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书下厂印刷前，社里要开二次评估会。这是决定书是否能印、在哪里印、怎么印、印多少的最后一道把关。楼上大会议室，林林在门口撞见吕薇。她大着肚子，抱着稿子，稿子上是封面打样。林林和老邱联合翻译的那本和玛雅人的预言有关的小说要出来了。

    吕薇探头看看林林的封面，“《菩萨蛮》出来了。”

    林林嗯了一声。

    “印多少。”吕薇问。

    “签了一万。”林林一边说，一边进会议室。

    发行部朱主任和出版部于主任已经端坐在那儿，见林林和吕薇来，不知怎么的，朱主任立刻起身，跟于主任招呼说要去个厕所。林林怀疑他是躲，他最怕编辑二次评估前求他说好话。全社编辑，能拿下朱子山的恐怕只有志闯一个。整个大房间静悄悄地，为打发无聊破解尴尬，于主任把两个封面拽过去，仔仔细细观看，还冷不防挑出吕薇那封面上的某个疑似错字。弄得吕薇连忙纠正，“还没三校呢。”

    柳畅和翟玲进来了，坐侧边座儿，打开厚厚的皮质笔记本。翟玲问吕薇和林林要二次评估单。刚抄写好，叶社长、陈总进来了。

    叶社面色铁青。林林和吕薇对望一眼，情势不妙。社长的心情很重要。撞到心情差的一天，书能少印一千册。领导们坐定了，吕薇和林林赶紧把书稿和封面推过去。吕薇肚子大，刚欠起身子就打了个踉跄。

    叶社长打趣，“这样了还工作呢，书得多卖点。”

    气氛陡然轻松了。

    社长看《菩萨蛮》，陈总翻《玛雅预言书》，林林紧张得手心出汗。临场考察最吓人，比较坏的情况有：领导当场看出几个错字，有排版错误，封面不通过，稿子本身有问题……

    四下很安静，唯有领导们翻纸稿的声音。

    “看看。”叶社长抬头，目光对向朱主任和于主任。两位主任连忙把稿子和封面接过去，仔细阅读状。过了一会儿，主任们看得差不多了。叶社长喃喃自语，“菩萨蛮，”突然抬头，“怎么印。”

    林林连忙说：“内文八十克胶，封面用一百三十五克白卡。”

    叶社长皱眉，“铜版不比白卡好？多耐脏，是吧，覆个膜，你看过去社里的好多书，多少年了还跟新的似的。”

    林林连忙道：“这是文艺小说，气质上还是……”她有点说不下去。

    于主任道：“白卡也不贵。”

    林林对于主任投以感激的目光。

    “印多少。”社长又问。

    朱主任看看评估表，上面写着首印一万。显然，朱主任不大赞同，从他紧蹙的眉头就能看出来。“这种纯文学小说，我觉得可以保守一点，好卖再加嘛。”

    林林在心里骂，每次都是你，书不印八千以上，只要开机就是赔钱。好，就算以后加印，每次印个三千，赚的钱还不够贴给印刷厂呢。

    叶社长转身看他的老搭档，“陈总什么意见。”

    “七千差不多。”陈总很沉静。

    林林知道，陈总这是以退为进，当副手那么多年，早学会了察言观色。谁也不是傻子，老大不想印那么多，他何必当臭头，可现在陈总主管三编室，他又必须多少为林林说点话。原创小说，非名家，通常只有六千的起印量。陈总能帮着长一千，已经算给林林老大面子。

    林林没法反抗。可怜的《菩萨蛮》，可怜的袁一航。

    叶社长又念出玛雅那本书的书名。吕薇从容陈述，封面一百二十克铜，内文八十克胶，封面书名出起鼓、UV。UV后的书名显得亮一些。

    于主任表示都能达成。

    然后问印数。奇怪，朱主任竟一反常态，十分积极。“玛雅类的图书，现在市场还没饱和，销售表现都很不错，首印一万少了。起码得一万五。”

    吕薇微笑。林林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就那破书！她是翻译她还能不知道，她用脚写都写得比那外国作者强！《菩萨蛮》七千，它能一万五。什么命！叶社长点头首肯，又随手翻翻玛雅的稿子，“翻译得还不错么，不磕巴。”

