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愣。停了几秒,家艺带点嘲讽,“妈你至于么,没馊就没馊,为什么就不能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上了年纪了血压也不低,别动不动就拍桌子瞪眼,妈,你觉得不馊你就喝,我觉得馊我就不喝,就这么简单,完事了!我就觉得在这个家永远就是一条标准,一个杠杠,非此即彼不是南就是北,这样就对吗?”家艺放下筷子,对欧阳,“春华酒楼定好了吧。”欧阳愣了一下,忙说定好了。
家艺道:“奶,妈,姐,明天我请客,去春华酒楼。”老太太沉吟不语。美心道:“不用那么铺张。”家丽看看建国。建国也不好插话。
家艺接下面的话,两手叉腰,一副舌战群儒的架势,“说句不该说的,世界在变人在变,家也就在变,永远用老眼光看新问题能行吗?走得通吗?当初我跟欧阳在一块,没一个人同意,恨不得举双手双脚反对,结果呢,现在怎么样?我生儿子住新房穿皮草吃得好什么没有?我过得不好?哼,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十年河东转河西,谁也不长前后眼,瘌蛤蟆也有垫桌腿的时候,别把人看扁了。”
美心把筷子一拍,“你回来是示威的是吧!”
家丽忙扶住她妈,让她注意血压。陈老太太刚倒下,不能学。老太太伸手拦住儿媳妇,脸上还挂着笑。她让小玲和家喜把小年小冬连带小枫带到前院去玩。饭桌上只留几个大人。
老太太这才说:“老三,你是我带大的,你什么性格我清清楚楚,你当初要跟欧阳在一起,我们并不反对,欧阳爸上门了,我跟他谈得很好,我又说服你妈还有你大姐,但这事怎么说也得等一等,一来你爸刚去世,还在孝期,没有哪家说是丧事过了就办喜事,二来处对象也应该处一阵,实在不行,先把结婚证打了,将来再补办酒席。谁知道你们来个先上车后补票,是像我们这些做家长的示威?”
一席话说得家艺气场弱了大半,她怯怯地,“那是意外。”
老太太立即,“就不应该有这个意外!”又对欧阳,“是你的不对,不妥,不合适,你如果真喜欢家艺,会这么做吗?”
欧阳宝羞得满脸通红,“实在是……情不自禁……”
老太太手一挥,“过去的事不提了,老三,欧阳,这里还是你们的家,我也听说了,刘妈朱德启家的都在传,说欧阳现在不得了,出去收鸭毛鹅毛收到钱了。我为你们高兴,真心实意的,但今天我要说两点,第一,欧阳,将来社会变成什么样我不知道,也可能哪天就看不到了,但你既然现在还在单位上班,就要守单位的规矩,哪些钱能挣哪些钱不能挣,你自己心里要有数;第二,你们穷了也好发了也罢,既然是一家人,对,既然已经是一家人,家艺,我和你妈还有你这些姐姐妹妹,就不会也不应该因为你的穷与富,就高看或者低看你一眼。什么叫人生如戏?你在单位就得做好员工,在公公家就得当个儿媳妇好嫂子,关起家门就得做个好老婆好妈妈,同样,进了这个家门,你就是你老三,你当不了老二也做不了老大,你就是老三,这是你妈,我是你奶奶!家艺,伟人还三起三落,何况你我普通家庭普通人,得意的时候,收着点。”
黄钟大吕。庄严、正大、高妙。老太太何文氏是活透了的人。一桌子人都不说话。她是说给家艺听的,也是说给其他人听的。无异于又一次家庭教育。在常胜身后,老太太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美心和家丽,让家像个家,让家是个家。
是家就得有秩序。
家艺屁股动了一下,把碗递给欧阳,“再给我盛一碗汤。”欧阳连忙接了。家欢道:“姐夫,帮我也盛一碗!”
美心拿筷子敲她一下,“自己动手,你姐夫又不是三头六臂。”能吃饭,意味着何家欢已经恢复七八成了。
出了初五,就算出了年了。家欢的寒假还没结束。但她打算提前回学校。美心问:“这么着急回去干吗?”
家欢只说,还有书要看,回去方便点。
初六去买车票。初七就走。张秋林的寒假显然没那么快结束。家欢看到秋芳和为民带着小芳去刘妈那,一是过年,二也是去看人。看孟丽莎。小玲最敏感,发现了龙湖菜市这一片注入一个异类。她跟老六家喜说:“秋林哥带回来的那个女人,跟我们都不一样。”家喜问:“有什么不一样的?你见到了。”
小玲说:“见到了,反正就是不一样。”
“比我还时髦?”
