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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乡村士兵与过程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乡村的天空碧净成一汪水色,云淡得如将耗尽在朝阳中的最后一丝薄雾。而日光,则明丽黄灿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郝上士坐在山梁的空旷里,望着天空的碧净和日色的明丽黄灿,心里忽然间平静如水,浩瀚无边,宛如覆盖日不见丝风细雨的博大湖面。他从腰里拔出一支五·七式手枪,摸出几粒子弹,丁零当啷地压上枪膛,压弹的声响,就晴天霹雳般轰鸣在伏牛山区的沉静里。瞄了村,瞄了鸟,瞄了崖边蜷缩的蒿草之后,士兵郝就举起手枪,朝着盛夏酷烈的太阳瞄准不动了。天是不该如此地干旱,地上旱裂的土地的口子,裸露出了山脉的骨肉。小麦都是一筷子高低,稀疏细瘦如自小营养不良的孩娃的黄发,连麻雀也已不爱在田地里觅食飞动。脚下就是郝家的土地。责任田的土地,如此的贫薄,是郝早先不曾有的意识。三年前的冬天,郝和父亲在这土地里搭着地埂,翻起的土块里散发着蕴藏了上千年的乳白色的地温,父亲望着那土温,扶着油亮的柄,说郝你过新年就十八了吧。

    郝说十九。

    父亲说当兵去吧。

    郝说我想再复读一年高中。

    父亲说算啦,都复读了两年也没考上个大学,当兵去吧。

    郝就告别了他的学友根、垒和强,当兵去了。郝走时,这块土地上的麦苗绿茵茵厚盖一层,从麦苗的缝隙中望过去,能看见那土地呈出的赤褐颜色。父亲来给儿子送行,站在这块土地的脑头,从新搭起的防水田埂上抓起一块坷垃捏碎在手里,说郝你走吧,爹不送你了,送了难受。郝望着从父亲手中流出的细土,也就望见了父亲一生的劳作和命运。那时候他明明记得,父亲手中的土粒呈赤呈褐,有红润的油气,料定这块土地必将终年是丰收有望,是一家人的日月之辉。而今天,三年之后的酷夏,再次回到这块田土的时候,仿佛上千个日日夜夜,也仅就过去了一季光阴。走时初冬,麦苗新绿;回时正夏,麦子干枯如冬日的枯枝败叶。上士郝右手举着手枪,瞄着黑黄的酷日,左手学着三年前父亲的模样,抓了一把田土,捏碎,让那土粒从手缝断断续续地流将下去。他压沉一下眉毛,窥见那土粒不是三年前的赤褐之色,而是半红半黄,如晒干了的漆粉。郝没有嗅到土地上潮润的腥气,而感到土粒从手缝间流出时锯齿般粗啦啦地挂手,感到了土地中被强迫蕴含下的日光的酷热,如同火样烤炙着他的手指和心肉。他让土粒均匀地从手指间流着,仿佛是土地、乡村、农民和命运从他心间缓缓地、缓缓地流了过去。而他的眼睛,却是一只闭了,另一只一眨不眨地通过手枪的缺口、准星,瞄着太阳的酷烈。及至田土从手中流尽时,他便急切地勾动了三下扳机。随之,有三声脆丽的枪声,在乡村田野的上空,猝不及防地炸裂开来,把山梁上的沉寂、死闷炸得七零八落,如陈年的黑色瓦块从空中噼里啪啦地塌将下来。

    有乌鸦从狭谷的黄闷色的沉默寂寥中飞向天空。

    紧跟着枪声到来的,是八百里之外的一座小城的军营的慌乱。陆军某部三连一共参加全军院校统考的四名上士,居然有三名接到了录取通知书,且还都是高级军事院校,成果累累,前所未有,连团长、政委都打了电话以示庆贺。连队被兴奋鼓荡起来,加上军事考核,又名登营之榜首,这就找不到了不让连队兴奋的理由。于是乎,饭堂的饭桌上多了几个炒菜,红烧肉和炒茄子,还多了一个榨菜、肉丝、香菜三鲜汤。自然,啤酒也是要喝上一点。条令规定,白酒在此时不能登堂,然考上军校的未来军官,怀着命运终被奋斗所改变的喜悦,用津贴买了烧酒,放在桌子腿的一边,那也就任由他们去吧。连长宣布了军事考核的成绩,指导员宣读了高级军校的录取通知书,也就在郝举枪抓土,让土粒从手缝细细慢流的时候,碰杯声如珠落玉盘,音乐般萦绕在三连所辖的营区。营区的这方土地上,并没有显见出旱色。地理位置临近了南方,雨水隔三差五地浸润着田土,空气里总有湿漉漉的感觉。早上起床,伸手在头顶一抓,捏一把白雾,能挤出几滴水来。因此,那碰杯、祝贺的声音就愈加有了几分悦目润心。

    可是,上士郝的枪就响了。

    碰杯。

    枪就响了三声。

    碰杯。

    通信员流弹样跑进饭堂,扒在指导员的耳朵上叽咕了一句两句,指导员的脸就白成一片苍云,仿佛你伸手去他脸上一揭,准就能从他脸上揭下一张布样的苍白。

    连长说有情况?

