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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从军记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一

    三年荏苒的光阴,也就是两个驿站间的路程。那个时候,村落头的老槐树上,飘挂着几片未及下落的枝叶,吱嚓吱嚓响着,便招来了一页红纸,纸上搁了八个黄字,先还以为是计划生育的号召,后来人说是一人参军全村光荣的字样,于是村人就荷锄扛锨去了自家受了责任的田地,并不将那一年一度的事情盛往心里。然待落了一场大雪,日又从东天孕育出来,雪化了,天寒了,村头梁上的土,黄亮爽爽,如夏天雨后的洪河,便载走了一个青年。当兵去了。新发的军装,龙袍一样肥大着他瘦小的身子,布料也硬,走路能拍出一种冰裂的声响。时候是在一个午后,有人家的男人女人,都已下田做了活儿;有人家却还在端着饭碗,说叨着他的亲戚家生发的一件事情;还有人家,干脆没有吃饭,老少皆饿了肚子,等那去镇上做小本儿买卖的主人。就这个当儿,忽然有位婆娘,在村头高叫:哎呀,都出来吧,村里人家的孩娃参军啦!都出来吧出来吧!有人参军啦!

    果真村人们都被惊了出来。女人们手里捏着洗锅的刷子,身后跟了待喂的猪,到门口一看,并没看到那参军的青年,只见村头上围着许多的人,就慌忙回去对男人说,快出去吧,人家当兵快走了,咱还在家不知哩。于是,男人磕了那个悠闲的烟灰,将烟袋扔在凳上,出来了;女人解掉腰上的围布,扔下洗锅的刷子,出来了;娃孩们,看见大人们出来了,也就跟着出来了;四季都坐在床头害哮喘的老人,在屋里听到了街面上咚咚咚脚音,问她的孙女,是不是谁家失火了?孙女急着往外走,就简略地对她奶奶说,有人当兵了。她的奶奶在床上愣一下,问谁当兵了?谁当兵了?做孙女的明明听见了,也不去答,自管自地到窗前匆忙照一下镜子,把额边的头发收拢收拢,从床头抓来一件簇新的布衫朝袄上套着,小跑儿出了大门,留下奶奶的问话,在冬日的院里喘息。

    都出来了。一个村落的人,乱哄哄立在村头,埋怨说那青年的父亲,孩娃要走了,这么天大的事,也不先露一丝口风,也好上镇去割二斤肉来,给孩娃包一顿饺子。再或说你这是瞧不起了村人们,好歹孩娃参军,也是村落的事情,怎能说走就走呢?那做父亲的,脸上浮了极厚一层歉意,只是翻来覆去地说,原没想到他能当上兵的,不料就当上了;不料当上了,又说走就走了。参军的青年,站在村人们面前,脸上印着一层深红,拿牙齿去轮番刮自己的上下嘴唇,两只手没趣地举在胸上,你捏捏我,我捏捏你,无休无止,嘴里却急不出一句话来。正天的日头,暖成一团旺火后的红烬。饱了肚子的狗,卧在饭场边的平石上晒着。村人们这样埋怨过了,男人们就过来拍拍青年的脑壳,啥儿也没说;女人们过来摸着青年的衣裳,说瞧人家部队这布料。然后用手去捏了棉袄,便提心着问,这么的薄,冷吗?青年说不冷,里边装的是纯花。同青年不差上下年龄的年轻人,木木地立在一边,说是来送这参军的朋友,实不然,是在由此及彼地想自己的前程;那些村里的姑娘们,倒真是别着一番滋味地送行,想让参军的青年多瞧一眼,却又羞着不敢近前,立在人群的外围,不时地换一个地方或者姿势,就终于等来了青年的目光,然她又不能大胆地对望,忙不迭儿把自己的目光落到村边的田里。将要越冬的小麦,稀落在田里,晒着一条一条的青绿。若那青绿成了片儿,谁家的牛准去啃了。姑娘就瞅着那啃苗的黄牛,说牛啃麦了,谁家的牛?她的爹娘就差她去把牛牵出来,她就后悔失了嘴,想了想,又差一个孩娃去了。孩娃果真中了她的心计,跑颠着赶牛去了。然她再回过头时,青年的目光早已不在她这,气得又恨又悔,去立在路边的高处,亮晒了自己的形象,期望着出村的青年再来瞟她一眼。