“比你说话声音小。”小玲说。
“装蚊子。”家喜不屑。
在家最后一日,家欢在窗口见秋林一个人下楼,连忙跑了出去。“家欢。”秋林看到她,还像往常一样打招呼。
何家欢恢复了原貌,柯湘头,戴着眼镜。
“翻翘没了?”秋林用手比了一下。
“还你。”家欢的手从身后伸出来,抓着一只小收音机。是秋林送她的生日礼物。他自己利用废旧材料组装的。
秋林连忙说:“送你了,不用还的。”
“还是还你。”家欢坚持。
“不用不用,是你的了。”秋林说。
家欢面无表情,“我的?”
“你的。”
“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秋林肯定地。
家欢二话不说,手一扬,无线电手机音砸在地上,碎成几瓣。
“你……”秋林一张惊愕的脸。
“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家欢报复地笑。孟丽莎从楼上下来,见家欢在。大大方方上前,伸出手,“你好。”
家欢毫不迟疑,转头走了。
出了年,何家老太太非要家文陪着去看看陈老太太,说到底是亲家。家文没办法,只好让卫国找了辆三轮车,拉着老太太去人民医院探访。上次见还好么好生的,这回再见,一个躺着,一个站着,何文氏不免喟叹。
陈老太太半身不遂,其实相当于整个人不能动。语言机能还没被破坏,能说能讲,只是不太有力气。何文氏只好说些鼓励的话,展望未来。只是两个老人心里都清楚,未来,也就眼前那么一点。看完陈老太太,何文氏和家文站在医院走廊里说话。
何文氏问:“还要住多久?”
家文说:“下个礼拜就搬回家。”
“半身不遂,生活自理有困难,谁照顾?”
家文说:“跟卫国商量了,还住我们家。”
“你不上班了?卫国不上班了?”
“大姐二姐我还有卫国,每周请一天假,另外大康和小健也过来照顾两天,先往前哝着(土语:慢慢推进),看看恢复情况。”
“也只好这样,”老太太叹息,“卫国大哥大嫂呢,不问事了?”家文说:“大哥大嫂离得老远,钱上说多加一点。”
老太太停了一下,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现在不是缺钱,是缺人。”家文不愿意细究,这问题,她和卫国已经达成一致,“先这样吧。”陈老太太对家文不错,现在她有难,她必须撑她一把。而且有两个大姑姐帮忙总好些。最艰难的是开始。半身不遂,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关键是,大小便还失禁。
只好拿医用便盆垫在屁股底下。
每次排便后,还要擦啊弄啊。偶尔便秘,则要用开塞露。
“家文,给你们添麻烦了。”陈老太太这么说。
“娘,别说这话,好好恢复,光明还等着你带呢。”家文努力挤出笑容。说着,招呼光明过来。光明虽然能背唐诗了,但还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明白,生老病死的含义。
家文摸摸光明的头,“给奶奶背一首古诗。”
光明张嘴就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陈老太太听着忧伤,眼望天花板,静默无言。
到了五一,淮滨路五一商场果然开业。因蔬菜公司和酱园厂在里头都有股份,家丽拖了关系,把家喜安进去当营业员,在当门口的柜台卖副食品和香精调料。又因年龄不够,假戏只能算临时工。好歹有个工先干着,骑驴找马,等年龄到了,再想办法。家丽对家喜很不放心,年纪太小,怕不懂事。她自己又不能看着。只好把老六托付给一同营业的前辈大姐王怀敏照看,拜她为师傅。王怀敏满口答应。上班第一天,家丽把家喜送到五一商场门口,再三叮嘱她,“听你师傅的,还有,记住了,钱不能往自己口袋里装。”
钱是大事。她怕家喜把持不住。
家喜严肃表态,绝对不会。家丽才放她进去。这就算参加工作了。干了将近一年。年龄到了,家丽又托建国去找五一商场领导,想要转正。领导为难,大致意思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编制,就无法转正。
家丽回家跟美心和老太太汇报情况。
老太太也犯难,“总得弄口饭吃吧,老五顶替吃上饭了,老六不能总这么漂着。”
美心道:“要不让她单干,跟汤家老大为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