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亚还没走,善亚就出事了。榴榴要生孩子,真亚从黄山过来。三姊妹竟在上海聚齐了。病房里,张真亚牵着榴榴的手,一个劲儿说孩子辛苦。
顾茉莉冷眼旁观,一片欢声笑语中,她总感觉危机四伏。汪凌霄的情况,张真亚恐怕早就知道了,斗争了那多年,她几近放弃,根本不指望儿子走入婚姻。现在呢,婚姻有了,孩子马上也有了,甭管车路马路,反正上路了。那她就不会放手。榴榴和孩子相依为命的理想想要实现,恐怕有难度——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孩子可是实打实的,他身体里流着汪家的血,那就跟汪家有关系!缠斗几乎不可避免。
产科病房陪了一会儿,茉莉又转到楼上去,她亲爱的婆婆,张善亚女士得了胃溃疡大出血——对善亚是这么说——劲草和茉莉都知道,善亚是得了胃癌,虽然早期稍微偏后,但也极其危险。美亚陪善亚做完手术,回老家了。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她只是个妹妹。真亚来看看善亚,又去忙她一摊子去了。榴榴生了个男孩,真亚跟榴榴妈抢着伺候月子。
茉莉又面临人生的选择题。
劲草没说让她回去。过去可以说,现在他不能说,说了就好像他逼着老婆回去伺候他妈似的。可劲草的心茉莉又怎会不明白呢。老爸走了,老妈生病,他孤独,他无助,他现在唯一能商量能依靠的人只有她顾茉莉。这个时候,她不帮他,还有谁能帮他?顾茉莉不敢确定自己现在对劲草还有没有爱情,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还有感情。
茉莉决定回自己家了。
玉兰道:“你想好,你可以不回去,或者两边跑,照顾病人最好还是专业护工。”护工是要请的,但茉莉回去的主要目的,是照顾劲草的情绪。而且,既然没下定决心离婚,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她也应该上前伸把手。
手术还算顺利。胃切掉一小块。恢复期,善亚只能吃流食。为了照顾婆婆的心情,整个家,除了囡囡的面包、饼干,主食不存在了,大鱼大肉不存在了。这是劲草说的。茉莉感觉有点小题大做。吃流食么自己吃好了。为什么要其他人陪着。
劲草不耐烦,“你不懂,妈特别敏感。”
术后的张善亚脾气很暴躁,动不动就骂人,还丢东西。主要针对他儿子朱劲草。有一回一拳上来,直接把劲草脖子捣红捣肿了。
茉莉一边给丈夫喷云南白药一边道:“这像个病人么,力气比巨灵神都大。”停顿一会儿,“说出去谁信,都奔四的人了,还被你妈打。”
劲草无奈,“她这不是有病么。”
茉莉指了指自己脑袋,“她是有病,这儿!”
榴榴儿子满月,茉莉作为二嫂,作为闺蜜,代表全家去探望。牵牛也去了。文萱没来。茉莉小声问他跟党博士和好没有。牵牛说还那样。茉莉道:“你姿态低一点。”牵牛不忿,“还要怎么低,孩子我都保不住。”
茉莉头皮发麻,“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
牵牛冷笑,“我年轻,她可不年轻了。”
沈榴榴满面红光,真亚亲自伺候,尽心尽力,一点也不像长期卧病的人。茉莉却总觉得大姨真中有假,她是心疼孙子,连带心疼榴榴。因为榴榴是供应她孙子奶水的人。大表哥汪凌霄站在一旁,面带微笑,似乎很享受这世俗的幸福。茉莉跟他并排站着。许久许久,两个人什么话都没说。茉莉快走了,凌霄才送她到门口,礼貌性地问他二姨的病情。茉莉同样礼貌地答了。
凌霄明白茉莉的心,他笑笑,“那二姨可走不了了。”
茉莉一愣,“没关系,她儿子准备好了,肯定养老送终。”
不知怎么地,经过那么多事,尤其是知道凌霄的“秘密”之后,茉莉觉得他们像朋友了。她又问凌霄他这边怎么处理,协议的下一步是什么。
“本来以为是双胞胎。”汪凌霄说。
“现在不是,然后呢。”茉莉追问。
“没有然后,”凌霄耸了耸肩,“生了就养。”
茉莉道:“大姨能放手么。”
凌霄道:“她只是奶奶。”
茉莉说:“榴榴付出很多,你不能让她失望。”
凌霄说他也在变,在改。说得很隐晦。又道:“年纪大了,都能克制。”茉莉诧然,“克制,然后呢,能安安分分跟榴榴过日子么。”凌霄沉默。茉莉说这里是上海。凌霄想抽烟,拿出来又放了回去。
是啊,这里是上海。一座多少人的欲望建造出来的城。像沈榴榴这样的人,想要在这座城寻找一份安稳,太难了;同理,像汪凌霄这样男人,想要在这座城“守身如玉”,难度同样很大。七情六欲。魑魅魍魉。
“能不能问个问题。”茉莉突然抬头。
这种问法通常不是什么好问题。凌霄下意识往后挪了一小步。
