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里又失业了。
全家人都为她感慨、叹息。东方说这种工作,不做也好,还不如家教育世卉,孩子的成长需要妈妈。家芝说,这种传销组织,早脱离早好,不幸中的万幸。秋萍说,也不能那么讲,那个换食餐,我就吃了一包,没死嘛,还拉了不少毒素出来,不好一棍子打翻一船人嘛。进宝说,居里那是立了大功的,人民警察要表扬的,知道不知道,今年我们家被评为街道五好家庭的可能性极大!
这算是这场风波中,仅有的一丝好消息,可居里听到了,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怎么也料不到,来上海这么久,她硬是和工作八字不合。居里给乐乐打电话,从保姆那得知,乐乐已经生了,是个男孩。据说在老家坐月子。过了几天,乐乐回了个电话,居里连声道喜,没再多说保健品公司的事。人家大喜的日子,不作兴说晦气的。
娣儿在东方公司做得风生水起,据秋萍说,这女孩子好,经常自愿加班,刻苦得上天都要感动,第二个月公司绩效,娣儿就拿了最高奖金。给家芝买了一双鞋,给居里买了一个手链,给东方,她亲爱的姨夫、老板,买了一条领带。居里没放在心上,手链一收,问娣儿,“你姨父跟那个女的最近有什么情况没有?”娣儿说,哦,她啊,来过几次,但似乎没有什么来往,就是生意上的关系。居里问,你具体负责什么业务,还是加人。娣儿说对,还是加人,然后要管理社群。
“你每天就负责微信加人,枯燥不枯燥?”居里问自己关心的。
娣儿赶忙说,这有什么枯燥的,我们可是一个奋发向上的创业团队!
居里无话可说。可当她问起娣儿这个公司的运作情况、产品销售情况,她又免不了有些困惑。老谢厂子里做的卫浴产品她见过,不算差,但也不算顶尖。在市场上有它的份额,但非常有竞争力绝对谈不上。
居里问娣儿,你们公司产品有什么特别,怎么会卖得那么好。
“亏本卖。”娣儿若无其事,“我们公司的产品都是亏本卖,用我们罗总的话说,那就是我们这个产品,这个价格,是无法抗拒的。”
居里有些发蒙。她使劲想才搞清楚几个关键词,一是罗总,肯定就是罗东方了,第二,亏本卖。为什么要这样操作?又不是江南皮革厂倒闭了,大甩卖,亏本卖怎么赢利。
晚上快睡觉,居里问东方,你们公司怎么会都亏本卖。东方说你听说的。居里把娣儿的话学了一遍,东方笑着说,小孩子的话你也信,公司里的东西有的是亏着卖,为了缓解库存压力,其余的也有不亏本卖的,总有个比例嘛,两个抵在一起,最后不亏本不就得了。
言简意赅。居里明白了,没再多问,她想向东方提出,去他公司工作,可一来有些不好意思,二来从前朱姐去老谢公司做事,一败涂地,她是眼见着的,三来听娣儿的意思,东方的小公司是个创业公司,以年轻人为主,她去,太老了。
还是自谋生路吧。
居里想联系朱姐,可她似乎特别忙,而且两个人根本不在一个状态中,居里是焦虑,慌张,朱姐却悠游自在,至少在居里看来是这样。根本聊不到点上。跟家芝也没法说,居里愁,她更愁,愁上加愁。
只好找老太太解解闷。在这个家,也只有跟老太太能说几句实话,也只有老太太能听懂居里的心曲。半下午,进门,老太太正在打盹。年纪大了,又是春困季节,听秋萍说,一天24个小时,老太太竟能睡12个小时以上。都说老小孩,老小孩,到老了,不但脾气像小孩,身体作息也像小孩了。老太太听到响动,醒了,见居里来,忙让座,又糕点出来,并让居里自己倒水,两个人聊着,居里抱怨了一番。可老太太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应对:慢慢来。居里说工作难找,老太太说慢慢来,居里说世卉难教,老太太说慢慢来,居里说到房价高,老太太还说慢慢来。那感觉好像老太太人生的全部智慧,都包涵在慢慢来三个字当中。可如果一切都想通了,都慢慢来,未免也太多遗憾。居里满心惆怅,柔肠百转,再一抬眼,老太太已经睡着了。居里不便打扰,伸手给拉了拉老太太身上的毛毯,悄声出门。刚走到楼梯口,来电话了。是房东。
居里感到奇怪,房租一年一付,房东很少来电话。除非居里这边给他打,也多半是物业费或者屋内哪里坏了。居里按住疑惑,接了电话,房东一番客气,绕着圈子说了半天,但大概意思居里听得真真的:房东要收房。
现在楼市好,他打算把这个房子卖出去。虽然有租房合同在先,而且租约未到期,但房东宁愿少要一个月房钱,作为居里再找房子的租金。房子是人家的,话说到这份上,居里纵使有百般不情愿,也不好强求了。
“行,我回去跟我爱人商量商量,尽快给您答复。”居里心如刀绞,表面上依旧客套。
搬,只能搬。居里生了一肚子闷气。她和东方商量,一家人连去找新房,可找来找去,附近的小区都在没有合适的房子,唯独有一处,是精装修,但价格上又贵了几乎一倍。居里沮丧极了,她觉得自己刚刚实现的生活理想在一瞬间便被打破,从小家里搬出来,搬到了自己租的房子里,可这房子也是一艘破船,随时都可能被生活的大浪淹没。
房东可恶、可恨、该杀!他怎么就这么不开眼,没有同情心,不懂得小家庭的困难。他至少应该提前半年通知,也不至于如此措手不及!
