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流退后一步,避开她的手,很显然没人会喜欢被人如此期盼:“这么说来,我还没出生,你就已经惦记着算计我了?”
薄野景行毛茸茸地挤过来,她纠正道:“是期待,期待。”
江清流冷笑道:“若是你我相遇之时,我并未走火入魔,又当如何?”
薄野景行不以为意:“那老身只有拿出当年跟少桑兄立下的盟约,与你再结盟一次。”
江清流气得火冒三丈——如果那时,这老贼真的搬出五曜心经,他会拒绝吗?
他不知道答案,行走江湖的人,又有谁不向往绝世神功?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重提寒音谷之事,“寒音谷既然能为祸江湖几十载,想来定然实力不凡。普通门派连招惹都不敢,更何况屠其满门?老贼,这事不会是哪个名门正派干的吧?”薄野景行还未回答,他突然又摇头道,“当不至于。名门正派无不视门派荣誉高于一切,若是真做下这等事,恐怕早已宣扬得尽人皆知,哪有闭口不言的道理。”
薄野景行难得深以为然:“无解就在这里。如果不是江少桑动的手,还有谁能够屠灭寒音谷。不是正道,那么必然是邪道,可是邪道哪个势力还是寒音谷的对手?如果是邪道人士,目的何在?”
“许是为了五曜心经,这并不奇怪。”江清流分析,“寒音谷多年来树大招风,如果有人联合,暗中动手……”
薄野景行星眸渐亮:“联合?”
江清流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她却笃定道:“之前寒音谷在时,阴阳道一直不敢显露锋芒。三十年之后的魔道,却是阴阳道一家。此事定然与其有关。”
江清流想了想:“阴阳道我带人剿过几次,说实话,如果寒音谷的实力你没有吹牛,阴阳道并没有悄无声息屠其满门的能力。”
薄野景行也沉默了,不多时,她肚子里突然又有东西动了一下。她还未习惯,被唬了一跳。江清流伸手摸摸她的肚子,那腹中胎儿似有所觉,往他伸手触摸的地方踢了一脚。江清流一怔,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胎儿是真实存在的,他融合着自己和薄野景行的血脉,无比鲜活。江清流说不清此种感受,两人突然一时无话,最后江清流轻声安抚:“不论如何,我会去阴阳道查看。你不必担心。”
第二天,江清流早早就离开了农家,高小鹤有笔生意又来找他。江清流正是需要钱的时节,当然不会拒绝。
他人一走,苦莲子就端着一碗胭脂露进了薄野景行的房间:“接下来,谷主有何打算?”
薄野景行接过胭脂露,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你觉得江清然实力如何?”
苦莲子一怔,好半天才想起江清然这个人,“江清流的堂弟?”他仔细想了一下,“资质一般,虽然心地不错,但无魄力、无大智,究竟难当大任。”
薄野景行微微点头:“最重要的是,江清流是江少桑的嫡孙。即使江隐天有意让江清然接管江家,江少桑与江凌河的旧部,又岂会善罢甘休?而江隐天杀死了江凌河的生身父亲,他也不敢让江凌河重掌大权。江清流这一辈中,除了他,还有别人可继任江家族长吗?
对此苦莲子还真是未加留意,薄野景行以银勺拨弄着玉碗里的胭脂露,微笑道:“似乎没有。”
苦莲子不明白这是何意,一时有些插不上话。薄野景行也不理会他的疑惑:“如果你是江隐天,现在应当如何?”
苦莲子摇头:“我就是个浸淫医药的方术之士,想不到他那种人的心性,不过江家对门楣之看重,可以说已经深入每个人的骨血。想必他也是不例外的。可是这跟我们有何关系?”
