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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最后一场冬雪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一

    下雪时候,张伯还在镇上煤点竖着,这当儿,张伯已回到铺里,硬在凳子上。他的目光,板条一样搁在门外,僵僵呆呆。雪片很大,旋儿旋儿转下来,落在地上有轻微响声。雪是斜落的,风吹着,拐进门来,落在张伯脚上。张伯的靴头,已经戴上两个白帽。张伯就看着那白帽似的雪,冰冷的脚趾头,抠着雪地不动,人如死了一样。然张伯心还活着,跳得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如春三月化裂流下的河水。

    想:这饭铺又要关门歇业。

    想:你他娘奶奶,活得真窝囊!

    想:队长这样刻薄你不是一日二日。

    想:人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好!

    想:队长是人你他娘的不是人?

    想:妈的,队长还没我个头高。

    想:队长家只有俩孩娃,我有仨孩娃。

    想:操他祖宗八辈,我不能白白咽下这口气!

    想:操他祖宗八辈,姓张的也是大男人!

    想:他奶奶,今儿我就让你栽在我手里……

    前几年,村头岭上穿过一条公路。有公路就有汽车跑。有车轮跑司机就有饭吃。于是,张伯就在村头盖了房子,架了棚子,开了饭铺。这路是从镇上出发,曲曲弯弯,翻山爬岭,越沟过河,走一百四十里,到伏牛山那边的矿上为终的。张伯这饭铺,刚好就在一百四十里的正中间,去山里拉矿石的司机,无论如何算计或去或回,咋样拉一趟都得在张伯铺里吃顿饭。这样,张伯就生意兴隆了。张伯就发了。张伯家孩娃就娶了媳妇。张伯家闺女出嫁就有了立柜桌子。张伯家就竖起了三间新瓦居,高高大大浑砖到顶,不见土粒,庙堂一样在村中戳着。

    公路是国家的,村头地皮是全村各户的,一道财源被张伯截了,事情便显得不公平。去年底,张伯去了五天洛阳,回来就见自家饭铺的路对面,又起了一个新饭铺,名为“祥云饭庄”,掌勺的是一个退伍兵,据说在部队上还得过三级厨师称号。张伯回来时候,那退伍兵正在炒菜,几个司机正围着一张桌子吃喝,队长正站在退伍兵和司机们中间,手指上夹着一根香烟,详详细细朝着张伯张望:

    “兄弟,回来啦?”

    张伯瞅着队长默下一阵:

    “回来啦……你这是……”

    队长爽爽朗朗一笑:

    “我也开个铺子……眼下时兴竞争嘛!”

    张伯慢慢从“祥云”前边走过去:

    “开个好……开个好……”

    队长迎着张伯走来:

    “你不到里边看看?有便饭、有小炒。”

    张伯朝屋里了一眼,见那锅灶后的房里墙壁,一色用涂料刷了,上白下蓝,白得如雪,蓝得似水,洁洁素素,远非他的泥墙能比。不消说,有了队长这祥云饭庄,张伯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冷冷凉凉,再也别想兴隆旺达了。事情也是果然,张伯和队长说着我改日来看,改日来看,就转身到了自家铺里,见铺房里火冷桌清,没有一人吃饭,连煤火都被灭熄了。张伯问说咋回事?做帮手的孩娃说,自队长家饭庄一开张,就没有一个司机来这吃饭了。

    “爹,队长也真欺人太甚啦。”

    “孩娃家,少作声!”

    “我真想把对面锅灶掀塌掉……”

    “你疯了?你忘了那是队长家里的?”

    “那日后我家生意还咋做?”