    指导员说丢了枪。

    上士郝在向太阳开了三枪之后,没有看见子弹落在哪里,只见枪口有一股青烟散发出来,在金丽的日光中扩散着,飘淡着,呈出红丝的色彩。他闻到了枪口的黑色油糊气息,如炊烟样在他的鼻前一绕一绕,渐次地散开了去。看了枪口,收起枪来,用布裹上,装进包里,揪下两棵将熟的麦穗,揉搓出几个瘦弱的麦粒,放嘴里嚼着回村去了。村子距枪声有几里之遥,郝走在赤日艳艳的山梁上,看见了树荫下的牛,看见了林地里的羊,看见了吐着舌头的狗。将进村子时,看见一个人,彼此相望一阵,素不相识。那人说当兵回来了吧?郝说休假。那人说大热的天,要热死人哩。郝说天旱?那人说百年不见的旱,各村的井都露了底儿,几个村的人轮流半月到庙里祈雨,也不见他妈有一滴雨水。说完那人也就走了,日光把他的影子晒成一张烧过的纸灰,从那人肩上扛的一个沉重的袋儿看去,上士郝看见他扛的是一袋邪恶。他的脸上写了一个“偷”字。郝当了三年兵,警觉出了那人偷了谁家的粮食。郝远远望着那人的背影,喂地叫了一声,那人镇静地回过头来,说我知道你是郝家的孩娃,你回家去吧,要拉扯起来你得叫我表哥。你表哥我偷人不偷穷户,这是你们村长家的粮食,村长家开有一个面粉厂哩。边说边走,那人就消失在了金黄灿灿的日光里。郝上士看见那人脸上写着“偷”字时,已经顺手摸住了军用挎包里的手枪柄,可及至那人把自己迈进日色的模糊里,郝也没有去握那手枪。他只用手指碰了碰枪柄,一股爽朗的凉意朝身上一袭,也就又缩了回来。村子里静极,夜间的坟场一样。街道上除了有走动的鸡狗,没有一样动着的活物。当兵走的时候,这街上是土墙、草屋和粪土,三年后回来仍然是土墙、草屋和粪土。没有见到泥墙更加剥落,也没有见到草屋更加破败,还没有见到猪马牛粪多了或者少了。时光仿佛是凝结了整整三年,时针、分针、秒针都坏了停在那里。磨盘上松壳子似的鸡粪,当兵去时稀稀落落干湿了小小几堆,如今仍然稀稀落落干湿了几堆。被各家的泥坯土屋夹竖起的街巷子里,和三年前一样流动着干燥温热的粪味。上士郝从那粪味中走过去,觉得不动的时间如踢不开的石头样绊脚。家就在巷子的中间,到了家里,大门却是锁着,心也立马轰轰隆隆地朝下沉去。去左右邻舍看看,门也都一样锁了。想起了大旱,想起了那乡贼说的每个村轮流半月到庙里祈雨。郝在门口站了一阵,门框有剥落的泥块落在他的脚下。伸手去门脑的一个洞里一摸,郝果然就摸出了一串钥匙。郝五岁时,就能站在凳上去那洞里摸出钥匙,十五六年之后,仍然能从那洞里摸出钥匙,且又仍然是那一串钥匙,仍然是郝三年前当兵走时换上去的那个钥匙圈儿,这使郝既感亲切,又备感无奈。一成不变的乡村时光,在郝的内心里黑云样缭绕着翻动。开了院落的大门,上士郝会在院落树下那个几十年都被当成凳坐的粗大榆树根上。他没有再开屋门。他觉得浑身都干渴无力。他知道不消再开屋门。他已经隔墙洞明了屋里的摆设与他离家走时无二。正间的旧式抽屉像断了一根后腿,用八个砖块垒了起来;东里屋后墙下放了爷爷留下的木床,柳木床头被岁月抹上的鼻涕盖上了厚极的一层污黑之色。还有没盖子的板箱,墙角的蛛网、墙根下的鼠洞,房梁上吊玉米穗儿的铁丝,墙窝里放着的墨水瓶油灯,地上没有客人到来就永远不扫的灰尘和柴草,这一切的一切,上士郝都看得一目了然,十二分的真切清晰。

    他木然地坐在院里。

    木然地望着上士家里的一切。

    木然地咬了咬郝的嘴唇。

    上士说:郝,这就是你家?

