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小院。
薄野景行悠然观雪,风过檐下,卷起晶莹雪花。她坐在软椅上,腿上搭着一条毛毯。苦莲子在一边铡药,穿花蝶在一旁煮酒。
不多时,阑珊客突然回转:“谷主,今日江清流见了青衣楼的人。但入凤凰楼之后,整整一个时辰不见出来。属下着实……有些担心啊。”
薄野景行哈哈一笑:“江隐天找他了,连找他说些什么,老身都猜到了。”
阑珊客终于忍不住:“江隐天欲言何事?二人不是已经反目成仇了吗?”
薄野景行指腹轻抚膝上薄毯:“无非以年迈老朽乞怜,让江家娃娃重新执掌江家。唔,说不得还要讲些老身的坏话。”
苦莲子忍不住停了铡草药的手:“江隐天与江清流毕竟是血脉至亲,是自己人。这倒是不得不防。我种胭脂花的地方,也是个清净之地。不如同阑珊客与穿花蝶带上谷主速速转移。”
薄野景行仍然望着落雪:“不必。老身为何要逃?他与江家娃娃乃血脉至亲,老身肚子里这个莫非就是外人不成?”
……
数日后,江清流如期返回。
他连日赶路,一到小院就让吴氏烧了热水。正在洗澡,薄野景行拱了进来。江清流眉头微皱:“你没见我在洗澡?”
薄野景行扯了凳子坐在他澡盆旁边:“老身连你爷爷洗澡都看过,还会偷看你不成?”
江清流大怒:“你怎么会看过我爷爷洗澡?”
薄野景行不解:“尔祖当年与老身乃八拜之交,看过洗澡有什么好奇怪的?”见江清流气得火冒三丈,她似乎才想起自己现在还怀着人家的孩子,提这个问题,似乎确实不太合适。她立刻变脸,怒气冲冲地问:“你是不是见过江隐天了?那你打算何时杀我和你叔?”
江清流果然没有继续追究:“胡说什么。”
薄野景行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抬起头来:“那老狗恨老身至极,他若前来找你,岂会不提此事?”
江清流哭笑不得:“放手!他好歹是我太爷爷,你就不能尊重一些!”
薄野景行不放:“哼,他可尊重过老身一星半点?你若要取老身脑袋,不若现在就取了去。黄泉路上,老身跟你叔同行,也不寂寞,哼!”
江清流洗完澡,扯过毛巾擦身:“真是一孕傻三年,你何时也做起女儿态来了。”
薄野景行悻悻然,江清流伸手又摸了摸她的肚子:“薄野景行,不论你有何阴谋,我只希望不要殃及孩子。所以你大可放心,江某再如何,断不至于此时对你不利。”
薄野景行冷哼:“你们江家的人,表面正气凛然,个个男盗女娼!又有哪个是信得过的?你堂堂武林盟主,保不住妻儿也就罢了。老身挺着大肚子随你东躲西藏、风餐露宿,可曾有过半句怨言?你倒好,居然还密谋害老身和肚里娃娃性命!你要脸不要?”
江清流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没有暴跳:“老贼,第一,江家男丁不曾盗,女儿更是个个贞烈。第二,我好好一个武林盟主,若不是遇到你,我也不致东躲西藏。第三,你天天虽不算锦衣玉食,但是我又几时让你风餐露宿过?第四,我并没有密谋害你性命。第五,你要是再无理取闹试试!”