薄野景行唇角微勾,不再说话。苦莲子顿悟:“谷主是说,只要江清流在我们手上,江隐天早晚还是会妥协?”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薄野景行的身子日渐沉重了。她是极少外出的,单晚蝉无微不至地照料着。金元秋虽个性张扬,人却是有些头脑的,她在镇子上开了家小酒馆,雇人打理。
一来是怕江清流频频购入好酒之事引人注意。二来嘛,她本就是商人心性,一天不盘算就不舒服。穿花蝶偶尔会过去帮忙。金元秋对他虽然恨之入骨,但日子久了,也知无法挽回,也就罢了。
何况这穿花蝶虽然是采花蝶,但在薄野景行不多加摧残之时,那也是芝兰玉树、掷果潘安般的人物。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金元秋难免也就生了些爱慕之心,只是她蛮横惯了的,平日里只把个穿花蝶呼来喝去,不给半点好脸色。看得阑珊客直摇头,感叹这徒弟算是彻底毁了。
江清流也没闲着,一直在接离恨天的生意。他跟高小鹤少年相识,几度切磋剑术,也算是旧交。只是高小鹤这人毕竟做着这份赚血腥钱的营生,并不怎么与人交心。而江清流这样的人,自然就更不会轻易结交这种正邪难辨的人物了。
是以二人相识虽久,互相所知不多。偶有交集,也是钱货两清,互不相欠。这次江清流需要钱,高小鹤需要高手相助,自然也是生意上的往来。说起来,江清流堂堂武林盟主,沦落到需要取人首级以换银钱度日,也实在是落魄。
时节越来越冷,转眼便由秋入冬。山林覆雪,呵气成霜。
薄野景行本就畏寒,这时节更是严重。江清流本是早就做好这老贼无法活着产子的准备,但是见及她缩在床榻之上毛茸茸的一团,却是难免心软。
晚上睡觉之时她也更黏人了,小屋里开窗风大,怕烟火之气熏着她,江清流只得买最昂贵的银炭,吴氏将汤婆子也不知灌了多少。
然晚上睡觉薄野景行仍然是直往自己怀里拱,江清流哭笑不得,也只得由她了。她腹部已经开始隆起,江清流连睡觉时都小心翼翼,生怕压着她。
十二月初,薄野景行怀孕已有六个月,江清流又要出一趟远门。他走之时,薄野景行坐在床上:“江家娃娃,老身怀着你叔,身子不便,就不起身相送拉。你要小心谨慎,早去早回。”
江清流懒得理她,临走时瞥见她虚弱的样子,突然忍不住说了一句:“你……自行珍重。”
薄野景行不以为意地拍拍肚皮:“娃娃放心,老身晓得。”
江清流往外走出几步,突又回身,轻抚了一下她隆起的腹部。腹中胎儿若有所觉,轻轻地动了动。江清流的心仿佛也动了动,他大步向外走去,土屋之外严霜覆瓦,青松披雪。”那个他为之费尽心血的江家已然远离,如今担于肩上的,只是这母子二人而已。
他第一次有了一种身为人父的责任感。
他行出不过十余里,便找到离恨天的联络点。那是一座戏园子,高小鹤已然等在里间了。见他亲自来,江清流倒是有些意外:“什么买卖竟能劳动尊驾?”
高小鹤一身靛蓝短衣,打扮极为干净利落。身边还跟着三个同样着紧身衣的蒙面人,一望而知是离恨天的好手。见江清流进来,他向掌柜微一示意,掌柜已然关上房门,并亲自守在门外。
江清流知道事情不小,遂在桌边坐下。高小鹤这才道:“前方战事吃紧,胡人败象已露,半个月前,胡人遣使议和。”江清流微怔,最近他不在江家,对于这方面消息,自然是一无所知。但对战事他还是了解的:“胡人尚未被赶出中原,失地未复,岂能议和?”
高小鹤继续说道:“朝中主和、主战两派相持不下,而苏老将军还在边关奋战。魏相担心胡使入朝,会使朝中诸臣再生争端,如今陛下所派监军与运粮吏均乃主和派。万一影响粮草供给,危及苏老将军,后果恐不堪设想。”
江清流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立刻问:“何时起程?”
高小鹤起身:“事不宜迟,立刻动身。”
这次胡使入关,并未声张,只是混入商队之中,冒充行路商旅。朝廷主和派也暗暗派人策应。这些暗中高手最是难缠,也难怪高小鹤不敢小觑,亲自带人出马。五人五骑星夜赶往关隘,天气越发寒冷,高小鹤四人时不时有说有笑,江清流却总有些心绪不定。
夜间,也没家客栈栖身,大家寄宿于一户农家。其人家中并没有那么多房间,几人只得一齐挤在客房歇息,聊避风雪。
江清流与高小鹤背靠着背,各自抱剑而坐。天亮时分,高小鹤不觉身子一歪,靠在江清流肩头。江清流竟然习惯性地将他揽入怀里,待要扯被子给他盖上,方才反应过来。两人均是一阵恶寒,还是高小鹤先开口道:“怎么,思念家中娇妻了?”