    吕薇自如地，撒谎，“名家名译。”

    随着叶社长一声“就这样”，二次评估会结束了。林林感觉对不住一航，可木已成舟，米已成饭，这一批货，只能是这个数了。当务之急是做好宣传，争取早点加印，也算是对发行的反击。

    二次评估过了。林林通知大芳大磊“出片”印刷用的胶片。大芳问，还要看蓝纸正式印刷之前的打样，因为是蓝色纸面，俗称蓝纸么。林林说不用，小说版式不复杂，直接对片子就行。

    次日一早，大磊亲自送胶片过来。这个环节，林林每次也是千小心万注意，所有的文字都印在透明的胶片上。她需要先核红。把片子覆盖在最后一校的纸稿上，先看所有标记出来的错误有没有修正。

    片子上是不可以有任何错误的。

    这很考验基本功，考验编辑的眼力。当初一进社在贺小娟那，练的就是校对的工夫，但看胶片的工夫校对只是基础，实战经验还得从实践中来。每次看片子，林林都会去资料室，拿一张A4白纸放在旁边，每核对一张片子，就放在白纸上。

    这是一个充满仪式感的过程。

    片子林林会看好几遍，第一遍核红，第二遍看页码，第三遍看版式、天头地脚，第四遍看目录页码和内文是否能对上，第五遍整体浏览。此时此刻，谁也不能信任，林林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如果发现错误，她就立刻联系大芳大磊修改，重新出片，替换。

    封面也是，由野狼负责出片，四色，文字，版式，各处都要齐备。这些都完成，内文和封面的片子交给出版部，如果不打算去印厂盯印，编辑的前期工作基本算完成了。

    接下来就是营销推广的工作。和民营出版机构不同，星火社编辑种类尚未细分，编辑必须全能，必须从头跟到底。而民营出版那儿，则分为策划编辑，文稿编辑（俗称产品经理），营销编辑等等。林林没有营销编辑打下手，所以，书一下印厂，她就开始联系那些评论家，看能否索要出书评。假书早前已经寄过去了，但可能那些人根本没读。

    林林挨个给收到书的老师们打电话，有的是接不通，接通的则说尽快拜读，还有的说最好书出来再寄一份。林林立刻答应。一圈打下来，没收回一篇有分量的书评。

    只有一位年轻学者答应写，他问林林有没有地方发，最好是核心期刊。林林不敢保证，只能现应承着。张红娇和马一鸣手里都有点媒体资源，她打算拉下脸去求助。结果一路问下来，张红娇甩给一个晚报记者的电话。显然，人家有所保留。林林找桃根要资源，桃根冒着天大的危险给了她几个联系方式。

    说有的可以发书讯。虽然动静小，但总比没有强。

    林林又去问马老师。马一鸣即将退休，格外慷慨，几乎倾囊相授。他还提醒林林，“为什么不办个发布会，到时候请记者来，消息能散出去，效果更好。”

    所言极是。林林刚打算找吴冠商量。

    快下班了，吴冠突然召集全编辑室人开会，他下午去谈判，正往回走。林林问志闯，“什么事呀，着急忙慌地。”

    志闯一头汗，他刚从资料室下来。是去借一本旧书。

    “鲁平原得奖了！”他眼里都是光。

    鲁平原。林林思绪暂停了一下，她在资料室泡那么久，从来没想过，大名鼎鼎的鲁平原，跟星火出版社会有什么关系。得奖了，然后呢。林林刚想继续追问。志闯已经跑出办公室。他刚打过电话给柳畅，让她找一份出版合同。

    大川对着百度百科读，“鲁平原，男，江苏镇江人，1982年考入南方大学中文系，是前卫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其文字风格诡谲多变，具有很强的后代现代风格，著有《鲁平原文集》《大戈壁》《炽热甘蔗林》《秃山》《梦天堂》等。”

    林林坐在工位上，办公室门关着，大川近乎手舞足蹈，“咱们社竟然出过《秃山》，太他妈牛x了！《秃山》初版本在咱们社！”