    郝说:这就是我家。

    上士说:人该考上学的,考上了家就变了。

    郝说:只差半分,半分之差。

    上士说:你对不起爹娘、村落,还有田土。

    郝说:我就是最后回来和爹娘、村落、田土见上一面,见上一面我就遂心去了。上士郝把手伸进挎包,甩手去触那枪柄时候,心里猛烈一个颤抖,如山将崩,房舍将塌。酷热的天,枪柄寒凉如冰。因为寒冷,郝就试探地握住那枪。上士郝这一次在酷热里握住寒凉的枪柄时候,临近南方的那个八百里外的兵营已经从慌乱中镇静下来,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发现不仅丢了枪,而且还不见了上士郝。枪和郝丢在同时。全连上百人,分兵七路,到兵营的四周寻找郝和手枪。城里城外,重点是城外的河边,城墙的脚下,人烟稀少的林地和百姓的庄稼地里。一个连队,有四个人报考军校,录取了三个,却偏偏没郝。郝已是四年军旅生涯,超期服役的老兵,连续三年报考军校,第一年考了397分,录取线是399分;第二年考了401分,比399多出二分,可录取线却上涨至405分;第三年寒窗苦读,复习时母亲病故,父亲没有给他写信,也没有拍上一封电报,全力让他复习考试,终于考了个409.5分,可录取线像上浮物价样涨到了410分。郝以半分之差名落孙山。郝已经没有了考学的机会。郝的努力永远赶不上录取线的上浮。从上级的通报里看,似乎部队也不断有因考不上大学而寻短见的士兵。总的来说,青春在十年寒窗之后,为不能考取大学而自觉枯黄的不仅是军营的三位五位。四个人报考军校,最该录取的是郝。结果唯一没有录取的也是郝。

    只差了半分。

    城里城外,田头河边,林内树上,没有找到郝。也没有找到那支手枪。营房里停了许多小车。保卫科长指挥寻找行动。团长摔碎了三连饭桌上所有的酒瓶。团政委是本科毕业大学生,写文章三春生晖,却破开金口骂指导员说,你他妈做的什么思想工作。

    师长说,往郝家派人没有?

    团长说,车票已经买了。

    师政委说,先打电话给当地的武装部门。

    郝上士在自家院里久久地木然呆坐,天空的骄阳已经被他的木然熬去了许多傲气。他似乎木然了一天一夜,一月一年,一个世纪。终于,郝在木然中隐隐听到了村落人祈雨的念叨声,从村外的庙里传来,如从戏园里传来的草台班子的唱戏。郝朝村外的庙里走过去。这庙坐落在耙耧山脉的一道梁腰上,是新起的瓦屋。在耙耧山脉之外的世隅里,如郝服役的那个小城,欧西文明大踏步地东移,已使许多大众人家盖了洋式的楼屋;婚丧嫁娶,花上一万两万,三万五万,乃至十万八万元的钱,平常得十二分可以。然在郝的乡居,一家一户,卖粮积资,几年的努力,才盖起了这么一座三进院落的瓦屋─—庙。郝为这庙寄过钱的,爹在信上说,乡命不可违,寄吧。郝要去看看那庙。至于祈雨,上士在家为农那年,旱时都要随乡人们在梁上长跪不起,头带柳条帽儿,腰系红绳带儿,老族长赤背立在神像前,三磕三叩之后,念了几句祈祷诗,乡人们便都大声齐呼:龙王龙王你快来,百姓万千向你跪下来;龙王龙王睁睁眼,耙耧山脉地生烟;龙王龙王快下雨,让耙耧山上一地泥;让磕千头磕千头,只要庄稼地里有水流;让磕万头磕万头,只要五谷杂粮穗儿稠;童男玉女都供你,只求薄地有粮粒。郝上士想起这祈雨歌的时候,心里有了颤抖。以为要哭,却是没有泪水出来。说起来毕竟不仅是郝,而且还是上士。他在梁道上走着,抬头看日已平南,阳光中的酷烈仍是黄金刺目。放眼朝远处望去,山梁上一道一道,如常说的无毛的驼峰堆拥在一块,近的,浅白;稍远,淡黄;再远,深红且似有灰烬中的烟雾。郝上士知道那是酷日晒在梁上的烟尘。庙就在前面一道梁的后边,因为那儿有条河溪。河溪的蜿蜒极像龙的身影。郝上士朝那儿走去时候,听到了一声干裂的牛叫,犹如一堆黄土从崖上轰哧哧地滚塌。寻声觅去,看见牛在极目处的一片坟地。那是郝姓的坟地。郝看见坟地那棵孤苦伶仃的枯木老柏,他冷丁儿立了下来。郝为自己吃惊。郝吃惊自己从连队拿出手枪的那一刻起,从产生了无望不如一死的念头开始,想到的都是死前要回耙耧山脉一遭,要看父亲一眼,要看村落一眼,要在田头上坐下一歇。为什么就没想起到母亲的坟前一站呢?母亲不是为了你郝的吃穿和父亲一样操劳吗?是母亲从来不如父亲那样动手打你,才使你觉不到母亲之爱的厚重吗?郝立住不动,他为自己从登上火车的一夜旅行,到在自家田头的长长一歇和在院落里久远如一个世纪的呆坐,过了一夜一天,竟没能想到母亲和母亲的坟墓而感到内疚。他弄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上士说因为自己打算是最终去和母亲相聚才没想到母亲,可郝又为这种解释感到牵强。母亲死了。母亲在上士考学的时候死了。为了考学,父亲没有告诉郝说母亲死了。上士为母亲的死伤心,对父亲为母亲之死对郝的举措动心,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才使郝上士从有了那个死亡念头开始,整个脑海都被父亲和山脉所抢占,而疏忽了母亲的地位?上士郝折身朝母亲的坟地走过去。上士郝当然该朝母亲的坟地走过去。郝忽然明白自己回到耙耧山脉的第一件事就是该朝母亲的坟地走过去。郝为自己没有最先想到母亲的坟地感到不可饶恕,因此,郝补救过错似的走得又快又急。脚下的一绳小路迅速地朝他身后抽过去。