    “有客没客照开张。”

    整整一个月,张伯门开客稀,火烧菜冷,只有在对面饭桌坐不下的时候,才会过来两个司机或路人,到这边简简单单吃一顿。到月底账一清,张伯的铺子赔了钱,对面饭庄一个月就赚了两千多。一气之下,张伯闭门熄火,在家睡了三天,忽然想起,这个月来铺里吃饭的,没有一个要炒菜,全是要鸡蛋面条,肉丝面条,且都是要吃擀面,不要机器面,不要挂面,便就灵醒过来,司机们走南闯北,什么好货都吃过,什么酸辣都进过口,缺的正是手擀面条,专营“手面”,也果然又把对面客人拉回来三分之一。

    生意依然能做。

    一股财源分为三,队长得二,张伯有一。

    张伯认了。

    想总比种地强。

    然景况不是张伯想的那样。队长的孩娃舅在县上工作,有个表妹是镇上税务干部的媳妇,队长的三弟,又新任了村党支部的副书记,队长又是一队之长,管着一个村落的长长短短。有了这些,张伯的铺子里就时常发生些想不到的事。如税干部一月来收一次税,就只收张伯的,队长的就不知因为什么免掉了;乡卫生干部来搞食品检验,见张伯这边饭桌上有只死苍蝇,罚了五十块,队长那边炒菜炒出一只死老鼠,卫生干部便只说了一句快扔掉。开饭铺需要盐,今年初见传盐要涨价,镇上起了抢盐风,张伯赶到镇上食品店,明明看摆着一袋盐,却又偏偏不卖,再问,说是你们村那队长来说了,店里的盐他全买啦,谁来也不能卖。张伯饭铺没盐,就关了四天门。年中间,张伯去镇上肉店割肉,那营业员就总是不卖,不是说没肉,就是说这肉是给某某留的,弄得一个月张伯往镇上跑八趟,每趟来回都是八十里,八八六百四十里,张伯没跑回一斤肉。自己买头猪杀了,不知咋的镇上防疫站得了消息,说杀猪没通过他们许可,非让张伯关门歇业不可。最后,倒还是队长出面讲情,由张伯请了一桌客,事情才作了结。后来,张伯买了水果罐头,提到那卖肉的家里,才知道是队长和一个税务干部来做过交代,不让把肉卖给张伯。

    “你一月卖我十斤也成……”张伯求道。

    卖肉的很为难:“上月才卖给你二斤,月底税所就多收肉店三百块钱税。”

    这次,是因为煤。本来冬天生意不好,一开春才有大批汽车进山拉矿石。按时令,过完这场冬雪,生意会立马旺达。为了迎接将至的兴隆生意,张伯十五天就去镇上煤场订了两吨煤,然张伯今早请来一辆驴车,天亮赶到煤场时,老板踩着一堆煤,却说煤卖完了。

    “你脚下的煤……”

    “人家全买了。”

    “谁?”

    “人家。”

    “你卖给我一车吧……价高些也行。”

    “实说吧,就是你对面那饭庄买走的……”

    “你们近日不进煤?”

    “路不通,三个月内不会再进煤。”

    “就做主给我一车吧,半月前我就订了货。”

    “我敢?这是一个县上干部昨儿天才专门交代的……”

    伏牛山边人家都烧柴。这煤是从五百里外山西运来的。开饭铺不能没有煤,自己去山西拉煤路不通,煤场的煤又被祥云饭庄的队长全买了。张伯灶下的存煤顶足烧三天,明摆着张伯的饭铺得关门三个月。

    三个月后便农忙,生意的旺季便雪化一样过去了。

    二

    雪依然在下,满山遍野皑皑的白。树枝都无奈地弯下,驮起高高低低一条白堤。张伯的双脚,被飘进屋的雪花严严实实盖起来。他觉到了脚疼,却懒得动一下。从这里,正可望到祥云饭庄。房头上山头似的一堆黑煤,少说可以烧三个月,这时候,那煤堆被大雪封了,白白亮亮,刺着张伯的眼。有了三个月的煤烧,却又占了煤场的五六吨煤,这不是有意要抽掉我锅底柴火,让我饭铺关门谢客,由你队长独吞财源么?

