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领带挑深绿色的,沉稳。西装还是合身的好,上班穿惯的那套黑色款,皮鞋也是旧的,同样黑色,但擦了油。站在门口的穿衣镜前,我拿手捋了捋我那帅气的油头。
嘿嘿,准备出门了。
任务:见灵魂伴侣。
探探上认识的,聊了大半年了,名字叫张春芳,山西来北京奋斗的女孩,本科毕业,29岁,家境普通——跟我一样。
每天晚上十一点准时出现,因为忙。她是一名空姐,飞国内航班,我跟她特聊得来,通过语音,没错,春芳声音甜美,一听就是个美人。
人也美。照片我见过。我们都开诚布公。
“看到我了吧。”我开了视频。春芳不好意思,说不喜欢视频,过了两天,她换了个头像,不再是动漫了,而是个尖下巴的女孩。我截屏过去,打了个问号。春芳回复:头像本人。
不赖。喜欢。通过。
不过我们本来是相约永不见面的,做网上的知心朋友。可是,就在我们深入聊了西方哲学史之后——当然,这只是精神上的,还有还有……那就是几次高质量的电话性爱之后,我彻底喜欢上了这个山西女孩。
她也喜欢我。觉得我棒极了。
不过长久以来我们的确没打算见面,我有女朋友,跟我一个公司的,也做咨询,但只是有点有一搭没一搭,她心高着呢,我怀疑她只是拿我做备胎。
现在好了,分手了。虽然整天在国贸三期一个大办公室见到她还是膈应,可我下定决心走出来。
“见面吧。”我对春芳说。
“马上要飞。”她回复。
“只吃你一顿串串。”我嬉皮笑脸。
“是真忙。”
“我请。”
“不是这个问题。”
“那删了,永别。”我威胁,使出撒手锏。
管用了。春芳同意见面,约了时间。我存心想或许能约个炮。
我也撒谎了。我说我今年32,故意说高了几岁,实际我只有29岁半,现在女孩都喜欢成熟男人。
没问题的。谁见面会看身份证呢。
我还说我是学音乐的,现在教少儿音乐。因为我经常在半夜放歌。春芳喜欢我的歌喉。至于真实身份,whocare?我总不能说我是在国贸三期上班的材料狗。
地点选个洋气些的。国贸商城的福楼毕斯罗,西餐,有空运生蚝。春芳是空姐,应该见多识广。“穿空姐服过来?”我出发前问。
春芳回复:“看吧,下了飞机就过来,应该穿。”
惊喜!位置早定好了,靠窗,抬眼就能看央视“裤衩楼”。时间快到,我紧张,不停地看表,额头有些出汗。服务员问我要不要上菜,远远地,我看到入口处走来个人,类似空姐的一步裙,戴着口罩。应该是她!我打了个响指,让服务生上菜。
走过来了。朝我点头。我连忙站起来,礼貌地伸出手。
“你好。”春芳握我的手,“是江潮吧。”我网名叫江潮。声音是对的。温柔可亲。是芳芳。“你是芳芳。”我迫不及待说。
坐下,口罩还没摘掉。
“刚下飞机?”
“对。”说着,芳芳摘掉口罩,整个面目露出来了。我有点蒙。老实说,跟头像不太像,但你也不能说不是。那感觉就仿佛戴牙套前的agelababy和戴牙套后的,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之感。偷偷点开手机。看头像。我隐约觉得自己被骗了。
头像不是本人。
“吃什么?”芳芳撩了一下头发。看到她的手了。精细保养过,但就是瘦,干,看上去不像28岁。情绪瞬间低落。“都安排好了,马上上菜。”即便如此,我还是保持礼貌。
“身材不错。”芳芳点了一下我前胸。扣子撑开了,露了一点肉。有些尴尬,信号很明显,我被骗了,我的头像是本人,她不是,但她现在想睡我。妈的。套路真深。
“音乐教的怎么样?”她问我。
我换上笑容,仔细回答,嗨,我不吃亏,无非一顿饭,买了个教训,网友都是见光死,探探也不可靠,一贯不网恋的我遇到个鬼,正常。
席间,她电话响不停。真忙。不知道骗了多少人,灵魂挺深刻,本人怎么这样!我在心里骂。又聊了一会当代艺术,这是我的长项,只是远没有深夜里聊得那么开心。
看着她的浓妆。“你比照片胖些。”我不甘心吃这个闷亏。
“角度问题。”
“鼻子好像不一样。”
“横看成岭侧成峰了。”
“颧骨皮肤好像也不同。”我说得明显。
“磨皮了。”她大言不惭,“这么在乎外貌?你跟照片上也不一样。”她返攻。“100%原装,头像本人。”我强调。讨论这话题还有什么意义。
好容易一顿饭结束,芳芳又让我陪她去酒店。行李箱在饭店门口。看来的确刚下飞机。行,送佛送到西,反正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陪就陪吧。
陪她Checkin,入住,一进门她就说要洗澡,让我等一会。意思很明显。
我老大不高兴,说你想多了。
春芳看着我,一脸惊诧,“你什么意思?什么想多了?你知不知道你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冷冰冰,完全像变了个人,是你非要见我的。”
她还先发飙了。德行!
