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儿妈进了上海。暂住在老默的老房子里。刚开始她不愿意,朵儿说那换,你住郊区阁楼,我们搬回去。
朵儿妈忙说,那算了,先住着,不过讲好,王不见王,在她没做好心理建设前,不要把什么廖自默带过来。朵儿听了好笑,住着人家的房子,还摆着架子,也就是老默,换了二旁人都不会愿意。然而朵儿心里也清清亮亮,老默这么做,也全因为她,因为尼尼。
刚到上海,新鲜感冲淡了寂寞,朵儿妈的伤痛消减了几分。第一次来这房子,说好了是沈伟叔叔的,朵儿妈是一种眼光看,现在告诉她是老默的,廖自默,朵儿妈又换另一种眼光。
典雅的房间布置,一尘不染,旧也旧出一种味道。朵儿妈甚至有几分嫉妒。活着是修炼,怎么有的人就炼出一身优雅,岁月沉香,而她,则身沉体重,面目憔悴,是多少岁就是多少岁,一不小心状态不好,还显得更老。
她仔细回想过见老默的场景,就更恨他的步履轻盈。朵儿跟老默商量过与她妈的关系问题。
老默似乎并不怎么担忧。
客观上,朵儿妈来上海了,举目四望,没几个熟人,该务实了,只要一心对她好,她没必要损害自己的利益。
主观上说,人心都是肉长的。
“再说我们不都喜欢音乐,更喜欢小提琴吗?有共同语言。”老默补充道。
朵儿觉得好笑,故意促狭一下,“我看你们在一起倒挺合适。”
老默正色。“不许乱讲。”
朵儿这才意识到话说重了。是,他们中间隔着尼尼呢。长幼有序。
尼尼上幼儿园了。一周去朵儿妈那一次。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大家各忙各的。
朵儿在公司威望日隆,情感稳定,家庭和谐,她似乎也更有了干劲。奔四张的人了,她渐渐明白,这一辈子除了为自己,还为谁活。
办公桌上从前放两个相框,自己的,孩子的,老默露一只胳膊,现在她妈年轻时的照片也摆上,但偶尔闹矛盾,她就把她的照片倒扣过来。
孩子大了,老默过够了家庭生活,也打算换换脑子,团了几个老哥们打算给他开一个小型音乐会,前期准备很费一番功夫。
对这事,朵儿就两个字,支持。艺术让老默不同,让他区别于一般的上海老好男人。
朵儿妈也有她的乐趣。参加旗袍会,姐妹下午茶,晚间走步,中老年妇女到哪都能找到自己的组织。一来二去,瘦了点。
朵儿妈面相微变,竟招来几个追求者。都是老男人。比她显老得多。
她当然看不上,可跟朵儿说这事的时候,嘴笑得却合不拢。我可以不答应,但得有人追。骄矜。
隐隐约约,朵儿捕捉到了几分妈妈身上的少女气。老少女。女人不管多老总还有少女的残留的。
老默的小型音乐会是个拼盘。古典的有,潮流的有,还有怀旧的。老默这帮人跨越了几个时代,但却没落伍,靠历练镇场子。
场子是朵儿妈没见过的,有点像艺术剧场,百老汇的意思。人是朵儿妈没见过的。都是修炼成精的中老年人。
表演是朵儿妈没见过的。唱流行歌“雨伞”,umbrella,几个老家伙竟跳起舞来,中途朵儿被请上台,也狠狠舞蹈几段。她竟然会踢踏舞!
