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说,突然明白,他最近几次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行为究竟是什么目的。原来,那是他几乎笨拙地想要靠近。香香并不是一个喜欢纠结着钻牛角尖的人,跟随慕容厉,从一开始就不是她自愿的。
但是被土匪掳走、被卖到异族,难道是她自愿的吗?慕容厉没有义务救她,而如果他不伸手,她的结局会比现在好吗?当然不会,也许早已是枯骨一捧。
跟着他之后的日子并不能事事称心,但是她并不厌恶他。他于大节大义无亏,且斤斤计较付出与收获是需要地位对等的。她与他一开始就没有站在同一条线上,如何对等?
你可以要求公正,可以希望正义与公道,然谁来给予?
当举头三尺不见神明,人唯一可以选择的,就是以死相抗或者默默认命。香香没有想过以死相抗,最初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还能回去,回到爹娘身边去。他们会一如既往地呵护她,疼惜她。
后来她跟随慕容厉,曾有一瞬死志,却也是恐惧更不堪的事。
然大多时候,她在尽力让自己过得更好。她把大多数时间都用在琐碎小事之上,种花、酿酒,日子不好也不坏。
后来她有了一个女儿,如同淘尽时间沙土之后终于现世的一粒明珠。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掌心上,无视所有的委屈,只要她笑,便觉欣喜。
小人物的一生,没有太多气节。然努力活下来,总不是一种错误吧?
然后是仓促的逃亡,她被迫离开这颗小小的明珠,随慕容厉而去。最后被丢弃在晋蓟古道,看他带着苏菁远去。虽然不怨,却骤然明白自己依旧身若飘萍,无枝可依。
她依恋韩续,在她在死寂的密林里如惊弓之鸟百般躲藏的时候,这个男人出现在她身边,轻唤她的名。不知道算不算爱情,但起码十七岁的女孩,突然就有了一颗悸动的心。
然幻象撕裂,美梦易醒。她回到女儿身边,发现原来这颗她视为生命之光的明珠仅仅因着慕容厉一句话就能被夺去。于是她摸索他的性格,让自己更好地应对。
她没想慕容厉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知道这样算对她好还是不好。她也不知道,但是她识趣。她只是他的一个妾,如果非要斤斤计较爱情对待、付出对待,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未免……太矫情,也太自不量力了吧?
如今他示好,她当然也要温存柔情地感恩。她轻声说:“香香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得以陪伴王爷身边,本就是王爷抬爱。香香……感激王爷。这一生,也只求能抚育小郡主,陪伴王爷,不敢奢求其他。”不管你的篮子里有什么,我只想要我的女儿,我只她。
慕容厉觉得这样就好,嗯,她说了一生,这不就行了?
香香扶他出了澡盆,递了澡巾给他,又取了换洗的衣服过来,为他换上。
除了萱萱,我还能希冀什么呢?拿我的心去换你的爱情吗?
你的爱上有家国大义,下有珠玉在前,府中还有正妻在堂,我算什么呢?
我不怨,但我也不要。
外面陶意之求见,慕容厉出去了。郭陈氏进来,又收了半天屋子,别的都还好,只是床是小床——按女子闺房布置的房间,床能有多大啊。
郭陈氏非常担心,香香倒是无所谓,又扯着她到桌上,一家人自己吃饭。郭陈氏还在念叨:“巽王爷这饭吃的,长久下去,怎么受得住……”
香香笑:“一直就这样,谁还敢说他不成。”
郭田问:“香香,这些日子在王府,你过得好吗?”
香香微怔,说:“爹,我很好。你看我浑身上下哪里像不好的样子吗?”
郭田点头,说:“那就好。我总算是可以放心了。当初不让你入府,就是怕你不习惯深宅大院的生活。如今见我儿这般,倒又庆幸当初了。若是真让你跟了……”
眼见他又要提起马敬山,郭陈氏赶紧说:“老头子!”
如今香香是王爷妾室,名节何等重要?再提前事可是不妥了。郭田也回过神来,复又笑道:“看看爹,真是高兴到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香香说:“本也没什么,也值当娘这样小心。”
郭陈氏说:“你已嫁作他人妇,又是这样的门第,更需事事小心谨慎。免得落人话柄。”
香香往她碗里挟菜:“知道了,女儿亲自做的菜,还堵不住您的嘴啊……”
一家人吃完饭,陶意之已经让下人把采买的东西全都归置好了。时间还早,慕容厉也没这么早睡觉的。他问香香:“出去走走?”
香香第一次轻声说:“王爷,我累了。”
慕容厉浓眉一挑,就要发怒——老子要带你走走,你竟然敢说累了?!但一想,觉得自己先前说的话还是有点效果。而且她本来这些日子身子就不好,舟车劳顿,回到家更是各种折腾,似乎累了也说得通。他就说:“那睡吧。”
香香说:“王爷若有游兴,爹爹对这一带也是极熟的……”
话未落,慕容厉就说:“闭嘴!”