“你跟社交软件上也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强词夺理,浓妆还没洗掉。画皮。
“跟照片不是一个人。”
“有那么重要吗?我很差吗?”此地无银三百两。脸皮真厚。
“不是差不差的问题,是道德品质的问题,你撒谎,”我直戳要害,“刚checkin的时候我看到了,你也不是28岁,是35岁,身份证这么写,你不是山西的,你户籍在深圳,你之前也不在北京。”
“没想到你这么肤浅。”芳芳点着一支烟,毫不掩饰,“是,我不在北京,一个网上认识的人在哪里重要吗?我可是一下飞机就去见你的,为什么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呵呵,我以为你跟一般庸俗的男人会不同,说好的灵魂伴侣呢?”
“抱歉,我跟其他庸俗的男人一样,接受不了欺骗。”我摊摊手,转身就走。
生平第一次“奔现”,失败。
出酒店门,我就掏出手机,狠狠把她删了。
2
下午七点还没下班。
我们小组几个人都没走,还在摆弄ppt和excel。晓丽·索菲亚冲了几杯咖啡。我勒令艾瑞克——一个纽约大学的海归给我捏肩膀,他欠我人情,上周的research是我帮他弄的。
在咨询行业,我们还是小兵,我入行晚,索菲亚和艾瑞克都比我小,我们这些初级小顾问平时主要承担的是项目deliver的工作,访谈、调研、讨论,或者就是deskresearch,然后摆弄ppt和excel。
我的准前女友艾米丽——本名杜翠花,就比我们高一个等级。她入行早,现在是经理,平时三分之一时间花在businessdevelopment,以客户为中心,剩余三分之二时间,一半在管人,一半领导手下推进项目的交付,出去做汇报,演讲。
艾米丽看不上我多半因为我“不求上进”,或者是根本没机会上进。公司里,也只有我的几个死党知道这层关系。
“克瑞斯你死定了,这次铁定得潮。”艾瑞克下手很重。我让他停。晓丽——英文名索菲亚递上咖啡,“不正常不正常不正常,半个月了总监没到位,开什么玩笑,不过坊间传闻是艾米丽上。”
前总监杰克曼突然辞职。空出个总监位置,有传言从公司内部提拔。艾米丽机会很大。她打关系打了很久。跟几个董事十分热络,饭局没少陪。“准备跳槽吧。”艾瑞克幸灾乐祸。索菲亚分析,“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卧榻之侧岂能安睡,如果艾米丽当了,克瑞斯的确就是个眼中钉。”
“我安分守己。”我靠在椅背上,整个人呈“大”字状。
索菲亚抢白,“你们谈过恋爱,看着你膈应,就不允许你存在。”艾瑞克犯贱,促狭地唱起那句“你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
烦,的确烦。早晨上班,在旋转门遇到艾米丽。她看都没看我就走了。直接当空气。看那样子,飞升是十之八九。
我得为自己想后路了。能有什么后路。装孙子继续干呗。索菲亚就批我徒有其表,内心丰富有屁用,做这行,必须不断升级。北京更是个不进则退的城市,因为你的年纪永远在涨。薪水却并没有。
九点散了。我打算去健身房练半个小时再回家。身体是本钱。谁知练出来,我新买的运动鞋不见了。八成被偷。懒得上楼穿皮鞋,我借了健身房的脱鞋,背起斜挎包,下楼准备步行回租的房子里。楼下有个身影。看上去像艾米丽。她也才走?我上前几步,想跟她说话,起码缓和缓和关系,不至于等她上位之后给我穿小鞋。
艾瑞克来电话了。“喂,走没走,最新线报。”
“又什么事,你比女人事还多。”他耽误了我“捕猎”。
“不爱听?不爱听挂了,反正跟我的前途无关。”
“行啦少爷,说吧。”脚下绊了一下,拖鞋差点没走丢。
“可靠消息,这次艾米丽没戏,你得救了。”
“她没戏?那谁当?”我问。我看着前面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又不觉得可惜。
9点上班,8点半人都到齐了。没人去客户公司,今天都回巢。办公室一新,连艾瑞克的臭球鞋和索菲亚不上档次的加湿器都不见了。坐到座位上就保持工作状态,接电话,发邮件,在线聊天。索菲亚、艾瑞克和我的三人小群里,索菲亚还在散播最新线报。
“新总监性别至今不详,但据说是英国总部派来的厉害人物,有留学经历,也有本土工作经历,可能在上海分部待过,也可能是从深圳过来,或者外聘,也不排出。”
“确定今天来么,我这早起的,饭都没吃。”艾瑞克说。
我发了一个饭桶表情。
十点,门口一阵骚动。保安小郑先上来打前站,说来了来了。叮一声响。电梯门开。跟着风驰电掣走出来个女人,齐耳短发,有妆,戴着墨镜,高跟鞋哒哒哒哒,催命一般。刚踏进办公室就说:“大家好,我叫梅丽莎,你们的新总监,很高兴未来能跟你们一起共事。不用停,继续工作。”
屁股已经抬起来的员工们立刻坐好,作忙碌状。
梅丽莎龙卷风似的朝总监办公室去,所到之处,气场之大,寸草不生。走到我的工位旁,梅丽莎停住脚步。
我从excel里抽身,抬头看她。索菲亚提醒我站起来。我这才战战兢兢起身。“你叫什么?”梅丽莎问我。
“克瑞斯。”我说。
“很好。”她摘掉墨镜。
我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她是张春芳!或者说,她跟此前我见的网友张春芳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头发短了而已!见鬼了!