东方建议,要不还是先搬回家住。回家?怎么住?还是住那小房?她妈家芝呢,还是跟老太太挤一个屋?那娣儿呢?几十平的小房子的七八口子挤,又不是偷渡的难民。而且,居里根本不愿意搬回那个鸽子笼,那感觉仿佛是“黄世仁又回来了”,一夜回到解放前。
“我不搬回去。”居里明说。东方说,这只是过渡。
“我们该买自己的房子了。”居里斩钉截铁。东方说我们不是在申请经济适用房吗?居里没接他这茬,经济适用房?永远在排队,永远排不上,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有希望。居里有些后悔当初的裸婚,结婚前她妈妈告诉过她的,女人出嫁,男方家一定要有独立住房。独立住房,明白吗,独立两个字太重要了。现在她总是觉得自己无法独立。
家芝有些犯难,白天东方娣儿去上班,她同居里说,要不我还是带娣儿回去。居里立刻否定,说你回去谁照顾你,我就一个妈,你就一个女儿,你不跟我跟谁,娣儿回去又怎么交代,工作做得好好的。家芝急得直掉眼泪,说要不我去求求亲家母。
居里喝道:“不用去,回去家里是最后一步棋,我们沈家人不用对罗家人低三下四!”
自尊,来到上海,居里从未放弃过的一样东西,就是自尊。某种意义上,这比她的性命还重要,甚至在她一无所有的时候,她就是靠着这份自尊,奋勇向前。她怎么可能丢弃它呢。
房产中介来电话了。
居里接了,对方很客气,大致意思是说房东委托他们卖这个房子,问居里什么时候方便,他会带买家来看房子。
“礼拜五下午吧。其他时间不要来。”居里强调。
挂了电话,居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妈的,房子不是她的,连中介都来欺负她,来看房子,根本就是带敌人入侵。居里眼眶红了,但又拼命止住,平复情绪,她不能让家芝和世卉看到她的脆弱,她不想让东方和娣儿看到她的脆弱。她必须强大。可她又无从诉说,此时此刻她觉得任谁也无法理解她的痛、她的无奈,她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小车卖了,无论如何凑够一笔首付。可是,直觉告诉她,时机未到,她动不了。
煎熬,居里忽然觉得日子就是煎熬。礼拜五,没有雨,但也没有太阳,天空灰灰的。仿佛觉得这一天是有人要上刑场。居里原本想躲出去,可是家里只留下家芝一个,又怎么办,她年纪大了,也不懂得应对中介。居里上午把世卉送到秋萍拿,她打算让孩子在奶奶家待一整天,免得收房给她留下童年阴影。再过几个月,世卉就可以上幼儿园了。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各得其所,只有她沈居里如孤魂野鬼。
下午三点半,中介来了。居里一听到门响就躲进卫生间。她不想见到中介,更不想见到看房的人,她反锁好们,侧耳听着。她听到有人进门,中介很客气地叮嘱穿鞋套。潜在买家好像是一家三口,他们看了客厅看卧室,又看小卧室,厨房。其中一个女的道:“这么小的房子住那么多人的哦。”是讽刺了。家芝呵呵应付着。居里握拳头,恨不得冲出去跟这女大吵一架,关你屁事!看完滚蛋!可她终究不愿意露面,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羞耻。
居里脸上火辣辣的。那感觉仿佛是嫖客要看妓女,就让她把衣服一层一层把衣服剥干净,看个清清楚楚。
不!我要买房子!居里一拳砸在洗衣机上,下定决心、咬紧牙关、勒紧裤腰带,反正要买!有人听到洗手间动静,才想起来去洗手间。中介敲门,问,洗手间能进吗?居里说拉肚子呢,说着模拟了几个屁声。看客立刻觉得有些不妥,说算了,洗手间都差不多,反正到时候也要砸了重新装。
随着一声闷响,门关上了,三个入侵者走了。家芝叹息,说可以出来了。居里一屁股坐在抽水马桶上,泪流满面。她告诉自己,无论怎样,也要拥有独立的一小块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