苇皮儿的白色早不存在,留在席上的是一种脆黄脆黑的颜色。他看见席条儿的缝间,都是亮亮的污泥,还有虱子屎。席上晒得很热,跃进就如晒软的洋碱块样在席上瘫着。大阳光在他脸上,像盖了一张薄薄发亮的纸,宽林哥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望着那两间随时都想坍去可总也不肯倒塌的房子,又望望窗台上搁着的一团枯色的红薯叶干菜,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屋门口的一方锅台上。

    “兄弟,你真想当对象?”

    “不去……今冬我就会饿死。”

    “你去了,哥不给你争,可你该想想长远。毕竟是批斗对象,被人斗上一冬,四邻八村的人全都知道……你还想成家吗?”

    “成家,”跃进懒懒地翻个身,“这日子还想成家?”

    “别给你哥比,”宽林哥把手搭在跃进身上,“我三十一了,没指望啦,可你才二十出头……再说,你宽林哥在爹那一代上,弟兄五个,下一辈叔伯弟兄多。可你家……三代单传,你去做一冬批斗对象,饭是有了,可名声没了,媳妇也没了,你家这一宗脉到你这儿就断了……”

    跃进不说话,开始扭脸望着宽林哥,呆呆的,如找着啥儿。他从宽林哥脸上啥儿也不曾找到,只看见宽林哥的脸,像晒干的煤土一般焦黄,眼眶含满了五十岁往后的人才有的对日子哀怨的苦光。盯着宽林哥看一会儿,他慢慢坐起来,把头勾在席面上。

    “不去当对象……只还有半篮儿红薯干。”

    宽林哥也把头勾下去,他看见席缝里有很多虮子,一行行的像油纸上碎开的极小极小的水粒一般排列着。他知道这些虮子都是去年夏天虱子生的卵。死过了。可他仍然还是用指甲极认真地一粒一粒去掐着,等掐完了一行,他就抬起头。

    “这样吧,”宽林哥说,“今冬的返销粮下来,我那一份你也吃掉……这样,就能熬过冬日了。”

    跃进不语,又一次抬头盯着宽林哥。

    宽林哥从跃进家出来,午饭都已吃过。街面上依然很静,太阳光在街道里照着,像流了一层黄亮亮的水,从宽林哥家出来的那群鸡子,在村街上咕咕地走动,前前后后,来来去去,始终不肯在哪儿停下待一阵,似乎惊吓还不曾过去。有一条狗,在村头的日光里卧着,像死了一样,几只山雀在它身上跳来跳去。在照着狗和山雀的那团阳光的附近,站着村里几个上了岁数的人,他们也如死了一样不动。宽林哥站在跃进家门口,从那死了一样的狗和死了一样的村人中间望出去,见有一团白云在天空凝着。宽林哥凝望着那白云,心里有一丝的隐痛和后怕:批斗对象还没有最后到手,就这么早早地把冬日要分的返销口粮许出去,如果最后自己当不了批斗对象呢?那岁月不就彻底无望了吗?

    远处的那团白云,细细审看时,像一头肥大的猪,猪的肚子,仿佛是一个透亮的仓库,内里盛的是玉米的黄色、小麦的土白、豆子的青绿等等颜色的东西,宽林哥站那儿看着,觉得那些颜色搅和成了塑料膜包着腊肉的色彩。他盯着那腊肉看了一阵,狠狠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再一次想到了许给跃进兄弟的返销口粮,忽然就对自己恨起来,就像恨一个偷了他粮食的贼。他很想回过身去,对跃进说:兄弟,我当对象了那返销粮归你,不当对象了,我也要活着过冬呀……可他又生怕跃进回他说:那我还是去争当对象吧,何苦要把这机会让给你?