根本是一个人。
梅丽莎冷笑,鼻孔哼了一下。走了。我一身冷汗。世间哪有此等故事,我在探探上约到的人,竟然是我的新上司。我努力回想,探探……探探……人是我在上海找的,当时住在上海分部旁边的酒店,找了附近的人……不是没有可能……
中午吃饭,艾米丽率先端着盘子走到我旁边搭话,“没看出来啊。”我知道她要说梅丽莎给我说话的事。“早都认识干吗藏着掖着。”
我竭力否认。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不能认识。我必须保守秘密。可很显然,我已经得罪梅丽莎了。
艾瑞克和索菲亚还在猜谜。“克瑞斯不认识梅丽莎,梅丽莎却只跟克瑞斯一个人说了话,或者就是有人跟她打了招呼,要对克瑞斯特别关照?”索菲亚看我,眼神寻求答案。
“真的没有。”我字字铿锵,无奈极了。这简直比艾米丽上位还糟糕百倍。
果不其然。梅丽莎入主的第二天。人力资源部的“自己人”就传出消息来,新任老大梅丽莎要调我的档案看。
索菲亚兴奋,“有故事,老实交代。”
我能说什么呢。悲剧即将开始。
3
出差去天津,早晨八点十五,我正坐在威斯汀酒店自助餐厅吃早餐,电话来了。是总监办公室的号码。“喂,克瑞斯,你现在就去西科公司,把今天一天的to-do清单准备好,和团队成员讨论好要完成的工作,半天之内必须完成,下午到天津之眼等美度家的客户,沟通项目进程,晚上把这两个项目,还有北京顺义物流的项目阶段汇报会的材料给我,晚八点前务必与公司内部信息支持团队沟通获取关键信息,根据storyline制作ppt。”
一周的工作让我在一天之内完成。
我知道,狂风暴雨来了。梅丽莎要报复,因为我的“不礼貌”,因为她的羞耻心。Bullshit,我不能倒下,说了头像本人,结果根本就是个骗照的骗子,到底谁是正义的一方。
“喂喂喂,让一下让一下,对不起让一下……”我拎着公文包迅速穿过酒店大堂。我焦头烂额,左支右绌,一整天,我在天津满场飞,晚间坐最后一班高铁回北京。“喂,听得到吗?市场数据麻烦给我一下,喂,我在高铁上。”我下了高铁,累得想睡觉,算了,撑吧,龙卷风总会过去。我买了杯星巴克。梅丽莎又来电话了。我一紧张,咖啡全洒在领带和裤子上。“根据调查数据,把报告书给我。”干练的声音。
“明白,”我完全服从,她过去的温柔全是伪装,“假期我加班弄。”庆幸,马上假期了。急需喘息。
“不行,我假期前就要。”态度很坚定。
“OK,假期前给你。”
“25号就要。”
明天就是25号……我强烈预感到今晚的通宵。半夜,我一个人在办公室,打电话给索菲亚,她老人家已经关机了。职场老油条,梅丽莎不准关机的。给艾瑞克打过去,他在酒吧,声音很吵,什么,加班,梅丽莎很关注你嘛,我劝你早点找下家。
大厅只有我的工位上方有灯开着,仿佛整个舞台只有我一个人表演,可惜没观众。面对桌子上乱七八糟的材料,我狠狠朝桌子擂了一拳。水从杯子里跳出来,damnit!手忙脚乱。残局还是自己收。
奋战,奋战,奋战,自加入咨询行业以来,不是没通宵过。可从来没有一次通宵像现在这样带气。求饶吗?求饶好让梅丽莎解气,换得生存空间。不,我不能低头。是她不对。我深吸一口气,身体的发条转了起来。工作工作工作,Ilovemyjob,Ilovemyjob……
报告书一早递上去。十一点,我被叫到总监办。梅丽莎还在喝咖啡,正眼都没瞧我,她用手指轻轻翻了翻报告书第一页,又合上,眼皮都不抬一下,“假期去一趟哈尔滨,去跟天驰公司的副总碰面,了解他的需求,同时要跟温哥华的皮特开电话会议,了解他们的进度,把全部数据分析之后做到ppt里,不明白的去google,回来和小组成员沟通,明白了吧?”梅丽莎这才抬起眼皮,白鹤亮翅般扫了我一眼。秘书出去了。办公室就我们俩。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明白了没有?”
