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稚涵知道什么叫做没有求生意志。
她爸爸在重症监护室里的最后几天,唯一的要求就是速死,所以她知道这种万念俱灰的感觉,死气沉沉的,与外界彻底隔离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刚才齐程在闭眼之前,她很清晰的感觉到了这种绝望。
他是认真的,这个答案,是认真的,他迟早会自杀,也是认真的。
他说的时候太平静了,就像是告诉她,他迟早会远行。
“就算我告诉你,如果你自杀,我下半辈子会过的很不好,你也仍然会走你该走的路,对么?”迟稚涵还在抽泣,说话的时候鼻音很重,抓着他衣服的两只手还没有松开,可是齐程还是能感到,她开始疏离。
“因为你这是病,就算我告诉你,你很好很好,你家里人从来没有后悔过对你的付出,你也仍然会在该走的时候走对么?”她问了第二个问题。
然后紧接着,是第三个:“不管我现在用什么方法,你都不会承认你其实并不想死,想自杀其实也只是一种求助方式,你的求生意识指标不会变高,不是因为你想死,而是病想让你死,对么?”
三个问题。
她一口气问完,然后坐起身。
“不让我身边的人再离开,是我的底线,你学过心理学,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挫折。”
“我喜欢你,但是我一直忍着,因为我知道我的底线,所以我想着,对你好就可以了,治好你就可以了。”迟稚涵看着齐程也慢慢的坐起身,他很局促,躺在那里平静的说完了那些话之后,她就注意到他一直试图想要拉她的手,但却又一直压抑着,“可是,是你先撩的我。”
“你发病的时候自我认知混乱,但是不管怎么混乱,你都一定要拉着我的手,不要别人只要我。是你,先撩的我。”
“你是病人,你需要吃药,需要治疗,因为是心理病,所以需要身边的人尽量不要刺激你。可是你要知道,你身边的人,心也是肉长的,也会生气会害怕。”
“你的家人为了你十年来东奔西走,我为了你放下正职工作,甚至放下男女有别,天天晚上睡在你家的沙发上。每个人都有付出,你从来没有孤身奋战过,我们这些付出,不是为了让你放弃的。”
“我们都是成年人,都需要为自己负责,你可以不抵抗,让抑郁症带着你走最后的路,你也可以觉得累,想求个解脱,因为这是你最终的选择。但是你不能用这样的语气问我,喜欢你什么,因为喜欢你,是我的事,是我的选择,你不需要这样压低抹黑自己,来质疑我的选择。”迟稚涵已经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坐在地上不知所措的齐程,强迫自己不能心软,必须要说完最后的话。
“我喜欢你,和你当初让我回来的原因一样。”她弯腰,和齐程对视,眼神坦荡,表情勇敢,“对于我来说,你不可替代。”
迟稚涵并不是个喜欢正面冲突的人,她更喜欢避重就轻,轻松一点的把气氛带过去就算了。
这是她第一次,认认真真的,反驳他的每一句话。
站在一个健康人的角度,很冷静的告诉他,他自杀,是他的选择,她喜欢他,是她的选择。
她没有试图告诉他世界多美好,她只是告诉他,不管有没有生病,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喜欢他这件事,需要被尊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推开她,用尽力气的怀疑这段感情。
又一次,站在平等的成年人的角度。
为什么她可以那么自然的,把他当成一个有行为能力的人?
在见过他每天药罐子一样吃那么多药,在见过他苍白的跟死人一样的样子之后?还那么自然的,认为他是一个完整的人。
所以她责怪他先撩得她,她责怪他用生病的借口,忽视自己对家人的重要性,也责怪他压低抹黑他们的感情。
每一条,都无法反驳。
他一直在矛盾,浑身无力不像个人的时候,想要解脱,精神好一点点的时候,又渴望温暖,心情反复,连带着身边的人的情绪也跟着忽高忽低。
他以为自己好了一点,结果在看到检测报告指标仍然一动不动的时候,他又觉得他的矛盾挣扎,都是无用功,就和之前的每一次误以为的好转一样,都只是治标不治本。
所以他绝望了,却偏偏又舍不得放弃迟稚涵。
他不但是个病人,还是个自私自利的病人。
头低了下去,坐在地毯上不想再动,灰心绝望现在又加上了对自己的失望。
一直低着头,所以只能看到迟稚涵的拖鞋忙忙碌碌的来来回回。
一开始,应该是在贴福字和窗花,没有凳子和梯子,他能听出来她上蹿下跳累得直喘。
嘴抿了起来,不明白这种装饰为什么这么重要,重要到他们两个还没聊完,她就擅自结束了话题,开始这种不相干的忙碌。
明明,他可以帮她做的。
然后,他感觉迟稚涵在收拾东西。
她平时换衣服洗漱都会去对面,所以放在这里的东西也只有被子枕头这些,收拾起来声音很响。
收拾完了,就体趿着拖鞋往门外走。
……
齐程的头迅速抬了起来。
只来得及看到迟稚涵抱着自己的大被子进了隔壁的背影。
她要回到对面住。
她刚才说了,她放下了男女有别,天天晚上睡在他的沙发上。
所以她现在要走了,因为男女有别,因为她发现了他的自私卑劣。
齐程看着对面黑洞洞大开的门,眼眶开始发红。
他没有借口留下她,一个都没有。
可是……
不管怎么说,他仍然还是个病人,她不可以这样留下一堆让他喘不过气还没完全消化完的责备,然后就放任他自生自灭。
看着她体趿着拖鞋又走了回来,这次又抱着两个枕头往外走,经过他的时候,看都不看他一眼。
一直犹犹豫豫压抑着的委屈就突然爆发了,伸出手直接拽住了迟稚涵的上衣,死命的拽住。
迟稚涵停下,两个枕头遮住了她的表情,但是齐程能感觉到她在看他。
他拽住了她,却无话可说。
让她留下,借口是什么?是自己都不能相信关于治愈的童话,还是他给不了的不会自杀的承诺?