    车轱辘话翻过来倒过去说。

    林林迅速百度，是，有这个版本，星火版的《秃山》，从出版年份看，那时候鲁平原还在上升期。星火社当时也还算有实力。吴冠和志闯几乎同时进门。

    吴冠敲了敲门框，“都到我屋。”

    林林和大川立刻拿着本子过去，志闯嚷嚷着，“主任……那个……”吴冠阻断他，让他过来说。四个人聚齐。吴冠让大川关好门，弄得跟做地下工作似的。

    “怎么样。”吴冠这时候才对志闯。

    志闯沮丧地，“从合同上看，早都过了版权期。当初签了十年，合约终止在三年前。”

    吴冠这才说：“我刚去过老蒯那儿，百分百确定，鲁平原鲁老师，拿了大奖，消息估计明天就要出来。”吴冠一边说，一边把志闯从资料室里借出来的那本《秃山》拿在手里，“获奖的就是这部，代表作，力作，初版本是我们社推出的。”

    三个兵都不吭气儿，光荣的历史，现在如何继续。

    “我们跟鲁老师的关系不能断，起码这本书，必须再版。”吴冠铿锵地。

    “主任，可是版权到期了……”志闯绝望。

    “谁是责编。”林林问。

    吴冠对林林竖大拇指。

    大川从沙发上拿过那本书，翻到版权页，大声读，“责任编辑，倪翠娣。”

    “全体都有了！”吴冠突然像个军训教官，“团结起来！联系倪崔娣，顺藤摸瓜！拿下《秃山》！”

    倪翠娣，星火社知名老编辑，她的传说，断断续续还弥漫在出版界，在那个“思想解放”的年代，倪翠娣可是个“大先锋”。别人不敢出的书，她出，别人不敢碰的题材，她，碰。她推出的书，几次三番被叫停，她呢，暴得大名。包括《秃山》也是，辗转多个编辑，最后落在倪翠娣手里。她立马拍板，这是巨著，我来出！多次删改修正，《秃山》的出版史本身就是一部“传奇”。

    谁能想到，这本原本已经沉没在时光深处的长篇小说，会随着鲁平原的获奖而浮出水面。林林和志闯，乃至于吴冠，第一次离热点，离巨著，离严肃又畅销的长篇小说如此之近。那么，为什么不伸手够一够呢。

    只是，林林不解，以吴冠的资历，他怎么可能不认识倪翠娣。好，退一步讲，就算他不认识，熊总、陈总总该认识吧。何必舍近求远，发动他们这些小字辈去找寻。经吕薇“科普”，林林明白了。

    倪翠娣当年是因为“触线”被逐出星火的，熊总陈总都曾是她的同事，他们之间，不排除有过不愉快。因此，当《秃山》再度崛起，倪翠娣很快就会迎来又一个高光时刻。熊总已经退了。想必不会再出面。吴冠和陈总呢，大抵不愿意弯下腰来求人。

    机会又不能放过。

    于是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小字辈去联系——都是一个社里出来的，好歹血脉相连。星火的牌子就是情面。

    这一回，林林不打算让。搞搞清楚！可是鲁平原！这可是《秃山》！大奖！出版界很快就会为之疯狂！虽然过去的荣耀与自己无关，但能再版如此分量的大部头，名字写在责任编辑四个字后面，真乃职业生涯无上光荣！是日后能拿上台面说的金牌履历！

    志闯也不会让。他惯于多吃多占，永远吃不饱。看跑上跑下的热乎劲儿就知道，他已经摩拳擦掌，志在必得。

    哼，那就硬碰硬刚对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抢到就是谁的。不过，看吴冠的口风，强调团结，强调合作，最终不排除联合署名。

    想到这儿，林林又笑自己顾虑太多，版权去向成谜，八字还没一撇，就想着论功行赏了？不过她敢肯定，方大川没戏。他资历尚浅，而且连中级编辑资格证都没拿到。座机响了，林林接听，是发行部业务员小朱的声音，“姐，《秃山》提交印刷了吗，都是要货的，急呀！”

    “快了，再等等。”林林只能先稳住阵脚。