“你在报复。”我终于说。
梅丽莎冷笑一声。“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是对你的奖赏,以你的职位,轮得到总监听你汇报工作?我的时间很宝贵。项目经理会听你的feedback,而且他们随时都可能把你炒了,我们只要有能力的聪明人。如果你认为我在报复,那我只能说你对这个世界不存善意。”
“如果我此前有不礼貌的地方,我向你道歉。”
梅丽莎愣了一下,拿出一份文件,翻开,“江潮,28岁,毕业于北京理工大学,第一份工作是在中石化做办公室秘书,第二工作在一家杂志社做了一年零三个月,这是你第三份工作……婚姻状况是,但至今未婚。”
读完了。我咬牙切齿,却敢怒而不敢言。
“你也不是百分之百诚实,音乐教得怎么样?”梅丽莎试图激怒我,只要我一失态,她就立刻叫人来把我炒掉。呼吸,呼吸,调整呼吸,不能让她得逞。
“是你先说了头像本人。”我提醒她。
梅丽莎打电话,“请艾米丽过来。”迅速地,我的前任艾米丽到了。该死的梅丽莎,她一定掌握了全部信息,现在来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把我的报告书往前一递,“克瑞斯的报告书我认为不够专业,你如果有空可以指导他一下。”艾米丽立刻接下了这活儿。
出总监办公室,艾米丽瞟了我一眼,不屑道:“怎么还是这么不上道,给你机会都抓不住,自查一下再给我。”她把报告书塞回我手里。
接下来是漫长的鏖战。我连累了艾瑞克和索菲亚,等我出差回来,这份报告就被打回来三次,我不能说“真实原因”,谁敢相信著名咨询公司新任总监跟我“奔现”,还电话约炮?我说了就等于在这行的路断了。
深夜,我们仨还在加班,核查细节,统筹计划,艾瑞克和索菲亚一脸的生无可恋。“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索菲亚有气无力,眼睛盯着excel。艾瑞克说可以理解,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没想到火烧到我们小组这。索菲亚说,你看看艾米丽那嘴脸,好像一下就成梅丽莎的人了。艾瑞克说这就是她做不到高层的原因。擅长办公室政治,却不真正为公司为客户分忧。
这回时间充裕。做了一周。我们仨几次外出调研,几次加班。东西做出来了。交给艾米丽,基本满意。再往上交,到梅丽莎那,又不行了。秘书室传出消息说,梅丽莎“很生气”。
我辞职!我把领带拽开,丢在桌子上,差点撞翻咖啡杯。
索菲亚息事宁人,连忙过来帮我按肩膀,“没那么严重,不至于不至于。”
“这不存心找茬么!”我气得肚子都过劳肥了,“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你也永远别想伺候好一个故意找茬的人!”
我义愤填膺。一屁股坐在到旋转椅上,稳定住,开始打辞职报告。
4
我站在总监办公室。冷气从头顶吹下来,皮缩紧了。
梅丽莎面前摆着我的辞职报告。面对面,她微笑,我不打算跟她客气。“想好了?”梅丽莎把辞职报告放进抽屉。
“想好了。”好汉做事好汉当。
“不要因为意气用事,或者对某个人的成见,毁了个人前途。”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针对我,好了,现在满意了,这里是你的,我退出。”
梅丽莎拿出报告书,“你总认为有些人在针对你,其实大家针对的只是这份报告,哈尔滨的项目,你们小组想方设法避过污染处理这一块,可以回避了环境保护的方案,你们认为是在为客户省钱,实际上是为客户的项目埋下隐患,做我们这个行业,不用你自己提,仅凭这一点manger就理由把你fire掉,因为你们没有眼光,只看眼前一点点,在基层就不需要考虑大问题?
“错,这是胸怀,公司也始终在大问题研究上下成本,每年我们都会花大价钱研究对经济和商业产生深刻和巨大影响的问题。比如城市化和环境保护之间的关系,近几年在中国耳熟能详,而公司在五年前就开始研究了,你们却视而不见。你以为会做ppt会填excel就能做好咨询?至于天津的case,我认为你们缺少细节,你们抱着差不多的态度,完成就好,可内行人一眼就看出了问题,别说客户都满意了你为什么不满意,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仅仅以客户的意见为标准,我们公司早都不能在这个行业立足了。
“追求完美,是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你们小组太容易达成一致,或许因为关系太好,这在工作中不存在的,obligationtodissent是一条准则,你们每个人都有义务把不同意见说出来,做这份工作是要有内在动力的,去年一天的value会你们都没参加?虽然你们现在是初级咨询师,但同样需要挖掘你的deepintent,说白了就是如何定义你的人生价值。”
梅丽莎停顿了一下,重新拿出报告书,“你再回去看一看,另一份先收着,这个艾米丽怎么回事,辞职报告怎么会先到我这?艾米丽!艾米丽!”
梅丽莎恢复原状,她又变成那个刁钻的女魔头。
我呆立原地,醍醐灌顶。一瞬间,我似乎灵魂出窍,那灵魂就站在旁边看曾经的自己。自私、可笑、缺乏奉献精神。我为自己感到羞愧。
梅丽莎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我还要见客人。”她给了我一记白眼。