    可是,已经晚了,青年的父亲说,都回去吧,我把他送到城里,他娘在家哭得不行,回头你们劝她一阵,青年就退着步子上了路去。不消说,路是一条乡道,一端系了村子,另端系缠了另一方世界。乡村这青年在这乡道上踩了十七年,或是十八年,也许更有一些年头。他的祖辈,在这路上踩了一个人生,又一个人生。到他从这路上走去时,便不怀多少别情的伤感,倒有一种脱开捆绑的喜悦。路窄窄的,在日光中丢落着,像被女人随手弃掉的布条。路边的树,秃光着擎了几条瘦枝,枝上白着一层鸟屎,有腥苦的气息,薄薄一层洒在路上。青年就从这路上出走了,脚步很硬。村人们送到梁上的路口,青年回身说都回吧,就车转身子走去了。他去时,看见那哮喘的老人颤着走来,可他急于告别,和没看见一样走了。等到了梁路转弯时,他无意间回过头来,仍见一村人们竖在路口,才猛然觉得这一别的沉重,品味出他带走了一村人祖祖辈辈的指望,忽然就对这一去,多担了一份心思,且也有了几分后悔。可是已经晚了,村人们已经将他送上了路。

    二

    服役期间,他是归了一回家的。娘病了,他就回了。屋子是依然的样儿,乱置着桌椅,散着霉气的酸涩。时候搁在正夏,月亮满了八分,村落洗着一地水色。娘是肺病,或是胃病,再或是食道有癌。乡下人,有了病,常在食道上患着,滴水不进,西医说是癌,中医是说忧心太重。总之病了,卧床不起,他就回了。走时是乡村青年,回时竟仍然旧样。他扶娘出来,在晚风中进了半碗汤食,娘就坐在院落的石上,靠着院中的一棵榆树。蚊子嗡嗡地叫,声音带着燥热响满了世界。他说回屋吧娘,娘却掐着手指算了一番,说月亮该上了,我等等。他就陪在院里。爹也陪在院里。家里若还有别的人,如姐如妹,如兄如弟,便都在院里陪着。院落静极,并不见月光,但有朦胧光色。这静里,他望见了娘的枯脸,想起多少年前,娘把他抱在怀里,坐着那块石头,靠着那棵榆树,划着那轮月亮,摇荡摇荡,筛出一曲歌儿:

    月奶奶,白哗哗,

    爹织布,娘纺花,

    买一个烧饼哄娃娃。

    爹一口,娘一口,

    末了咬住孩娃的手指头。

    眼下他大了,逼娘老了。娘再也不会在月光下摇筛他了。也没有了那纯净的月光。就这么静默悄息地坐着。村里人轮番地进来看他,也看娘。男人们进来了,点了他递上的烟,随口问一句他娘的病,就把话题转了来:

    你长高了。

    他说:不觉得高。

    外面好吧?

    他说:差不多。

    还和越南打吗?

    早不打了。

    你入党没?

    没。

    提干难吗?