薄野景行冷哼,却没有再闹下去,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江清流穿好衣服,这才蹲下来,轻抚她的肚子半天,突然把耳朵贴在她腹部听了听动静。薄野景行像抚摸小狗一样撩拨着他的头发,半晌,微凉的指腹突然滑过他的脸庞。
江清流一怔,身后突然一阵响动,是吴氏进来收拾澡盆了。见到二人情景,她倒是笑嘻嘻的,“哟哟,我来得不是时候。”
江清流忙起身整衣,见薄野景行行动不便,伸手把她扶起来。两人缓缓行出,外面已经摆好饭菜。金元秋、单晚婵等人都在席间。江清流与薄野景行落座之后,单晚婵坐到薄野景行身边,薄野景行也不吃饭菜,自喝着胭脂露。
江清流有心馋她,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夹了只鸡腿。薄野景行大怒,不堪与鸡腿对视,索性回房睡觉了。
不久之后,江隐天再次联络江清流,自然仍是为了薄野景行一事。江清流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她总归怀着我的骨肉。在她生下孩子之前,我绝不对她动手,也绝不允许别人对她下手。”
江隐天暴跳如雷:“若她产子之后,要对付她就难了!清流,你老实告诉我,她是否对你许下重诺?我与少桑已是前车之鉴,你万不可重蹈覆辙啊!何况这孩子一旦出生,你跟她如何能撇清关系?日后江湖,你如何自处?”
江清流却一反平时恭顺:“她腹中终究是我的骨肉。晚婵之事,已是我毕生所憾,若我再为一己之私而杀妻灭子,难道日后于同道跟前,我便能泰然自处了吗?”
他站起身,缓缓走出房门:“太爷爷,当初你为我取名清流,想必也曾寄予厚望。而今日站在你面前的孙儿,已明白世事人伦,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薄野景行之事,我意已决,休要再言。”
江隐天独自坐在桌边,杯中酒已凉透。他站起身,突然叹了口气。身后,青衣楼楼主过来搀扶:“族长,此事如何处理?”
江隐天又是一阵猛咳,“青衣,我老了。”青衣楼楼主正欲安慰,他摆手制止,突然又道,“我一手栽培的孩子已然长大成人,我又怎能不老。读书通大义,立志冠清流……哈哈,昔年新苗今已亭亭成木,我又何惧老朽。”
回到山间小院,江清流令苦莲子、阑珊客等人收拾行装,带着薄野景行又搬了一处地方。单晚婵和金元秋跟在身边,事事打点。苦莲子与水鬼蕉日日煎药服侍,总算是无惊无险。
这一日,江清流再次接到青衣楼楼主传信,有生意约谈。回来之后,江清流再度准备起行,临走之前,薄野景行倚于床头,青丝如墨:“你这次要前往何处?”
江清流收拾了两件衣服,以及一些常用之物:“往返约莫十六日路程。这笔生意之后,我不再接手其他,便留在这里,待你安然产子之后,再谈其他。”
薄野景行抬头细看他,眸若点漆。
江清流被她看得不自在,略略别过脸:“怎么了?”
薄野景行一笑:“乃祖江少桑一生无知轻狂,太祖江隐天生性卑鄙狡诈,想不到娃娃你却是重情重义之辈。”
江清流简直无语:“下次你夸我的时候,能别顺便损我祖宗四代吗?”
薄野景行倒是严肃:“实话实说而已,无所谓贬损。”
江清流收拾好衣物,正准备出门,身后薄野景行突然叫住他“清流……”
江清流转身,榻上人眉目如画:“无事,去吧。”
江清流从卧房出来,迎面碰上单晚婵,两人如今多少有些尴尬。江清流知她如今已心有所属,也只是略略点头,正当擦肩之时,单晚婵低声道:“夫……江大哥,这里是一些刀伤药、迷|药、解药清心的药丸,虽盼你用不着,但带在身上总是有备无患的。”
江清流接过来,终于也轻声道:“多谢。”
单晚婵略略一福,转身进了薄野景行的房间。伊人背影没入珠帘,江清流这才大步出门。
卧房之内,薄野景行拥被坐起:“小媳妇儿,叫苦莲子、阑珊客等人速来见我。”
单晚婵微嗔:“大清早的,你就不能先吃点东西吗?”
薄野景行摸摸她的头:“好好好,先吃东西。”
不多时,苦莲子等人过来,薄野景行一改平时慵懒:“水鬼蕉,你带小媳妇和金家闺女离开此处,前往别处安置。苦莲子,你即刻布下毒阵。阑珊客,你拳脚功夫不济,正好老身又身体不便,便将一身轻功借与老身一用吧。”
几人均一脸意外,水鬼蕉第一时间怒骂:“谷主是说江清流这次是托故远离,实则会带人前来攻杀我等?这个奸贼!”