我魔魔怔怔,公共办公区,一片赤白。艾瑞克和索菲亚跑过来,忙叨叨问我怎么样了。远远地,我看到艾米丽也站了起来。耳朵听不清,眼前一黑,我倒了下去。
再醒来已经在医院。索菲亚陪着我,她说我是因为劳累过度暂时性眩晕。
“真难过,你以这种方式离开公司。”我坐起来,问自己是不是被开除了。索菲亚说你不是已经提交辞职报告了么。“我没有,”我立刻否认,“我还要工作的,我可以加班。”也不知哪来的劲头。我必须有个崭新的姿态。
加班一个礼拜,随时随地,没一个细节都苛求,索菲亚和艾瑞克都叫苦不迭求放过。不行,死磕。投入,真正的投入。再出报告,客户反馈很不错,哈尔滨的项目拿下来。
午间聚餐,我端着盘子,梅丽莎打我旁边经过。我朝她笑了笑,她点头。这就算认可了。不知为什么,我竟前所未有的满足,只是因为她的认可?一个在网上发假照片的人?我好奇的是,像梅丽莎这种人,怎么用社交软件勾人。
不,人有很多面。她或许只是单纯地喜欢劳动型男人。我不也是吗?偶尔也会想要换个身份,重新开始。在虚拟的世界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躺在床上,身旁留一盏灯,我拿着手机,一不小心点开探探,那个该死的社交软件。梅丽莎早被我删了。
大拇指停在半空,落不下去。内心交战如风暴。
要不要恢复好友?过十二点。我在翻了不知多少个身之后,手落了下去。
恢复好友。十分钟后。好友恢复。梅丽莎通过了我。她换了个头像。不是本人,变成一只咖啡杯。是她办公桌上那只。
通过了就通过了。我很想说声对不起。为自己的粗鲁。字打出来又退回去。我有什么错?在头像本人这件事上,她是错误的一方。不敢相信,梅丽莎也有不自信的时候。
键入栏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等了好久,还是没文字发过来。
梅丽莎发了条个性签名:交易和人生一样,欲速则不达。
向我发声?我也改一条签名:不带剑契约只不过是一纸空文。
就算是回答了。我和梅丽莎再也没有在深夜聊过天,至少直接聊天没有。
当陌生人的时候,我们可以放浪形骸,肆无忌惮,现在相识了,都只能规规矩矩做人。
恢复好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用发个性签名的方式“喊话”。通常是一些煞有介事、饱含深意的句子。比如她发:年纪大了,才发现,朋友,不在远近,只在真心。
我回:年纪大了,才发现,别总把最好的,留到最后。
她发:人生的最高境界是发现和定义你自己的原则。
我则发: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走你自己的路。
她发:礼拜六的晚上,一个人坐在北京亮,苍茫。
我发:孤独是一种智慧,成全自己。
工作一切顺利,只是艾米丽还夹在中间,屡屡想要发挥作用。有传言称,艾米丽很可能成为总监助理。历练几年,为升总监做准备。她还是对我颐指气使。
只是半年后,梅丽莎忽然宣布晋升我为经理——正当索菲亚和艾瑞克嚷嚷着要为我庆祝时,人资部又宣布了另一个消息,艾米丽加入我的团队,向我汇报工作。
明面上,艾米丽职级不变,实际上,她等于降了一级成为我的下属。这可炸开了锅。
5
又加班。办公室只剩艾米丽和我。她叫了一份外卖,问我酸辣粉要不要加辣。
“不要辣。”我说。一会,外卖送到,艾米丽把酸辣粉提过来。自从做了我的“手下”之后,出乎意料,即便外头风言风语,艾米丽本人却从未在公众场合表现出过任何不满。
她成熟了。职场如战场。任何任性都会造成严重后果。
我仍旧盯着电脑屏幕,眼睛有点发花,揉揉眼。酸辣粉举到我面前。我看着艾米丽。难得的温柔。“嗯?”艾米丽示意我吃。我吸了一口,从头到尾,吸溜一下。“挺好,不辣。”我笑着说。
“其实……”艾米丽说话突然吞吞吐吐,“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
“是,我们是朋友。”我继续吃酸辣粉。
“不是那个意思。”艾米丽有点为难。我理解了。是复合,重新做男女朋友。这对我来说有点困难。“还是做朋友吧。”我笑着说。事实上,在遇到梅丽莎之后,我对艾米丽已经没有了此前的感觉。“别以为别人不知道。”艾米丽愤愤然。
“知道什么?”我很诧异。
“你和梅丽莎的事情!”艾米丽情绪有点激动,“她来到公司第一天就看中了你,你是靠着老女人上位的狼狗!”她似乎被激怒了。或者已经想好破釜沉舟。“你总是把别人想肮脏是因为你自己思想肮脏。”我反击。“你不能进步只是因为你不够努力或者没有天分,我的努力和进步是有目共睹的有case做支撑的,如果你收回你刚才的话,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得了吧。”艾米丽哼了一声,“下个礼拜青岛海帆集团的case她只带你一个人去,呵呵,好心劝你一句,准备好家伙吧!”我刚准备回击,艾米丽胳膊一扫,酸辣粉洒在地上,她走了。事实上,在她口中所谓的“下个礼拜”到来之前,艾米丽就办了离职跳了槽,去另一家咨询公司,她依旧做manager。没有发离职告别邮件。不过索菲亚和艾瑞克还是站我这边。但他们也提醒,青岛的case没那么容易,海帆中心战略设计,一方面涉及政府关系,另一方面,海帆同时又是个家族企业,情况很特殊。