    小路朝他身后抽去时,正有县武装部的公干人员结合了两个乡村公安,坐着北京吉普朝上士郝扑过来,车后扬起的尘烟在日光中呈出紫红的深色。他们风驰电掣,一路疾行,到了村里,到了郝家,又朝着祈雨的庙里开过去。郝想起了母亲的坟地。老牛的一声黄燥无味的长哞,将郝上士朝坟地引过去。郝走下山梁时那有了武装的北京吉普正从郝的头顶轧过去。郝对此一无所知。对此一无所知的郝走下山梁,跨过干涸的小溪,又回头望了望那条干涸的小溪。往日里溪水长流,清澈如夏秋星月,水草旺在溪边,碧绿如流在纸上的纯色墨水。可是,旱了。百年不遇的大旱,使那小溪如一条三年五载不见滴水而干死的喉管。有寸长的小鱼干死在喉管狭道的石缝间。还有干死的蛙在鹅卵石的斜面上分开四肢,高翘着张大了嘴的扁头。没有一丝绿色。郝望了望死鱼干蛙,便又朝母亲的坟地走过去。母亲就坐在坟地那棵古柏下纸薄的树荫里等着儿子郝的到来。郝来了母亲惊喜地站了起来。郝看见母亲无与伦比的瘦弱,心里油然而生的苍凉便铺天盖地,无边无际起来。母亲站着使郝想起了立在深秋中的一株枯草,于是,郝的眼角就汪了一池咸涩。

    母亲说:回来了?

    母亲似乎早已料到郝的归来。母亲深刻的平静使郝感到无限的惊愕。面对母亲的平静,郝突然无言以对,不知该说什么为好。上士郝立在母亲咫尺之外的另一个坟堆边,他依稀记得那干瘪的土坟,是爷的或是祖爷的家室。郝朝坟地四周打量一眼,上百个坟头错落有致地卧在土坡上,埋下了耙耧山上郝家的世代生息。每一个坟上都没有绿色,只那些太阳晒不到的坟缝间,还些微地挂着一些蒿草、茅草等耐旱的老绿。母亲的坟堆,土也不再新红,但比起别的坟堆,郝还能看出一些鲜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土腥之气。郝把目光从母亲的坟上移到远处,躲开母亲被寿衣裹了的瘦弱。郝说:大旱呀,这天。

    母说:旱哩,你们那儿有雨?

    郝说:靠南方,三天两头下雨。

    母说:天也不公。你回来干啥?

    郝说:休假。看看你。

    母说:不是看我,你是又没考上学哩。

    郝惊怔。郝惊怔母亲对儿子的洞悉。

    母说:我知道,你又没考上就想到我这边来哩。

    郝望着母亲不语。

    母说:我看出来你想死哩。

    郝说:这样想过。

    母说:想想可以,可真的不行。

    郝说:你们都白供我读了书啦,我还是得回来种地。

    母说:种吧,哪个耙耧山人不是都在种地。

    郝说:为了在梁上种地,你们就不会让我读书,不会让我年年考学。

    母说:和你一块复读的都还在复读,也都还没有考上,人家咋都没想到死呢?