他话音未落,单晚婵已经出言:“他不是这种人,你不要这样说他。”
薄野景行挥手,示意大家立刻照办:“此事当与他无关,但江陷天此人也是个果敢狠辣之辈,不可不防。”
苦莲子即刻便行准备,毒药他倒是有许多,布下毒阵也不是难事,穿花蝶也立刻让单晚婵、金元秋简单收拾,离开这里。
临走之时,单晚婵还是颇为担心。薄野景行反倒安抚她,“江隐天算个屁,小媳妇不必担心。”
单晚婵与江家到底关系尴尬,也不再多说,跟金元秋一起,由水鬼蕉带离。待诸人离开,阑珊客这才问,“谷主,我们自从离开沉碧山庄,外面虽然风声甚紧,却一直相安无事。为何这次,谷主如此戒备?”
薄野景行轻抚腹部:“江隐天一直视老身为眼中钉、肉中刺,若非垂涎五曜心经,早已将老身碎尸万段。此时老身行动不便,天赐良机,他岂肯放过?”
苦莲子点点头,随即又叹了口气:“只是此事之后,谷主与江清流……恐是万劫不复了。”
“万劫不复……”薄野景行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两只秋后蚂炸,一绳牵足,暂栖一穴,日日霜原逐草,共度时艰。还能指望天长地久不成?”
两日之后,清晨。
阑珊客正在薄野景行房里,倚着墙角而睡。突然外面一阵响声,顿时只见火光冲天而起,包围着山间小院。
火光之外不过丈余,江隐天带着四五十人身着劲装张弓拉弦,一脸警惕。
“族长,这把火,足可将那薄野老贼烧成灰烬了吧?”有个年方二十的青年人大声道。其余人也纷纷附和:“那老贼已怀孕八九个月,只怕走路都困难,岂能逃出火海?哈哈哈哈。”
江隐天神色仍然严肃:“此人能在江湖横行无忌,绝非无能之辈。不可掉以轻心。”
大火在浸满火油的硝炭、柴薪上烧得声势惊天。屋子里,薄野景行正在穿衣服,阑珊客和苦莲子在一旁看着,等她终于穿好衣服,这才缓缓道:“走吧,出去见客。”
苦莲子眉头微皱,他好歹也是久经风浪的,不至于此时慌了手脚:“谷主,江隐天为人老辣狠毒,肯定不会简简单单只放一把火。此时出去,恐中奸计。”
薄野景行示意阑珊客微微蹲下身子,自己骑将上去:“避我身后。”
江隐天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已燃成火海的小院,胸肺之间又有些闷痛,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管见到任何人,立刻放箭!”
话音刚落,就见火光中两个影子冲天而起,如同踏焰升空一般。她竟然就这么无所畏惧地冲了出来!
江隐天的声音已经超出自己能控制的音量:“放箭!射杀薄野匹夫!”
箭矢如雨!
然而就在漫天箭雨与腾腾火焰之中,一抹诡异的红光在烈焰中纵横交错,箭雨如同触及一堵无形的墙,转瞬坠落。
大火更旺,那抹影于由远及近,竟然轻盈地跃出火海,落在诸人面前。江隐天这才看见,薄野景行一袭霜色长衣,双足竟踏于另一高大男子肩膀,而旁边另一男子还扯着个独眼老者。
他目光微凝,先前苦莲子住在沉碧山庄之时他未曾留意,那里毕竟来来往往全是武林人士。江清流又素来交游甚广,他平素甚少留意。如今想到到薄野景行的身份,却顿时认出这个独眼老叟:“苦莲子!”
苦莲子冷哼:“江老狗,你们江家真是该死的没死啊。”
江隐天神色狰狞:“放箭!”