江清流竟然难得也说了句:“最近天气严寒,她又怀有身孕,有些难以承受了。”
高小鹤难得八卦了一句:“你的夫人……真如外界所说,乃寒音谷薄野景行?”
江清流一怔,毕竟高小鹤实在不是个好奇于旁人八卦之人。他转头看去,没有说话。高小鹤也没再问,一阵沉默之后,高小鹤突然又开口:“两天前,离恨天接了一单生意。”
江清流何等机敏的心思,立刻猜出八九:“与我有关?”
高小鹤“嗯”了一声,江清流便懂了:“如此,今日一战,便是你我最后一次联手了。”
高小鹤跟他虽有交集,却无交情,能够提上这么一句,已经仁至义尽。
他心里清楚。高小鹤也只是回了一句:“可惜。”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高小鹤示意大家隐蔽,他身后三人突然缩身入土,瞬间没人雪中。江清流跃上一棵被雪堆得如同雪娃娃一般的松树。高小鹤隐没在岩石之后,摸出吹筒。远处隐隐可闻车马之声,不一会儿,一支商队模样的车队缓缓经过。
高小鹤凝神细看,半晌,突然一挥手,手中吹筒瞬间吹出毒针,商队前方的马匹瞬间大乱。雪里隐没的三人冷不丁突然杀出,将前方的一辆马车一剖为二。血雨纷扬!马车上的人顿时残肢乱飞。
商队一惊之下,却很快恢复了镇定,几个胡人大声喝骂着亮出兵器。所有人都出外查看,只有一辆马车前守卫森严,五六十个护卫个个手持长弓严阵以待。
江清流向高小鹤一示意,高小鹤立刻抽出剑,向马车冲杀。江清流又观察了一阵,见四下里果然出现不少伏兵——朝廷主和派果然派了不少人前来接应。
眼见胡人护卫己渐渐不支,周围的力量也开始行动。高小鹤有意无意地驱赶,将原本防护得极为严密的马车打开一个缺口。
诸人激战正酣,眼看胜券在握,万料不到暗处还有好手,此时全力攻杀高小鹤。这便是杀手与侠客的区别,杀手讲究的是一击致命,功成身退,绝不恋战。江清流趁人不备,猛然跃出,剑若流光,直逼马车!
那本是必中的一击,而就在此时,一个胡人突然掷出手中兵器!他则被高小鹤长剑洞穿,而自己的长枪所向,直袭江清流后背!江清流知道这一击之重要,一旦失手,敌人有所察觉,他们仅仅五人,必将陷入缠斗。
这当下咬牙,手中长剑脱手而出,直刺马车!高小鹤一个翻滚已至他身侧,手中兵器一个斜挑,那长枪去势一缓,江清流同时于空中一侧身,对方飞掷过来的兵器只在他背上划出一道浅痕。随后数人已至身前,而他手无寸铁!
而马车中还有一人防卫,江清流扑至之时,对方剑尖差半寸刺人他胸口。那剑身湛蓝,一望而知淬有剧毒。
幸得江清流有所防备,瞬息之间以玉佩格档。毫厘之差,却已足够逃得性命。这时高小鹤和他最关心的均是马车里的人到底是否为目标!他一边抵挡一边回退,随后一鞭抽向马车,将整个车盖掀了开去。
马车里果然坐着一人,如今已被江清流一剑穿心,钉在车壁上。江清流手中没有趁手的兵器,此时已被几十个胡人围攻了上来。高小鹤的三个人已经一死一伤,还有一人正在奋战。
“尔等何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刺杀鲜卑来使!”有人用汉语喊,江清流和高小鹤哪会管他,两人渐渐靠近,形成互相守护之势。随后江清流得空查看胡使,见其果然怀有密信。
二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江清流一手抽了书信,边杀边退。最后连死伤的二人也一并带离,火速离开,毫不拖泥带水。
胡使被刺朝廷会作何反应,江清流不得而知。分手之时,高小鹤极为郑重地道了一句:“今日之后,你我是敌非友。”
江清流点头:“失了条财路,江某实在心痛。”
高小鹤竟然笑了一下:“保重。”
然而所行不远,高小鹤竟然又将他招回——据探子传报,另一支商队里也出现了胡人特使。自古以来,没有同时派出两名使者的道理。然谁真谁假,一时不能确定,江清流只得又同高小鹤一起,星夜追击。
待回到山间农院时,正好是除夕夜。
山间清静,只有香铃跟其母吴氏放着爆竹,薄野景行坐在老旧的房檐下,烟花一瞬光华,照亮她的脸庞。江清流将从商天良处高价买回的胭脂丸交给苦莲子,转身坐在她面前,发现她的肚子又大了不少。
他伸手摸了摸:“孩子,应起个名字了。”
“呃……”这个薄野景行明显没有想过,一个药引子而已,起什么名字?
