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头睡了十几个小时之后,齐进才发现家里多了个人:马如意。还没等齐进问,桂圆就放下饭碗,拉他到卧室,主动解释,“如意换工作,没地儿落脚,跟咱这凑合几天。”齐进没意见。只是如意对他的笑容,他有点膈应,不习惯,主要太假。堆起来的笑。
马如意在等待。等着亚玲这个临时的妈交涉完毕,等着甲方付款,她好把娃儿打掉,从头开始。只是,过了二日,齐进问桂圆,“如意咋了,老鬼鬼祟祟地。”桂圆答应如意守口如瓶,那就不能往外露半分,她搅浑水,“哪有,你加班糊涂了吧。”齐进自我怀疑,“是么。”
再几日,齐进问桂圆,“小马不会有了吧。”他这次称呼她小马,“我看她老吐,还吐不出个啥。”桂圆一锤定音,“你多想!”
不成,她得找个法子。她打电话问亚玲怎么弄。亚玲一一二二说了,桂圆叹息。于是晚上睡觉前,一菲安顿好了,齐进躺着。他上班太累,来家就不想坐,能躺就躺。桂圆一鼓作气把大舅二舅的最新消息释放给他,惊得齐进顿时坐起,冷气倒抽,陷入思考。
家丑不外扬,齐进不是外,说就说了。半晌,齐进问:“二舅离,我理解,大舅离,不明白。”
桂圆拿右手食指点点太阳穴。
齐进道:“脑子有病?”
桂圆啧了一下,“精神追求,懂不?”
“精神追求就非得离婚。”齐进咳嗽一声。
“知道什么叫艺术么。”
“艺术就是不要脸。”齐进道。
“去!”桂圆给他一脚。齐进外倒,又连忙避开,他怕压到一菲。桂圆反问,“知道《月亮与六便士》么。”
齐进记性好,“咱家有这书。”桂圆都忘了。她书太多,现在很少看。齐进赤脚去储藏间翻找,一会儿,这把《月亮与六便士》找了出来。他对着老婆念,“作品以法国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的生平为素材,描述了一个原本平凡的伦敦证券经纪人思特里克兰德,突然着了艺术的魔,抛妻弃子,”又咳嗽一声,嘀咕,“真行,”继续念,“绝弃了旁人看来优裕美满的生活,奔赴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用圆笔谱写出自己光辉灿烂的生命,把生命的价值全部注入绚烂的画布的故事。”
桂圆伸手接过书。
齐进问:“大舅不会也这样了吧。”
“有这苗头。”
“大妈咋办。”齐进一直感谢小桃。他跟桂圆,全赖穆小桃成全。
桂圆叹息,“能怎么办,人要真铁了心,你拷个链子也拴不住,”皱眉,咽口唾沫,“好在大妈有钱,又有娃儿伴着,真要没了大舅,日子照过。”
齐进道:“这年头,钱是硬通货。”说着,他下床,到南墙边上的瑜伽垫上坐了几个俯卧撑。工作强度大,身体得跟上,只要休息过来,齐进积极锻炼。谁知刚做了不到五个,鼻子出血了。滴滴答答落了一垫子。
桂圆怕吵醒一菲,连忙拉他到客厅处理,全是祈使句,“抬头!手举起来!右手!别抠鼻子!”马如意也被惊动,出来帮忙,两个人护送齐进到卫生间冲冷水。
都收拾好。马如意回去睡觉。
齐进鼻孔朝天躺床上。桂圆在旁碎碎念,“真不能这么累,别回头有命赚没命花!你数数,这个月加了多少个通宵了,当自己十八,一夜不睡第二天照干……”
桂圆一路念下去,齐进听,跟咒语似的,到最后他终于不耐烦,每个字都往下坠顿,“我也不想,这不没办法么。”
钱。经济。收入。齐进到顶只有这大本事。能怎么办。鼻子都喷血了。真尽力了。
桂圆不看他,低头看床单,跟寻找什么似的,“我也得做点事。”
血轰一下集中到脑袋上,齐进觉得自己被严重轻视,“不要闹行不行。”口气很严肃。
事关男人尊严。比天大。
桂圆诧异,看着他,“什么叫闹。”
齐进急促促地,“不是都说好了么,赚钱,我来,带孩子,你来。”
桂圆反攻,“来?不看看都来成什么样了。”
齐进激动,坐起来,“滴个鼻血,太正常了,我是沙鼻子。”说话间,血流又从鼻孔内汹涌而出。夫妻俩又一阵手忙脚乱。一菲不失时机地醒了,又不失时机地大哭,寂静的夜一下热闹起来,幸亏有马如意这个金牌月嫂在,一菲才迅速消停,桂圆和齐进才得以好好睡觉。
一夜,桂圆反省。不应该这么直不楞登说出来,太没水平,是人都要自尊,何况男人。她还没学真正学会做一家之主。
是日,甲方来电话,经谈判,郝亚玲帮如意谈下四成赔偿,给现钱,十几万,孩子流掉。马如意不接受也得接受。桂宝和亚玲,带着一菲,陪如意走了一遭。