这样近的距离,箭矢雪亮的箭头在火光的映衬下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寒光。薄野景行双手刀丝交织如网,她足下的阑珊客森然逼近。二人一体,如同一只令人望而生畏的怪物。
江隐天所率之人连连后退,弓弦上箭,毕竟需要时间。趁着箭雨稍缓,薄野景行突然飞纵而出,右手一握成爪,当前一个江家子弟只觉脖子上一紧,已被什么东西环住。随即整个身子凌空飞起,发髻已被人握在手中。
他想呼喊,然而还未开口,瞬间就是十几支羽箭破风而来,他张了张嘴,双脚一蹬,已然气绝。薄野景行以此为盾,又逼近数尺。
江隐天退后几步,突然手一挥:“下网!”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薄野景行沉喝一声,一掌猛击于地面。离得近的几个江家儿郎瞬间仰面栽倒。而那坚韧的渔网在风中一个舒展,寸寸成灰。
江隐天脸色铁青,薄野景行右手刀丝如流火,瞬间已斩落三四个头颅。而这变故不过在她一个起落之间。眼看她去势将竭,阑珊客已轻纵而至。薄野景行足尖在他掌心一点,重又站上他肩头,衣袂飞旋。
诸人手里还握着弓弦,但是这一刻大家都忘记了放箭——她动作实在是太快。
“呔!”江隐天大喝一声,腰间定剑已然出鞘。剑锋直逼阑珊客——他也看出阑珊客虽轻功卓绝,然功法不济。薄野景行却只是在阑珊客肩头略一停留,又羽燕一般纵起,右手刀丝如蛇信,瞬间缠住了江隐天的剑身。
江隐天心知不好,薄野景行左手指间微动,另一根刀丝已然奔至。他不得己,右手松开,任兵刃脱手。但即使反应已够迅速,再要抽身已来不及。
正在这时,他身后一个面容十分年轻的少年一下子扑上来。刀丝从少年眉间穿过,只留下一个极小的红点。
江隐天连胡须都在抖动,那少年似乎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何事。他上下看看自己,并没发现其他伤口。而在他尚反复确认之时,薄野景行的刀丝又抹过两个人的脖子,头颅飞出十数步,鲜血冲天。
那个少年这才觉出眉心之痛,他伸手摸摸脑后,手中沾了一点点红白之物。他软软地倒在地上,长剑坠地,发出如主人一般茫然的一声响。
薄野景行如入了羊群的恶狼,在人群中冲杀。刀丝过处,嘶吼声戛然而止。她一身浴血,状若修罗。一旁的苦莲子急得团团转——到底何时发动毒阵?
薄野景行似乎压根儿没想起毒阵这事,江隐天这次所带四十六人,转眼就成了四十具尸首。另有数人还活着,也是肢体不全了。
薄野景行连脚印都浸了血,她与江隐天漠然对视:“何必呢?”
江隐天右手往后一握,抽出一个已然战死的下属所佩长剑,剑花一挽,又直刺了过来。薄野景行突然站定,阑珊客想要跟过来,她摆摆手,示意阑珊客退至自己身后。穿花蝶护着苦莲子也赶了过来:“谷主?”
面对江隐天凌厉的攻势,薄野景行却突然收了刀丝。她足尖微挑,从尸骸旁挑起一把长剑握在手中:“穿花蝶,睁大你的眼睛,此一战,你毕生只能见此一次了。”
穿花蝶尚不知何事,立刻凝神看去,就见江隐天挥剑如风,气贯长虹。他本是风烛残年,然一剑在手,整个人瞬间便如展翅鲲鹏,其招式之精妙流畅,如作画成书,浑然天成,毫无破绽。薄野景行右手执剑,举剑相迎。
只是普通的青锋剑,但在二人手中,仿佛绽出巍巍清华。江隐天已是病危之体,却如同被注人了一种莫名的力量,他连目光都变得神光湛湛。那是一个真正的剑客,他的神魂已然与剑相融。
薄野景行怀有身孕已近九个月,但长剑在手,招式便如流风回雪。
“欲取还予,欲擒帮纵,大危为安。”薄野景行一字一句地提醒点拨,每一剑的意图、下一招的预判。那不是什么秘籍,却是两个屹立于武林巅峰之人的经验与判断。它不能写成任何条文,那是任何语言都不能束缚的灵动。
穿花蝶与阑珊客只觉得剑光缭乱,两人出招太快,往往要一招过去三四回合,他们才想明白薄野景行那句话的用意。
穿花蝶额头上全是汗,精神的高度集中,与生怕观之不详的恐慌,让他比飞纵千山更易疲倦。
“收放有度,绵里藏针,三寸怀柔可化刚。”长剑在清晨的第一缕晨曦之中绽放,光华灿烂。江隐天的剑法,时而大开大阖,时而谨小慎微。两位惊世剑客,在这个小山谷的晨曦之中进行一场旷世决战。
观者默然。
剑雨成花,两人交手二百七十一招了,薄野景行额间沁出细汗,江隐天的呼吸也越来越沉重。已经腐朽的身体,无法再任由他透支体力。他招式渐缓,薄野景行也觉得腹中微动。
“江隐天,尔虽人品低劣,总算手底功夫还能见人。可惜老身身体不适,不便久战。我这便要结束战局啦,尔可有遗言否?”