    张伯想,马软有人骑,人善有人欺,我也真是太窝囊了。太窝囊了!对面饭庄在这大雪天,也一样清净无客。可煤灶的大火,却彤彤地红燃,张伯仿佛看见,那火的热暖,汩汩地在屋里流动。张伯知道,眼下队长正在那屋里打麻将,和那掌勺的退伍兵,还有村委会的治保主任,或是别的村委干部。他们闲了就打,累了饿了,就由退伍兵去烧些饭,炒些菜。有时候,镇上也来几个干部,在那屋里钻上一天半天。张伯不知道镇上干部是不是也到屋里打麻将。可这当儿,张伯是知道那牌桌上有一位镇上干部,他看着那干部从一辆汽车上下来,钻进去一会,就有了搓麻将的声音,哗哗啦啦,从飘着的雪花缝里穿过来。

    张伯不管麻将,他只想着他没煤烧,饭铺不能开张了,必得熄火谢客。

    天快黑了。要往日,这时也许四处暮色,在这雪天,临黑却满目雪光,只是那光亮中流动着黏稠的清冷气。张伯身上发抖,可他没有煤烧,又没有备柴。饭棚子在雪中吱吱嘎嘎响叫,铺屋里流动着一丝丝躲雪的山梁风,墙上的民间字画,在风中哆嗦出一股灰凉的响音。张伯觉到,嘴里的唾沫也似乎冰了,舌头又僵又硬。

    就这当儿,队长出来尿尿,先在饭庄门口抖抖身子,骂一句老天爷,踩着雪地到了那雪山似的煤堆旁。过一阵,三伯透过他叉开的双腿,看见煤堆上的白雪被他尿出一条沟,那沟里又黑又亮,晶晶莹莹,在白雪映衬下,如黑宝石样一粒挨着一粒。

    张伯身子抖一下。

    队长转身系着腰带。

    张伯看见雪落到黑沟立马化了,升了细雾。

    队长踩着脚窝往饭庄走去。

    张伯犹豫一下,一步抢到屋外雪地:

    “队长……”

    队长车转身子:

    “有事?”

    张伯冷丁儿收住步子,极想退回屋去:

    “我想借你一车煤烧……”

    队长翻眼瞟瞟张伯:

    “你这不是雪天借我皮袄吗?把煤借给你了我烧啥?”

    张伯把靠前的一只脚朝后缩了缩:

    “你那么一堆……镇上还有几吨……”

    队长抬头打量了一眼落雪的天:

    “雪一停我就要再开一个饭铺,以手面、炒米为主,专营家常便饭……我还怕煤不够哩。”

    张伯身上抖了一下。

    队长摇着身子进了屋去。搓麻将的声音,清清脆脆响进张伯耳里。就是这一刻,张伯在雪地冰了一阵,身上的血沸煮,起来又滚又烫哗哗在周身流荡,热气透过冷身子,化了衣裳上的雪。他觉到浑身上下都是汗湿,又热又冷。就是这一刻,张伯的眼角,扫到了一把镢头。那镢头是他刨地时背下山梁的,收工后就顺手挂在了饭铺山墙上。眼下还依然挂在那儿,撅齿儿已经有锈斑。该用它了,张伯想,到了用的时候,队长你就是顶天立地,这一镢下去也能在你头上刨出血洞,也能把你刨倒在地上!张伯朝对面饭庄瞅瞅,不再迟疑,回身就从墙上取了镢头,径直朝对面过去,身后留下他一串又深又稀的脚窝。

    到祥云饭庄门口,张伯立住了。

    麻将声跳跳跃跃蹦过来,在张伯脑里敲出一道亮缝:人多,下不了手。

    张伯朝东拐了拐,寻着一条小路,朝树后方向走去。队长家住在树后,这路是队长回村必走的小道,就在这道中央,有一段路是翘在沟崖上,去年有头猪从那段路上滑进了沟底,前年有头牛,从那段路上失了脚。猪牛全都摔死了。只要能让队长在这段路上滑一下,那队长就肯定得和猪、牛一样跃下去,一样摔得有血流,没气喘。想到了这段路,张伯就如夜间寻到了一盏灯,猛一下心里全都明亮了,他要让队长死在这路上。让队长死得不明不白。让全村人都知道队长是扑脚落沟摔死的!