“也许有点不礼貌。”茉莉打预防针。
“那就别问。”
“但我还是想知道。”
“问吧。”凌霄准备好了。
茉莉深吸一口气,“你跟榴榴,还在一张床上躺着么。”又结结巴巴地,“是指那种普通的、正常的睡觉,睡眠。”
“当然,”凌霄不假思索,“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茉莉替榴榴欣慰,一对夫妻,能过成“最好的朋友”,真需要莫大造化。
她跟劲草现在是敌人。
劲草睾丸恢复了,两个人刚打算重启夫妻生活,善亚便在房间里幽幽地叫,“劲草!我澳洲奶粉哪儿去了。”劲草只好起身,一去就是几个小时。善亚要跟儿子聊天,说来就来,从几十年前开始聊,不管白天黑夜。刚开始,茉莉觉得这些都是偶发事件,但次数多了,她就是傻子也觉察出异样。
婆婆这是“恃病而娇”。
因为她病了,她就可以为所欲为;因为她病了,她就可以霸占儿子;因为她病了,她就是全家的中心,只要有人反对,或者哪怕流露出一点点的不支持、不满意,那就是大逆不道,可恶至极。养儿方知父母恩,她顾茉莉也是当妈的人了,还当着女儿,她明白什么叫孝顺,什么叫忤逆。但她理解不了的是:为什么朱劲草永永远远觉得自己亏欠着父母,到死也还不完!这种挫败感,公婆头一回来上海,茉莉就体会过,只是现在,陈玄风走了,剩一个梅超风,历史再度重演,变本加厉。
凌晨四点多,厨房内丁零咣当一阵响动。茉莉睡不着了。她拉被子蒙头,还是能听到。她用脚踢了一下酣睡的身边人。劲草醒了,懒洋洋地。
“你妈又开始了。”她说。
“戴耳塞。”
“戴耳塞也能听到,”茉莉说,“你摸摸我这一头汗。”她牵他的手到她额头上,“天天这样,哪像个病人。”
“这不是为我们好么。”
“说了早饭不用她做,我来,时间来得及。”
“你跟病人计较什么。”
“哪个病人有这种精神头,天天早晨四点多起来给儿子熬粥。”
劲草木然,“吃现成的不挺好。”
“不需要、没必要!”
“那你别吃。”劲草背过脸,睡自己的。
洗好弄好。饭端上来,茉莉果然不吃。她吃面包片抹果酱,囡囡也跟她学。劲草虎着脸坐在餐桌旁,边翻手机边喝汤。他不看他老婆。作。眼不见为净。
善亚道:“茉茉,胃口不好呀?大便正常吗。”
茉莉犯恶心。她就是存心!提完胃口提大便。
“不饿。”
“那是早饱,找时间看看中医。”
劲草不耐烦,对善亚,“她不吃你就别让她吃,饿不死。”
瞧瞧,人家是一头的。茉莉觉得自己被孤立了,这天下班,顾茉莉早走了一会儿,接了囡囡,直接回娘家。善亚打电话来,问囡囡是不是她接走了。茉莉道:“妈,囡囡在她外婆这上画画课,晚上不回去。”过了约莫半小时,劲草的微信里了,措辞十分严厉,“要作自己作,别带上囡囡。”看这架势,朱劲草提离婚她都不意外。
茉莉跟老妈玉兰抱怨一通。玉兰叹气,“让你别急着回,非回,人家母子连心是一定的。”茉莉唾骂,“畸形!变态!有毛病!她怎么不……”咒骂得太恐怖,话抵到舌头根,还是被顾茉莉生生咽了下去。她鼻子发酸,但终于没哭出来。
“要不离掉算了。”她对老妈说。
吴玉兰沉默。人生大事,她似乎不方便帮女儿做决断。“反正我和你爸,永远支持你。”
既然动了念头,行动就一步一步做起来了。她如果跟劲草离婚,也方便,房子嘛是他的,她顾茉莉不抢,存款么各自保管着,也不会有什么纠纷。唯一的争夺点,恐怕就是女儿囡囡。顾茉莉相信,但凡她提出来,要独立抚养囡囡,劲草肯定是不同意的。需要谈判。需要技巧。吴玉兰找朋友联系了律师,专办离婚案子的。律师认为,或许可以抓着劲草上次和高夏菁的纠纷(虽然以和解告终),来争夺囡囡的抚养权。只是,真等律师来了。茉莉又有点犹豫,果然到这一步了吗。善亚现在病体沉重,或许根本撑不了多久。是不是婆婆走了之后,她和劲草的小日子就能重上正轨?是不是没有必要用离婚这么惨烈的办法解决问题?毕竟,劲草还是囡囡的爸爸。而且他的主要问题在原生家庭那儿,他本人还是很优秀的……茉莉踌躇着。吴玉兰还没跟顾得茂说。因为一告诉老顾,他一张扬,基本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斜靠在沙发扶手上,茉莉眼神忧郁,凝望着老妈。玉兰看一会儿电视,又转头看看女儿。她了解女儿。茉莉心软。吴玉兰冷不防道:“舍不得?”
茉莉啧了一声。不作答。她想到了离婚,但又觉得还没到那个点,她真希望有朝一日,一睁眼能什么也不留恋,直接拉着人去民政局,爽爽快快把婚离了。她总觉得会有那么一天。但很可惜,不是现在。
吴玉兰也不劝,她起身倒茶。忽然间铃声大作,是茉莉的手机。她原本以为劲草又来叨叨。拿起一看,却是沈榴榴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