可是,如果她走了,关上门的那一刹那,这段时间所有的温暖所有的心动,都会消失。
他了解自己,心态已经脆弱到只要一次,就会彻底跌入谷底。
他从来没有被放弃过,这是唯一一次,看起来像要被人放弃。
放弃他的人,是他这十年来唯一一个没有排他反应的人,他唯一一个,喜欢过的人。
四周一片安静,迟稚涵耐心很好的站着,不问不说。
他却最终颓然的放下了手。
就这样……
他闭上眼。
迟稚涵在原地停了一下,继续往外走。
他呼吸开始不畅,脚步声像是直接踩在他的太阳穴上。
但是他仍然固执的,坐在客厅中央,不说话,不想站起来,他在等,等他的世界恢复到一片死寂。
可是迟稚涵,偏偏在这种时候,又拿着毯子经过他的身边,毯子太大,经过的时候盖住了他的头,迟稚涵拽了下,拽开了毯子,也成功的让他的头偏了偏。
他本来就呼吸不畅,这一偏,差点又让他直接往地上摔。
心里面的委屈终于变成了愤怒,他抬头,眼眶通红,看着迟稚涵的脸:“我还没有死!”
嘶哑的,低吼的,像一头困兽。
声音是自己都没有听到过的,带着愤怒的生机勃勃。
迟稚涵终于停下动作,蹲了下来和他平视。
他转开视线,胸口剧烈起伏。
“我在换被子。”迟稚涵叹气,“这床被子我睡了一个月了,一直没洗,你这边暖气开的大,这被子太厚了很热,所以我想换一床薄一点的被子。”
……
齐程仍然不看她,两只手捏成拳。
“你不想我去对面住对不对?”迟稚涵歪着身体,迎上齐程的视线。
齐程闭眼,赌气的,眼眶里面的液体也因为闭眼流了出来。
他能感觉迟稚涵靠的更近了点,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帮他擦掉额头上的冷汗和眼角的液体。
“我不会道歉的。”迟稚涵声音很近,就在他的耳边,“你根本不想我走,却又不相信自己不会自杀,所以,我不会道歉的。”
“我不需要你承诺自己绝对不会自杀。”
齐程睁眼。
迟稚涵的脸近在咫尺,她也刚刚哭过,眼眶微肿,眼底却一片清澈。
“我只需要你答应我,按时吃药,坚持治疗。”那双清澈的眼睛亮的耀眼,“我陪着你,我们一起,好不好?”
……
齐程咬住嘴唇。
“很简单的,我们一步步来,好不好?”她蹲着,又挪近了两步,“我能喜欢上一个人不容易,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齐程仍然咬着下唇,因为用力,痛感真实。
所以不是做梦。
他迟疑的,点了一下头。
看着面前的女人脸上的表情,一点点的松弛下来,然后弯起嘴角,笑得很美。
“我们之间,顺其自然,结局一定会好的。”她像是承诺,又像是保证,“我们都是好人,所以结局一定会好的。”
“所有的故事结局都是这样的,我们也一样。”说到最后,跟哄孩子一样,摸了摸他的脸。
“我给你换张床。”齐程听到自己的声音,仍然有些委屈,“不要睡沙发,我给你换张床。”
然后感觉迟稚涵笑出了眼泪,抱住他,在他颈窝里面点头。
我们都是好人,所以结局一定会好的。
他突然,相信了这句话。
信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