    从饭铺到这悬沟路也仅一箭地。张伯到这路上站了站,朝沟下望望,见白茫茫一片,像一张无边的白孝布铺在他眼前。

    “队长,别怪我,”张伯对着孝布说,“这是报应,是你逼我这样的。”

    找到了猪牛摔下的那段路,张伯又找到了刨柴人在崖上刨过柴的旧镢痕,就决定在那落镢了。他用手把路上的厚雪拢到一边上,待一绳土路亮出来,便举起撅头朝下刨,咚咚的响声,在雪地滚出大老远。地冻得铁板硬,然张伯不知从何生的足劲,一镢下去,只有一双眼似的白痕,张伯就瞄准那两眼白痕,一镢一镢朝下刨,终于白痕成了两个小洞,镢齿深深咬了进去。张伯用力抬着镢把,冻地便被破了皮面,露出碗大一个坑来。新土的鲜味,甜浓浓地扑进张伯鼻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土气,朝远处了一眼,看见一条黄狗,正立在沟的对岸,痴痴朝着这儿瞅。那是队长家的狗,个头很大,曾经咬死过狼。看见那狗,有股冷气流进了张伯身上,他打个寒战,捡起一块冻土坷垃,向沟的对岸扔过去。连扔三块,那狗才转过头去,慢慢朝树中晃着,不时地要回过头来张望,好一阵子,它才消失在白雪里。

    张伯终于在这崖路上挖下一个土坑,长二尺,深一尺,宽尺五,坑底呈立陡斜坡,就是有意踩进坑里,斜坡上的雪也要将人滑进沟去,不消说冷不丁儿一跳,人是准定要往沟底栽的。挖完坑,张伯歇下看了一会,把坑壁修成凸凸凹凹,像抬柴人从这刨走一个树桩模样。然后,把新土堆入沟里,用白雪将坑埋着,待山梁风吹来一阵一阵,浮雪卷平了土坑,卷没了落崖的土痕,一切都如原来,张伯才朝着祥云饭庄的房子念着说:

    “队长,我没有别的路走……日后,我姓张的会每年在这崖路上给你烧张纸……”

    话毕,张伯就对着蒙蒙的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浑身都瘫软无力啦,仿佛刨完这坑,用尽了他平生气力。

    天黑了。

    张伯缓缓朝着村中摇,就像一柱草人一样,轻飘飘地在雪地晃来晃去。

    三

    整整一夜,张伯都等着村中突然传来惊叫,唤说不得了啦——有人掉崖啦——不得了啦——队长掉进崖啦——

    整整一夜,村中没有一丝声息。

    雪还在飘着。张伯躺在床上,屋里静得如一口棺材,昏黄的灯光,在墙壁上摆来摆去。被窝很暖和,张伯没觉出有啥儿热气。雪光像一张苍白的脸,映在床对面的窗子上。他睡不着觉,他一直在等着村中突然炸出吵闹。有了吵闹,就是队长跌崖了,就是队长摔死了。然却直到半夜,村里静默无息,连声猪叫也没有。只有风声雪声,从墙缝挤进来,不时给张伯说些啥儿,报一场虚惊。

    “还没睡着?”女人在床那头翻个身。

    张伯在床这头翻个身:“快了。”

    “你今夜好像有啥事。”

    “腰有些疼。”

    “天变啦……别为饭铺多操心。”

    “饭铺……会热闹起来的!”

    “能买到煤?”

    “用不完的煤!”

    “在哪?”

    “你睡吧。”

    “煤在哪?”

    “你睡吧!”

    女人就睡了。睡着了。屋里重如棺材一样。屋外风声小下来,有团影儿被雪光送到窗上,淡淡的,上窄下宽。开了祥云饭庄,他的脸肉横着长,扯离脸骨很远呆挂着。看见窗上那团影,张伯身上一个冷惊:出了一身汗,待看清是团影儿时,汗落了,人如泡在冰水中。影儿还在窗上摇,队长的脸仍在张伯眼前摇摇摆摆。他忽然有些害怕,冷丁儿对刨过的那坑有一丝后悔起来。越后悔,就越加害怕;越害怕,便越发后悔,心里一句接一句地念叨:队长,你快跌进沟里摔死吧,摔死我就放心啦……队长,你命不到终,你今夜就偏偏别走那条路,别走那条路我也安安稳稳睡一觉……他一遍一遍念叨,指望念到三十遍、五十遍,能闭着眼睛睡一会儿。这一阵,队长是死是活都已不关紧,张伯只想安安静静睡一会儿。张伯念叨着,果然眼皮硬起来,想沉进睡里了。