谁要跟你爹夜游,哼!!
他跟着香香进了房间,香香也是一番梳洗。慕容厉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帐顶粉色的流苏。床是有点小了,他这样高大的身量,躺在上面几乎就占满了整个床铺。嗯,一伸腿就能踢到床尾的雕花了。
香香洗完澡出来,见慕容厉躺在跟自己一般大小的牙床上,也觉十分可乐。她脱鞋上床,整个人就窝进了他怀里。慕容厉抱着她,香香确实是累极了,怕他胡来,忙就装睡。
慕容厉冷哼,就你这点把戏,能骗老子?
想是这样想,也不戳破,就盯着她看。香香慢慢地真的睡着了,呼吸渐渐沉重。慕容厉继续望着帐顶的流苏,心说这样抱着你,总不至于再作噩梦了吧?
无论死成什么样,都不过一具尸体罢了。有啥可怕啊吓成这样!转而又摸摸她的小手,觉得,嗯,手脚这么小,胆子小点,也正常吧。
香香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太阳都升过窗棂了。慕容厉早就起床,练了一趟武,随后去了趟馆驿,据说是跟陶意之他们去觅海东青了。
香香第一次觉得自己睡饱了。郭陈氏进来,笑着说:“都已经为人母了,还这样贪睡。”
香香抱着她的脖子撒娇:“我的女儿也贪睡,娘的女儿为什么就不能贪睡一会儿?”
郭陈氏笑容明艳:“快起来了,洗把脸,你姐姐和弟弟都回来了。”
香香倒是赶紧洗了脸,还没出去就听见外面说笑的声音。
姐弟三人见面,自有一番悲喜交加。郭蓉蓉给香香带了富贵锁,又做了好多小衣服。香香笑:“哪里就能穿得了这么多了!”
郭蓉蓉说:“做不做是我的心意,穿不|穿不是我该管的。可惜没带回来,我这作姨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
郭阳是开心了:“大姐、二姐!我跟师父学了好几招功夫,我练给你们看!”说罢,果是到了庭院里,有模有样地打了几趟拳。郭蓉蓉说:“看这样子,我们家是要出个武举人呢!”
郭阳说:“等我学好功夫,再长大点,我去王爷帐下当兵!”
这回知道要叫王爷,不能叫姐夫了。为这没少被郭田修理。
香香微怔,说:“小孩子胡说,那刀来箭往的,是可以说笑的?你是我们郭家单传独苗,大燕律例,单传可不用服兵、劳役!”
郭阳立刻就不干了:“男子汉大丈夫,保家卫国是理所当然的。能因为凶险就不去吗?我才不是胆小鬼呢!”
香香还要说什么,郭蓉蓉说:“就你这小鸡仔似的,还保家卫国呢!赶紧过来洗手吃饭!”
郭阳立刻欢呼一声,过来吃饭。香香叹了一口气,真的……要去从军吗?去他帐下?
吃过早饭,郭阳说起县城里新开的戏班子。慕容厉还没有回来,他们得了海东青,八成是要出去打猎的。一时半会回不来。郭蓉蓉就说:“闷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做,不如我们去听戏吧?”
香香倒是想去,郭陈氏说:“都是妇道人家,出去听什么戏!真要听戏,叫人到家里来唱,也免得旁人说嘴。”
郭阳闹道:“带到家里,也要人家有空。今儿个肯定来不了了!”
香香见两人俱有兴致,便说:“只是听听戏,原也没什么。”
郭陈氏见三个儿女都想去,便道:“让你们爹陪你们一块去。可不许到处乱跑!”
郭阳欢呼一声,郭蓉蓉与香香相视一笑,姐妹俩携手出门。外面春光正好,桃花隐隐含苞,大地流金。
郭田知道女儿现在身份不比以前了,直接就在戏园子里包了个二楼的雅间看台。香香坐下,视线正对着戏台。还未开场,郭田去要了茶水果品,让儿女在这儿等着。又叮嘱郭阳照顾好两个姐姐。
香香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不禁左右张望,十分好奇。正看着,突见一楼大堂里有一道视线直接看过来。香香一惊,待凝视看过去,才发现是于庆。
于庆身边站着个女人,应该就是他去年娶的徐家姑娘。那目光直愣愣的,香香有些尴尬不悦,避了进去。
于庆怔怔地失神。那一天香香穿了一件滚雪细纱的曳地望仙裙,外面披着莲青色风氅,头梳百合髻。珠钗斜插,耳畔戴了金镶东珠的滴珠耳环,王府的东西,样样都是专门订做。每一件都打着巽王府的印记,不便宜。
于庆从下往上看,有一种高山仰止的错觉。身边的徐家姑娘,立时分文不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