但这话肯定不能说,她含含糊糊道:“你自己想好便是。”
江清流略略沉吟:“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二缕魂。若是女儿,便取名梨蕊;若是男儿,取名梅魂。如何?”
薄野景行摸摸肚子,里面的东西又动了动,她连声道:“好好好,你说了便是。”
旁边苦莲子也面露讶色,忍着没说话。
半夜时分,阴沉了数日的天下起了小雪。薄野景行许是这些日子睡得多了,这时候竟然还醒着。她抬眼望去,窗户上糊着一层窗纸,只看到外面隐隐约约的亮光。
她知道自己如今体力不佳,如果……如果自己当真活不到食用这个药引的时候……
江梨蕊、江梅魂,听起来似乎也不错。
窗外落雪无声,只是风隐隐灌进来,隔着纱帐仍可感寒意。她正走神,身边的江清流于睡梦中扯了被子给她盖好。
数日之后,离恨天正式发出对江清流的追杀令。江清流倒是不愁这些——想要他脑袋的人,不差离恨天这么几个。只是接不到生意,断了经济来源可不好。薄野景行的生活费那可是很高的。
他只有与其他组织搭线,继续忙碌奔走。但因着之前武林盟主的身份,这条道上的人没少同他结怨,也受了不少挤兑就是了。
这一天,江清流接到消息,青衣楼楼主有桩人头买卖正在寻人接手,目标是个烟土富商。因所聘保镖身手了得,一时无人敢接。
江清流自然前往接洽,他倒是与青衣楼楼主有过几次交手,不过武林中人不拘小节,如今坐下来,倒也未提旧怨。
酒过一巡,青衣楼楼主突然道:“清流贤侄堂堂正道盟主,岂能久居廊下?不知日后有何打算?”
江清流一怔,他跟这青衣楼楼主按理是素不相识的,对方竟有此一问,也难怪他意外。那青衣楼楼主却继续道:“有个故人想同贤侄你见上一面,不知贤侄可否一见?”
江青流顿时右手移至剑柄,青衣楼楼主摆摆手道:“贤侄不必紧张。”
来人鬓发花白,却仪容整洁。这时候走到江清流面前,也是容色肃然:“怎么,出去了许多时日,连太爷爷也不叫一声?”
江清流重又坐下:“你欲何为?”
来人正是江隐天,这时候他在江清流对面坐下,青衣楼楼主向他略略拱手,转身离开。江清流双眉一挑:“你居然跟青衣楼的人相识?”
江隐天冷笑:“不仅相识,青衣楼一直就是江家的产业。”
江清流背脊微僵,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青衣楼是个……”
江隐天冷冷地接过话头:“是个见不得光的地方,这些年来,许多名门正派、豪士侠客之死,都与其难脱干系。”
江清流右手掷剑怒拍桌案:“你是说,我一直以来,一边除贼,一边却做贼?”
江隐天第一次与他坦诚相见:“正是。”
江清流只觉额上青筋突突直跳,江隐天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知你厌恶我所作所为,但是清流,无论我也好,少桑也罢,我们虽然争权夺利,却从未敢有负家族。这些年来,江家事务确实瞒你许多。如今看来,是我之过。今日你想知道什么,只管来问……”话说得急,他忍不住咳嗽,“太爷爷,必然知无不言。”
他第一次将江家所有的秘密敞开,江清流却一时不敢问。一个屹立百年的名门望族,执整个武林正道之牛耳。当它剥去正气凛然的表皮,会露出怎样的真相?
一阵沉默,江隐天喝了一口酒,勉强平复呼吸:“你为何不问了?你既不问,我便主动告知吧。少桑与薄野景行对决于雁荡山,那场决战,江家家损失精英弟子百余人,其他门派林林总总死损两百余人。薄野景行虽然武功盖世,却也是血肉之躯……你可知这些子弟为何身死?”