    前面的那条狗懒懒地站起来,趔趄着瘦嶙嶙的身子,莫名其妙地朝村外走去了。

    宽林哥目送着那狗,直到狗踏上二里之遥的通往镇上的黄土道,才回过身来,朝村子南端走。

    五叔家住村南。

    五叔媳妇死了,留下个半岁的儿子,养不起,就送给了妹家做养子。五叔媳妇一死,家就散了,去年大雪,压塌了房屋,差点把五叔砸死。眼下,五叔住的是队里麦场上的场房屋。这场房屋是两间草房,前边是宽阔平展的麦场,背后是黄爽爽的耙耧山坡,座位很朝阳。宽林哥来到时,五叔不在,门却敞着。他在门口叫了几声,没有回应,踏进屋里,看五叔饭烧好了,没吃,还好端端地盛在锅里,碗和筷子放在锅台上。那碗里碗外都是干焦的饭巴。宽林哥知道,五叔自媳妇死后,就不曾洗过锅碗,脸也是偶尔洗那么一次。

    站在锅前,盯着锅里那黄闪闪的又黏又稠的玉米生儿汤,宽林哥忽然觉得身上瘫软得厉害,似乎没了一丝力气。他慢慢蹲下身子,朝门口望了望,见门外的阳光在过冬的麦场上,像死人的皮肤一样,心里就生了一股寒气,嘴里念叨说:五叔,小麦熟了,我还你二斤小麦……真的还你二斤小麦……!这样念叨着,他就端起碗,把锅里的饭盛进了碗里。

    只有大半碗饭。

    宽林哥没吃。

    盛完了饭,他端碗盯着锅不动。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五叔烧饭的锅只有半爿,仅有一个锅耳。这半爿锅,像浅瓢一样,被一根铁棍架在锅台上,就是盛满水,也不过能烧一碗饭。

    宽林哥把那半碗饭放在锅台上。他要回家把自己的锅给五叔提来。

    当宽林哥提着锅再回到麦场上时,五叔已经不知从哪儿回来,正端着那半碗饭在太阳地里吃。他看见宽林哥,把碗舔净推到了脚边。

    “你刚才来过?”

    “来过……我回去把这锅给你提来。”

    “我不要。”

    “我没用……两天不烧饭啦。”

    “那锅是我自己敲烂的,囫囵锅忍不住就要烧多饭,敲烂了,就只能烧半碗……”

    宽林哥不再说啥,把锅放在场上,就地坐在锅边,死死地看着自己盘着的腿。宽林哥的脚脖儿露在外面。那两段交错着的脚脖儿,活脱如毒药瓶上画着的交错在人骷髅上的两杆骨头。他望着自己的两杆骨头不动,五叔望着偏西的太阳不动。就那么闷闷地坐了许久,五叔才悠长地叹了口气。

    “宽林,叔知道你在干啥儿……叔不给你争……叔用一个锅熬不过冬日,用半个锅就能熬过这冬日了。”

    宽林哥抬起头,拿干巴巴的眼睛看着五叔。

    从五叔那儿回来,宽林哥心情好了许多。跃进不去工地当对象,五叔也把机会让了出来,那两个单身自然也不曾打算要去,这样,宽林哥差不多必去无疑了。他想直接去队长家说说,明儿就去工地上报到,为了保险,还是又去了四爷和李二娘家各坐了一会儿,说死四爷和李二娘也都不去了,才往队长家里走。

    其时,太阳已经偏西,光亮里透着红色,就像一张红纸蒙在灯上,早先那块猪似的白云不见了,天空如布擦过一般洁净。村落在日光里,像浸泡在淡红的水中一样,宽林哥往队长家去时,正迎着镇子和夕阳,看得见他脸上有隐隐淡淡的喜意。他抬头瞧着那纸剪似的太阳,心里仿佛漫浸的轻松盛不下了,就不时用脚踢一下路边的瓦片,看着那瓦片朝前滚去、停下,就再踢一块,好像只有这样,那盛不下的东西才能顺着脚尖踢泄出去。

    可宽林哥没有想到,事情没那简单。

    他到队长家,队长媳妇已经进灶房烧饭了。队长坐在院子里。村里很多人都坐在院子里。那阵势像在开会,或研究什么事儿遇上了难题,大家全都不言不语,把头勾下去。不知是谁的烟荷包放在人群中,每个人都在闷闷地抽。队长家院落不大,说死也不过一分来地,厕所、鸡圈、猪圈都在这一方院里挤着,留下的空地就是一条通往上房和灶屋的路道。大家坐在路道上,太阳光在路上像一条绸带。眼下,这绸带就在村人们身上弯来弯去。烟雾如同是从稀稀的绸布过滤出来一样,一丝一丝,带着红亮的色彩,在人群中绕一圈,又绕一圈,最后就扭在一块,沉沉地升在了空中。

    宽林哥进来,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队长对着灶房叫:“哎——把那麻油端出来,往这烟里拌几滴。”

    灶房没人应。

    队长骂:“死了呀!没听见?”