    难。

    难就回来吧。男人们这样告慰一句,又和他爹说一阵天气和收成,起身去了。接下又有人来,是男人,说一些同样的话,吸三几支烟走去;是女人便准定领她最小的孩娃,进来坐在他娘的身边,让孩娃接了他抓来的一把水果糖,打量一阵他的模样,回身问他娘,说病轻了一些吗?娘说死不了,也活不成。女人就说你得抓紧给孩娃订个媳妇。娘听了订媳妇的口话,反来捏紧了人家手,说他婶,这事就拜托给你了,你在心里腾一块地场,放一放你侄儿的事。那女人就觉得义不容辞,再三下了保证,才起身领着她那嘴里化着糖果、眼皮已经闭下的孩娃走了。回了家,女人一夜翻找她所有亲戚家的姑娘,却把同村的忘到了床下,想起了就计划明儿如何去做媒,想不起唉下一气长叹,怀上了对那乡村青年不尽的歉疚,最后还是入了梦里。他的家里,到末尾,没人来了,便都有了瞌睡。蚊子也被渐大的夜风吹得一身趔趄,不能叮人时,月亮才没有声儿地爬了上来。一上来就满了八分,在地上洒满银光。村头的池蛙,借着月光鼓成轰鸣;院里的蛐蛐,竟爬在他或他爹、再或他娘的背上欢歌。将那蛐蛐赶了,夜蝉又梦呓一般叫响,似乎除了星月,遍地皆有声音,仔细去听,又仿佛星光月光,也在耳边细语。人在院里静着,盼望一种别的响动,果然从村头响来了脚步,由远至近,一下一下,如从树上猛然坠落的苹果,待到了门口,那人把头勾进大门,唤着这乡村青年的名字,问是回来探亲吗?他慌忙立起,说是,你进来坐呀。那人说晚了,明儿吧。说晚了却又不走,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大声地说,前村有个孩娃在部队提干了,你没弄到什么事情吗?他大声地说,没。就抽了一支烟来,朝那门口送去,可那人又退了门里的脚,说是呀,连买化肥都走后门了,事情是那么好弄的嘛。接了烟,夹在耳后,大步走了,脚步由近至远,渐慢着消失。忽然间,一切都突然静极,蛙不鼓,蝉不鸣,蛐蛐也都不知去了哪里。夜已很深,月都偏出村落好远,光色带了水淋淋湿气,人的眼皮,也硬得没了柔软,着实该睡了,他的姐或妹,兄或弟,熬不下这夜深先自睡了,他也正要扶娘去睡,爹却突然地说:

    真的弄不到事情?

    他说:啥儿事情?

    爹问:你不知啥儿事情?

    他说:不知。

    爹火了:让你当兵是白去吃饭嘛?

    他说:就是行眼下我也不能说行呀。

    爹说:要行就先不给你讨媳妇。

    他说:随你们。

    刚回到家舍,一天他就厌了。忽然间有一种沉重生在心里,感到对不住了所有的人。看看那急要翻新的房屋,看看月光里贴在娘脸上的死色,看看爹的佝偻的腰,心里就没了方寸,说睡吧,不早了。爹不言,娘说你先睡去,他就逃一般进了屋里,听见爹娘在院里商议,说先不给讨媳妇,不定他突然有了出息,反误了他的前程。这乡村的青年躺在床上,瞌睡又不知失落在哪,顺手去枕下一翻,发现他写的家信全在枕下。再一次展信温读,又发现他写下的多少封信中,封封都有关于庄稼、雨水、旱涝的问话。这问话如同自己打了自己一棍,倒在床上,眼角有了泪水。从窗里摸进来的月光爬在他的脸上。冰凉着他热涩的眼角。

    三

    三年荏苒的光阴,也就是两个驿站间的路程。现在,乡村青年在他家责任田里翻地,日头燃烧在他的头顶,他似乎闻到了头发焦煳的黑味。从收割过的麦田间直起腰时,望见了睡在田头的娘的墓堆,墓堆上的野草,被日光照晒成瘦黄的条儿,仿佛是女人剪下的布边。面前的麦茬,齐齐如剃了头的发茬。赤脚立在新翻的土地上,身上裹着摆不开的燥热,脚下的新土却凉荫荫地从脚心穿入全身,有一种润肺的畅快。

    再也没有人提起他曾参过军的事了。走离的三年,仿佛到另隅天地赶了一趟小集,匆去匆回,唯一带回来的就是唇上的胡子,每隔三朝两日,便云黑地雾着一层,他也极少向人说起那段光景,极少去回嚼那光景中的滋味,也没有和任何兵营的人有书信来往,偶尔勾起他对往日回忆的,仅是好些褪色的军装和下田时常提在手的军用水壶。水壶是不能带回的,可他休假时给爹捎了一个,眼下,爹瘫在床上,或者患了一场大病,再或不经意间伤了腰腿。总之,把田地交给了他,把那水壶也还给了他。他就开始劳作在爹爹作了一生的田里了。新翻的土地里,不断有肥胖的蛹虫爬动,他用锨将那蛹虫拦腰匀断,把麦茬捡成一堆,等到收工时背回烧火。土地已经翻了三分有二,面前是一片细碎的红土,在山坡上如一块夕照下的红云。对面的坡地,身后的梁上,有和他一样翻地的村人,他感到孤寂时,就独自望望高远的天空和远处黛绿的山脉。那些人感到孤寂时,便将手卷成喇叭,套在嘴上,对着他唤。

    ——还有水没有?