江隐天连胡须都在抖动:“江某拼死杀贼,生死何惧!”
薄野景行右手斜挑,长剑突然从一个古怪的角度刺出,江隐天只觉右臂一痛,那剑尖从他肋下由下往上一挑,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是剑气的冰寒。
一口血再也忍不住,喷出喉头。只是于满地残骸之中,也远不如平时鲜艳。薄野景行以剑拄地,也用了好半天复才调匀气息。江隐天的胸膛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这时正拼命地喘息。
穿花蝶还在发呆,阑珊客随苦莲子走到江隐天面前。虽然阵营的对立让他对此人极为不耻,这时却也忍不住道:“这匹夫被称为武林四剑圣之一,竟也名副其实。”
苦莲子微晒,虽然不服,却也没再言语。
薄野景行缓步走到江隐天身边,踹开他面前的尸骸,寻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江家老狗,三十余年,你的剑法倒是未曾搁下。”
江隐天唇边已经隐隐现了血沫,他的右肋已被鲜血湿透。他还在喘息:“三十余年,你心中的仇恨,又何尝搁下?”
薄野景行点点头:“此次交手,虽然各尽全力,却终究难以尽兴。若是三十年前,你我一战,必能酣畅淋漓。”
江隐天眼中有一种凌驾天地的骄傲:“若是三十年前,江某岂须你舍弃自身武器,以剑应战?”
薄野景行抬手擦拭着额间香汗,江隐天仰望天空,流云朵朵飘荡在他双瞳之中:“薄野景行,吾有一问,盼你如实回答。”薄野景行点点头,江隐天声音粗重:“五曜心经,真的能返老还童,长生不老吗?”
薄野景行垂眸,终于如实相告:“不能。”
江隐天痛苦地咬紧牙关,浑身战栗:“当年……你果然欺我。”
薄野景行倒是神色坦然,“少桑贤弟聪慧多智,吾与他,也算是惺惺相惜。但若一定要在你与他之间选一个人为敌,当然还是老狗你更合吾意。”
江隐天痛苦地摇头:“薄野景行,我不行了,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乞求死于阁下刀丝之下,也算是……不负江某一颗大好头颅。”他嘴角溢出血色的泡沫,薄野景行扶着穿花蝶站起身来,最后看了一眼这一代绝世剑客:“以你剑法,倒也当得。”
话落,她刀丝如蛇信,如流光一瞬,在江隐天喉间,留下一抹光艳的血痕。
江隐天喘息平歇,喉间一口气咽下,双眼缓缓阖上,遮蔽瞳中云山。
这个成名江湖六十余载的剑客,在执掌江家二十多年之后,在这个寂寥山谷默然长眠。
那时候,正是冬去春来的时节。暖阳普照,大地复苏。
江清流在一片新绿之中策马疾归。在与青衣楼楼主交割任务之时,突然一行人找到了他。江清流一怔,迎面一人白眉白发,她拄杖走近,头上玲珑双蝶轻轻振翅,威严中却也显出龙钟老态。
江清流止步躬身:“太奶奶,您如何来了?”