    媳妇出来了,端着一个碗底儿,小心地走着,嘴里不断地叨咕:“这是我从娘家几十里路端回的,孩娃抹头还舍不得用,都让你拌烟拌烟拌完啦,你也不怕吸死啊!”

    队长不理媳妇,接过碗底儿,往烟荷包中狠心滴了几滴,又将碗底儿递过去,等媳妇一走,才道:“娘的……日子!”

    这时,村中央的七伯就装了一袋拌过油的烟吸着,瞧了半晌队长,说:

    “队长弟,别人不行,就让我家老大去吧……死孩娃一到吃饭就摔盘子摔碗……都知道,因为饭稀他打过他娘……在家里闹翻天。斗不怕,只要有饭吃,他说他想去。”

    队长望着七伯,把烟吸得响叫。他的牙咬着烟嘴儿不放,就像要用力把烟嘴咬断。宽林哥这会儿心又开始沉沉地下坠,刚刚脸上那浅薄的希冀被七伯的几句话说退了。退得净尽。他知道了这些村人们都是来找队长去当对象的。看着队长那被烟熏染成死色的脸,他就像看到了重新走来的无望漫长的冬日,那一天天不起炊烟的沉沉的光景。队长已经看见了他在院里站着,可队长和没看见一样,只把自己淹没烟雾中,死了一样的不言。太阳光已经大减了温暖,冬冷开始慢慢加重。好在没有起风,队长家的小院就如箱子样还锁着余温。人们都在这余温中待着,盯着队长那死色的脸。队长终于还是不肯把烟嘴从嘴里拔出。他只把目光从村人们中间望出去,由上向下,盯着七伯身边的一块地方。那块地方上,有一个瘦小的猪脚窝,窝里有一只死了的麻雀,毛脱了一半,仅余一副骨头架着几支脏灰灰的翅羽。是饿死的,宽林哥心想,那麻雀准是饿死的!不知道队长心里想什么,然而他那木然的脸上的死色却是愈加浓重,以致浓重到如一块坟地的石碑压在院场里每个人的心上。

    就这么闷着,闷了很久。

    七伯忍不住了,把没吸透的烟磕回荷包里:“这样吧队长,我家老大去了,不要队里一分工,让大队白白斗上一冬咋样?”

    这话出口时,七伯已经有了要起身离去的模样。这模样在队长脸上逼出了颜色,黑红得像死血。这死血一样的颜色,先在脸上是一个点儿,后就铺散开来,直到脖子也成死血的颜色,队长才把目光从那死雀身上收回来看着七伯。

    七伯说:“真的不行队长?难道还要叫老大来亲自叫你几声叔吗?”

    队长仍是不言,他把嘴闭成一条直线,让脸上死血一样的颜色又一点一滴地褪尽,就冷丁儿把烟袋从嘴里拽出,掼在脚地,站起来,瞟村人们一眼,旋过身子,莫名地大步朝自家屋里去了。

    村人们的目光被队长牵到了上房。

    一会儿,队长出来了,他用右手提着自己儿子的脖子,就像提着倒去了粮食的空布袋。儿子的那晃着走路的双腿,在队长的手下,仿佛是吊在风中的两截木棒,不配套地摆前摆后。到村人们面前,队长把儿子往地上一按,就把儿子直直戳在了地上。

    “都看吧,”队长说,“这孩娃今年十七了,身上瘦得一把抓,不见骨头不见肉……娘的!我们十七的时候,上山能挑一百多斤的柴担子。可他好,三尺来高,一担草粪都挑不上坡……还长着一头的疮……”说到这,队长停下,看了看儿子,好像看看儿子到底是不是他说的那样儿,然后,就把嗓门提高了,还带着一腔怨气,“大家有眼就都看见了,我他妈当了十年队长,没给自己多记过一分工,没多吃过一斤返销粮。今冬,我就想让这个瘦不死的儿子去当一冬对象,吃几顿饱饭,壮壮身子骨……大家瞧瞧这孩娃的模样,说让他去了他就去,不让他去了,今冬就让他饿死在家里!”