    ——有!

    声音在沟壑里流荡,如晒烫的河水。那人从沟的那面过来了,径直到一棵树下,摘了水壶摇,没有声响,把脸仰在天上,将壶嘴对着口儿灌倒,落不下一滴水儿,又将水壶挂在树上,说没水了呀。他回过身,说没水了吗?那人说了一句啥儿,他就朝树下走去。来的人多是和他一茬着年龄,三年前,是下地相随的朋友,如今都结过婚了,有家有口。他们坐在那薄淡的一片树阴下,相互扯谈起来,说了半晌,过后却又记不得说了啥儿。看日头正了山顶,该回家吃饭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问村中那患哮喘病的三奶奶,或是排行第几的娘婶是哪年死的,人家说:

    你当兵走的那年冬天。

    他说:她孙女哩?

    答:嫁了。

    问:嫁到哪?

    答:后山。

    他说:后山?委屈了她,后山车都不通。

    人家说:不委屈,那家有钱得很哩。

    他说:真的?

    人家说:真的,盖的瓦房不见一个土粒。

    便再不言语,茫然着面前的山梁沟壑,一浪一浪波到远处。身边的树影已经移动,把他们半个身子晒在日里。有小虫在树下吱吱地吵闹。他拿起一块石头,朝着那儿砸了一下,叫声没了,他的朋友就说,哎,你也该结婚了。

    他说跟谁结?朋友挪了一下身子,说你别心高,媳妇好找。他问我心高吗?朋友说要这样我让你家嫂子给你讨一个。他说行啊,啥样儿?朋友说,媳妇吗,哪都一样的,身上一样东西都不少,该长的都有。也就说定了。他目送着朋友离开树阴,走进沟里,又爬上山坡。村落的炊烟,弯弯地扭在半空,如一股股白色的细线。用牛的人家,一边犁地,一边下了秋蜀黍的种子,这时候,收工赶了黄牛从从容容摇在山梁上。黄牛的哞叫,悠长而又嘹响,漫荡了山山野野。望着那回村的老牛和牛的主人,他扶着戳在天下的锨把,心里徒然有种空落。直腰松了筋骨,将胳膊伸进高空,手上抓到一把炎热,似乎一手抓住了头上的日头,有一种天上地下,唯他顶在中间的感觉。然从空中缩下手时,又觉得浑身无力,感到自己小得如这梁上的一粒黄土。就这个时候,田头上过来了另一个村人,比他年龄大些,或者小些,大的叫他的名字,小的尊称了他一声哥,他就用铁锨挑了那军用水壶,随着人家收工了。

    路上,人家说:

    咱俩合伙做一笔生意吧?

    他说:啥生意?

    人家说:随便,比如卖西瓜。

    他说:我不认秤呀。

    人家说:我认,我卖过西瓜。

    他说:行啊,种了秋咱去卖瓜。

    人家说:用你那退伍费做本钱。

    他怔着:万一赔了呢?

    人家说:不会。

    他说:万一呢?

    人家说:赔了就赔了,生意也和打仗一个理儿,胜败乃兵家常事。

    他就不再有话,心里有一丝虚寒,不知该不该去做一笔生意。入村时,又看见那前面的老牛,忽然拿定主意,不去冒这个风险,倒不如用那钱买一头黄牛,扎扎实实地种地为好。想还有啥儿事情比赶牛种地更为牢靠呢?他就用那钱买了黄牛,犁地时总有水壶挂在弯犁柄的把儿上,那壶里就时时刻刻晃荡着他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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