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后调了个校区,杨盼通勤难度更大了。过去,她只需要坐城际公交,从燕郊出发,到国贸下车。现在不成,她得先坐公交到草房,然后转六号线,再转十号线,呵呵,转两趟车,要人亲命!下班还好,大不了晚一点。上班就不那么乐观了。尤其早班。她一周三次值早班,两次迟到,放在包里的白煮蛋,三次都被挤得扁扁的,一打开,那个味儿呀!同事都捏鼻子。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国庆过后,实诚老家有人从东北过来打工,杨盼和实诚要尽地主之谊。杨盼感觉好笑。她住燕郊,却要尽北京的“谊”——她自己还没处落脚呢。实诚偏要打肿脸充胖子,她只能勉为其难配合。
一群人在市里吃了饭,实诚叫车送他们去丁各庄。这个五环外的村落,是外来人口的大本营,跟老乡联系好了,以后就搁那住。
送到地方。实诚还跟人称兄道弟。为首的秃头大哥提议出去吃点东西。杨盼烦厌,中午刚吃过,这才几点,又饿了?又不是牲口。她微笑着说:“山子哥,忙了一天了,你们也累,好好休息,我跟实诚回了,路且不近呢。”
山子大哥知进退,忙道:“赶紧回吧,都忘了,你们住河北省。”
一句玩笑话,杨盼脸嘟噜老长。
河北就河北,何必强调?你贫民窟住着,比我河北高级在哪儿。
步子加快,杨盼往车站去,实诚追,让她悠着点。
杨盼突然停住脚步,转头对丈夫,“要不叫车?”
实诚诧异,“这不快到了么,几步路。”他遥指了指车站。
杨盼冲他,“奏对别人大方,对自己个儿咋恁抠。”说罢,不看丈夫,提着步子走跟飞似的。
车刚巧进站,杨盼不招呼实诚,迅速上车,刷卡。实诚小跑着赶来。好歹赶上了。
车向东开。杨盼望向窗外,不理丈夫。实诚明白妻子的不爽之处,他带着笑。他这个老婆,在外面是个老好人,跟谁都和气,“真实面目”只有的他知道,也只有他受着。
实诚扳了杨盼胳膊一下。
胳膊抵抗,反弹,又恢复本来姿势。
再扒拉一下。
杨盼转头了,卢卢个脸,跟谁欠她三百万似的。
实诚憨得乎地,“好歹就一回。”
杨盼放大音量,“一回?连这趟三回了!杨实诚,咱能不那么实诚么,你不是驻京办,没人给你发工资,咱还搁北京外头漂着呢,什么时候轮到咱充大。”
“这不都老乡么。”实诚两手一摊,无可奈何的样子。
“整个东北三省都是你老乡!”
实诚憋气不出。突然有屁,憋着,气流回转,肚子咕噜一下。
杨盼长吁,凝望窗外,天慢慢黑了,灯火闪烁,惆怅突然袭击了她,“孩儿不管,课没背,家里一嘟噜事,明儿一早还要赶车,挤地铁……”她自怜。这日子,真不是人造的!她杨盼不努力么。为什么全她受。就是命不好。
“早饭我包了,”实诚连忙表态,“葱油饼,白煮蛋。”他早上出门晚,商场十点开门。
“别提你那个白煮蛋!”杨盼鼻涕眼泪一起出来了,“次次压得扁扁的!次次压得扁扁的!人吃还是猪吃!”
旧话重提。老泪纵横。杨盼就是这样,只要有点什么小矛盾或者不愉快,她立刻把过去的委屈拿出来说一遍,而这些委屈,归根到底就一条:她不是北京的人,她不住在北京。
这是“原罪”。
实诚一咬牙,“要不搬,搬里头来。”
杨盼两眼呆滞,“钱呢。”
“我挣,我出,多修俩手机的事儿。”实诚拍胸脯。
他必须像个男人。
老公愿意撑,杨盼肚子里的气,顿时消下去几分,是她真要闹么,她要的就是个态度,她嫁给实诚,没后悔过。她图得就是他“实诚”。她始终相信,夫妻齐心,其利断金。可这些年过去,生活实在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向实诚撒气,哪怕无理取闹,只要他一表态,表示愿意承担,不管真的假的,能不能做到,她一定会松口,一定能释然。能咋办呢,继续努力呗。不过,往里搬这事儿,的确该提上日程了。
娃儿要上学,西城、海淀够不上,朝阳、通州也行啊,她希望女儿在北京受教育,而不是委屈巴巴混在燕郊。也有人提醒过杨盼,就算能在北京读书又咋地,没户口,将来不还是要回河北参加高考。过去,杨盼寄希望于燕郊能合并到北京去,现在她不乱想了。她不敢奢望自己能有北京户口,但她想试试看,让女儿在北京读书,暂时不问高考的麻烦,她还在期待奇迹。
“工作咋办。”杨盼才想起来问。实诚有跑快递的打算,做京东,需要入手一辆五菱。他看了好几家车行,新车嫌贵,二手的又太旧了。一旦搬进北京,做快递就不切实际了。而且杨盼也不希望老公在北京也做这个。
杨实诚道:“干老本行,或者寻么着干点别的,反正,肯定有办法。”
杨盼面带愁容。
实诚说:“房租我来解决,你别想那么多,开始找房吧。”
国庆过后,杨盼还想着去芳姐那一趟。她担心知芳的情绪。姐夫已经开始找下家了,芳姐呢,没准也在努力,可是,在杨盼的视域里,她实在想不到芳姐还去哪找像姐夫这般有实力的丈夫。是,芳姐是漂亮,可那是过去呀,现在三十好几,虽然看着还是比同龄人年轻,比一般人美,可终究也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再漂亮,能漂亮上天去?!长江后浪推前浪,小姑娘大把,男人们不瞎。
杨盼认为,现在才是知芳人生中最难的时候。
周一没课,上午值班,下午她约知芳出来。知芳却让她直接家去。杨盼按时赶到,知芳正躺在床上。
杨盼放下手中的水果,问:“姐,病啦?”
