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儿爸去世,朵儿妈一个人住在小城,她不想去上海——至少她没开口提出过这个要求。
朵儿也没发出邀请,不开心的事情还没过去,朵儿妈接受不了老默。她更接受不了的是自己苦心孤诣营造的完美世界,一夕之间就破碎得好像粉末,随风一洒,就消逝得无影无踪。
朵儿妈整天就待在家里,她不愿意跳广场舞,不大与人接触,因为她受不了别人的同情和流言蜚语。
虽然她守口如瓶严格保密,但关于朵儿和丈夫关系不好的“谣言”还是长着翅膀到处传播。
无他,老丈人死,女婿都没来。还不能说明问题?
有人说朵儿太用心工作,忽略了家庭,有人说是女婿在国外跟洋妞好上了,也有人说还没离婚,只是分居,不在一处睡,听说女婿嫖娼被抓过一次。
朵儿妈在老家根基深,有人来找她“汇报”,她听了只是心安,因为没有一个说到点子上的。那就好。那就好。
朵儿妈苦笑,这些庸俗的街坊四邻可能永远也猜不到,朵儿和一个老司机在一起。
人家问,她就还说沈伟是女婿,在厄瓜多尔出差,仅此而已。
突然一个人,朵儿妈感到孤单。
闲时,她竟也找出一把小提琴,咿咿呀呀拉着。邻居投诉了几次。她也就不好意思拉下去了。
牛朵儿一周给她妈打一个电话。母女俩都只是问问无关痛痒的问题,比如,吃了什么,天热了或者冷了,衣服少穿多穿,每天要运动保持血液循环之类。
朵儿妈不打算先低头。
后来辗转有个亲戚去上海,提起朵儿妈的状态,很是担忧,说照片拍出来人都不好看了。
苦相。相由心生。可能有点肿。
朵儿听了,心疼,再给妈妈打电话,一堆没用的话当中也跳出一句有用的,“要不你来上海吧,房子够住。”朵儿妈听到这话眼泪都下来了。
爸爸去世,妈妈被女儿接到上海养老,这又是一个可歌可泣值得周围人传颂的故事。
母慈,女孝。
可朵儿妈不能就这样同意,绝不,一山不容二虎。她不能就这样低头。
“我不去,“朵儿妈云淡风轻,好像那些无眠的黑夜都不做数了,”眼不见为净。”这是价值判断。意思是,那个什么廖自默,你自己伺候。
朵儿妈刚送走一个老头,见不得另一个老头。
“你把孙子给我送来。我带。”朵儿妈突然提出要求。
若在平时,朵儿断不会同意。这不成了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了吗?可如今时期非常,朵儿妈不愿意来上海,孩子送回去跟她待一段时间,解她心苦。
送走孩子前,朵儿哭了一场,她有些后悔,不是后悔和老默在一起。而是觉得当初简单问题复杂化,如果生把老默抛在妈妈面前,恐怕如今也接受了。哦不,还有爸爸呢。
生了孩子之后,朵儿的心软了许多。她发现自己更像一个女人了。完整的女人。
她哭,老默就劝,”慢慢来吧,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真心相爱,有什么错呢?更老的科学家还跟更年轻的女孩子结婚呢。”
朵儿发笑,“你是科学家吗?名人总是有更多特权,无形中的,我们只是普通人。”
正因为朵儿意识到自己的普通,她才不打算冲撞世俗,而是绕着走。曲线救国。可没想到遇到朵儿妈这堵绕不过的南墙。
孩子送回老家前落了个户口。之前为朵儿爸的事忙,没得空。
上户口,取名字,朵儿让老默取。
老默想想,道:“就叫廖尼尼。”
朵儿一直讨厌自己的名字,叫朵儿就罢了,偏姓牛。儿子的名字不能取错。
“有什么寓意?”朵儿问。