    突然,从村后传来了狗吠声,又狂烈,又嘶哑,一听便知队长家的老黄狗。

    张伯想:出事了。

    张伯想:不消说是队长掉进沟里了。

    张伯想:队长准定摔死了。

    张伯想:狗叫是向队长家人报丧的。

    张伯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女人睁眼说你干啥,他说上茅厕。女人说忍忍,天立马就亮,张伯不说啥,趿上鞋就推门走出来。他的心跳得噼里啪啦,一辈子都没这样心跳过。凉风掀开他的衣襟朝着身上吹,他的身上热极了。大门外一片白亮,村落、树木、房屋都融在雪白中,只近处的几堵墙壁,依然灰黑地立在白中,还显着自己的颜色。张伯快步地朝着梁上爬,他急着要看看是不是队长掉进了沟。

    狗已经不叫了,山梁和村落,都又淹没在静夜里。雪不知是啥时停飘的。张伯的脚步声,吱喳吱喳,从这道山梁,响到那道山梁上。

    他走得很快。

    远处不知从哪个村庄,有鸡叫声传来,像一股细水,在雪地上流淌。

    天蒙蒙的白亮。

    他到了那段崖路上。到了那段崖路上,张伯弯腰看了看,就直起腰来不动了。

    队长没有掉进沟里。

    那坑上的雪面还依然平着,连个脚印也没有。山梁上祥云饭庄屋里也还依然亮着一窗灯光。就是说,他们打了一通宵的麻将,人都还在那屋里,队长还没来得及回村哩。

    操你奶奶!张伯骂了一句,他不知道是骂谁,就冲着那一窗灯光骂。也许他命不该如此?张伯想,真不如早些冲进屋去,一镢头砸在队长头上,那样他就不需一夜未睡,不需鸡刚叫就爬在这雪岭上,孤零零的,冻得像一条冰柱了。我要等到那麻将散场,张伯下决心,我要等到队长从那屋里出来,眼看着他一脚踩进坑里,身子一歪,“啊”的一声,朝沟底落去。那沟底是一层大大小小的山卵石,落下去队长会头裂骨头碎,不及明白咋回事,血就流尽了,人就死了。

    张伯折回身子,走了十几步,他爬到一块坡地站着。在这儿,既能看见祥云饭庄的动静,又能看到崖路坑上的风景。

    他等着。

    好冷的天。

    他就等着。

    鸡叫声开始响成一串一片。天色也越发白亮,像一张湿了水的白纸。

    等着。就那么等着。就那么终于等到了队长从屋里出来,独自沿小路朝着村中走。也许他是输了回家取钱,也许是牌场散了,他回家睡觉。他就那么一晃一晃摇过来,像一截柱子在雪地移动。他穿了大衣,军用的,是那退伍兵受聘时作为礼物送他的。他的大衣下摆在腿上一掀一掀,衣扣扣得齐整,领子竖着,脖子缩进领里,双手袖在大衣袖里,但他却走得极快,恨不得几步就踩进村里。

    他不知道张伯已经把死摆在了他面前,就那么一步一步地朝前走。他离那路坑越近,张伯的心跳越厉害。最初看见他从房里出来时,张伯身上震了一下,身上的冷立马没了。原先张伯是站在雪地,这当儿张伯蹲下来,团在雪地,想让自己成为雪块,隐没在雪地里。他在心里说:队长,你死到临头了,啥儿煤、饭店、财源都是我的了。这样说的时候,他身上兴奋得没有一处不是突突地跳,似乎肉都要从骨头上跳下来,可等到队长走近了,能隐约看清队长那横长的脸,能看见队长的脚步透出一股力气时,张伯的兴奋忽然僵在了身上,凉凉的,像水一样浇着。他不知为啥儿,猛然想起了队长的亲弟是村委会的副支书;想起了队长的表妹男人是镇上的税务官,在乡里有着一方天下;想起队长的孩娃舅在县上工作,乡长、书记每次去县上开会都要到他孩娃舅那儿坐坐;他还想起去年村后一家人和队长家里人吵架,队长媳妇往地上一倒,就去医院养了两个月,那家人一下赔了八百块钱,孩娃还被派出所关了三天……

    张伯不再兴奋。

    他身上冷起来,发抖。

    队长踩上了那段翘在崖上的路。

    队长走近了那路上的雪坑。

    张伯忽地从雪地弹了起来:

    “队长……”

    队长一怔,站住了。

    “慢些,前边路上有个坑!”