来的正是江家族长夫人周氏。她身后跟着的,不仅是江家的长老宗亲,更有八大门派颇有名望的广成子道长、元亮大师、蜀中大侠铁笔判官等人。
周氏目光沉静如水,然面容却隐现憔悴:“昨日,我与你堂叔江凌犀在江家发现一间密室。于其中搜出几封书信,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滋事体大,老身不得已请诸位做个见证。”
江清流目光微凝,就见周氏从怀里掏出一封陈旧的书信。书信展开之时,她双手竟有一丝颤抖,久不能言。元亮大师见状,不由上前接过书信,一看之下,面色大变。
随即信件被多人传阅,江清流一时无解,只得上前。
“……兹立盟约,彻查寒音谷灭门一事,而行以五曜心经相易,背约天诛……”
“这……”广成子道长也是一脸惊骇,“这是江族长同薄野景行订立的契文?”
江清流倒吸一口凉气,周氏仍然面色严肃:“不只如此,密室里还有五曜心经的修习邪术……家夫犯下如此滔天之过,老身虽一介妇人,也知这天理二字,如今既己知晓,定不能容。”
江清流手心全是汗:“他如今何在?”
他乃沉碧山庄庄主,对整个山庄从小便了如指掌,为何会突然出现密室?江隐天为人之精细,别人不知,他如何不知?这样一个人岂会愚蠢到跟薄野景行订立白纸黑字的契文,留下来日暴于人前的隐患?
周氏的声音沙哑而苍老:“他……前日得知薄野景行的行踪,前往……灭口了。”
说完她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身后的侍女立刻扶住了她。
江清流再不言语,狂奔而出。其余人顿时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周氏深深吸气,又恢复了镇静:“还有关于前家主少桑之死,密室中也有邪方记载。根据如今的证据看来,清流与薄野景行之间的牵扯。竟是因此人妄图独霸江家职权而加诸陷害……也请诸位作证……”
骏马长嘶,江清流在风中策马飞驰。芳草溢香,春光和暖。他的心是冷的。当年雁荡山武林正道与薄野景行的一场决战,纵然江少桑有意夸大,但这老贼又岂是浪得虚名之辈?江隐天仅凭一己之力,谈何灭口?
山间小路崎岖依旧,他尚未走近,就看见未熄的烟雾。小院已被燃成灰烬,焦木支离。
废墟旁边,有人正在等他。
有活人,也有死人。
四十多具江家儿郎的尸身横陈于地,于融融春光之中,已有蝇虫寻至。薄野景行一袭薄衫,泰然坐于洁净山石之上:“江家娃娃,你回来便好。”
江清流踏过满地血腥,终于行至一具尸身旁边。他倾身扶起,江隐天的脸已经浮肿,双唇之间血沫已然变黑。二十七年来,他虽然名义上是继承人,然而江家一切,俱都掌握于此人之手。江隐天其人确实独断、无情,但是二十七年之后,他还记得当年那个人怎样抱他上马。
江清流撕下衣角为江隐天擦拭干净,随后以外衣覆其尸身。
“你杀了他。”江清流右手握紧,声音透出一种反常的平静。薄野景行不屑:“多新鲜。”
江清流把江隐天的尸身抱起:“薄野景行,杀吾两代长辈,江清流必报此仇。”
薄野景行点头,“不过若你现在报仇,恐怕你祖上三代之死都与老身有关了。”她摸摸肚子,“重新给老身找个住处。待老身生下你叔,给你机会,让你报仇。”
江清流转身走了,没过多久,却有一人前来。薄野景行认得,是江清流的心腹齐大。他赶着马车,双目微红,一句话没说,又将薄野景行接到另一个住处。
吊脚小竹楼,门前种满紫藤花。有小池塘如圆镜,上浮三只白鸭。
薄野景行走进去,苦莲子、穿花蝶等人紧跟其后。苦莲子眉头皱到了一起:“谷主,江清流与江隐天亲情甚厚,你就不怕他激愤之下,趁人之危?”