“儿子跟小提琴大师帕格尼尼一天生日,纪念一下。”老默的解释很合理。朵儿应允。她爱这充满艺术气息的名字。
廖尼尼,一听就是个小提琴家,不是有叫马友友的是个大提琴家吗?廖尼尼类似。
尼尼被送到小城去了。刚开始有些认生。可朵儿妈很快就和尼尼亲得分不开了。是亲姥姥没错。而且还是个有能耐的亲姥姥。
只要不是大风天,或者空气不好,朵儿妈都会带尼尼去小城的一个大广场上散心,练习走路,也教说话。朵儿和尼尼一出现。自然就成了焦点。多半是夸赞的,夸也就夸相貌。
“哎呀,素云,跟你长得真像。”朵儿妈大名素云。
“鼻子像,嘴巴像,脸型像,皮肤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不说眼睛。
朵儿妈先听着高兴,后来也不自觉觉察出一点不对,比对着看,就一双眼睛突兀,素云的眼睛是细长,可尼尼的眼睛是圆滚滚得大。
像廖自默。可恶。男人要这么大眼睛做什么?!蠢头巴脑!还叫什么尼尼,怪相。
所以在报名儿童早教班的时候,朵儿妈填报,姓名一栏改写成:廖忱忱。算是反叛。
忱忱,心还在姓沈的那。
朵儿一周来一次,一个月把尼尼接回去几天,孩子应该有正常的家庭,见得到父亲、母亲,可朵儿老家,一时半会老默又不可能去。
朵儿只能协调,周旋,老默配合,她妈妈不配合,她尽量弥合。
她有时候不懂她妈到底在抗拒什么?老默除了年纪,哪里不好?朵儿妈为了一点面子,固执挣扎,太没必要。
女人嫁给年龄大的人,太常见了。就因为她是头婚?吃亏了?她没有能力说服妈妈。也许这就是普通人,被条条框框束缚着,安定团结。
这一二年为家里的事忙,朵儿感觉到老默也老了。上了年纪,一年一个样,晚上看电视,他有时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依赖。她前所未有地体会到词的涵义。尽管老默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过,以后真到老得走的不动那一天,他都不会给朵儿添麻烦。然而有客气的成分。这就是跟老人在一起的麻烦之处。不过朵儿想清楚了,她享受了她给予她的安定、稳重、舒心,剩下的,也是该承受的。
只是她妈怎么办?这扭曲的状态。尼尼迟早得接回上海。他要上幼儿园,将来还要上学,读书,开始他自己的人生。
有时候在办公室忙碌着,也就一打岔的瞬间,端着花茶杯子,她不知怎么的会想起,如果有朝一日她妈和老默有一个人先走了。
事情就都解决了。太邪恶吗?但这就是事实。就是人生。
朵儿的内心早老了。这恐怕也是她能和老默在一起的真正缘由。
关于忱忱的问题,朵儿还是发现了,幼儿游泳课,老师叫名字,“廖忱忱。”朵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师又叫,这才听清楚,尼尼和忱忱,天差地远。
去看登记簿,老师说孩子的家长就是这么登记的。
哦,朵儿明白,是她妈所为无疑了。忱,心在沈的右半边。可笑,真是可笑。她不懂她妈妈到底中了什么疯魔。不但不面对现实,还要篡改。指鹿为马了。
朵儿妈远远地从商场尽头走过来,刚去洗手间,朵儿阴沉着脸。等她妈走近了。
“妈,我儿子叫廖尼尼。不是忱忱。”
朵儿妈呆了半秒钟,立刻嬉皮笑脸说:“对,尼尼,尼尼尼尼,我记错了,看我这脑子。”
妈妈的反应朵儿有些意外。她原本以为,她亲妈会强烈反弹,严重声讨。可她没有。和风细雨。承认错误。但很快朵儿就发现,她妈是错误承认,但就是不改正。润物细无声。她甚至听到她拍手叫他忱忱了。
