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玄武司书房。
监正坐在案边,查看司天监的收支账目。
黄壤提着食盒走进来。第一秋来到小桌边,打开食盒,发现里面只有……一碗水?
他端起来嗅了嗅,发现还是一碗清水。什么东西?监正皱眉。
黄壤学着他的阴阳怪气,道∶本姑娘今儿个心情不好,不想做饭。又怕饿着监正大人,这不,只得精心做了一碗水送过来。
……监正大人觉得这语调莫名熟悉,他回以怪笑,那可真是为难阿壤姑娘了。黄壤懒得理他,一把抓过桌上的洋辣子,将一点灵丹用水化开,喂给它。这虫子寿命不长,若不能灵丹喂食,早就没了。
黄壤等在一边,却没有等来监正大人一句好话。她冷哼一声,提着食盒走了。
监正大人是那么容易妥协的人?他可是有原则的!自己哪错了?
他梗着脖子不服,于是第二天早上也是白水,晚上也是…第三天也是.
第四天,监正眼圈有些发青,人也瘦了一圈。司天监两位监副和四位少监看在眼里,个个着急。
朱雀司少监朱湘看不下去了,她帮着自家监正抱不平∶这不是欺负人吗?!走了胡屠户,就得吃不褪毛的猪?监正莫慌,我这就给您做碗肉汤,暖暖脾胃!
她是个说做就做的姑娘,当下就挽起袖子,亲自下厨。不一会儿,朱湘就端着一大碗肉汤过来。
监正,您先吃。朱湘递了勺给他,道,要我说,这阿壤姑娘的脾气也太大了些!监正您要是过不下去,您就考虑考虑我朱湘!日后您要是跟了我,我天天给您做饭,绝不闹别扭!
她在一旁大言不惭地吹,监正默默地吃了一口她做的肉汤。然后,他品味了许久。这是.肉汤?
监正大人又喝了一口,他看向面前神采飞扬的女下属,开始想要放下勺子。
朱湘忙说∶别呀,虽说味道不好,但是我可以学的。您也别太挑食了,来来,多吃两口。好歹总要填饱肚子。您看,您又没学辟谷…….
于是在她的热情劝说之下,监正皱着眉头喝下了半碗汤。
当天下午,司天监监正中毒!
朝廷大哗,连刑部都惊动了!宫里福公公刚到,禄公公就来催问,禄公公刚来,寿公公又来催禄公公!
一时之间,乱成一团。
是的,监正中毒了。
十五岁的少年,不仅吐得面色发青,而目还出现了幻觉.
这是出了刺客?胆大包天啊!
监副李禄气得将一应人等通通抓进白虎司拷问,查了半天,发现监正今日只喝了半碗肉汤!
朱湘!李监副脾气这般好的人,此时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朱湘脸上,你都干了些什么?!朱湘苦着一张脸,半天说∶下官就、就煮了一碗肉汤啊.….
说!你如何毒害监正?口口还是鹤顶红?!剩余的毒汤藏在何处?!刑部尚书李大人厉声喝问。
朱湘指了指自己的书房。
李大人带着裘圣白,前去查验毒物。在肉汤里发现了颜色异常鲜艳的蘑菇。:
玄武司,第一秋官舍。
黄壤进来的时候,第一秋已经连胃都要吐出来。裘圣白正一脸严肃地开药,福、禄、寿、喜四位公公搓着手,焦急地转着圈。
黄壤坐在榻边,扶住他,让他吐。
第一秋只觉得身体发软,他下意识倒向黄壤,倚在她肩头。
黄壤到底还是心疼,问∶怎么搞成这样?监正大人声音无力,道∶好大的火……什么?黄壤侧耳去听,他又什么也不再说。
等到下人煎好药,黄壤又一口一口地吹凉,喂他喝下。
大家都知道她是何惜金的侄女,又跟监正关系不一般,是以也没人拦着。
第一—秋喝过了药,终于是睡了过去。
裘圣白收拾医箱,好半天突然说了句∶先皇后并非病故。黄壤微怔,裘圣白补了句∶她死于一场大火。
哦。黄壤应了一声,也没再问别的。她陪坐在榻边,守着第一秋。人世多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噩梦。
床上的少年饿了三天,又来这么一顿,实在是吃不消。此时面青唇白,憔悴无比。黄壤叹了口气,不知不觉便开始懊悔。自己也真是的,跟他瞎计较什么….
白虎司。
朱湘己经被绑起来,吊在刑架上。
给我严刑拷打!福公公气急败坏,务必让她招出幕后主使!李监副欲言又止,可这有什么办法?说不得只好打了两鞭。
然后他劝着四位公公∶刑地腌膜,四位公公还请外面饮茶,等审出结果,定然禀告公公们。福、禄、寿、喜四位公公这才骂骂咧咧地出去。
他们一走,朱湘就惨叫∶李监副!我没下毒,我没下毒!我再也不敢下厨了……李禄气得,真是怒极反笑∶你就是活该!早跟你说过多少次,厨房不适合你!
朱湘哭丧着脸∶可我也给您做过几次,您不也吃得好好的……
本监副只是还活着,不等于——吃得好好的——!李监副三两下把她头发抓乱,拿起鞭子,啪地一声,重重地抽在刑架上。
刑架发出一声空响,朱湘顿时又是一阵吱哇乱叫。
那有什么办法?
只能哄着四位公公和刑部,且等着监正大人苏醒罢!