我从北京去青岛。梅丽莎从深圳飞,她比我先入住酒店。到了,我给她发了条微信。没动静。就这脾气。我去健身房,等回来的时候,看到了梅丽莎打来的电话。我回拨,梅丽莎叫我到香港中路海尔洲际的VENU海景酒廊。“要快。”她说。我以为是见客户,重要场合。打了车就往那去。到地方,景观座。梅丽莎跟我打招呼,一大桌子人,都是女的,有三个旁边还坐着孩子。
“我同事江潮。”梅丽莎介绍我。
我有点懵。但还是维持状态,点点头,坐下。我忽然意识到梅丽莎本科是在青岛读的。“芳,就没啦?”一个事精问。
“没了。”梅丽莎稳住。
“看着不像同事。”有人打趣。有孩子嚷嚷着要吃东西,中年妇女训斥他,那孩子瞬间哭了。妇女只好拉到一边哄。我大概明白几分,到梅丽莎这个年纪,同学多半已经结婚生子,像那个大的,都小学好几年级了。聚会,始料未及。梅丽莎拉我来挡枪。
挡吧。“其实我对芳姐很倾慕,只是她太优秀,我们这些后辈都望尘莫及不敢行动。”我用开玩笑的口气。妇女们瞬间燃了,纷纷羡慕,说我们班混得最好的是芳了吧。人家还在享受男人的追求,我们就只能等男人回家了。小孩子又嚷嚷着要吃。妇女同学只好去打理。
饭局结束,打车回酒店。我坐副驾驶。梅丽莎坐后座。都不说话。到酒店,上电梯,我和梅丽莎并排站着。8楼到了,她先下,小声说一句,“谢谢你啊今天。”说不上来什么口气。我连忙嘿嘿笑说没事没事,也是工作。口不择言。
晚上没有交流。我看社交软件的状态,她没有更新,也没在线。估计是太累了。只是从这个小切口,我惊奇地发现梅丽莎也是个人,女人,有同学圈子,有面子上下不来的苦恼。我更新了一条状态:等待,是一种艺术。
第二天跟甲方的会一起头就不太顺利。艾米丽没说错。海帆这个项目尤为复杂,青岛是二线城市,当地的政商关系甚至比一线城市还要盘根错节。进会议室前,梅丽莎就提醒我,“不要说错话。”我当然明白其中利害。作为咨询公司,我们在这个case中能够腾挪的空间主要是流程管理。是中层和高层沟通的桥梁。说实话,像海帆这样由第一代打拼起来的民企,肯请咨询公司,说明多半已经有了财务困难,这个case很可能无利可图。但我也理解梅丽莎要拿下这个case的决心。总监只是她的跳板,她的目标起码是合伙人。公司茶水间的大妈们每次都会“新人”做出评估。评估他们能走多远。她们中只有一成认为梅丽莎能上到合伙人的位置。“那些老家伙们不会愿意跟女人合伙。”资深大妈如是说。
已经发了三轮言。
海帆董事长胡海帆老先生依旧闭目不语,好像睡着了。梅丽莎还在阐释她的观点。“奥运之后海帆集团的战略方向必须有所转移,建设整个新街区项目,就是要在保证和政府合作的基础上扩大客户群体……”胡海帆站起来,秘书扶着他,说要去洗手间。梅丽莎尴尬暂停。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连忙去扶胡董。
小便池前,许久,解决了,老头叼着烟,慢悠悠系皮带。“小伙子,今年多大了?”我连忙报年纪。老头眼看天花板,“那比我孙子大不了几岁。青岛这个地方,我比你们了解。”老头笑着咳嗽两声。
江山是他打下来的。他怎会愿意任凭孙子辈指手画脚。
我为梅丽莎担忧。海帆集团请我们多半也只是为了借公司的名头打广告。
6
一起做材料做到半夜。我的意见是,分头做工作,海帆这边由我出面找老头子的孙子辈先沟通,梅丽莎和政府那边的主管碰面。“你有没有把握?”梅丽莎合上电脑,问我。我说只能试一试,民企早晚要接班,胡家二代没人能顶起来,只有第三代里留学归来的长孙有可能担当大任,他的话,或许老爷子会听。
“那明天分头办。”梅丽莎眼睛里都是血丝。事多人少,她深夜打电话叫索菲亚过来,海帆集团那边让我们俩打配合。电话那头,索菲亚于朦胧睡意中临危受命。
“下去吃点东西?”梅丽莎提议。我欣然应允。该吃顿大餐。
靠海吃海。海鲜一桌子。敞开式餐厅,闻得到海风,听得到海浪。我从未想过和梅丽莎,不,社交软件上的芳芳女士,还有能有这一幕。过去都不提。尽在不言中。
那属于我们的小秘密。
“你……”我和梅丽莎几乎同时。我说ladysfirst。梅丽莎笑笑,有没有想过进修一下。我笑说,哪有时间。
“挤一挤,”梅丽莎说,“我们这一行是有门槛的,你当时怎么进来的?”我说是直接投的,糊里糊涂就进来了。
“那真幸运,”梅丽莎端着红酒,“现在初级咨询师都必须海外名校了,国内顶尖的几所,实习表现好才有留任机会,公司的简历系统是自动筛选的,如果学校名字不在范围,自动pass。”我说那未免也太歧视。梅丽莎纠正,“不是歧视,是工作需要,你要知道你面对的咨询对象通常是大公司大企业的总监甚至总经理级别的人,这些身经百战的人为什么要听你这个门外汉的建议。那么你的BigName的学校其实就是一种背书。能够从某些层面证明你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可是这是在中国。”我强调。
“有什么不同?”
“任何外来的东西到了中国都需要本土化,我们需要有中国本土经验的咨询师,比如行业龙头麦肯锡,虽然说他们始终标榜廉价航空的概念是他们提出来的,还有平安集团,也靠他们的战略设计,但是同时也要看到,王府井百货这样的集团差点被他们的战略设计坑死。因为咨询这件事情在中国和国外是不同的。国外的企业有董事会,CEO基本就是打工的,为了避免相互不信任和利益冲突,才会有个第三方来介入,大的咨询公司能够取得董事会的信任,因此有腾挪的空间,但是在中国,民企才走过三四十年,很多都是创始人或者二代掌权,他们都是大风大浪过来的,未必会听咨询公司的。国企更难办,因为对政府负责。”
“那你这么说,咨询行业在中国就没有展开的空间了?”
