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在夜晚才沁出来。跟外卖的油浸染到包装外似的。龚八斗躺在床上,反刍着白天的事。到了家,他便把撕成四瓣的明信片黏合好。可等静下来,仔细琢磨着,他又怪自己不争气——她冯某人都不在乎,他凭啥心心念念。
谁在乎谁就输了。
至少,他应该装作不在乎。哪怕不装给别人看,也装给自己看。
当然搬个家也不是全无收获。他跟冯一笑又恢复了邦交——加上微信了。并且,她没屏蔽他。他能看到她半年来的朋友圈。于是乎,他跟研究论文材料似的,把她展现出的每一个细节都爬梳了一遍。她还是那么爱美、虚荣,当然也依旧上进,欲望很大。
八斗很佩服她这点。
她的欲望是显性的。
她在北京长驱直入,她的理念是:来了,奋斗,得到。相反,他就没有那么“坦荡”,他的欲望小么。不。一点也不比她小。但他习惯了隐藏。用冲淡包装着,不争。一笑是第一个看透他的人。龚八斗甚至觉得,他爱冯一笑就等于爱自己。一笑是他代言人。是他枯燥生活的出口。事实上,不晓得为什么,八斗自己很少做出格事,但却很欣赏那种敢于离经叛道的人。只不过,八斗不敢轻易主动联系一笑,他怕自己这点随着时间和机遇沉淀下来的优势,一不小心就全面溃散。
他的手指在微信对话输入栏下动来动去,终于还是删掉了准备发过去的小字。他还是没有足够的信心。虽然有了北京户口,有工作,但他没有房子,没有根基。当他想给一个人幸福的时候,才真正理解了海超的论点。
房子是底气。
八斗想到了跑滴滴,反正,下了班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赚点小钱。但他又怕姐姐反对,毕竟,车是人家的,车牌是人家的,跑旧了,多少心疼。而且就算姐姐姐夫不说,他也不好意思这么白占便宜。
中秋节,八斗打算到三元那过。不过,头一个礼拜他就接到姐姐通知,她漏了一嘴,说中秋她有好几个局要赶。
首当其冲。是大姑姐王斯文的饭局。
三元是真烦王斯文!烦她那股显摆劲儿!斯文跃居北京的优越感一时半会儿散不了,而婆婆来过节,又助长了她的气焰。中秋饭局,她龚三元他妈的就是个标准的小媳妇儿,斯文和她娘才是人生赢家。饭桌上,斯文极尽显摆之能事。她女儿蓓蓓也十分配合。娘俩一样一样的,读再多书都依旧轻浮。三元还厌恶蓓蓓的长相,丑得理直气壮。她也看出了斯文和尔夫的着急。没办法,颜值不够,就多准备嫁妆吧。反正现在累下的这一份家产,终究还是会落到不知道哪个倒霉的小子手里。
离开南四环,三元朝王斯理身上撒气,“你姐也真是,突然给妈钱,弄得我们不是人。”
王斯理道:“谁有谁给,咱没给,妈不也没怪么。”又用教育人的口吻,“人和人不要比,各过各的日子,咱现在过得也不比谁差。”
三元气不打一处来,她觉得丈夫简直自相矛盾。一会说不比,一会又不比谁差。反正,总显得她那么不懂道理。
龚三元只好另开辟战场,“那你说,买哪儿。”是指房子的事。
“紧着你,就买固安。”斯理说。
三元这才有点感动。王斯理还是迁就、在乎她的。她工作定在亦庄,在南边,固安离亦庄近。可这样一来,王斯理上班就不方便了。他工作在北面,如果房子买固安,他每日通勤单程就得纵跨北京。
“那你咋办。”
“别管我了,再想办法。”王斯理充满男子气概地。又补充:“姐还给了五万。”
三元顿时不好意思了。冲这五万,她也得多说说斯文的好话,“咋这样呢,偷摸给,也不说,姐就是这毛病,做好事总是不留名,”又笑着拍斯理一下,“是亲姐。”
去固安下定,是八斗陪姐姐去的。一路上,三元又是一通盘问、教育,核心内容是,一,让八斗吸取她的教训,合理利用自己的北京户口;二,在婚前就考虑好婚后的事,不要像她这样,准备十年还是措手不及。
三元问八斗跟李骐联系没有。八斗说没有,又说只是在微信上聊了聊。三元沉默片刻,才说:“反正,多处几个,都磨合磨合,免得太匆忙,后悔。”又说:“她也扳不了多久,挺住,她上哪儿找比你好的。”
俨然博弈论。
八斗有点不乐意,说得好像他就是个痴情男子,永远候着骐姑娘似的。他不得不换一种说法:“也许人家就想单着呢,就不想找,就不结婚。”
“她告诉你的?”