    队长瞟了一眼张伯,果然脚步慢下来,他一步一步离开路中间,沿着沟对面的路边走,还不时扶一把崖上的树枝。过那雪坑时,他手拉着一条崖枝,身子歪一下,就一步跨过了,就走完了那段翘在崖上的悬路。

    “你干啥?一大早的……”队长问。

    “寻猪,”张伯说,“我家的猪一夜没回。”

    就这么完了。就这么队长就从张伯身边走过去了。张伯像柱子样竖着。队长的脚步声吱吱呀呀,很响很响。走过张伯很远,他又扭回头来说:

    “兄弟。这场雪一化,饭铺就该开张了,有煤了你自己开,没煤了你可以先去我那饭庄干几个月,每月给你二百块,总比你歇业闲着强。”

    队长这样说的时候,一脸慈祥,就像对张伯刚才要他走路慢些提醒的回报。

    张伯没有吭声,死眼盯着队长看。他明白,队长是要彻底吞了他的饭铺子。

    “你再想想吧……是为了你好。”

    说完,队长又走了,走进了村里。

    到队长的影儿消失时,张伯把目光从村中收回来,伸手打了自己一耳光。极响极响,脸上立马就有了红印。“你好窝囊哪!”他这样骂了一句自己,便又把目光抬起来。天亮了,村落各家的房子,都已影影绰绰可以辨认。张伯寻着队长新起的楼屋,把目光轻轻地搁上去,又重复了一句骂:“你好窝囊啊——”

    四

    张伯病了,发烧。整整三天没有起床。当张伯支撑着身子走出大门时,村里发生了许多事。

    首先是队长发现那段悬路上的雪坑是人新刨的,不是旧日刨柴的坑,因此队长怀疑是有人要害他。接下是队长的孩娃舅,忽然被宣布当了县公安局副局长,队长的亲弟也不再是村委会副支书,而是村支书。据说他镇上管税的亲戚,也马上要任个什么职。村里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如一个村姑嫁走了。然而后面的事都不让村人们惊奇,而前面说的有人害队长,却让整个村子都发了抖。

    张伯听到这消息,是这天的午时,自己老伴说的。问还说了别的啥?女人说没听说。问听没听说是我提醒队长他才没有掉进沟?女人说没人说。张伯默了一阵,身上的高烧就退了。吓退的,他坐在床上,想自己真他妈混呀,咋就忽然起了邪念?咋就忽然要害死队长!不要说是为了煤,就是把饭铺送给队长又怎样?你能斗过队长吗?你是谁?队长是谁?他冷丁想起来,自己刨坑时,忘记了前后瞅瞅,也许祥云饭庄就有人在看着他刨,也许有村人那时正好从一旁走过。张伯想,不然队长能不对村人说,多亏你他才没有掉进沟?不然村人们议论有人要害队长时,为什么不加一句真险呀,要不是有人给队长提个醒他就没命了?

    这场大雪,少说有五寸厚。雪后,日光就明明亮亮晒出来,温暖像水样浇在厚雪上。到眼下,阳坡地的雪都已化尽了露出干干净净的红土,阴地的雪,却都还结成硬块,似乎想要走进将来的春日。张伯站在胡同口上,看见那段悬路上没有一星白雪,路如一条红布绷在崖上。再往上瞅,清晰看见有一辆小车停在祥云饭庄的房头,几个孩娃在围车看稀奇。把目光朝回缩,就见村人们在胡同中扎成几堆,正长长短短议论着啥儿。

    他朝人堆走过去:

    “出了啥事!”

    “队长的孩娃舅领着一拨人来了。”

    “在哪?”

    “在队长家里吃饭。”

    “来做啥?”