朵儿喊儿子,尼尼,尼尼我是妈妈。尼尼看都不看她。换成喊,忱忱。孩子立刻扭头看人了。
很明显,儿子平时被忱忱两个字包围了。“罪魁祸首”没别人,就是他亲姥姥。
回到上海,朵儿没跟老默提这事。直接找沈伟谈了谈。逢周末,沈伟陪朵儿回了趟老家。
饭店摆一桌,是为赔罪。朵儿妈刚进去就觉得不对。沈伟的笑容古怪。充满抱歉。他曾经主演了婚礼宴席。
“来了。”朵儿妈说,走到桌前,坐下。
沈伟连忙说要点菜,拽过菜单。朵儿按兵不动。不晓得妈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服务员站过来,朵儿妈就拿起菜单正常点,一边点,一边还询问朵儿和沈伟,什么爱吃,什么不爱吃。乍看上去,真像一家人。
朵儿心里乱乱的。她妈却从容平静。饭菜上来,满满一桌,朵儿妈微笑着,时不时给两个孩子布菜。
沈伟讪讪地,他是来请罪的。戴罪之身。却忽然被宣布无罪释放。原因不详。
“阿姨,谢谢。”沈伟怯怯。朵儿不说话,时不时很沈伟对个眼神。
“来点酒吧。”菜吃到一半朵儿妈忽然说,“来一点,来一点。”
沈伟和朵儿都没拒绝。拿酒上来,一人一杯,齐了。沈伟敬朵儿妈,两个人都干了。又是一杯。酒劲满满上来了。沈伟喝酒上脸,脖子都红了。
到第三杯,他终于鼓起勇气,说:“阿姨,这个,其实我今天来……”
朵儿妈用酒拦道:“什么都不用说了,都明白,阿姨明白,都在酒里,不说了,都在酒里……”
沈伟只能陪着喝,刚准备好的话,到了嗓子眼又混着四十几度的白酒精冲到胃里,燃烧着,粉身碎骨。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妈,你就是我干儿子,我不管你是谁,我就认了。”朵儿妈燃了。
这样的剧情在意料外,但沈伟也被深深感动。他身份特殊,平日里活在边缘,谁这样对他掏心掏肺过。他上前抱住朵儿妈。眼泪哗哗流。好半天,两个人才分开。
朵儿望着这一幕,眼窝竟也热热的。为什么,说不清,她只是觉得妈妈有些被撞。嗨,只要活着,谁不悲壮。
“妈,我敬你。”朵儿终于举杯。
朵儿妈不看朵儿,头偏向一边,忍住泪,随意碰了一下,“好,喝,你大了,长本事了。妈妈管不了你。你都对。”
说罢一饮而尽。
朵儿双手持杯,充满仪式感。喝完了,才说:“妈,尼尼要上幼儿园了,得回上海,跟我去上海吧,那里没人认识我们,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这些年,老家年轻人朝外走的越来越多,那个老社区,越发只剩下一些老年人留守。
上海,一个广阔天地。朵儿妈又何尝不想去?只是,就这样去吗?那里是她的家吗?中间还夹着个老默,生活在一起是不可能的。
朵儿妈不说话。这是个大决定。
“妈——”朵儿深情呼喊。沈伟也跟着劝。
“我单过。”朵儿妈置气般。其实一瞬间她就想清楚了。就一个女儿,不跟她走,又能跟谁走呢?去养老院,似乎还太早。而且她一时半会还不能接受。
“去上海你单过你的。”朵儿还是劝。
“孩子我带。”
“你带你带。”
“我要再婚的。”朵儿妈忽然说。
朵儿和沈伟俨然。
“找个比你那位还年轻的。”
沈伟笑了。朵儿知道她妈是故意气她。
“你找谁我都没意见。”
“你巴不得把我扫地出门。”朵儿妈假装翻脸。
“我养你到老死。”朵儿坚定。
“呸呸呸。”朵儿妈用筷子敲了朵儿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