“没有。”
“那咋着,没精打采。”
“刚回来。”
床头是立着个行李箱。
“哪儿回?”
“澳门。”
“旅游么。”
“玩玩。”知芳沉着脸。
杨盼脑子转了一下,问:“看到大三巴牌坊了么。”
“没去。”
“那玩什么了。”
“赌场。”知芳毫不遮掩。
杨盼顿时花容失色,这两个字在她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尤其是赌字,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它永远夹在黄和毒之间。
杨盼立刻劝道:“姐,你可别想不开,那玩意儿沾上,倾家荡产!”
知芳不以为意,“几个朋友,过去散散心。”
杨盼又问:“姐夫真铁了心?我怎么就不信呢……这么多年……不都好好地……咋个就……”
知芳打断她,“不说这。”
杨盼坐下,柔声细气道:“姐,退一万步,哪怕真离了,咱也要好好过,房子咱肯定要,不然不能签字,反正有套房,日常花销不大,再找个工作,稳稳当当地,以后的日子,照样万马奔腾……”
这是杨盼的逻辑。
知芳笑笑,跟着起身,坐到化妆镜前,收拾脸。杨盼要请芳姐吃饭。知芳拒绝了。她说她不饿,而且晚上跟朋友还有约。
粉色缎面睡衣下,知芳的曲线依旧玲珑,她皮肤细腻,妆容精致,生活讲究……这些还是其次,关键是观念,脑子里的想法,杨盼感觉她似乎有点不认识芳姐了。小时候,那个和她一起在田间地头玩耍的芳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北京历练出来的芳姐。
这个芳姐,大气,凝重,深不见底,其实她也不知道知芳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心里咋想。反正,要搁她,杨实诚要敢跟她提离婚,她立马提把刀旋光他的毛!可芳姐这呢,愁是愁,但人家有定力,看上去都不像离婚,像换工作、跳槽,两个人都骑驴找马找下家。过去的感情都不算了么。真想得开!临走,杨盼倒不忘仗义地对芳姐说:“反正姐,你要有啥事,我随叫随到。”
从芳姐那出来,学校来电话,说下午的课临时取消了,杨盼落得个自在。回去还早,她打算去老桑那打一头。桑嫣流产过后,她跟着大部队,去医院看来了一次,私下单独去家里一次。看一次,是抹不开面子,看两次,是人情,看三次五次,那就不是一般的关系了。杨盼觉着,人和人的交往,交换价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你的态度,你得真诚。丁书苗不就靠洗衣服把刘志军拿下了么,当然,那是负面的,要批评。杨盼告诉自己,她要扬弃,糟粕丢掉,精华吸收。
她买了山竹,直接上门。进门,崔姐在。杨盼问太太呢。崔姐指了指楼上,又小声,“太太心情不好。”杨盼问怎么了。崔姐比了比肚子。杨盼叹了口气,“真没办法。”崔姐道:“太太就在想别的办法呢。”杨盼问什么办法。崔姐犹豫,欲言又止。
杨盼突然意识到,如果能把崔姐收买了,更方便对老桑投其所好,她随即道:“姐你放心,我跟太太,那是铁杆儿,我和你的心是一样样儿的,都是为太太好。”
崔姐道:“太太这……就怕生不了。”
杨盼错愕,她没料到这么严重,“确定了?”
“没敢问,”崔姐慌乱摆手,“你也别问。”
杨盼连忙表示不会问。
崔姐感叹,“所以说,万事没有完美,老天爷给你一样的东西,总会收回一点别的。”
心里有数了。
杨盼提着步子上楼,到卧室门口,她轻轻敲了敲。里头传出声音,是桑嫣。她让她进来。杨盼推门进去,桑嫣正躺在贵妃榻上。没化妆。整个人像被抽了魂。见杨盼来。她挣扎着起来,又问这回怎么来了。杨盼连忙让她坐下。桑嫣斜躺着,杨盼坐在她旁边,跟大丫鬟似的。杨盼无言。桑嫣也没说话。她很少向人暴露脆弱的一面。今儿在杨盼跟前,算一览无余了。
杨盼小声,“老桑,你去算过么。”
“算什么。”桑嫣有气无力。
杨盼摸着心口,“老觉得这些个事,怪。”
桑嫣叹气。
“回头我帮你去大庙问问。”杨盼又说。
“哪个大庙。”
“娘娘庙。”
桑嫣道,“随喜我来,你别帮我出。”
“肯定有办法的。”杨盼抓着桑嫣的手。好多话,没法说在明面儿上。她知道桑嫣的当务之急。老桑需要孩子。不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想“要”,而且是社会学意义上的“需”。没有孩子,老桑的头顶上,总飘着几片云。杨盼能感觉到,桑嫣手微微动了一下。老桑需要朋友。
杨盼很笃定地,“你放心,反正,只要你的心愿,想八个办法,也得帮你达成。”
桑嫣嘴唇微微颤动。
楼下崔姐喊了一嗓子,“先生回来了!”桑嫣立刻起来,走到梳妆台前,简单补了补妆。杨盼有点恍惚,几个小时之前,她也是这样看着芳姐的背影。那感觉似乎是,十年过去了,女人的命运,似乎并没有多少变化。
前浪的路,后浪还在接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