“空间一定是有的,只是应当中国化,积累本土经验。”很少有机会谈这些,我一吐为快。手机响了,梅丽莎接了个电话。脸色大变。她拿起衣服,交代我海帆集团的咨询继续,政府那边她来协调。我还没问清楚情况,梅丽莎就消失了。去哪?做什么?一概不知。第二天索菲亚到了。跟着就是开会,做海帆集团第三代接班人的工作。连续三天,无休止的沟通,核准,索菲亚累到打吊瓶。“你休息几天。”我站在急诊室里对索菲亚说。“没事,我能行。”索菲亚说,“梅丽莎比我还坚强。”
坚强?梅丽莎?有几天没动静了。我没敢再跟她通话。我知道她的脾气,不用问,不能问。可我担心她。“梅丽莎怎么了?”我问索菲亚。
“你还不知道?她爸爸去世了。”索菲亚说,“董事会已经派人去吊唁。”我好奇,跟董事会什么关系。索菲亚说看来你对梅丽莎还不够了解。我很想了解,我坐下来,把热水倒给索菲亚,今夜无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以为这是公开的秘密。”索菲亚委屈,“而且这是禁忌,你发誓保密。”我不假思索对天发誓。
“她离过一次婚。”索菲亚说。
哦,寻常,这事不稀奇。不应当歧视。“据说是在美国留学时候的事情,”索菲亚说,“艾瑞克在西雅图的路子最广,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就是知道是艾瑞克爆料。
“没了?”我摊手。索菲亚说:“她前夫当时对她的事业有不小的帮助。”可想而知。三十五岁进化到这个程度,不只是学历加持。“不过好像他老公后来跟一个男的跑了。”
瞠目结舌。这种事听过。但在身边的人身上遇到过。
“确认?”
“说是这么说。”
“还有谁知道这事?”我为梅丽莎担忧。索菲亚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艾瑞克,当然还有艾瑞克的同学……哎呀社交媒体时代哪有秘密,你担心什么人家本人都不在乎。
我怔怔地。索菲亚却喋喋不休着,说我跟你说,梅丽莎现在也玩探探。我头脑过电,看着索菲亚却说不出话。
“探探。”索菲亚的病似乎全好了,八卦是补药,“探探,明白?交友,括号,约炮软件,说是中午在办公室里刷呢。”
“无根无据不好乱讲的。”
“这有什么,正常,我跟你说梅丽莎这种年纪如狼似虎,但是她又恨男人,生理问题怎么解决……梅丽莎绝对恋爱了,她下班还约了面部微雕,就是把脸按小那种,还约了健身。”一说起来没边。我用矿泉水瓶打了索菲亚一下。“要死!”她尖叫起来,针头歪了,手背起包,我连忙叫护士。好容易调整好了。“你这么维护她干吗!”索菲亚大叫。
深究?不行。我连忙说死者为大,她爸去世。还是留点口德。索菲亚闭嘴了。一会,又喃喃说:“其实梅丽莎还好了,严是严点,不过没那么作,艾米丽可能要回来了你知不知道?”
“什么情况?”
“她跟董事们关系不错,”索菲亚说,“出走,本来就是缓兵之计,她是不想在你手下干,你以为海帆这个项目是梅丽莎点名找你?其实多半是几个合伙人的决定。谁都知道,这是烫手的山芋,我来之前一夜没睡着。”索菲亚把我当自己人。难得。
我一时看不清局面。
大结局
推开酒店门。灯光昏黄,梅丽莎盘坐在沙发上,她回来有三天,连续加班了三天。素颜,头发披散着,半遮着脸,反倒跟最初那种假照片差不多。短T恤袖子上还别着黑布孝。戴着近视镜,眼睛是肿的。应该没少哭。不是为工作。政府那边的策划已经通过,几乎是梅丽莎一出现就拿下了。海帆这边的三代突然提出一个假设,原计划推翻,梅丽莎不得不加三个通宵的班。索菲亚病还没好透,又去打吊瓶了。只有我陪着。
我站在玄关处,看着她。心情复杂。她父亲刚去世。三代这边出问题,我无法替她分忧。
“对不起。”我靠近一点说。
“有时间说对不起,”梅丽莎咳嗽一声,嗓子哑了,“还不如多想想对策。”
我不说话。她又补充,“男人都是这么不靠谱么?”跟着苦笑。吸了一下鼻子。“最关键的时候,你最需要的时候,男人总是指靠不上的。”
听说了她的故事。我明白这句话内涵太深。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梅丽莎摊了摊手,忽然口气轻松,“不过这就是人生,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咨询这份工作吗?就是因为它跟人生差不多,客户等于上帝,他随时都可能给你一堆数,一张图,描述一个businessmodel,你就必须应答,说出一段既有深度,又不能太透,既有鲜明观点,又不能非此即彼显得自己很了不起,让顾客看上起来很蠢,绝不能错,也决不百分百确定,非常切中肯綮的话。咨询和人生一样,都是要见招拆招,你永远不知道老天爷下一分钟会对你提什么问题。”
“这个项目……”我想提醒她真相。
