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寿县的老传统,年,不过三十过初一。因此年三十就是卫国、家文带着光明和老太太简单吃吃。
老太太喜荤。卫国用了七八个小时炖了一锅排骨汤。家文炸了肉圆子、烧了带鱼。再添一个凉拌菜,一盘素菜。四菜一汤。不过陈老太太对素菜也有讲究。乌心黄一定用猪油炒。因为猪油“香”。
看春节晚会,陈老太太到九点就开始打盹,怀里搂着光明。光明有些不舒服。略动了动。卫国和家文忙给他打手势,让他轻点。光明放轻手脚,陈老太太还是醒了。卫国说:“娘,上床睡吧。”陈老太太半闭着眼,“不困,炮仗放了没有?”卫国说还没到点。
“放完了我再睡。”陈老太太说。除夕的炮仗一放,意味着炸开了新的一年。陈老太太是大家庭出来的,有些老理依旧坚持。就算对那个繁华时代的追念。陈老太太有时也反思命运,“以前家里贩烟土,也是作孽,所以人丁才越来越稀少。”家文明白她的意思,是指就光明一个男孩。可这多半是计划生育造成的。陈老太太不论,继续说:“不过现在已经很好了,就算哪天我到哪头去,也能交代。”人老了想得多。家文只能劝:“娘,哪至于。”年初一,一大家子都来。春华一个人过来的。鲁先生带小忆回自己家吃午饭,晚上才过来。春荣带着敏子、智子来,惠子由她爸鲍先生带着回老家正阳关看她爹爹奶奶。鲍先生是正阳关人,鲍家三姊妹中只有惠子在正阳关跟着爹爹奶奶长大。
大康小健结婚了,就算单出去,初一孙黎明带着他们自己过。说好了初三过来。
克思和陶先生带光彩来到得最晚。一到了,克思就开始夸赞光彩多才多艺。会唱歌,能跳舞,还会背古诗。家文见了觉得好笑,光明早都会背唐诗一百首。但大家都能理解,正因为光彩的“身世不明”,所以她必须优秀。以证明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陈老太太有些不耐烦,道:“女孩子,文静点好。”又调转话题,问春荣,“惠子去正阳关啦?”春荣说:“跟她爸回去一趟,好几年没回了。”陈老太太笑说:“你们家这三个丫头,我看惠子脑子最好,是个读书的料。”春荣道:“聪明什么,也是一根筋。”陈老太太问:“该考大学了吧?”
春荣无奈,“娘,您忘啦,老二都上班好几年了。”陈老太太惊,对这些外孙女,她实在疏于关照,“在哪上班。”春荣道:“就是华子那个厂。”哦,机床厂。春华连忙上前说明,“娘,惠子智子都在我们厂。”一个干车工,一个干铣工。
为显本事,敏子挤到陈老太太身边,撒娇地,“姥,我考上电厂了。”陈老太太很配合,“真有本事。”敏子继续吹,“就那么随便一考,太简单了。”陈老太太道:“去了就好好工作,厂子挺远吧?”敏子道:“有班车。”
光彩背古诗背得口干,问她妈陶先生要水喝。陶先生从包里掏出个小开口杯,去暖水瓶里倒了点温水。喝不完,陶先生让光彩去厕所倒掉。光彩朝这层楼的公厕去,走到门口,懒得进去,便随手把水往地上一洒。天冷,很快结了一层冰霜。
中午这顿大菜基本是由陈老太太指导,春荣、春华、卫国三个人联手做出来的。寿县特色,重油重盐,不说烧大鹅这种硬菜是一锅油汪汪的,就是炸的小点心大救架,也是一摸一手的油。最当中的锅子则是平日里很少吃的重菜:狗肉锅。
陈老太太要了点黄酒。对着一桌子菜,看着已经饱了七八分,人老了,吃荤本来也有限。但小字辈们难得丰盛,已经狼吞虎咽。尤其以敏子吃得最多。陈老太太举杯,不由得感慨,从跑日本鬼子反逃出寿县,到丧夫一个人拉扯孩子,再到孩子们都成家立业,如今她也抱上了孙子,总算对祖辈有个交代。风风雨雨多少年,她这一辈子,值。自斟自饮,又来一杯,再一杯。光明靠在奶奶身边,陈老太太时不时给他夹一块肉,说吃,吃。陶先生看着不舒服,也让光彩凑过去。陈老太太一碗水端平,也给她夹。光明又要一块。光彩也不示弱。
光彩突然对着陈老太太背古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光明不示弱,立刻背:“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光彩提一口气,继续背,“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光明反击,“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家文不想看孩子们斗下去,叫过光明,让他吃几口饭。战火这才止熄。老太太喝得微醺,憋不住尿,要起来去厕所。刚站起,晃一下。一桌人连忙都站起来。陈老太太摆摆手,“不用不用,我能走,都坐在。”陈老太太一贯好强,说什么是什么,不愿麻烦别人,众儿女只能坐了。老太太果然走得稳,朝门外去。
好一会儿,不见人回来。春华觉得不对劲,起身出去看,家文连忙也跟上。“娘——”春华朝公共卫生间方向喊了一声。无人回应。走廊外天风直吹过来。冷飕飕地。
家文跟在后头。
拐过弯,春华声音突然高了好几个八度,“娘!”