朵儿妈认识了全新的女儿!素云在台下,淹没在黑暗中,不得不感叹,大城市的魔力,过去老默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个棒槌,木头疙瘩,可没想到人家却是多面体,但正因为多面,保持一份单纯质朴的心就更难得。
懵懂间,串场主持人握着话筒喊,下一个歌曲,“我只在乎你”,表演嘉宾,冯素云女士。
是她,朵儿妈。慌不择路,她恨不得逃出去。她早忘了自己曾经有机会在几万人面前表演。胆子大。现在几十人,却都怕了。
全场都在找冯素云。
朵儿站在台边,遥遥地望着妈妈。是她安排的。游戏让人忘记恩仇和偏见。想要一个丈母娘接受女婿,最好的办法是让她对他有几分钦慕。朵儿妈无处可逃。
终于上了台。音乐响起。老默从舞台左侧走出,西装,打着领结。
他先唱,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再哪里。开口脆。
到第二段,朵儿妈战战兢兢接了,没想到效果不错,那就唱下去,唱下去。越来越轻松,放松。朵儿微笑着。妈妈快乐了。她相信一场音乐会下来,妈妈就可以和他们一起包饺子了。
的确,下了音乐会,朵儿妈就被“软化”了。这种软化不是说一场表演朵儿妈便被收买,而是说,朵儿妈看到了一种新生活。年近花甲,还能见识到新生活。
算算账,朵儿妈觉得赚了。
朵儿问:“妈,有空来家里坐坐,指导指导,过日子,你是专家。”
位置抬高了,再给个台阶。朵儿妈,冯素云女士,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尼尼想姥姥吗?”朵儿妈很严肃。但已经算松口了。
然后就是两方准备,还有时间,朵儿妈是准备衣服。老默的朋友圈她见识了。
有档次,有品位,但什么档次,什么品味,好在哪里,她说不清。以前她总是居高临下看朵儿。什么不是她调教出来的?整个人都是她生的。几十年过去不一样了。她发现朵儿身上也有了一些她不可亲近的东西。
买衣服,自己去,豁出去。上街。大红大绿。试试,不行。赛狗屁了。可那种素淡的衣服,她这个年龄穿,也显不出气质,只能更显得臃肿。
到最后,朵儿妈只好还是按照年轻时候的审美,两截式,下面束裙子,白底蓝碎花,上半身是小褂子,掐腰——尽管已经没什么腰。也就端然可喜了。
当天,朵儿要来接。
朵儿妈说:“路我还认识。没老到那份上,绿色出行吧。”朵儿只能放弃,她说怎么就怎么。
约莫到时间,没人上门。朵儿打电话问,素云说一会就到。迷路了。问,又被人指错了路。
过了十二点,才终于找对地方。满头大汗。本来想好的优雅出场,在实际生活中一下变得狼狈无比。
朵儿一身居家服。自自然然。老默也是一件旧褂子,挽着袖子,围裙是藏青色,也洗旧了。
一下子就趁得素云的新衣服少了点沉淀。老默笑呵呵的。朵儿妈不发话,他不好叫人,半天,只说:“来了。”
朵儿妈侧身进屋。倒好的果汁在桌子上。尼尼坐在地上玩玩具。
老默一头扎进厨房。朵儿妈坐了一会,跟朵儿也无话。便起身到厨房里,问老默做的什么。
老默手下正压着一块瘦肉。朵儿妈问:“打算怎么做?”老默说做肉片。
“做什么肉片。”朵儿妈专家味很重。也是,在厨房耕耘了一辈子。她最有发言权。
“对半切。”下命令。
老默照做。
朵儿抱着尼尼探头进来看。被她妈打发出去了。说给孩子闻什么油烟。
“朵儿喜欢吃炒肉丝。土豆有吗?青椒呢?”
老默连忙奉上。朵儿妈一步一步教,好像在教小学生,说要切细一点,朵儿喜欢吃细丝,然后裹上面粉。老默一脸心悦诚服。是个好学生。
然后是第二道菜,第三道菜,都跟朵儿有关。也是,这些细节老默确实不知道,又确实感兴趣。这和朵儿过去三十几年的生命有关。
对老默来说,那是一片永远也无法开垦的土地。而朵儿妈却忽然把这一切带到他面前。
做好了。几个人坐下吃饭。老默开红酒。朵儿妈忙说不喝,不会。朵儿见不惯,“妈——”牛排店的红酒是假的?装什么装。朵儿妈又说喝了。一点点。
一顿饭,朵儿妈似乎就融入这个家庭了。表现是,她没把自己当外人。但这也是因为牛朵儿在。牛朵儿是这个家女主人。她是女主人的女主人。皇太后。
老默在素云面前,也总是放低身段。这点朵儿妈比较满意。他当然不叫她妈。而叫,冯老师。一个充满含义的称谓。
朵儿妈和老默的话题不算多。聊尼尼,孩子才多大,历史短,说来说去只能说一点当下的事情,胖了瘦了渴了饿了。聊音乐,朵儿妈道行太浅,老默道行又太深。好在有一个话题的富矿,就是朵儿。
朵儿的一切老默都感兴趣。但朵儿妈又能巧妙地将关于朵儿的材料组合,并且不失时机地突出自己的作用。比如,朵儿从小摔过一跤,摸瞎瞎的时候从三楼楼梯缝里掉下来的。能拣一条命主要是因为朵儿妈,”赶到得及时“,再晚五分钟,就可能失血过多而死。
可朵儿的版本却是,“只是碰掉了点皮”。
朵儿说她妈一向有自欺欺人的毛病。再比如,朵儿妈说朵儿三岁就会背诵唐诗一百首。是她教的。朵儿这点承认,不过据说是朵儿爸的功劳。不过,老默也不问真假,她说,她就听,他是一个好的听众,都这个年纪的人了,真的假的,重要吗?