“去把明天的材料再复印两份,我休息会。”梅丽莎赶在我前头说。暴风骤雨般的三天。终于解决了。索菲亚在第四天痊愈。我们回到北京。又是加班。艾瑞克订了外卖。索菲亚的胃再度健壮,可吃中辣。她讲述着她的职场进阶理论:“年薪100万!听说艾米丽回来要拿年薪一百万,这在我们这可是副总裁级别的工资,这到底是怎么了,公司不是任人唯贤吗?她值100万?”又对我,“克瑞斯你别生气啊。”索菲亚嘿嘿一笑。我耸了一下肩,表示这个人跟我没关系。索菲亚继续,“那我就值101万!比她多一万,到底有没有天理,从C,SC,M,SM,D到VP,基本要混十年以上,这怎么服众。”艾瑞克说早都中国化啦,还服众,我们都算进步晚的了,硕士毕业进公司做Analyst,两三年之后一定要去读个MBA,然后再回来做两三年才能坐稳Consultant,所以说像克瑞斯这种破格提拔的不多,艾米丽那种就更是坐火箭了,到Consultant你如果吃得了苦不犯大错误,基本上是都可以promote到EM的。索菲亚道:“不行不行,我得进步,去读个MBA,怎么也得长江商学院,认识个大佬,直接飞升了。”索菲亚伸了个懒腰。“艾米丽空降,梅丽莎怎么办?总不能做慈禧太后,没这个位子。”索菲亚怪笑,“那帮老头子不跟女人做合伙人。”
躺在床上,我抱着手机。社交软件打开。梅丽莎的账号静悄悄地,她在线。哦,也许只是联了wifi。惊涛骇浪中,我似乎对梅丽莎的头像是否是本人已经不在乎。
Hello。我打了个招呼。一会,她回了个笑脸。
“可能有人会空降过来,小心。”我说。
依旧回了个笑脸。没再多说,头像灰了,她下线了。
上班就是开会。艾米丽果然来了。不过不跟我们开大会,她开小会,进出梅丽莎的办公室多次。索菲亚小声,“什么情况,两宫太后和解了?”我们并排坐着,听一个老头宣讲公司的价值观。每年的一天的value洗脑。一会,梅丽莎出来了,坐在我和索菲亚前头。副总裁坐在梅丽莎旁边,手放在她大腿上。
什么鬼?!这是公共场合。然后是拥抱,手蛊住梅丽莎的胸,特别紧。潜规则?!我脑子发懵。可恶!女人想往上走总要忍受这些?!副总裁要上台了。我默默伸出腿,总裁一抬脚。正好拦截,摔了出去。全场人盯着我那条腿。我嘿嘿傻笑,收回武器,装傻。“出去!”副总裁朝我喊。不能再笑了。该死的色鬼!我二话没说,在众人的目送下走出会议室。该梅丽莎上台了。我站在门口。侧耳倾听。“我在这个行业已经做了十年了,今天是我非常荣幸的日子,我要宣布三个消息,第一,艾米丽将回归我们的大家庭,做政府事务部的总监。”鼓掌。哦,故事是这样发展。“第二,我将做为集团合伙人,去香港分部工作,我很不舍,我记得每一次讨论,跟大家共同奋斗的日子,没有你们我未来的路必将更难,但我充满信心。”哦,她走了。终于还是走了。“第三,咨询总监暂时由索菲亚兼任。”又是大消息。我站在门边。看到索菲亚不知所措又惊喜难捱的脸。她跟同事们拥抱。几乎落泪,这是她该得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索菲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这个运气。
我转身离开,下了电梯,在咖啡店坐着,发呆。
莫名失落。
是因为她要离开?我前所未有的意识到梅丽莎对我的重要性。就算她再老再丑跟头像判若两人,我也愿意吃下这口菜。然而一切已经太晚。难道要唱一首离别的车站?太不男人。再过几个小时我三十岁。是时候认识到自己彻底失败了。咖啡只能让人更清醒。我要喝酒。该死,这CBD区域,只有超市卖酒。我来了两瓶白酒。平时看不上的。现在只求速醉。晚间,大楼十八层的灯还亮着。我头发晕,可能怎么也无法彻底喝醉。我打电话到总监办公室。梅丽莎接。“等着!”我说。街边花店我随手买了一支香槟玫瑰。
办公室黑黝黝的。只有总监那有光。
我跌跌撞撞朝梅丽莎的门走过去。她刚好出来,背着包。
我冲上去,拿出玫瑰,“给你!”
“这是什么?”梅丽莎带着笑说。
“给你的,拿着!”我现在胆子比天大。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接了。偏着头,微笑着看着我。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我几乎快哭了。我意识到我将失去这个人。
梅丽莎上前抱住我。许久。
“谢谢你。”她说,“其实不用担心,林总对女人不感兴趣。”我嘿嘿笑,带着泪。酒劲这才上来,我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在医院。等再次上班,梅丽莎已经不在这幢大楼出现。只是楼里关于她的传说一直没散去。有人说她犯了事逃走的。也有人说她是靠男人上位。还有说她去疗情伤。更多人说她野心勃勃,打算农村包围城市,帝国主义包围中国,迟早杀回来。索菲亚煞有介事做着代理总监,很有派头。外卖点的都比较高级。艾瑞克找了个富人的女儿结婚,跟着去干家族企业了。只有我原地踏步,每天跟PPT和各种表格打交道。我很怀念梅丽莎。
一年后,我申请去港大读MBA。索菲亚她们为我送行,喝了不少。下飞机到宿舍宿醉仍未解。叮咚。手机响了一下。还是那款社交软件。有人加我。我点开,通过。
“头像本人。”对方说。
点开小图,放大,我看到梅丽莎的笑脸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