江清流突然想到那日崖下,薄野景行的话。江隐天右手有些发抖,提壶的时候几乎握不酒壶:“此战之后,江家居功甚伟,不然你与乃父,如何继任武林盟主?十五岁的时你第一次持刀杀死的,是青衣楼段刃,他还有个名字,叫江凌琪。如果按辈分,你要叫他一声堂叔。江家是个伐木者为此也种下了很多树木,只为了让后人在适当的时候进行收割。他们的血肉,会在江家的继承者身上盛开,绽放光华。”
江清流仍然面无表情,但一直按着剑柄的手却渐渐松开:“剑家之中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是否来历不明?”
江隐天闭目:“一部分吧。有些是剿贼所得,有些是青衣楼掠得,另一部分……巧取豪夺也不是没有。”
江清流按住额头,只觉得脑内如针扎般痛:“果然被她言中。”
江隐天目光雪亮:“薄野景行?”
江清流没有说话,江隐天顿时难掩怒色:“这也是我想不通之处,你为何与她为伍?清流,这种老贼,你究竟中了什么邪才会听信于她?”
江清流冷笑:“可事实上,她说的都是对的。”
江隐天抬手将酒壶掷出,砰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她说得对?她当然说得对!我与少桑若不是她从中挑拨,岂会互相残杀?我与你若不是因她之故,岂会反目成仇?清流,你以为我今日为何前来寻你?你以为你躲避深山,便是神不知鬼不觉?江家眼线你确实了如指掌,但我若往眼线不及之处寻找,你何处躲藏?”
江清流闭上眼睛,江隐天浑身发抖:“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培养一个继承人,江家花耗了十五年。清然、清语他们朽木不可雕,而我再没有十五年,为江家培养另一个继承人。”
似乎全身的力量都被抽干,他长吁一口气:“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都怎么了。我确实是错了,从三十年前开始,就已经不可挽回。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我江隐天又岂会向你一个小辈低头?但是清流,若我时日无多,一个新的继承者,无威无德,如何能够震慑江家内外,令江家嫡庶宗亲团结如旧?我已老朽,若你再袖手,江家必然四分五裂。你我祖辈十数代人的努力,在你我手中化为乌有!”
江清流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江隐天深吸一口气:“但是你必须允诺于我,薄野景行不可靠,此人十言十虚,任她舌灿莲花,你万万不可相信她!”
江清流当然明白他的心意,但是他的话,又是真的吗?
江清流垂眸不语,江隐天苦笑:“你只道是我逼你至此,却不知她一开始便握住了我的命脉。你一心要报先祖之仇,可少桑之死,她才是罪魁揭首!”
江清流终于开口:“她如今怀有身孕,已将临产。我曾问过商天良,以她的体质,不可能平安产子。薄野景行……当无虑。”
江隐天连连摇头:“痴儿,那薄野魔头被困地牢三十年沿苟且偷生,如今她逃出升天却徘徊不去,只为了与你产下一子?商天良何等人也,只要威逼利诱,什么事他不敢做,什么话他不敢说?这等言语你竟也信得?”
江清流明白过来:“你是说,她生子另有目的?”
可这到底有何目的,饶是江隐天老谋深算也是想不到。他深深叹气:“不论如何,此人万万留不得。如今既然她临盆在即,你我可将其先行斩杀。再持其尸首,洗清你身上污名。”江清流还是心存怀疑,以前此人的话,他从不曾猜忌:“你令我修习的心法,是否真为残象神功的,还是根本就是五耀心经其中一部?”
江隐天一怔,终于开口道:“多年之前,我与少桑有约,由他修习五曜心经,我已年长,甘心做其药引。但薄野景行巧舌如簧,称五曜心经有长生不老之功效!我一时鬼迷心窍,这才铸成大错。后来你出生了,而我还做着长生不老的美梦。现在我已看清,清流,吾之心多年前便应奉与少桑。如今,便就奉与你,也算践了前诺。”
话落,他又是一阵猛咳,江清流终于还是问了一句:“怎咳得如此厉害?”
江隐天一阵急喘:“痨症,已找商天良看过,没有几日光景了。”
江清流心中怅然,突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骑射,那时教自己搭弓握箭的人,如今已垂垂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