薄野景行大步走进:“江隐天一死,江家必然大乱。他顾不上对付老身。况且这娃娃比之乃祖,确实相当稚嫩,他重情,即使已生杀心,却也终会顾念老身腹中胎儿。不必担心。”
苦莲子见齐大没有跟进来,略微放心:“可是谷主即将临盆,届时若他有异动,又怎生是好?”
薄野景行轻抚肚皮:“他这一回去,江隐天之妻周氏定会挑唆。此事倒是可能啊。”
沉碧山庄,江隐天的尸首被带回。
当着所有武林名宿的面,周氏拄着杖,眉目间俱染风霜:“江隐天虽然曾任江家族长,但其行不端,修习邪功、残害子侄,更是天理不容。今他身逝,江家上下,不准举孝!”
江清流闭上眼睛,周氏让人算了日子,于两日后启出江少桑遗体,开棺验尸。众武林名宿共同见证,江少桑确实被人挖心而死。
江隐天之罪名,顿时坐实。
既然他是恶徒,那他一心追捕的江清流自然定有苦衷。诸人都在等着江清流的解释,在一众目光之中,江清流一字一句地道:“江某,并不知小妾景氏乃薄野景行。此乃……太祖江隐天送至江某身边。”
反正死无对证,所有的过错,自然只有推给已无法追究之人。
江清流知道,他只是看着仍然暴尸在外,不准葬玉江家祖坟的尸首。从此以后,这千斤重担,只有他一肩相扛。
江清流污名得以清洗,江家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优。先前曾一心希望自己宗系能够承继家业的人不在少数,其中江清然,江清语两支宗族最为颓唐,若是江清流当真回不来,自然此二人成为继承人的可能性最大。
是以对于江隐天密室书信之事,许多人都心存疑虑。这时便有长老顺势提出,江清流身上毕竟还有疑团,应暂缓继任族长。
聚贤厅里,诸位长老、宗族长辈都已到齐。
江清流迟迟未至,聚贤厅中已响起窃窃私语之声。周氏端坐上方,知道诸人心思,她握着拐杖,目光威严。又等了一刻钟,江清流终于姗姗来迟。
江清然那一支的长老名叫江少平,此时已经是百般不耐:“你作为一小辈,岂有让长辈久候的道理?如今还未继任族长便如此目无尊长,若真成族长,岂不更嚣张狂妄?”
然而一贯谦和的江清流这次却毫不退让:“目无尊长?我四岁被定为家族继承人,二十岁任沉碧山庄庄主。这江家到底谁为尊长?”
江少平说到底也是他祖辈之人,不防他如此说,一下子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你被选为继承人,完全是江隐天一意孤行。他竟是虎狼之辈,谁知道选定继承人是否另有阴谋?依我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此言一出,一些旁支的宗亲也颇以为然,顿时聚贤厅响起嗡嗡议论之声。
江家正争吵不休之时,薄野景行这边却分外宁静。
江清流为她准备了三处住所,也早就定好时日何时搬离。这些日子以来,虽被江隐天访得,其他门派倒确是未曾发觉。
齐大日夜守在这里,苦莲子难免有些不安。这天夜里,薄野景行还未睡下,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齐大的脚步声极重,江清流的脚步声却很稳。他推门进来之时,薄野景行也不意外:“江家事务如何了?”
江清流如今要避自家人耳目,出来一趟不容易。这次过来,也只是带了两个稳婆。稳婆是从远处请来的,也不知服侍的是谁。
江清流只吩咐二人小心照料,遂又要离开。
薄野景行问了一句:“小娃娃,江家想必已成乱麻,想不到你还顾念着老身。”
江清流长身玉立:“不必言谢,待孩儿出生之后,你我之间,早晚有一场生死之战。”
薄野景行摆手:“老身吃苦受累是怀的谁的孩儿?自然不必言谢。不过江家那些老狗闹腾,因为他们以为还有所指望。若是你掐灭了这指望,他们自会安分。”
江清流走出房间,随手关门:“我身为家主,自会处理家事。不用你来教导。”
“啧”薄野景行示意旁边的稳婆过来,“估计产期何时?”
稳婆仔细查看了她的情况,又细问了怀孕的日子,最后探手抚摸腹部:“回夫人,再有五六日工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