    “不知道……还在那崖路上看了半天。”

    什么也不需问了,张伯即刻就想到了队长的孩娃舅当了公安局的副局长,队长弟当了村支书,是自个想要害队长,在那路上创了一个大雪坑。想到这儿,张伯的腿慢慢软起来,额门上渗出一粒一粒瘦汗。他怕村人们看出啥儿,便转过身子朝一块太阳地里走去。

    正巧队长夹着一瓶张弓酒,从胡同那头走过来。

    “队长……看你忙的……”

    “娃他舅们在家吃顿饭。”

    “那夜……你受惊啦。”

    “谁想算计我,就先算计我娃他舅!”

    愤愤地说着,队长又从张伯身边擦着过去了。到张伯身边时候,队长特意瞄了张伯一眼。张伯看得极清亮,队长的目光是邪的,浑浑杂杂,含着恶意。也许那目光是为了梁上饭铺的事,也许是为了别的啥儿。可当张伯和队长的目光相撞对,他自个的目光立刻塌下来。他感到队长的目光是两柄剑,恶狠狠扎到自个身上了,扎到他的心里了。他想队长准定已经疑心是自己要害他队长的,要不我说“那夜……你受惊啦”,他为什么不说“多亏了兄弟”,或“差一点就没命,要不是你提醒……”他为什么不突然问句:“你咋知道那有坑?”这样问了我就说,我后晌见到的。可队长偏不那样说,偏不这样问,而是说:“谁想算计我,就先算计我娃他舅!”

    张伯想:也许他娃的舅是果真来破案子的?

    张伯想:也许队长果真已经疑到了我头上?

    张伯想,真查出来了我咋说?

    张伯想:会让我蹲几年班房吗?

    张伯想:我要主动认了会把我宽谅过去吗?

    张伯想:我把饭铺让给队长他会原谅我吗?

    张伯想:我好浑啊好浑啊咋不死了呢!

    这当儿,已是午后下半晌,太阳金圆金圆,朝西滚过去,村落中的温暖渐渐稀薄,未化的冬雪,开始散出凉气来。有鸡和狗朝家里晃动。张伯忽然决定,要到队长家里走一趟。他想出来了一个两全之策,去对队长说,那坑是他刨的,不是为了刨柴火,而是刨中药。这样说了,案子就不消再查了。一切都很顺理,张伯想,我腰疼,因为腰疼,我便下着大雪也要刨中药;因为我刨了中药留下坑,寻猪时才告诉你队长那有坑。就这么回事,没人想害你队长。就这么回事儿,不是啥案子。就这么一档子事,谁舍得害你队长呀!

    张伯忽然浑身轻松起来,且身上有了力气,病似乎彻底好了。

    他朝队长家走过去。

    队长家的上房是冬前新起的二层楼,这是村落里的唯一一幢楼。县上的人就在那楼下吃喝着,还划拳,吆七喝八,声音炸响。张伯推开大门,吃喝的人全都扭过头来。队长一见是张伯,脸上硬着生气,忙出来把张伯堵在院落里。

    “兄弟,有啥事?”

    “我想给你说说……”

    “同意跟我做几个月饭庄帮手啦?”

    “帮手……只要你愿要,我闲着也是闲着。”

    “我咋能不愿要?就这么定了,一月给你二百块……不过你来了,你的饭铺关了门,倒不如……租给我。”

    “饭铺……”

    “饭铺。你连人带铺子租给我,我一月给你三百块。”

    “这样……”

    “就这样定了吧,你没亏吃。”

    “也行……”

    “那你走吧兄弟,屋里还有客,都是县上人,去里山办案子,路过我家吃顿饭。”

    “没别的事?”

    “没别的事。”

    “没别的事就好……”

    从队长家出来,张伯朝远处望望,山梁上片白片红,雪约已化去一半,风景十分清明,连田地上的麦苗都看得清亮。没别的事。队长说没别的事,不消说就是没别的事。有别的事他就不会租我的饭铺,不会租我当帮手。果真没有别的事。

    张伯心里干净了,对着最后一场冬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满心房便就明明亮亮,一切都如被冬雪化淡洗去了。

    好轻松哟!

    连张伯自己,也把要害队长的事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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