官舍里。
黄壤遵医嘱,又喂第一秋喝了一次药。闲着没事,她在这间卧房里四处走动。
这里跟梦外所见差不多,一百多年没怎么变过。
外面有衣架,圆桌、配椅。靠墙有箱笼,里面有个小隔间,乃是浴桶。
可黄壤走进去,才发现这个小隔间里不仅有浴桶,还堆着好几口箱子。箱子看上去很沉,像是装满秘密。
什么东西需要用这些箱子装,而目悄悄放在自己卧室的小隔间里?黄壤心如猫抓,这个家伙,莫非还受贿不成?
里面是黄金还珠宝?
黄壤几次伸出手,又觉得偷看别人东西不好。
但最后,她一声冷哼——第一秋还不是偷偷翻自己学舍来着?大不了一人没素质一回,扯平了!
这样一想,她瞬间理直气壮,伸手打开一个箱子!里面不是黄金珠宝。
而是….黄壤伸手翻了翻。而是衣裙!
这些显然是女子裙衫,绣工精美、镶珠缀玉,华美精细。这
黄壤指腹缓缓抚过这些或柔软或挺括的衣料,有一种心跳加速的感觉。这……不会是送给我的吧?
她脸颊微红,这还用猜?肯定是啊!
这狗东西定是知道得罪了我,用这些衣裳向本姑娘道歉!哼!黄壤一件一件细看,心里甜甜的得意。
外间一声轻响,黄壤忙合上箱子,悄悄出来。
却是裘圣白进来。他重新替第一秋把脉,好半天才长吁一口气,道∶看样子是没事了。晚点老夫再命人送药过来。
黄壤答应一声,脸蛋红红的,满心雀跃之状。
裘圣白扫了她一眼,也是一头雾水——这又是在高兴什么?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次日清晨,好不容易,监正终于清醒。
渴不渴?黄壤温柔地送了水过来,监正大人看清她的脸,又看了看她手里的水,有些犹疑。
黄壤却不待他回答,柔情似水地将水喂给他。随后又打来热水,甚至亲自绞湿面巾,为他洗脸、擦手。
你……不生气了?监正大人小声问。
看他在诚心悔过的份儿上,黄壤决定对他施以柔情。她叹道∶我原就不应该同你计较。监正大人松了口气,道∶你既知错,那便最好。
知错?难道不是你知错,准备向本姑娘道歉吗?黄壤诧异,却还是没忘记正事∶你中毒之后,刑部和宫里都来人了。听说抓了一位下毒的少监,已经关进白虎司,正在审讯!
第一秋闻言,立刻起身,黄壤怕他再受寒,为他系了件披风。
他快步出门,走到门口,又回头吩咐黄壤;后面几箱衣裙,你派人告知留仙坊,就说本座已经看过。让他们来人取回。
呃…啊?黄壤愣住,什、什么意思?
监正大人声音仍然虚弱,道∶本座只是了解一下上京这些年流行的样式。借来参详。
…….黄壤笑吟吟地走到他面前,飞起一脚将他踹了出去。———-喝一辈子蘑菇汤去吧,狗东西!
白虎司。
朱湘被吊了一夜,挨了两鞭。
好在大家对她的厨艺知之甚深,所以也没下死手。
于是监正大人赶来的时候,她还有个囫囵个儿。
监正打发走了刑部的人,又应付了四位公公,这才命人将她放下来。只是从此以后,朱少监的厨艺闻名遐迩。监正大人亲自下令,剥夺了她靠近厨房的权利。
次日,黄壤一大早就准备出门,岂料刚打开房门,就见门口站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监正。
黄壤莫名其妙∶你来干什么?
监正眼圈还有些发青,他走进来,随手把一个小箱子递给黄壤。黄壤打开箱子,里面一张一张,全是土契。
这……黄壤一脸狐疑,什么意思?
监正大人道∶本座已经将名下所有土地全部收回。所以呢?黄壤问。
监正大人理所当然地道∶这些是母后嫁妆,母后过世,便留给了我。可以更名。本座已经令人写入你名下。封邑不能更名,但也立了租约。
黄壤终于明白过来∶你是说…….这些都是我的了?
监正大人还没意识到自己正在上交家产,只是道∶算是吧。黄壤乐得合不拢嘴,跳起来抱住他,猛地在他脸颊亲了一口。
监正大人嫌恶地擦去脸上的口水,道∶别闹。还有这些!他拉着黄壤出了学舍,前面原本是学子晾衣的空地。
如今,上面整整齐齐,挂了二十几套衣裙。
衣袂飞扬、裙裾飘飘,美不可言。
黄壤问∶这……这些?留仙坊的衣裙,你不是还回去了吗?
监正大人说∶这是本座亲手画的草图。留仙坊的衣物,美则美矣,然而毕竟流于市俗,毫无灵魂。本座参详其韵味,做了改良。比如这件……你看这绣功,比之留仙坊就大有不同。
他开始大谈绣功和镶嵌技艺。简直是….无聊至极。
黄壤听了大半个时辰,最后问∶为什么做这么多?
哦。监正大人说,今日是你二十三岁生辰,本座就做了二十三套。这样从你一岁开始,-年一套。样式复杂,就做得久了些。去年生辰没赶上。
黄壤站在他面前,蓦地想到,原来今日是三月初三。正是她的生辰。
黄壤这半生,梦里梦外,也没过几次生日。一个生来就不被期待的人,怎么会庆贺自己的生辰?
可是今天,那些繁复华美的衣裙,每一件里衬都绣着——贺阿壤仙寿恒昌,芳龄永继。
她陆陆续续,收到了二十三年的生辰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