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进晚上十点打电话回来,说要加班,可能通宵,让桂圆早点休息。这种情况,代桂圆是无法反对的,她当过校长,混过职场,太了解企业里忙起来是个什么样。桂圆全职当妈,齐进一个人出去赚奶粉钱,压力不小——虽然齐进一个字也没抱怨过。这是小家庭的必经之路,一菲需要人照顾,需要早期教育,又赶上学校班子更迭,回家带孩子是桂圆的最佳选择。赚钱的压力,是齐进该扛的。
可桂圆还是觉得心疼。她真怕齐进把身体拼坏了。多大了?还是毛头小伙子?已经是本月第三个通宵,再这么干下去,保不齐出毛病。但她又不能说,你别干了,早点回来,女儿需要你,我需要你——那就是不识相了。
因此,家长桂圆只能忍。她现在的首要角色,不是妻子,而是母亲。一菲的出生,改变了这个家的格局,将男人和女人推向两端。跟豫剧里唱的似的。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她一下成了个守后方的人。而且,一个更深刻的感受是,桂圆觉着,自打她成了一菲妈,她跟左璐瑶那样的女人也不一样了。
一菲在身边,她管辖着女儿,女儿也管辖着她;一菲不在身边,比如送去姥姥家,她暂时不用管辖女儿,可女儿照样管辖着她。意识上的。她无时无刻不牵挂女儿。只是,这种牵挂有时又让她厌烦。
比如眼下,这个齐进不在的夜晚,她要独自完成一系列动作,一菲哭了她要哄,一菲饿了她要喂奶,一菲尿了拉了她要给换尿不湿,一菲病了她要立刻判断是什么病,怎么处理。这些问题走马灯似的轮番上阵,让她一整个晚上都不得安睡。撑到早晨,终于睡了一会儿,可天光又提醒她,该给孩子弄早饭了。
事实上,刚全职当妈没多久,代桂圆就陷入一种巨大的烦躁当中。偏偏这种烦躁还说不出口。娃儿是你生的,照顾不是应该的么,教育不是应该的么,你就该操心。她终于理解老妈过去老挂在口头的话,只要没闭眼,就有操不完的心。代桂圆完全孤军奋战。齐进都帮不了她。他没时间呀!
吃完早饭,桂圆洗了个澡,然后照例给老妈打了个电话。自打带娃之后,桂圆给亚玲打电话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女儿问她一天的安排。亚玲不藏着掖着了,“我得去你小舅那一趟。”
桂圆问怎么了。
亚玲干脆,“想离,要离。”
桂圆心咯噔一下,“又怎么回事。”
“具体不清楚,去了再说。”亚玲正准备出门。奶奶请隔壁邻居照看几小时。小时工能不请就不请,省钱。
“要我陪么。”桂圆问。
“你忙你的,”郝亚玲道,“回头告诉你。”
挂了电话,桂圆心里跟猫爪似的。这是大事,亘古未有。大舅小舅双箭齐发,都要离!什么情况?!是约好的?要造婚姻的反?!
小舅她还能理解,大舅为什么。老婆是贤内助,豆豆刚抱过来,也是他同意的,就算有矛盾,也不至于离婚。桂圆脑海中一百个问号,又没人说,只好打给齐进。加班的人一夜都没消息。谁知电话刚响了一下,就被摁断,很快,齐进发来两个字:开会。
桂圆莫名的胸中一股气,她真想立刻再打过去,对着听筒吼:不要命了?!钱挣了,人没了,有啥用?!可是不能。一切只能发生在脑海。自导自演。他在开会。在履行他的社会职责,小领导,总监,公司的承重墙。
敲门声起。桂圆问是谁,缓步走过去。打猫眼看,却见马如意站在门口。桂圆连忙把门打开,如意刚见了桂圆的面儿,眼泪就滚下来。桂圆连忙招呼她进来,来不及问什么事,先拿毛巾来,把脸擦了。再给她倒杯水,一个劲劝慰没事。等马如意情绪稍微平复,姊妹俩才并排坐在沙发上,一个抓着一个的手。
桂圆作知心大姐姐状,“天大的事,看淡了都不是事。”先说漂亮话。马如意一张嘴又要落泪。桂圆着急,“先别哭呀,到底咋了。”
如意哽咽,手捂着肚子。
桂圆望过去,好像有点鼓。如意穿得多,看不真切。桂圆抬头,用眼神朝如意发问。如意低头,瞅肚子。桂圆惊,问:“有了?!”
如意泪珠儿大颗掉,点头。
“谁的?”
“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你总认识吧。”
如意点头,哭得更厉害。
“到底咋了说清楚,姐给你做主!”桂圆也不知打哪儿来的豪气。这是辞任校长以后最有校长架势的一次。
如意哇哇,吐字不清。桂圆真急了,“不许哭!”瀑布悬停,如意突然不哭了,两只眼睛乱眨。“到底怎么了?!”桂圆紧握如意手。只是,当马如意断断续续说出她的遭遇,桂圆又把每一个元素在脑子中完型,得出的故事,足以让代桂圆这个见多识广的校长莫名惊诧。
桂圆原本以为,马如意顶多是交了个男朋友,意外怀孕,男方不想负责。可谁知闹半天,肚子里的娃儿都不是她自己的。如意呜咽着,“我就想着……趁年轻……赚点钱……回老家买套房……把闺女接出来……”大姐干十年挣的钱,她要用肚子一年就挣回来。
桂圆望着如意,如雾里看花。胆儿大,这女人胆儿是真大。代孕,出租子宫。“这是违法!”桂圆不得不提醒她。马如意嗫嚅着说知道,又哭了。
“知道还哭啥。”
“他们不要……他们不肯要……”马如意这才说出症结所在。她是代孕,可刚代了几个月,娃儿被查出有先天性疾病的风险,雇主不肯收这孩子,打掉可以,人不付钱。
合作破裂。
桂圆感觉脑子又裂了一遍。这都什么事?!去法院都没用!桂圆和马如意相对无言,许久,如意不哭了。
桂圆冷静下来,才道:“现在就是要钱。”
如意重重点头。
“想要多少。”
“一半。”
“知道人是什么单位不。”
“地址知道。”
桂圆拿手机。如意连忙阻拦,“别打!不能打草惊蛇!”