可怜。心疼。一个娃儿丧命。造孽。
亚玲问如意,“月子好好坐。”如意坚持要回老家,又说,她自己就是金牌月嫂,能照顾好自己。前夫要再婚,她得把闺女接出来。桂圆对如意道:“去城里住,去我婆婆那,房子有,我跟齐进说。”
当初她执意出去赚钱,如今落难,怎好意思再麻烦婶子。如意说别跟进哥说,回去再看。
进站口,亚玲手招了又招,年纪大了,怕经这些场面,伤感。送别如意,娘俩带着娃儿在车站广场边儿上找了家饭馆吃饭。是快餐。亚玲硬要素的。牛肉面坚决不要,必须西红柿鸡蛋面。桂圆知道老妈的心,吃肉喝酒,亚玲是大王,如今客气,还是为省钱。
心酸。
吃到当中。桂圆叹,“十几万。”
亚玲瞅女儿,也叹,“十几万。”
“一条命,肚子劳动一场,就十几万。”桂圆拿筷子拨弄碗里的面条儿。
“钱难挣。”
仨字儿触到心里去,桂圆又把齐进太忙太累流鼻血的事简单说了,又说打算自己出去做事。
“娃儿才多大,怎么出去。”亚玲反问。
桂圆盯着老妈看。
亚玲浑身不自在,“瞅我干啥,正经有婆婆,奶奶不带外婆带,真新鲜。”
桂圆道:“放心,送托儿所也不劳动您。”
亚玲怕女儿误会,“不是我不带,你奶……”
“知道——”桂圆拖长音调,意思让她别说了,“我真没一点怨气,有困难,想办法,其余的不扯。没用。”
亚玲这才道:“齐进要挣,你就让他挣,你帮忙,他搞不好还怪你。年纪不算大,累一点,上去了,以后就轻省得多。男人,没一个不好强的,你要比他还强,日子怎么过。”
桂圆提着气,“妈,我真没要比谁强,是没办法,日子不是省出来的,咱没家底,不像大妈、彤彤,昂脸坐着就能有钱来。齐进出去累,也不都累在咱小家,他月月请保姆伺候他妈,他做儿子的该。我不说啥,他妈不来,我轻省,可钱上轻省不了。”
亚玲反驳,“你是我女儿,你什么人我清楚,你这日子,没穷到过不下去,你是自己手痒,想干,才找八个理由想出去。别看你打小成绩不错,可读书的时候你就坐不住!”停一下,呵呵笑,“桂圆,要有定力,看看你老娘我,两个娃儿,一个老婆婆,不照样滴水穿石地挵大了,好多事,不能急。”
知女莫若母。那些心底里的想法,有些在桂圆这儿都不算明晰,被亚玲这么一分析,沉渣泛起,桂圆忽然意识到,除了经济上的原因,她自己嫌闷、待不住,也是她想要出去工作的缘由之一。
天生不是阔太命。
只是,再往深里说,谁又能了解她的焦虑,她的危机感。她在家也没闲着,过去的伙伴说想做线上教育,一声招呼,她立刻坐在电脑前,分析,研究,一边抱着一菲,一边开电话会议。只有忙碌着,她的这些焦虑才能安睡,她才能获得平静。
虽然有了家庭,有个男人——甭管多大本事——好歹能靠着点。代桂圆却没有真正放松下来。她觉得这是中国人世世代代沉淀下来的潜意识。居安思危。笨鸟先飞。治不忘乱。中国人的劳动时间是最长的。不劳动,难受!心慌!
桂圆看过某位明星的访谈,有几句话,她认为真真儿地讲到她心里去了:最难的是你不知道明天的生活到底会怎么样,不知道明天的太阳到底会不会那么明媚,你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工作做,明天会不会有钱赚……
亚玲见女儿发呆,轻拍了她一下,“反正最近你给我平稳,别弄出事来,你大舅二舅的事还没摁下去呢。”桂圆忙问有什么新进展。亚玲说老大联系上了,确实在山里静修,翻过月尾估计能回来。又说,老三暂时消停,等老大回来,郝彤组个局,一个家人坐到一起,团聚团聚,这个家不能散。
桂圆惨然,“你应该去故宫修文物。”
亚玲问啥意思。
桂圆道:“只有你有本事把裂缝都填上。”
亚玲嗟叹:“拆了东墙补西墙。”
桂圆问怎么补。亚玲传授经验,“出了一个事,如果暂时解决不了,又在风口浪尖,你怎么办。”
“那也得解决。”桂圆脑筋不转弯。
“就说解决不了。”
桂圆无解了。
亚玲伸出一根手指,“你就得弄出一件更大的事,把其余的事先盖过去,然后再说。”
“您就这么对大舅小舅的?”
亚玲长叹,“你大舅要离,我就跟他说你小舅要打破头了,要出人命,你小舅要离,我就跟他说你大舅也要离,比他那还严重。”看看女儿,“两边都先消停。”
“纸包不住火。”
“那也得包!先包着再说!”亚玲坚毅。这日子,这年岁,谁还不是走过一段算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