一家人其乐融融。朵儿妈一周上门一次,吃个饭,聊个天,解个闷,所谓天伦之乐,不过如此。朵儿知足。
五月份,歌舞团照例体检,结果出来,老默的情况不容乐观。体检中心通知复检。查出来,胃癌早期。
朵儿不是第一次应对生死,镇定些。可朵儿妈却生起了闷气。
早说不让找这个老头子。现在好了,事都来了。朵儿妈有种自己的预言成真的沉痛感。
“还没到那一步,不用着急。”朵儿劝她妈。
“还不着急?”朵儿妈惊诧,“知道那个报告单上是什么字吗?”朵儿妈不愿意说出那个字,仿佛只要说出来,那病魔就会找上她。
朵儿不说话。
“真是,墓地买对了。”
朵儿不干了。“妈你能不能乐观点。”
病人本人倒是比较乐观。病程尚在早期,专家会诊之后,绝对部分胃切除。老默女儿从香港去加拿大定居,回国不便,老默也就没通知。
手术很快安排了。再一次站在手术室门口。朵儿妈心中五味杂陈。上一回,是她送走了丈夫。这回轮到朵儿?也是丈夫。惊悚的巧合。医院一片死白,墙壁,灯光,地面,还有医护人员的工作服装,朵儿妈看得心里发冷,在望向女儿,雕塑一般抱着孩子。仿佛能接受一切打击。
“你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朵儿妈忍不住苛责。可朵儿仿佛听不见,留给素云一个背影。
等了七个小时。老默出来了。一切顺利。因为只是萌发期,连化疗都不用做,住院观察治疗。等病情稳定就可以回家。
朵儿知道她妈靠不住。带孩子行。照顾老默?天方夜谭。所以她索性给劳请了护工,一天两百二,就这么住了一个月,总算可以回家静养。
住院期间,素云去看过老默一次。拎着鸡汤,朵儿让她熬的。老默挣扎起身。算是尊重。
“躺着吧。”朵儿妈放下鸡汤。脸色阴沉。没话。好久都没话。终于,朵儿妈长长叹了口气。老默先说话了。“没事的。”
朵儿妈扭过脖子,停不下来,“你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朵儿母子两怎么办?朵儿那么年轻孩子还那么小,以后指望什么?”
老默一脸疲惫,还是微笑,“放心,朵儿能照顾自己。”
“你这是不负责任你知道吗?”
老默无言以对。他不用解释。朵儿妈坐了一会,走了。直到老默出院,朵儿妈没再去过。出院后,朵儿去老默那接尼尼。
朵儿妈苦口婆心跟女儿说:“牛朵儿,我可提醒你,给自己留后路,不留后路倒霉的是你自己,你才多大,以后日子你怎么过?你想过没有,考虑过没有,妈妈没有文化,但妈妈都知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素云说的是实话。可这个问题,根本没必要拿到台面上谈,尼尼出生那一刻,她就考虑到了。还用她说?朵儿妈还在喋喋不休着。朵儿脑中一片空白,等素云嘴巴不动弹的时候,她才说:“讲完了吧。”
“你什么态度?!我为谁呀?啊?”
“我明天下午出差,老默有保姆看着,孩子你去接,接了去家里看看,保姆可能靠不住,只能信你。”
“出差?去哪?”
“马来西亚。”
“多久?”
“快三天慢五天。”
朵儿妈在心里叹,自己怎么遭这个罪,老了老了,又要伺候小的,又要伺候老的。凭什么?为什么?女婿是半子,她怎么能有这样的老儿子?可气!可是,第二天,朵儿妈还是按照女儿的嘱托,去接了尼尼回家,又看这保姆把婴儿米粉搅拌好,一碗给尼尼,一碗给老默。“作吧,就作吧。”朵儿妈把剩下的一点米糊喂到自己嘴里。吃光了,楼下嗡嗡嘤嘤,朵儿妈大声喊,“祝嫂,洗碗,电视声音小一点,又是孩子又是老人,不要那么大噪音。”
电视声音不绝。
朵儿妈走下楼。电视里新闻主播快速播报着,“上海飞往马拉西亚的航班在南海遭遇台风索尼,飞机坠海,乘客的安全情况还在持续关注中……”素云头皮过了电一般。
马来西亚。上海。马拉西亚。上海。
牛朵儿!
女儿!
朵儿!
她慌乱地找到手机,拨打过去。关机。再打,关机。发信息。十几条。毫无反应。
她奔到老默房间,到这个时刻,她能说的人,也只有他。这个病了的男人。
老默强打精神,问怎么了。
朵儿妈语无伦次。表达了半天,才在保姆的帮助下说清楚了自己的担忧。飞机失事了。朵儿可能在上面。
老默比朵儿妈好点。他先打电话去朵儿公司,问了朵儿出差的情况,小秘书说,牛姐本来是的明天出差,可不知为什么提前了。这话老默没跟素云说。他问订票的小秘书要了航班号。再看你问。心沉入海。
“在上面。”老默口气沉重,“不过还有希望。”尼尼配合地爆哭。保姆把孩子抱出去。
飞机掉到大海里。希望在哪?
朵儿妈头一懵,瘫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