陈老太太歪都在厕所门口那一小块冰面上。
人陆续都出来了。光彩站得远远地,看。陶先生搂着她。
“放平!放平!”克思嚷嚷着。春华和家文阻止,“不行,不能放平,可能是脑溢血,坐起来,坐起来。”家文又对卫国,“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车!”
拉到医院,抢救的及时,命没丢。但陈老太太就此落下个半身不遂。躺在床上不能动。年注定是过不好。
初二,家文回不了娘家,便找了个邻居,娘家也在龙湖菜市这一片的带了个话。家丽得知后担忧,想去看看。老太太阻止,“别去添麻烦了,他们家人多,能照顾好,缓缓再去。”
美心忧心,“赶在大年里头,不知道怎么样。”
老太太有感于怀,“人老了,事就多,脑溢血,死就死了,不死也没了半条命。我以后这样,你们都别救我,就那么过去就行了。”家丽忙道:“阿奶——大过年的,说这个。”
家欢还没起来。小玲和家喜已经起来打扮得跟仙女一般。老太太进屋,看老四躺在床上。拍被子,“起来了!”
家欢翻了个身,坐起来,眼睛肿得跟什么似的。她连忙戴上眼镜。她心大,睡了两晚上,哭也哭了,痛也痛了,她逼迫自己必须过去。让一切都过去。没有什么是一顿好吃的解决不了的。美心嘀咕,“老二肯定是来不了了,老三还来不来?”
正说着,院子内一阵喧嚣。建国站在院子门口,跟欧阳宝握手。何家艺抱着小枫,进门就扯开嗓子,“奶!妈!姐!”
三声炸雷。女人们都出来了。
放眼看过去,何家艺明显不一样了,如果走在路上,美心可能一下都认不出这是她女儿。翻翘的刘海,涂了口红划了鼻影,关键是一身皮草。雍容华贵,气场十足。
“过得不错。”美心低声赞叹。
家艺把孩子递给欧阳,两个男人进屋去了。老太太笑呵呵地,“我看看我看看,我的三孙女。”
家艺走近了,在众人面前打了个转,“怎么样?”
“哇!”小玲和家喜带着惊叹声出来,“三姐!”小玲竖大拇指,“服了!”
家艺心里受用,嘴上云淡风轻,“什么服了?”
小玲拽着家艺道:“三姐,你才是龙湖菜市一片最时髦的人。”家艺哼了一声,“早都是了。”
进了屋,何家艺脱了皮毛外套,像领导视察一样抱着小枫,走进她曾经那间房,指着床铺,“妈妈以前就住这,小,挤。”家丽听着不自在。但没多理论。她知道,老三心里还有气,上次她上门送个鸡蛋糕,还不足以消弭家艺胸中那口气。
故意的。何家艺就是故意的!
老五老六不开眼,毛毛躁躁在试穿家艺的皮草。
美心道:“这个皮草,跟你爸以前做的还是不能比,你爸做的肉津。”家艺没反驳,只是突然对着墙上常胜的遗像,半嗔半撒娇,“爸——你还欠我一件羊皮袄子!”又对怀里的孩子,“这是姥爷,姥爷对妈妈最好,姥爷好。”欧阳枫说话晚,只会咿咿呀呀发出点声音。
美心和老太太对看一眼。不做声。
忙忙活活。吃饭了。建国去端鸡汤上来。还是美心精心烹制的肥西老母鸡汤。看到鸡汤,家艺才想起来,“鸡汁面吃了吧?”小年小冬小玲家喜都说好吃。家艺笑道:“是你姐夫找朋友弄的,你不知道现在多紧俏。”家丽没接茬。建国笑说:“欧阳,回头给我们也弄两盒。”欧阳连忙说没问题。家丽拐了建国一下。建国忙说:“哦,我们付钱,该多少是多少。”
欧阳宝举杯,“姐夫客气,一家人提什么钱,出了年就弄两箱过去。”家艺又问:“火腿吃了吧。”
老太太道:“在那放着呢。”
家艺强调,“那是金华火腿,是欧阳出去跑业务特地带回来的。”美心道:“我们吃咸肉就行。”
家艺喝了一口鸡汤,品品,皱眉,“妈,这汤馊了吧。”
美心立刻尝尝,“胡扯,就这个味,肥西老母鸡汤。”
“馊了馊了。”家艺确认。
踩到雷区了。美心一拍桌子,“说了就是这个味!肥西老母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