    郝说:谁?

    母说:陈村的根,刘营的垒,后梁的强。

    根、垒、强,都是郝的乡村同学,同乡、同班、同考学、同复读,又一同重考。后来,郝参了军去,在军营考军校,就再也没有和他们彼此联系。郝上士从第一年没有考上军校就感到没脸和他们联系,也就一直没有和他们联系。郝以为他们一定考上了大学,离开了耙耧山脉的田土,可母亲说他们谁也没有离开这个山脉,且都还在一年一年地复读。上士郝想去看看他们。根、垒、强继续复读的坚韧,使郝有些感动,或者说有些震惊。无休无止,三年五载,一年一考,母亲说他们都没有考取,都没有过死的念头。其实,郝你满可以退伍回来以后重新和他们同窗复读,死了算是怎么一回事儿?你有三兄五弟?郝说我是独生儿子。上士说你死了父亲谁来养活?郝说根、垒和强真的还在复读?上士说你好坏已经离开耙耧山脉几年,见过许多世面,根、垒和强不是一步没离开过耙耧山脉吗?

    郝默然不语。

    黑色的沉默满山遍野如雨天的浓云。

    郝一言不发地沉默着离开母亲的坟地朝乡中学走去。朝中学走去是为了看望根、垒和强坚韧的复读。去看望根、垒、强复读的坚韧时,扑进庙里的吉普车惊扰了村人们祈雨的虔诚敬心,他们说要找郝上士,村人们说郝在部队上呀,他们说郝回来了,没考上军校,还带回一支手枪,人命关天。人们惊了。惊了的人们望着开走的吉普车不知所措,唯郝的父亲疯了一样从庙里冲出来,叫着郝上士的名字去追那吉普车的烟尘。郝的父亲追不上那股烟尘,眼巴巴地望着有了武装的吉普车开进了日光的黄红里。日色已经偏西。郝去看望根、垒和强的坚韧,十余里的路程,郝上士走得轻轻松松,样子是真的回来休假、探亲、访友。郝上士已经忘了上士自己,只记得乡村郝的归来。郝已经不知道他的挎包里装有一支手枪,还有十几发镀铜的子弹,郝只知道郝上士戎马军旅已经归来,也许还要同根、垒、强们同窗复读,哪有过死的念头。

    郝说耙耧山人怎么会想到了死哩。

    上士说郝你怎么会想到死呢。

    郝说耙耧自古有人饿死而没有自死。

    上士说当过了兵开了眼界见了世面做个买卖也不会饿死。

    郝说我还考学,同根、垒、强们一起复读。郝说着朝乡中走过去,夕阳的红色把山梁染得有了几分艳丽,连稀枯的小麦在梁上也都举起了落日的粉红,然被酷晒了一天的山脉,却拼命地向外挥发着储存的日光的蒸热。身子上有了些微凉爽,脚下却如踏着火坑般行走。当郝上士看见镇子以外,山梁之下的那一方乡中土院的时候,听见根、垒、强复读念书的声音的时候,郝看见了他们脸上读书的红亮兴奋和种地的灰色沮丧,听见红亮兴奋的笑和灰黑沮丧的叹息所组成的乡村的呼吸。郝想一下子站到他的母校、他的学友根、垒和强的面前,郝就急脚快步起来,裤管上踢落上去的灰尘,就如一片新翻过的多了沙尘的田地。郝上士在日将尽时走进了他的学校,而从校内墙角的吉普车里又同时走出了武装部的公干人员,他们笑着迎上了郝。

    ─—你是郝吧?

    郝说哎。

    ─—你好,我们等了你半天。

    握手的时候,郝的双手被紧紧提了,继而有人扑上来,抱住郝开始搜身。郝上士心里灵醒一下说枪在挎包里,子弹我打了三发,对天打的。公干人员说是你们部队通知我们先把你带回去,希望你好好配合。郝说我想看看我的同学根、垒和强。公干人员说什么根、垒和强,那三个复读生我们替你问了,早就不再复读,已经回家种地去了。

    郝便沉默。

    沉默得月深年久,无休无止。

    郝被带走了,作为案犯移交给军队保卫人员之后,又被带回那个临近南方的小城军营,经过再三的军事法庭的严肃审理,做了最轻微的处理,判了他一段人生最为短暂的刑役。劳改服刑期间,郝上士仍然复读着他的学业,从未间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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