“就这么说呀。”
“只要是人,就需要感情生活。”
“要感情生活不一定结婚,结婚能给她带来什么,人啥都不缺。”
“总得生孩子吧。”三元抬杠。
“还真有不生的,自己快活。”
“快活,老了就不快活了。”
“反正有钱,住养老院呗。”
三元失去耐性,“不是钱的事,你以为老了就是用钱,请人照顾你,去养老院就行了?有孩没孩,那是两码事。”
八斗没驳。
三元跟着道:“我老了我就不指望默默照顾我。”
“指望姐夫。”八斗姐夫。
“也不指望他,谁先走还不知道呢,”三元不屑,“我估计也是住养老院,但是,”她大喘气,“哪怕你是住养老院,也得有孩子,”口气幽幽地,“没有孩子在外头,老人的社会关系本来就少,你住进去,不等于任人摆布?谁替你出头?有孩子就不一样了。只要你有孩子,人就忌惮,就不敢轻易把你怎么样。所以孩子的作用根本不是指望他们给你养老。而是只要孩子存在,那就已经起到了作用。”
龚八斗听得出神。无言。这一层缘故,是他过去没考虑过的。他过去的看法跟姐夫王斯理类似,无外乎,有儿子,等于有了“后”。也算个光宗耀祖。殊不知在姐姐这,孩子还有了点“存在主义”的意味。
八斗反将姐姐一军,“你干脆二胎,双重保障。”
三元顿时书竖眉,“你这就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上次你不也说了,你们单位那女的,说没办法带孩子,我要生,谁带?就一个默默,都弄到固安了。咱妈的情况你不知道?我婆婆又那样,你姐夫当甩手掌柜,我又得上班,又要顾娃,几个脑袋几只手臂?”
八斗刚想插话。三元不允许他说下去,抢白道:“我倒愿意雇保姆,可做饭带看娃,没八千下不来,我出去挣钱等于给保姆打工,有意思吗?所以说,生孩子真不能太晚,早一点,父母身体还行,好歹能伸把手。”
八斗嬉皮笑脸,“要不你就先在家带娃,过年两年再出去,反正姐夫能干。”
三元顿时怒气更大,“以后这话千万别说,招黑!女人,结了婚,更不能脱离社会,不说事业了,你就得有工作、有收入!我是不会在家当全职太太的,哪怕是去写字楼扫厕所,那也是独立自主,实现自我价值!”
八斗想反驳,全职太太就没有自我价值了么。可一想到如若扯皮,姐姐又没完没了。索性闭嘴。到固安,付定前,三元又让中介带她去看最后一次房。结果,看着看着,龚三元想到一个重要问题。这房子虽然有南向,但面积特别小,主要房间都在西边。这就意味着,这房子在东和东南向,是缺少空间的。没有东和东南,从风水上,对孩子的学业不好。
龚三元又不想买了。
中介好劝歹劝,最后又推荐了几套房,三元转了一圈,又说回去跟家人商量。于是这趟付定之旅再次落空。八斗原以为姐姐会失落,谁知回去的路上,龚三元依旧兴致盎然。她甚至还搞突然袭击,完全没有上下文地问八斗,“你是不是看上冯一笑了?”
龚八斗心跟掉到井里似的,木木然,“没有。”
“看你看人的眼神不对。”三元敏捷地。
眼神还出卖自己了?八斗怨自己的地下工作不够细致。他仔细开车,不置一词。
三元说:“喜欢也没关系,但要结婚,就得慎重。”
八斗不喜欢这种提法,觉得姐姐又要拿冯一笑的年龄和处境以及过去说事。三元继续,“倒不是嫌她谈得太多,当然,都快结婚了突然散伙,要说没问题也不现实。但关键是,她除了五官跟你搭配,其余都不搭配,两个人在一起,是要相互给能量的,她是家庭配得上?还是事业能力配得上?你好歹有个北京户口,她有什么?工作多少年,存款没两个。”
八斗有些吃惊,毕竟一笑刚帮三元内投过简历,三元依旧嘴下无情。女人是善变的动物。三元“忘恩负义”。
八斗讪讪地,“人有钱也不会告诉咱。财不露白。”
三元道:“有钱问题就更大了,钱哪儿来的?一个女孩子家,也不买也不卖的,就上个班,笨想,哪来的钱,你说。”八斗说不出来。说出来就是不堪。三元点破,“就怕是做无本的买卖。”然后循循善诱地,“你是我亲弟,我不会害你,现在北京的婚恋市场,还是男的占优势,趁着还能挑,好好谈几个。包括李骐也是。不要上来就抵触人家。结婚就是找队友,关系到你未来几十年的生活质量,北京跟小地方不同。老家生活成本低,找个不那么能干的,还能凑合过,在这好过么。”
八斗不得不承认,姐姐的话不是没道理,可他就是听着刺耳,两个人在一起,首先不应该是,喜欢、舒服,结了婚,长相厮守。如果一开始都谈不上喜欢,实在难办。八斗换话题,“姐,车还给你,以后住固安,用车的时候比我多。”三元想了想,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