    说到这,队长猛地把嘴啪的一声关门一般地合上,捡起地上的烟袋,坐回原处,呼噜呼噜地抽起来,再也不看村人们,不看儿子,仿佛是生意人把货给摆出来,任人去识别真假似的。

    就这么个态势,村人们都把目光移到队长家儿子身上去。宽林哥也把目光移过去。队长家儿子并不惊慌,也不羞耻,他木呆呆的像半截树桩,人们从他那黑瘦焦干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从他那灰杏核一样迟钝、布满皱巴红丝的眼里仍看不出什么来,不知道他是想去当对象,还是不想去,就把目光朝上移了移。都看见了,他的头发被剪刀剪去啦,留下了满头冬日稻田一样的黑茬儿。每朵茬儿下,都是一个发白的疥疮。这病五年了,队长家从未领他进过医院,没钱。因为这病,他也就很少出门和人相坐。这些年,好像村人们都已把他忘记,记不得队长家还有这么个十七岁的孩娃。这会儿,队长把他领出来,一下使村人们想起来,村里还有这么一个人,这么骨瘦如柴的娃……

    静了一阵,七伯站起来,把烟袋一卷,塞进了腰里,脸上挂了一层青色。

    “队长弟,”七伯说,“你想叫娃儿去你就早说,你七哥不是不讲理的人,何苦让大家都这么闷坐大半天!”

    话毕,七伯走了。

    村人们也都跟着走了。

    队长没有送客,直到他儿子转身回屋,才慢慢抬起头来,才看见宽林哥没走,依然站在院里。

    “宽林,还有事?”

    “兄弟要去当对象……我不争。我想给你说一声,他万一不去了,你一定让我去。”

    “他去,”队长朝宽林哥走过来,说着又重复了一遍,“他去宽林,熬冬你别指望这。”

    从队长家出来,已经夕阳将尽。村街上有余晖。各家那瘦弱的炊烟,在余晖中像飘动的红丝,一线一线在空中摇摆。鸡都懒懒地往家走去,有的,就卧在门口的柴垛上,像得了瘟病似的萎缩。村街上没人走动。宽林哥的脚步像在半夜一样清晰地在村中传着。他默默地回到家,安然地环视了自家的院落,房屋和倒在地上的家什,就软软默默地坐在了院当中的那张罗圈椅子上。罗圈椅发出了孩娃被人踩了脚那样的尖叫。院子里没了鸡,也没了麻雀,静得如是一块墓地。最后的夕晖被院墙隔在了墙外。暮黑走了来,就像一张黑布罩着宽林哥。他想到了漫漫的冬日,对自己说,得设法去当批斗对象,一定要当这个批斗对象……

    来日,大队部门口有了很多新贴的大标语,宽林哥在人多的时候去撕了一张,当场就被几个基干民兵捆着带走了。

    后来,宽林哥真的成了批斗对象,被反手捆得死紧,前胸挂着牌子,游了三天街。这三天统共给他吃了一顿饭,是半个红薯馍。再后来,大队和公社联合召开了一个万人批斗大会,县公安局来辆囚车就把他拉走了。走时没捆,也没挂牌子,只戴了一个手扣。全村的人都参加了批斗会。宽林哥在批斗台上没哭,可队长、七伯、五叔、跃进和村里别的人,在台下全都哭了,骂说:娘的,日子!

    宽林哥被逮捕不久,就被押送到了劳改窑厂,烧砖。一年后,他托人捎回来一道口信,说那儿不错,有饭吃。可到眼下,整整过去了二十年,不知为啥儿,宽林哥没有回来,也没有口信捎回。

    渐渐地,村人们都把宽林哥忘了,也忘了那过去的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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