嚯!她还挺有脑子,还打草惊蛇。
桂圆无奈,“我给我妈打。”
“姐!别说出去……没脸见人。”如意的声音从大到小。
桂圆只好给她吃定心丸,“天知地知你知我妈知,齐进家这边,都保密。”
如意还是犯难。百转千回的样子。
桂圆道:“就咱俩去闹也不成呀!得有帮手呀!”
如意搓着两手,终于点点头。
接下来的故事就有点激烈了。郝亚玲出现,三个女人一起到男甲方的工作单位,上门谈判,刚开始还好说好讲,过了一会儿,就变成郝亚玲要“满地打滚”。她这天的角色,是马如意的妈,桂圆扮马如意的姐姐,自己女儿受了欺负,她这个妈妈要奋战到底。男甲方反复强调,当初说好的,成了给钱,现在没成,还给什么。
郝亚玲道:“成有成的价,不成有不成的价。”
“老大姐,你总得讲理吧,我们是成心不要吗?那孩子有问题怎么要。”甲方说。
亚玲大手一挥,“话说尽了,兄弟,你讲理,咱们就按讲理的来,你不讲理,我就天天来,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不行再向组织反应,我不怕我女儿被人说成第三者。”
男人害怕了。其实他本来打算给钱,只是想耗一耗,压压价。谁知捧上硬茬,必须速战速决。“你说个价。”男人道。亚玲让桂圆先扶如意出去。她跟男人谈价格。过了一会儿,亚玲出来,叫上人要先回家。桂圆问:“妈,谈妥了?”亚玲道:“咱们先回去,她要跟她老婆商量。”桂圆看如意,如意说听姨的。闹完。如意跟桂圆先去托儿所接一菲,然后回家休息。郝亚玲还有事,她得去找三弟郝季鹏一趟。
季鹏出院了。最近都住公司附近酒店。郝亚玲找到他的时候,他刚从盥洗室出来,他最近都不能洗澡,只能擦。亚玲看不惯弟弟这样子——住酒店在她看来,也属于乱花钱,就是作。
“把这当家啦?”亚玲质问。
“她让你来的吧。”
亚玲来火,“她是谁。”
“一个妇女。”
“老三,天作有雨,人作有祸!”
“姐,能不谈这事么,你要是她派来的,我得送客了。”
亚玲一个健步上前,要掐弟弟胳膊上的肉,“你以为我想来?!是你女儿求我来的!”
季鹏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往下压,“姐,你根本就不了解情况!你都不知道这些年我过的什么日子!”
亚玲道:“什么日子?神仙日子!你就是好日子过多了!念巧再不好,人帮你生俩娃。”
“我没让她生,阴谋,她不生有人生。”季鹏嘟囔。
亚玲真想打他一顿,“搁外头有头绪了是不是。”
“姐!”季鹏道,“别人的话你信,我的话你就不信,你到底是谁姐,我郝季鹏对天发誓,我清清白白在外头没头绪!哼,还头绪,证据呢,判刑也要有证据吧,总不能红口白牙一个屎盆子扣过来。姐,你根本不知道唐念巧是个什么人,有多恐怖。”
亚玲还想发问,却被季鹏排山倒海般的吐槽封住了口。从结婚到创业,从一次生娃到生二娃,从海外公司到国内公司,从家里到家外,郝季鹏历数唐念巧八大罪状,并叫嚣着,“女人的所有角色,老婆,妈,儿媳妇,她哪一样合格!我忍她这么多年,够意思了!离岸公司那事,当时要不是她瞎祸祸错过了投资,我现在都是刘强东了!”
龙卷风。地震。海啸。自然灾害仿佛全部涌进了郝总的人生。
季鹏十几分钟吐槽,让郝亚玲大开眼界,哦,富人的生活是这样的,风暴过后,沉渣泛起,一地狼藉。
“就差没出去找人!”季鹏握着拳头。
亚玲头蒙蒙地,同为女人,她还是忍不住为念巧辩解,“再怎么说,她妈还当得到位。”
季鹏驳斥,“那叫到位?鸡血打得娃儿都能上天了!还哈佛,知道哈佛门朝哪儿开么,哈佛,屁!”
不对不对不对。
亚玲掐了自己一下,必须冷静,明明来劝他的,怎么反倒被他说住了。不行。亚玲只好总结陈词,一锅炖,“老三,你的话,我就一听,清官难断家内事,一起过了几十年,都能说出点不是、黑料。你听二姐一句,缓缓,就是想离,也别那么着急,免得后悔。”
“缓了几十年了都!”
“那你现在也不能动!”亚玲用音量压制,“家里出多大事知道不?!还添乱!”
季鹏呆了一秒,问:“奶奶她……”
亚玲啧了一声,“她没事,大哥失踪了!”季鹏不吭气了,忙问为什么,情况如何,怎么解决,等等等等。
他那事是海啸,大哥这事就是印尼大海啸,他那事是地震,大哥这事就是唐山大地震!得分轻重,排好次序,一件一件来。
郝亚玲松了口气,老三离婚的事暂时盖过去,她算明白了,什么叫公关。公关就是,出了个屁事,你得用更大的屁事盖过去,转移人的注意力。从这个角度看,她郝亚玲就是个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